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祖制

人都說至親至疏夫妻,天底下大概再也找不出一對夫妻如我和蕭衍這般了,同牀共枕,卻連一句話都不願和彼此說。

我翻了個身背對着他,數着牆上漆飾的雲紋,他兀自筆直地躺着,不一會兒身後就傳來了微弱均勻的酣眠聲。

輕輕舒了口氣,其實我若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是不應該跟蕭衍鬧僵得。他是太子,是君,與他翻了臉對我沒有半點好處。大周自立國以來,便有重法度,重規制的傳統,大約是因爲那位傳奇的開,國皇帝簫長景有一位不尋常的虞皇后。史書上記載虞氏出身名門,智謀絕佳,輔助太,祖皇帝蕩平亂世,開創了大周山河。但她卻天生一副善妒性子,逼得太,祖皇帝清肅六宮,身邊半個妾氏也沒有。這樣鋼鐵手段的皇后,對自己的兒子亦是如此,嚴令他們近正妻,遠妾媵。有這樣的國規家訓在前,大周立國百餘年確實不曾出過什麼妖妃亂政的禍事。

唯一的堪在史書上尋些蛛絲馬跡的記載,便是到了太,祖的孫子平帝簫慎那一輩。平帝爲太子時,對當時的太子妃劉氏不太滿意,偏寵側妃葉氏。初一,太子本應宿在中殿,誰知那日劉氏因葉氏之故與平帝起了些衝突,平帝拂袖而去,當夜便沒有宿在中殿。起居舍人如實記載了當夜情況,不多時朝堂坊間便傳遍了太子與太子妃不和,太子因妾媵而疏遠太子妃的傳言。當時的皇帝不滿皇室顏面掃地,尋了理由廢了劉氏的太子妃之位,同時以偏佔君恩致兩殿不和的罪名賜死了側妃葉氏。

這一段瑰色傳奇裡,最後是三敗俱傷,誰也沒得着便宜。

我就這麼想着,只覺一陣發冷。自己的性子確實不怎麼好,一犯起渾來總是不管不顧得,哪天把自己小命作沒了才叫自作自受。

這樣胡思亂想着,倒也入睡得快,不一會兒就去見周公了。一夜無夢,清晨醒來時牀榻側涼透,蕭衍不知何時已經走了。

我擁着被衾在牀上坐了一會兒,決心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算了,就算不追究起碼我也得弄明白是怎麼回事。我將嬿好叫進來,讓她去太醫院取我的脈案來。又仔細回想了下昨天徐文廷的話,‘臣已跟吳越侯說好了’,跟我爹說好了……就算蕭衍不把我的命當回事,我爹絕不會不管我得,若要這麼想,那這潭水怕是淺不了了。

嬿好將脈案取了來,我連翻了幾頁,啪得一聲便合上了。蕭衍好本事,果然上面寫的是誤食毒菇,致使暈厥。我拖着曳地的裙紗在榻前走了幾步,想了想,回身問嬿好:“太醫院開的藥還有嗎?”

“有”,嬿好回答得乾脆,“太醫囑咐要連喝十日,今早的藥怕是快送來了。”

那就好,我讓嬿好去廚房看着竈上的藥,趁人不注意將藥渣取了帶回來。又吩咐侍女去請莫九鳶,“就說太子妃經此一劫,心中頗爲不安,想請先生來卜一卦。”

說起莫九鳶的身世來歷,頗有些傳奇。當今天下尊崇儒教佛法,道門衰敗,但道家存世日長,代代相傳中積攢了些頗有用的本領,故而朝中權貴不乏暗中與道門相交的人。

清嘉元年,嘉佑皇帝聽信太傅黃百川的諫言,決心滅道,將道門中人驅趕出長安,並將道派田產強行沒收,責令大批道士還俗。道門一度危在旦夕,幾乎消亡。當時的左相尹朝騫進言,“陛下滅道,皆因道士善行奇巧之術,恐禍亂天下。但安知佛家、儒家無甚奇巧?滅道而興佛,則百家齊湮,一家獨大。豈望後世子孫同此法滅佛焉?”

短短几句話,將帝王的制衡心術點了出來,嘉佑皇帝果然採納了尹相的諫言,停止了滅道。

道門經次一役,元氣大傷。更將尹相視爲再生父母,不少英傑之輩祈投門下。尹府一時間人才濟濟,長安之內莫有與之爭豔者。雖然當時是好事,但五年後,加在尹相頭上最大也是最要命的罪名便是,勾結妖道,行巫蠱。尹氏一族因這項罪名而被屠殺了個乾淨。禍福相依,從來都沒什麼定數。

至於莫九鳶,準確來說他算不上道門的人。莫九鳶的師父齊晏出身天下第一道派青桐山。據說是個天賦異稟的道士,還曾與師弟爭過青桐山掌道,後來落敗,一氣之下帶着幾個徒兒下山另立門派,莫九鳶便在其中。

