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怪癖

方伯夷一愣,和煦溫眷地笑了笑,並沒有追問我故人是誰,只是自矜地說道:“人有相似罷了。”

我強迫自己定神,儘量不胡思亂想。心中平靜下來後,思索着說道:“家父閉門謝客多年,許久沒有知音人了,方大人若是有空可去吳越侯府找家父切磋切磋,他一定會很高興。”

父親與懷淑情同父子,且在音律與辭賦上時常交談,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父親可能比我更瞭解懷淑,如果他們相見,我相信對懷淑來說亦師亦父的父親一定能將他認出來。

說完這句話,我注意留心着方伯夷的反應,他俊逸英武的面容溫陌流淌着儒雅的笑意,一如春風花雨中憑堤俏立的青松翠柏,有種木秀於林中卓越矜貴的氣質,疏淡卻又恰到好處的溫眷,不會讓人覺得疏離,但也絕談不上親近。

他躬揖垂袖,青色袍服磊落灑下,像是嶙峋峭壁下的一澗飛流潭水。

“伯夷來長安不久,尚未識得多少人,但仰慕沈侯爺許久,只是顧及侯爺閉門謝客多年,怕貿然上門叨擾反唐突了他老人家。今日有太子妃娘娘這句話,臣一定擇期拜訪沈侯爺。”

我微笑着頷首,想起自己離席時間太久,也該回去了。便說:“那麼本宮便不打擾大人撫琴了。”

方伯夷平袖深躬以示相送。我帶着嬿好出來,只覺身後有兩道炙熱的視線一直緊隨着我,像是亙古便長在那裡一樣。廂房門後襬了一面銅鏡,我將要出門的時候從銅鏡裡看到一直修身玉立的身影,站得筆直地目送我離開,給人一直執拗的感覺。

一時有種錯覺,好像六年前的東宮院前,懷淑哄勸着我快些回府,等宮裡的風波過去了他就派人去接我。我走時他也是一身青色襴袍,衫袖磊落翩然垂下,被風吹起了衣角,他兀自現在那裡,紋絲不動地目送我離開。

我突然有些說不明的恐懼,想回過身抓住他,問他是不是懷淑,因爲生怕此去別後再提起他時,所有會像六年前那樣改換了面目,萬一只是一場夢,醒來時大家都說哪有方伯夷這個人,孝鈺你夢魘了吧。

但我怎會是六年前的孝鈺,怎會再因爲心底的一絲不安去行逾越規矩的事。

——回到前堂時喜宴已至尾聲,一片杯盤狼藉中瀰漫着深濃的酒氣,許多人離席相談,不時有歡欣笑聲傳出。蕭衍微微後仰了靠在椅墊上,臉頰漫開兩抹紅暈,落入堂下的目光都顯得渙散無神。

我輕輕坐在他身側,斟了一杯茶推到他跟前,試了試他的手心,滾燙得像塊烙鐵,不免有些責怪:“這麼一會功夫,你是喝了多少?”

蕭衍兩根手指鬆耷耷地搭在額前,眼睛澄淨如淨潭,甚是無辜地看向我,不答反問:“你怎麼去了這麼久?”

我避開他的視線,小聲說:“這裡太熱,我在內室休息了一會兒。”

他點了點頭沒再問我什麼,只是略微蹙了蹙眉,好像身體很不舒服的樣子。蕭衍的酒量淺,任是自小周旋於大宴小宴之間也沒有練出來。我從袖間尋了一方絲帕,吩咐嬿好拿出去沾着冷水回來。

剛轉過身來又碰上了謝道蘊的視線,他被賓客圍繞着相談甚歡,卻還是於間隙中不住地擡眸看孤零零的端坐在上座的蕭衍。也許今夜喝了許多酒,膽子也大了起來,那視線既炙熱又專注,像是剝落了往日僞裝的外殼,全然沒有一絲掩飾。

我的心沉了下去。

蕭衍也注意到了謝道蘊對他異樣的態度,將茶甌重重地摜到桌上,冷聲道:“在自己的婚宴上,謝道蘊這是想幹什麼,他要不是芳藹的夫君,孤非把他的眼睛挖下來。”

魏春秋亦在他身側捏了手指,尖聲細氣地說:“真真太不像話了,再看下去非讓旁的人都察覺出了不可。”

他是謝氏宗族前途鼎盛的後起之秀,素日溫雅沉穩,就算有什麼詭異行徑,不明就裡的人又怎能立馬猜到。

我怎麼就沒早看出來,早猜到,負疚又沮喪地歪頭看蕭衍,嘆道:“這可怎麼辦,芳藹可怎麼辦,真該聽你的話,不要急着讓她嫁給謝道蘊。”

