孝鈺心中卻掛念着蕭衍,誠如懷淑所言,是姜彌謀算誣陷了太子,那麼此時的尹相一定恨他入骨,也會將這怨氣遷怒在蕭衍的身上,更有甚者,爲了斷姜彌的後路,會殺了蕭衍來泄憤。她被困在這侯府裡,唯有向上蒼祈禱蕭衍千萬要藏好了,不要被尹相搜出來。
但看似平靜的日子也沒有過太長時間,韶關傳來消息,說是殷烏軍左前鋒季康子率軍獻鄯州城給突厥,而殷烏軍主帥尹惟庚瞞而不報,任由突厥大軍長驅直入一直打到了燕州以北。
安陽公主徹底地慌了心神,她抓着孝鈺的手道:“你爹也是隨軍出征,前線傳不進來信兒,也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
孝鈺心裡亂糟糟的,也理不分明頭緒,但她自知不能給悽惶不安的母親再火上澆油,只得昧着良心說:“爹只是運糧官,就算上戰場也輪不着他,突厥也犯不上去殺一個運糧官。”
雖說犯不上,但刀劍無眼,萬一認不準呢?
長安城中風雲突變,正當人心惶惶之時,傳來尹相率軍兵圍驪山的消息,以清君側爲名,勢要剷除奸佞。皇帝火速調集了宣水長曲駐軍來對抗,並下旨不準傷害太子和尹相性命。
在兩軍對峙之際,外地勤王的軍隊適時趕到,尹相軍隊潰不成軍,在宣水被打得大敗,唯有退回長安城。此時長安城內有士兵奉晉王之命突圍出城將京畿佈防圖傳到了驪山,勤王之軍迅速攻入城內,尹相率少許軍隊潰敗而逃。
此時,前線傳來消息,尹太尉不服詔令,被傳旨的軍隊斬殺於燕州以北。
尹相逃至長安郊外的陶家莊,恰聽到父帥死訊傳來,又聽聞姜彌派了折衝都尉黃炎來捉拿,那黃炎是個宵小之輩,向來被尹相瞧不起,他大約是不願在這樣的人手上受辱,在陶家莊懸樑自盡。
父兄的死訊傳入內宮,皇后尹氏當夜就在昭陽殿懸樑自盡。
孝鈺在第二天清晨才得知了皇后的死訊,她正在梳妝,聽報喪的內侍刻板地說話,淚水不住地往下掉,將新上好的妝容洇溼了。她將頭上的朱釵首飾都拿了下來,把綾羅綢緞換下,穿上了素紗。
再然後皇帝回鸞,火速清除了長安城裡尹氏黨羽,也是在那個時候,安陽公主火速地將吳越侯府裡給皇后設下的祭祠拆掉,她吩咐下人要對此緘口不提,更囑告孝鈺,皇帝極有可能會對尹家進行清算,一定要在這個時候儘量撇清干係,免受株連。
孝鈺爲母親的膽小頗爲不屑,但她沒想到,所謂株連竟是以那樣殘忍的方式。
尹氏九族被滅,上至白鬚老人,下至黃口小兒無一倖免。等滅完了尹氏九族,又輪到平日裡與尹相交往過密或是直接間接參與過叛亂的人,上至皇親貴胄,下至九品城門官,全部被殺。
沈檀從韶關死裡逃生,帶着殘留的部隊歷盡千辛萬苦返回長安,剛一進城門,就被拘了起來。
卸職押送宗正府,擇期候審。
孝鈺和安陽在家中左等右等,卻等來了這噩耗。幾乎是同一天,廢黜太子的旨意便從尚書檯發往六部,昭告天下。
衆人並沒有多麼意外,從尹氏落敗的那一天,似乎所有人都清楚,太子遲早是要廢的,不管曾經他多麼的謙和仁孝,美名遠播,做下了這一樁事,便是將從前所有的好都抹的一乾二淨。
太子的倒臺意味着曾經權傾朝野的尹氏徹底退出了舞臺,再無任何翻盤的可能。因此,安陽公主尋遍了長安城,也找不出一個能爲沈檀說句話的人。
求遍了衆人,最後求到了老英王的身上。
英王蕭道衡是皇帝與安陽公主的堂叔,向來溫和慈祥,他不忍對安陽袖手旁觀,便勸她道:“你也不必太過着急,沈檀被押送的是宗正府,宗正府是什麼地方,是處置犯錯的皇親國戚的地方,不是刑部,不是大理寺,說明他身上至多是與尹氏來往過密的錯處,並沒有能要命的罪責。”
孝鈺跟在母親身後,不免憂心忡忡,與尹氏來往過密,放在今天就是能要命的罪責。
他們正在英王府談論着,忽聽外間似有響動,僕從來回稟,說是皇帝將冊封新太子的聖旨發到了尚書檯,不日就將行冊封大典。
孝鈺低了頭,雙手細微不能自已地抖動。
英王淡漠道:“是哪位皇子?”