清嘉元年,滅道的聖旨傳遍九州。齊晏的那個小道派的田地都被朝廷收走了,這個門派幾十個人,一下衣食沒了着落。官府爲給滅道製造聲勢,拿重金誘惑齊晏,只要他肯公開宣佈脫離道門,便許他下半輩子榮華。據莫九鳶說,朝廷強行滅道時與他們道士起了爭執,打傷了幾個他的師兄弟。他們沒了田地房產,又沒人敢收留,連個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沒有,更別提抓藥治病。當時幾個受傷的師兄弟就躺在破廟裡,運氣好時能喝一口他乞討來的剩粥,運氣不好就得餓肚子。他師父爲了大局,答應了朝廷,獨上泰山之巔,敲響了那口陳鍾,向天下宣佈他齊晏從此退出道門,死生不再與道門有任何瓜葛。

合該這人天生運氣差了些,當時與師弟爭掌道,就因爲一句道偈解得不合師父心意,丟了已握在手裡的掌道之位。幾年後,他前腳剛宣佈脫離道門,後腳停止滅道的旨意就傳了來。衆多道家死裡逃生,一致對齊晏大爲鄙夷,對他連同他那幾個徒弟,道家一致認爲非我族類再不肯承認他們的道門身份,且若是迎面見了也不免鄙薄嘲笑一番。

齊晏一氣之下,責令幾個徒弟和他一起將道袍脫了,徹底還俗,遊歷天南海北,自謀生路去了。

對我來說不痛不癢的故事就到這裡,齊晏和他徒弟莫九鳶真正能在長安開闢出一番天地,是因爲後來齊晏投靠了姜彌。

清嘉三年,齊晏領着莫九鳶進了右相府。莫九鳶與當時在府中的晉王蕭衍一見如故,未及弱冠的他以幕僚身份進了晉王府,而他的師父則留在了相府,以俗家身份爲姜彌出謀劃策,鞍前馬後。

清嘉五年,齊晏入驪山,向當時在驪山養病的嘉佑皇帝告發,左相尹朝騫勾結妖道夥同皇后大行巫蠱詛咒陛下。當時太尉尹惟庚奉命率大軍出韶關征討犯境的突厥,前線傳來消息,尹太尉的心腹愛將、他的義子季康子將所轄鄯州獻給突厥。鄯州地勢緊要厄中原咽喉,突厥軍得此關隘後長驅直入,直逼燕州。太尉卻將此事瞞而不報,意圖欺君。嘉佑皇帝大怒,本來對尹相與尹皇后行巫蠱之事不甚相信,但聽聞此噩耗,聽信了姜相‘逆賊裡應外合’的言論,向尚書檯頒旨,下令宣水長曲軍圍剿長安,燕州軍北抵叛軍,絕不準尹惟庚踏過燕州半步。

而後,尹惟庚被燕州軍就地斬殺,傳首九邊。尹朝騫逃亡至長安城外的一個小村子裡,禁軍搜捕到那裡的時候,爲了避免受辱而用隨身佩劍抹了脖子。尹皇后更是決絕,聽聞父兄死訊後,直接一根白綾掛在了昭陽殿的正殿橫樑上。

尹家滿門被殺,含有尹家血脈的太子被廢,至此尹家徹底消亡,而在此次叛亂中立有大功的姜氏由此崛起。姜彌由副相提升爲左相,取代了尹朝騫。晉王蕭衍被立儲,不多時姜氏便母憑子貴位至中宮。

經此一事,齊晏在姜彌面前立了汗馬功勞,姜彌對他更加信任。尹氏叛亂後,齊晏又在姜府住了一年,大約是在懷淑薨逝前後,齊晏突然失蹤,從此音信全無。

窗外風波浩渺,蘋花汀草間有流螢飛舞,尾翼劃過留下點點星光閃爍。重瓣木槿開於窗前,白似霰雪,擁簇着沐浴夏日天光。我伸手捏了捏木槿的花瓣,心想還是讓它開在枝上吧,將手伸回來。

莫九鳶皺着眉研究了一番藥渣,已得出了結論。

“依臣看,太子妃娘娘是中毒了,但絕非什麼毒菇,而是一種極罕見的毒,此毒出自道門……”

我從窗前踱到案桌前,緊盯着那一灘凌亂染了水漬的藥渣,疑惑地重複:“道門?”

莫九鳶點了點頭:“太子妃可聽說過《晉雲醫書》?”

