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回憶是我最不願意想起得,但也因爲它的存在確實讓我了悟,我和簫衍之間隔得絕非一個簫懷淑那麼簡單。
只是那段經歷確然像一把陰司的尺子,迫使我丈量自己的所爲。蕭懷淑逝世後,我爲了保住自己的生命轉而嫁給了他的弟弟,並曾企圖和他舉案齊眉,共度靜好歲月,這樣的行爲大約是觸怒了天地神靈,所以才降災禍於我的孩子。我也說不清心底徘徊的是對命運的憎惡還是對自己的厭棄,亦或是對那一晌貪歡後的滿地蕭索蒼涼而心感深慟,再也不敢往前邁上一步。
蕭衍,他實在是我心頭的一塊傷、一段謎,辨不分明的不只是他,還有我自己。
天上細雨夾雜桂花,以一種疏落的姿態撲向大地。芳藹在我寢殿裡用了晚膳,又拉着我的手殷切婉轉地說了些閨房心事,纔在隨侍的催促下留戀不捨地走了。我望着窗外陰仄濃釅的夜雨天光,如同黑幕般鋪陳萬里,將一概星辰明月都掩藏了起來。嬿好替我將髮髻散開,拿起梨花木梳沾了桐油一順到底,正要入寢安眠,外間的侍女碎步踱進來,盈盈一拜:“娘娘,魏總管求見。”
更漏裡的流沙悄聲陷落,都這個時辰了,魏春秋怎麼來了?
我理順了鬢髮,挽着臂紗到裡間繡榻上坐下,嬿好將束着幔帳的金鉤鬆開,外間侍女正堪堪引了魏春秋進來。
他作了一揖,嬿好爲他搬了月牙凳。
“這麼晚,叨擾娘娘安歇了。”
透過幔帳,我依稀能看清他的身影,脊背略佝,只坐了月牙凳的前一半兒,這是內侍在主人賜座時的規矩。
“不知阿翁深夜前來有何事?”
魏春秋將拂塵輕輕搭在左膝上,慢聲道:“是殿下讓老奴來說一聲。再有一個半月就是陛下的聖壽,陛下會宴百僚於花萼樓這自不必說了,後宮卻有方辰殿內宴,一應司制都有禮部呈報了昭陽殿,殿下的意思是讓太子妃這幾日勤去向皇后請安,在旁多長些眼色,也好多幫襯着皇后。”
他這話極富含義,又兼拐了好幾道彎,我放在心裡悠悠轉轉地品味着,回道:“本宮知道了,阿翁回去告訴殿下,讓他放心。”
他笑吟吟地點了點頭,卻沒挪動,又說:“姜相在府中安排秋宴,邀了新科進士並京中才俊,兵部的謝道蘊大人也在邀請之列。殿下會帶上芳藹公主一同赴宴,這事老奴也一同稟了太子妃。”
我一怔,脣角微勾,一抹溫甜笑意在面上漾開。魏春秋已起身,祈退,我讓嬿好去送送他。
水晶珠鏈蘊着瑩透清冽的光,被掀起又熠亮着垂落。嬿好急匆匆地進來,“娘娘明天要去昭陽殿?”我含笑:“怎麼?你害怕?那又不是龍潭虎穴。”
她垂頭,眼梢微微上翹,斜覷着我,低聲呢喃:“您不是最害怕去昭陽殿嗎?”
我將手平鋪在玉枕上緩慢從清透平潤的枕面上滑過,玉質幽涼從掌心細膩無聲的滲入,思緒便隨着這一點冰肌玉骨般的觸感而鋪延展開。
即便身在內苑,近來朝堂上的許多風聲傳到了我的耳朵裡。近來因陛下體弱多思,連召三名文淵閣學士入太極殿密議,竟是要將尹皇后的棺槨迎回皇陵。昔年,尹氏謀亂,尹皇后自縊後未定尊諡便匆匆葬於妃陵,此番皇帝陛下的意思是要將尹氏迎回,着禮部重議諡號,加封思皇后厚葬帝陵。
朝中自是一片反對之聲。且不論當日尹氏叛亂是何等罪責,單就調集昭陽殿車馬試圖圍攻驪山行宮這一項就足以將尹皇后牢牢地釘在恥辱柱上,她有何面目與帝合葬。
其中反對最甚得當屬姜彌。他穩居鳳閣,掌天下權柄,朝堂上從不多言語。但太極殿的案桌上摞了小山高的摺子,旁徵博引,言辭激憤,皆出自姜彌一派的朝臣。當然,這事也有贊成得。首當其衝便是康王。
康王蕭曄自三年前入京後便一直在尚書檯行走,掛三公曹,多年來水漲船高竟在朝中自成一派,雖無法與姜彌相抗衡但也不容小覷。康王麾下與姜彌的相悖之詞起先只是朝堂上的一縷青煙,微弱得幾乎要讓人忽略。可此事相持不下,那本是一縷星光碎芒便可輕易驅散的青煙,卻終日飄忽在朝堂上慢攏過朝臣的心,一日日論談,一日日辯駁,將那段被時光掩埋了的陳年舊事重新翻開在衆人面前。激起了當年對尹氏的憐憫同情,卻有不少人冒出來支持康王,同意迎歸尹皇后。
眼看局勢翻轉,將要落入失控的場面。太傅林謝及時站了出來,以聖壽將至議陵不祥爲由將迎歸一事拖了過去,但每個人的心裡都清楚,拖了一時拖不了一世。
許多坐壁上觀的朝臣已將此事當做了康王和太子之間的博弈,最終的結果直接決定了風往哪邊吹,草往哪邊倒。
第二日我卯時便起,從篋櫃中選了一件椿色金縷牡丹襦裙,配軟煙羅上罩衫,套深藍如意翎外裳,前胸和裙裾上密匝匝的綵線刺繡幾乎將綢緞的本來顏色都完全遮住了。頭上雲鬢高聳,簪了支幾乎要將我的脖子都壓斷的赤金朝鳳步搖,我在嬿好的攙扶下上了玉輦,用手捂着耳後的鬢髮分擔脖頸的負擔。