僕從齊齊跪拜,恭聲回道:“晉王殿下。”
“那麼廢太子呢?”
“陛下賜廢太子敏王之尊,幽禁西客所,終生不得出。”
安陽公主頭朝裡側,禁不住落下淚來。英王遞給她一方乾淨的絲帕,喟嘆道:“別哭了,能保住一條命已是萬幸。只是這朝政將來怕是要落在姜氏的手裡了,天意如此,當時尹相搜遍了太極宮都沒有將晉王搜出來,反被他探知了京畿行軍布兵的底細,若不是晉王,尹相也不會兵敗如山倒,興許能搏上一搏也未可知。”
孝鈺向後踉蹌了數步,最後撞到了銅花臺上,白瓷蘭花應聲墜下,碎成了幾塊。
安陽像是被駭了一跳,慌忙站起來去拽孝鈺,“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冒失。”
英王擺了擺手:“別訓斥她了,興許她也是爲沈檀擔憂,爲敏王擔憂。”
孝鈺悽惶悲愴地看着母親,眼睛卻是乾涸的,流不出淚來。她有什麼資格流淚,她明明一早就知道,這場起事牽連各方,若是勝不了,尹相,懷淑,還有她的父親都會被打入萬劫不復,可她還是選擇救了蕭衍。用懷淑爲她爭取來的出宮機會。懷淑在那般危在旦夕的時候,心中想的還是如何能令她,能令整個吳越侯置身事外,免受株連,而她卻揹着他去救蕭衍,她甚至還想爲了蕭衍向他提出解除婚約。
好了,現下蕭衍終於取代懷淑坐上了太子之位,她父親也深陷囹圄生死難測,這裡面還真是有她很大的功勞呢。
那曾經與他父親秉燭夜談,將她抱在膝上玩趣逗樂的尹相死了,待她如親生女兒,疼愛有加的皇后死了,與她青梅竹馬,照拂她良多的懷淑被終身幽禁,長安城徹底變了天,從前的那些歲月再也回不來了。
從英王府出來,安陽輾轉在街頭不願回府,她不知還能再去求誰,又或是怕守在侯府,會等來沈檀的死訊。
孝鈺陪着母親在長安的街頭走了一圈又一圈,越發彷徨無助,直至莫九鳶找到了她們。
“晉……太子殿下讓臣轉告公主,他會保侯爺出來,請公主勿要擔心,快些回府吧。”
安陽公主幾乎要沁出淚來,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緊盯着莫九鳶,顫聲問:“這是真的?”