我向來不喜歡唸書,就算念也是話本傳奇多些,至於經史子集我碰都不願意碰。正統書裡,稍稍有些偏冷門的書我都沒聽說過,但這本醫書我卻是知道得,因它實在名聲在外,如雷貫耳。

晉地有道,名曰云獻,醫術高明,善起死回生。以畢生精力著晉雲醫書,聊供後人一閱。

說得就是一個叫雲獻的道士,醫書高明,會讓死人回生,他將畢生醫院編纂成了一本醫書《晉雲醫書》。這一則事蹟被收錄在前朝<大梁志>中,給後世掀起了不少波瀾。

能起死回生嘛,又說得有鼻子有眼,自然不少人趨之若鶩,傾盡全力去找尋《晉雲醫書》。尤其是道門,因寫《晉雲醫書》的是個道士,故而將此視爲道家法寶,世代都要爲尋此書而費不少周折。

但傳說終歸是傳說,我從沒聽人說過有誰真正尋到了《晉雲醫書》。

莫九鳶卻語不驚人死不休:“太子妃所中的毒正是被記錄在《晉雲醫書》中的第九章 ——赤朮子,書中介紹了此毒的特性,更給出瞭解毒之法。”他伸手撥弄了殘留的藥渣,搖了搖頭:“此毒極烈,但照解藥的用度和太子妃的反應,應只是下了極輕微的毒,目的應不是想要太子妃的命。”

我盯着他的臉,想在上面尋些蛛絲馬跡來判斷他所說是不是信口胡謅,但想了想他似乎也沒有胡謅的動機,難不成是無聊了想來給我逗逗悶嗎?

“那你看過《晉雲醫書》?”我以一種較爲委婉隱晦的問法。

他擡頭看我,遲日的陽光在臉上勾勒出耀目的光暈,神色迷惘,好似想起了什麼難以忘懷的往事:“清嘉五年的那件事後,師父向姜相進獻了《晉雲醫書》的抄本。”

我的下顎幾乎要掉下來:“抄本?”

“娘娘可能不知道,真正的醫書並沒有原本,真跡是被刻在了雲獻的墓碑上。青桐山道士參閱典籍,從雲獻生前的一些集註中摸索出來,他極有可能讓後人將醫書與自己同葬。道門本就相連,青銅山遍尋雲獻生前停駐過的門派,查找出了他的墓葬地,意外發現了墓碑上的醫書真跡。青桐道士將真跡拓寫成書,而後將墓碑毀掉。其實《晉雲醫書》早就歸青桐所有,但青桐山依舊年年派人不惜重金找尋醫書,原因恐怕是不想讓人知道醫書就在青桐。”

我奇道:“這又是爲何?”

莫九鳶的一雙眼透亮:“師父雖然沒跟我說過爲何,但我推測,道法自然,崇尚無爲而治,順其自然。《晉雲醫書》號稱記載了能起死回生之法,此等違反天地法則的事,大約是與道門宗法相悖。故而,青桐山不願將之示人。”

我又問:“這書又如何到了你師父的手裡?”

他目光閃爍了一下,臉頰微紅,輕輕低頭,聲音也低了下來:“大約,是他偷得吧。”

我看着他清俊羞赧的面容,不由得嘆了口氣,那樣一個道門敗類,怎麼會收了這樣一個臉皮薄的徒弟。

瑞腦香霧從龜鼎中飄出來,繚繞在我們中間,將他清瘦的面容趁得愈加渺遠。他在一派清杳迷濛中開口:“這件事沈侯爺能管。”

他說我爹能管。

我腦中收攏着許多綿長的回憶,有一段剪影卻是跟眼前這半個小道士有關。嫁入東宮那日,我着了太子妃那尾擺冗長的鞠衣,身後跟了四個侍女專門爲我託裙,禮官捧着典冊侍立一旁,父親扶着我的手將我送上輿輦,口中諄諄囑咐着我要恪守婦道,宜室宜家,卻在禮官看不到的隱蔽處以幽秘地姿勢在我的手心裡寫了五個字,莫九鳶可信。

後來我仔細想過,在吳越侯府裡有悠多的歲月可以跟我說這句話,但父親非選了這個時機以如此倉促的方式來說,大約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怕我問,爲什麼莫九鳶可信。

父親說莫九鳶可信,莫九鳶說這件事父親能管。他們兩人之間,難不成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迂迴曲折的關係麼。

我拖着下顎衝嬿好道:“我若要出趟門該怎麼辦?”

嬿好嫣然一笑:“只要太子同意了,回趟孃家還是行得。”

一提太子,我腦子裡那隻蜜蜂又嗡嗡地叫了起來,攪得我心煩意亂。在繡榻上換了個姿勢,將右腿搭在左腿的膝上,長久不語。

莫九鳶取了卜卦的籤條,問我要不要算一卦。

我暱了一眼他那些卦籤,好整以暇地說道:“上次那根籤,你說是上上籤。結果皇后要我替太子選妃,這事平添了多少波折,一點也不順利不說,我還中了毒在牀上躺了好多天,這算得哪門子上上籤,你這卦還靈嗎?”

莫九鳶拿着竹筒高深地說:“上次的卦爲上上吉,宜婚假,宜出行。選妃之事不了了之,豈不是宜了太子妃與太子之間的姻緣婚嫁。太子妃中了赤朮子這般劇毒,卻能安然無恙,豈不是上上吉?”

別說,他說得還有那麼幾分道理。我遂將竹筒取了來,又卜了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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