蕭衍冷峻盛怒的面色緩和了一些,近乎是嘆息地說:“芳藹的婚事,又豈是我和你能做了主。”他擡頭瞅了一眼謝道蘊,似是頗爲糟心,又有些許難堪地說:“我早該看出來得,一昧覺得這不可能,又偏愛自欺欺人。也不知母后和舅舅如何查的,竟被他矇混了過去。還有這謝家,這樣的人也敢來求娶公主,荒唐至極,膽大至極。”

我見席間散落着筷著,碗碟,侍女穿梭在案桌繡榻間收攏。姜彌微微摁住了掐絲銀酒壺,那不怒自威的臉上斂去了一整夜不曾淡過的笑意,冷如蒼顛冰雪般地看向謝道蘊。

他看了不多會兒,連帶着怒瞪了一眼謝廷昝,後者垂眉喪氣,幾乎要將家門不幸四字刻在臉上。

姜彌起身走到謝道蘊跟前,擡袖攬過他的肩膀,不着痕跡地將他與擁簇在周圍的旁人隔開,立於他之前,阻隔斷了他看向蕭衍的視線。

兩人低着頭,不知說了些什麼,姜彌鬆開他甩袖回了繡榻坐下,謝道蘊的臉色像是剛被雷劈過般難看,站在堂前呆愣了半天。

後面的時候謝道蘊老實了不少,沒再僭越大逆不道地褻視蕭衍,整個人像霜打了的茄子似得,幾乎要將頭耷拉進自個懷裡。

宴席結束,我與蕭衍臨上車輦前,謝廷昝戰戰兢兢地侍奉在其後,年過半百的勳侯,倒像是戴了罪的奴僕般卑微怯懦。

我想着,要說當爹的不知道自己兒子的這種癖好,那是沒可能的事。但若說謝廷昝明知自己兒子對當朝太子有這種不敬的企圖還讓他娶公主,依着此人表現出來的膽量這也是不大可能的事情。

馬車顛簸行進,我想起芳藹就憂心忡忡,試探着問蕭衍:“能不能像從前那個京官一樣,尋個名目貶謝道蘊外放爲官。”

“不行”,蕭衍斷然道:“放在長安我眼皮子底下,他要是敢不老實,我也能替芳藹做主,外放了爲官,天高皇帝遠,豈不是任由他拿捏了。”

我心想,你本就是人家垂涎傾慕的對象,再時不時色厲內荏地替芳藹主持個公道,他豈不是更得一頭扎進你這潭深水裡,再不肯出來。

歪頭看了看靠在我肩膀上薰醉的蕭衍,擡手試了試他的額頭,滾燙的麪皮上濡了一層涼汗,觸手一摸只覺溼涔涔的。

“我看你以後還是不要喝酒了,就讓內侍給你換成水,誰還敢攔着不成。”

蕭衍將額頭在我的肩膀上蹭了蹭,嗓子裡溢出些許破碎的疲憊之音,卻染了幾分笑意:“謹遵夫人教誨。”

我不由得也笑了。伸手攬住蕭衍的肩膀,讓他靠得更加妥帖。

車輦四壁垂下了緋紅的挽帳紗,透過輕薄的紗帳依稀可見一輪圓月高懸,我心想,今天是二十九,還有兩天就是月初的鳳閣議事了。姜彌早已謀算好了要在鳳閣議事上向父親發難,卻不知得了消息的父親預備如何招架。

--兩日後前朝傳來的消息卻足以讓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大吃一驚,姜彌借鳳閣議事彈劾父親私自扣押藩王奏摺,未使所請上達天聽。父親卻當衆拿出了陛下批奏的硃批,上面只有八個字,未經奉詔,不得入京。

這一舉出乎所有人預料。因父親官居右相,掌管往來奏摺呈奏,藩王祈詔入京一事本就是他的職轄範圍。父親在議事殿當着太子的面不依不饒,非要讓姜彌說出是誰在他面前搬弄是非,污衊右相私自扣押奏摺。

姜彌一時進退兩難,卻是兩個中書舍人站了出來,言說自己一時糊塗才向左相告密。父親奏請監國太子當朝罷免了這兩人的官職,且移交宗正府議罪。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當堂舉薦了兩名外放回京的官吏接替兩位中書舍人,姜彌理虧在先,衆目睽睽之下不好阻攔,只有眼睜睜看着父親將中書舍人換成了自己的人。

議事過後,朝裡朝外議論紛紛,都說沈侯爺謫居這麼多年,不出手便罷,一出手便如此高明,將姜彌修整得連喘息之機都沒有。

聽着這些議論,我卻是深感憂慮,姜彌何許人也,他豈會如此善罷甘休。他當上左相六年,從未有人敢給他如此難堪,父親當衆讓他吃了癟,姜彌絕不會輕易放過他。以後,不管是明槍還是暗箭,大概都是少不了的了。