莫九鳶篤定地點頭,“殿下說到做到,公主放心吧。”
孝鈺將頭偏向了一邊,他這是在報答她的相救之恩嗎?彷彿他們之間做了一個交易,她當了一次叛徒,置自己的未婚夫婿和父親的生死安危於不顧,救了他。而他投桃報李,在殺夠了尹氏人之後願意放她父親一條生路。
她從未像現在這般覺得自己卑鄙無恥,這般痛恨自己,這是她不願領受的恩澤,卻不得不領受,因爲那是她父親的命。
安陽與孝鈺在家裡等了三天,終於等到了鬍子拉碴的沈檀。他一身髒透了的長衫,疲憊無力地走進家門,手裡捏着半卷素紗,差點被門沿絆倒。
孝鈺從父親手中拿過那半卷素紗,見是一封血字書信。落款處寫着朝騫二字,她思索了許久,才思索出來朝騫,是尹相的名諱。
“見字如面,愚兄即將奔赴黃泉,臨行之際聊以書信與賢弟話別。自忖一生,以清正剛直自詡,但終以逆臣封名,思及過往,無外乎太過順遂,扶搖直上忘卻了人間疾苦,故而對身邊人諸多苛責。時至今日,衆叛親離,實乃咎由自取。謹望賢弟忘卻過往,重新爲生,勿要以愚兄爲例。”
孝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沈檀,見他渾濁寥落的眼睛驟然明亮,像是想起了什麼要緊的事,站起身來:“仲秋,朝騫的外室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名曰仲秋,今天剛十五。他們住在西延巷,馮叔……”
---一夜風露,冷入鬢絲。蕭衍入住東宮已有數日,睡在了懷淑曾經睡過的寢殿,他日常會想起那日他幽禁西客所對他說過的話。
“我爲太子時,與皇位一步之遙,又有外戚襄助,故父皇對我諸多猜忌。衍之今日便是我之彼日,望以爲兄爲戒,勿要重蹈覆轍。”
蕭衍望着兄長遠去的身影,夕陽餘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遲遲靜立,許久未動。
他在夜間望着東宮穹頂那鐫刻入壁的彩釉時,常常會覺得恍惚,彷彿幼年時在勤然殿秉燭夜讀也只是昨天的事。他終於從皇子邁向了晉王,又從晉王邁向了太子,至尊之路艱難辛酸,可終歸是越爬越高。
皇帝的身體在經歷這一場變亂後已大不如前,所以才着急冊立了新太子行監國之責。尹氏謀反後,康王、齊王和靜穆王同時上表,請求依照祖制前往封地。大約,是姜氏光芒太熾,是他這個新太子風頭太盛,人人有感懷淑結局,兔死狐悲,纔想要遠離長安,求得一線生機。
臨行前,他代替父皇爲兄弟們踐行。蕭衍換下了太子的纁賞玄綬,改穿金絲重繡九翟黑綢的便服,端坐在正殿首座,膳房奉上美酒佳釀,大家喝得多,話很少。
蕭衍發覺,向來精於算計的康王似乎並不怎麼待見他這個新太子,但也只是神色上疏離,舉止言辭並挑不出什麼錯處。跟他比較交好的齊王倒是殷切周到,但話也不多說。連向來滑稽不修邊幅的靜穆王都乖順安靜地躲在兄長身後,能不引人注目便不引人注目。
他們大約是怕了蕭衍。尹相傾宮闈之力都沒有把蕭衍搜出來,反被他探知了軍情要聞,反敗爲勝。而那數萬人尹氏黨羽的誅殺詔諭皆由他代皇帝筆,或凌遲,或滅門,都是由他字字親筆寫下。甚至他親自派人監斬了與尹相交好的南嶺郡馬和文思郡王。
如此心狠手辣,凌厲舉止,身爲他的兄弟,怎能不怕?
蕭衍品茗着美酒,有些寥落地想,終於讓所有人都怕他了。
這一場彆扭的踐行宴在午時告終,內侍引着諸王離了東宮,蕭衍獨坐在一片杯盤狼藉的殘席間,看着宮女收攏清掃,酒意在他的喉間恣意蔓延,燒灼了一片烈焰焚火。他將寬大的袍袖往後掃了掃,在席榻上換了個隨意舒適的姿勢,吩咐魏春秋:“再取一壺酒。”
魏春秋站在原地未動,猶豫地看着醺意漸濃的太子。
蕭衍沉了聲音:“孤讓你去取酒,現如今指使不動你了嗎?”