玉輦一顛一簸,垂落在耳際的碎金流蘇便隨着交錯碰撞發出輕妙悅耳的聲音,早起環佩叮噹如珠落玉盤依約是臨時起意素手彈就的仙樂,讓我的心情不由得輕鬆暢然了幾分。
到了昭陽殿,遠遠見着玉階之上兩隊儀仗,從東西方向浩浩蕩蕩地逶迤而來,我從玉輦上走下來,仔細看了看,康王妃和齊王妃亦是盛裝。
因東宮的華蓋瓊頂太過奢盛,她們二人忙領着侍女下階,在玉輦前行跪拜大禮,“嬪妾參見太子妃,娘娘福體安康。”
我在脣邊勾起一抹雍容得體的笑,擡起纏着繁雜綢衣羅紗的胳膊虛扶她們,“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
她們聞言皆笑着起身。
“太子妃也是來給皇后請安罷,嬪妾方纔還與裴妹妹說話,怕是時辰有些早,別擾了皇后梳妝。”康王妃崔氏熟絡地攬着齊王妃裴氏的胳膊,頭上滿琯着玉鈿金簪,將青絲繃得緊緊得,頭乍一搖晃便只覺得如神皇寶境要射出五彩斑斕似得。我忙將眩暈目惑的視線投向裴氏,她倒素淨,只穿了件軟緞藍襦裙,外頭套了蜀繡連枝梗鵝黃大裳以顯示出覲見的莊重。
因爲大周律例,藩王一旦滿十五歲就要離京去封地。二王及家眷是三年前我與蕭衍剛成婚時纔回的長安,平常節慶年餘能在大宴上相互見着,說上幾句客套話,私下裡,因朝堂之上情勢總是微妙,各家內眷也都想着避嫌,所以並沒有什麼私交。我冷眼瞧着,康王妃故意去和齊王妃套近乎,顯得二人多熟稔八成是做給我看得。齊王妃雖然是小家碧玉卻也是個懂分寸知進退的人,好幾次不着痕跡地避開康王妃的拉扯。
我們三人由昭陽殿梅姑引着去了正殿等候皇后,侍女斟了茶後,康王妃崔氏便狀似無意地拉起了家常。
“我們家殿下不是在尚書檯當差嗎?前幾日鴻臚寺卿來報說是司監照例修繕陵寢,發現廢后尹氏的陪葬裡多了一顆堯山白玉在府造冊裡沒有記載,因堯山玉價值連城底下人不敢隱瞞,只有修書上報了。”康王妃扶着側髻說道。
我換了雙手託着茶甌將它穩穩當當地擱在桌上,不動聲色地斜眼去看她們二人的神色。
齊王妃尷尬地咧嘴一笑,道:“怕是從前伺候的人偷偷放進去得。”她不說廢后,只含蓄簡短地接了康王妃的話,當真是個謹小慎微的人。
康王妃嗤笑一聲,說:“弟妹可知堯山玉即便是十年未必出得一塊,聽鴻臚寺報上來,那塊玉鑿成嬰兒拳頭大小,渾圓珠潤,盈體雪白清透無暇,說句大不敬的話,即便是上用也未必找得出這樣水頭的玉來。伺候的人?他們倒成了精也弄不來這樣的玉。”
我覺得頭上的穴道突突地跳,牽動了幾條血脈般隱隱作痛,這個康王妃是真精明還是糊塗,在昭陽殿將這事說得沒完沒了了。
果然,齊王妃看了看我,面上掠過幾絲顧慮和爲難,卻也壓低了聲音:“照這樣說,按着典冊一一查下去,這種貴重物品總不難查出處得。”
“誰說不是呢,人道玉可安魂,堯山玉又名安魂玉,能費這心思敢冒這風險得八成是與尹氏有舊情得,一道道查下去還能有跑嗎?”康王妃面上浮起一絲譏誚,聲音愈加尖細,“要我說,這宮裡人慣會拜高踩低,什麼照例修繕,還不是近來陛下想將尹氏遷回帝陵,那些監作平日不定怎麼怠慢廢后陵寢,一聽這消息害怕了忙不迭地補修。”
她倒是挺知道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得。我不由得翻了個白眼,在心裡暗自腹誹,這康王妃話忒多了,進了昭陽殿還這麼沒遮沒掩,跟她那個夫君一路做派。
說話間,聽得梅姑在殿外喊了聲“皇后娘娘到。”我們三人忙各自起身理順妝容俯身跪拜。
皇后在宮女內侍的擁簇下上座,一雙染着緋紅丹蔻的手信意搭在案榻上,緩緩道了聲“起身吧,坐”。我們三人便由宮女攙扶着重又回榻席坐下。
一雙鳳眸含着秋光瀲灩,慵懶散漫地掃了我們一眼,曼然道:“本宮今兒起得晚了些,讓你們久等了。”
我剛想說話,卻被康王妃搶了先,她一雙長睫似蝶翼般忽閃忽閃,笑靨如春風醉花般明媚:“是臣妾們來得早了,打擾娘娘安歇。”
坐於我下首的齊王妃已偏了頭來偷覷我的臉色,我神色如常地側身望着鳳座上縷雕的祥雲。果然,皇后將視線投注在康王妃的身上,淡勻了脂粉的面容好似籠了一張輕紗,看不分明神情,只見似笑非笑。
“康王妃好氣色,當真人逢喜事精神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