我尚爲父親所憂慮,家中卻傳來消息,說是意初病了,大約是國子監中有學生染了疫症,傳染給了意初,尋醫問藥了多日都不見起色。恰逢父親的知交好友青桐山全虛子長老隨同其掌道柳居風來長安,全虛子請動了他們那位深諳醫理的掌道爲意初診病,三貼藥下去便有了起色。

家中一直等到意初病情好轉才往宮裡傳消息,大約也是怕我爲意初憂心。如此想着,不免有些負疚,跟蕭衍商量了一下,打算回趟家。

因爲陛下病重,一切從簡,因此這次省親也是簡之又簡,我本僅打算只帶貼身女官前往即可,但蕭衍認爲京中局勢不安,給我調撥了數十名禁衛暗中跟着。

回家中一看,意初果然大好了,雖有些久病初愈的消瘦羸弱,但面色紅潤,目光炯炯有神,想來調理得很是周到。我也在意初的病榻前見到了那位頗具傳說的青桐掌道柳居風。

當年便是他與莫九鳶的師父齊晏爭奪掌道,勝出後便接任了天下第一道派的青桐山,自此聲明大振。見了他,我才能理解,爲何當日齊晏輸給了他很是不服氣,因此人一身墨藍道袍,玉帶綸巾,看上去絕不超過三十歲。

按照年歲計算,齊晏與他爭奪掌道是在十年前,這樣說來當年年逾不惑的齊晏是輸給了自己尚未弱冠的師弟手裡。難怪他那麼不服氣,非要下山另闢門道。

在心中有了這些計量,我不免多看了柳居風幾眼。他身形略瘦,脊背挺直,看不清面容,因爲自鼻翼以上皆掩在一塊烏金銅的鬼面具之下。我曾聽莫九鳶說過,這位柳掌道自幼生了一場怪病,雖撿回了一條命,但面容卻毀了,因而從小便帶着面具生活。莫九鳶尚在青桐山生活過幾年,與柳居風也在一個屋檐下參過道,此人天賦異稟,領悟能力超絕常人,與他相伴半日便能發現其才華之深厚與他的年齡十分不相稱。

意初自牀榻上探出頭來,朝我眨了眨眼:“姐,你爲何一直盯着柳掌道看?”

我反應過來,忙將視線收回來,“多謝柳掌道救了舍弟。”

柳居風並沒立刻答話,沉默着站立在側,面容隱在面具之下看不清神色,只見他微微偏轉了頭,不去看我,清淡地說:“舉手之勞,太子妃不必客氣。”

他的聲音沙啞異常,像是粗木頭烏喇喇地劃過地面,與他那副清風孑立的氣質極不相趁。

我爲意初掖了掖被角,客氣着說道:“柳掌道來長安不知是遊覽還是有要事要辦,若是沒什麼要緊的事辦,不如在府中多住幾日,也好讓我們盡一下地主之誼。”

他未答話,意初已急得直搖胳膊:“柳掌道,你就在我們家多住幾日吧,你給我講的那些故事甚是好聽……”

我見柳居風聞言微低了頭,似乎是極爲難的模樣,心中暗忖,堂堂天下第一道門的掌道興許是有要務在身才離山來長安,我們這樣挽留雖是盛情,只怕也會耽擱了他的正事吧。正這樣想着,柳居風已舉袖,清邈淡雅地說:“如此,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們在牀榻前有一搭無一搭地閒聊了一陣,我因掛念着父親和幾日前見過的方伯夷,想快些見着父親與他商量一二,便問意初可知父親在哪兒。意初正纏着得下空來的柳居風給他再講些鬼怪故事,聽我問他,只心不在焉地說:“母親今日去清泉寺爲我上香去了,父親自送了母親後便進了書房,這會兒大約還在那兒吧。”

今日我只覺家中安靜得有些怪異,大概與沒見着父母親有關,但下人僕從也一概地斂聲靜氣得,好像家裡來了什麼了不得的人亦或是出了什麼了不得的事。行至父親書房處,更覺得幽靜詭異,往常這裡得有護衛,修剪花枝的工匠,等候端茶侍奉的僕人,現如今周遭連一個人都沒有,像是被刻意驅趕走了。

我放輕了腳步往書房走,剛一靠近便聽裡面傳出交談的聲音,心中暗怪意初,父親明明有客在此,他怎麼不跟我說。正欲轉身離開,過會兒再來,卻聽裡面傳出似是氣急敗壞的聲音。

“沈檀,你裝什麼清高。當年若不是你助了我一臂之力,我能那麼順當地扳倒尹氏,將他們打入萬劫不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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