魏春秋佝僂着身子道:“沈貴女在外求見,殿下既已醉了,不如先讓她回去吧。”
蕭衍愣了片刻,轉而溫煦一笑:“她既然肯來,孤求之不得,爲何不見?讓她進來吧。”他指了指將要轉身告退的魏春秋,俊秀的面容露出些孩子氣的稚嫩飛揚:“別忘了孤的酒,快去取。”
孝鈺穿了一身玉色衫裙,鬢邊簪銀釵,並不敢給尹氏着素裙,簪白絨花。但饒是這樣,在她垂眉斂目安靜沉謐的氣質之下,猶如殿院外幽然綻放的白玉蘭,出塵姣美。蕭衍看她看的有些呆了,許久未見,這樣靜婉清麗的孝鈺竟輕而易舉地撩撥起他悸動的心神,讓他那略顯寂寥的內心生起了些許活泛的神思。
她看上去有些緊張,雖然儘量端平了衣袖爲禮,但微微顫抖,沒舉到下頜處就已放下了。
蕭衍向來不勝酒力,方纔只飲了一盅臉頰便有些微熱,而今這麼看着孝鈺略顯不安地站在殿上,倒真有點霧裡看花的意思。
“多謝太子殿下對家父網開一面。”孝鈺抓了衣角,濡低了聲音道。
蕭衍愣怔地看着她,半天才反應過來,太子?哦,對了,他現在是太子。
“那麼,你今天是來道謝的?”蕭衍將胳膊肘支在案桌上,前傾了身子凝望着孝鈺的臉問她。
她低了頭,有些爲難,但還是開了口:“孝鈺有一事想要請求太子殿下……”她躊躇着說:“家父來京之前有一私生子遺落在外,今因尹氏禍亂,寄居的友家遭遇株連,其母新喪,實在無依無靠,父親想將他接回府中,此事已得母親首肯。但……但他沒有籍錄,無法在戶部掛名造冊。想請求太子殿下能否替家兄走個偏門?”
蕭衍抵着腦側思索了許久,在酒力的干擾下總算將事情捋明白了。那清風皓月的吳越侯竟揹着安陽公主在外面有了個私生子?那也就是說小玉兒其實有個哥哥。他換了個坐姿,默不作聲地將戶部的事由官吏理順了一遍,琢磨着該讓誰去辦這個差事。
正當兩人都不說話時,魏春秋端着酒盅進來,是西南澤陳釀的名酒,清香醇烈,蕭衍將酒盅攬到自己跟前,淡笑着說:“其實這事也不難,只是……”
孝鈺剛舒了一口氣,又立馬提了起來,“只是什麼?太子殿下。”
蕭衍看向她的眸光格外溫柔:“太子殿下?你從前都是叫我什麼的?”
孝鈺咬住脣角,默默將視線收回來:“從前是孝鈺不懂事,冒犯了殿下。”
蕭衍靜默地觀察了她一會兒,終於從酩酊醉意中摸到了一絲脈絡。原來她與蕭曄,蕭晠,蕭崵都是一樣的,故意想要疏離他,此番主動登門也不過是因爲有求於他。甚至於,看她那副哀慼戚的神情,在心裡大概痛恨,爲何這場戰役勝的是他,爲何是他將本應是蕭懷淑的位子佔了,爲何落敗的是尹氏,爲何連累了她父親罷官免職。
或許,以她的立場,當初他讓尹相殺了纔是最好的結局。
蕭衍端起酒鼎一飲而盡,帶着清冽香氣的辛辣流線似的順着喉嚨滑下去,他和緩着說:“孝鈺,我早就說過,不管我是誰,坐到了什麼樣的位子上,我永遠都不會傷害你,而你,也不會冒犯我。不論你怎麼看我,怎樣待我,我的心……”
“太子。”孝鈺猛地擡頭,將他的話打斷。“孝鈺今日也許來的唐突了,但此事關乎家兄,務請殿下費心,就當,就當看在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上。”
蕭衍沉定地看她:“我們真的只有一起長大的情分?”
孝鈺強迫自己彎斜了脣角,篤定地回答:“對,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彷彿有什麼迅速地從蕭衍的面容上揭掠下來,如光澤沉落星海,只剩下夜的沉釅。他的目光帶着刺,冰冷尖削地落到孝鈺身上,像是要將她撕裂剁碎了一樣。
原來她的心裡是這樣想得,從前待他的好或許全是因爲他是蕭懷淑的弟弟罷,現如今他將蕭懷淑趕下了臺,她自然要與他涇渭分明,劃清界限。原來,她真的是過早的將自己當成了他的嫂嫂。
他驀然生出了痛恨,恨不得將眼前的一切撕得粉碎,但他依舊噙着那抹空洞的笑,愈加溫煦:“可是你別忘了,你是鳳尾星命,是註定要嫁給未來的天子的。我們之間,斷然不會只是一起長大的關係。”
孝鈺的臉瞬時煞白,她想起了自己父親曾經說過的話——他看到了你,只怕就像是看到了未來的御座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