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覺得,蕭衍心思深,且極其縝密。如果懷淑不是比他早出生了幾年,要靠智謀心計相較,那麼懷淑多數不是他的對手。
父親連同許多老臣都認爲蕭衍會受姜彌鉗制,即便一時烏雲壓頂,天上飛的終究不是池中之物。若是論算計,論權謀,姜彌的陰險詭詐在蕭衍面前也不知還剩下幾斤幾兩。
其實,我可以等。等到姜彌倒臺,將真相公之於衆,找回懷淑,將這一切都還給他。我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孩子,或許我所期盼的一切,走到終點無法再讓你享受皇權的至尊至榮,可是我會給你一份心安,有時候能安心的活着那也是一份奢望。
中書內舍人匆匆而至,蕭衍命他草擬詔令,加賜右相吳越侯爲三公曹,加封大理寺卿沈意清爲金紫光祿大夫,增擴安陽公主九千擔食邑,沈意初爲通義大夫。詔書立即發往尚書檯,禮部隆重待之。
我親眼見着中書內舍人捧着蓋了印璽的詔書出去,一時五味陳雜。理智告訴我這樣的處理方式是高明的,可我心底又有那麼一點點的失落,我沒有勇氣去告訴蕭衍這一切事情的真相,內心卻存着一絲餘念,希望他能來問我,能對我講情,講義。如果他能溫柔地向我吐露他心中所想,讓我能從他身上觸摸到哪怕一點點的情義共鳴,我會將這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他。畢竟,一個人守着這樣的秘密實在是太痛苦,太艱難了。
可是他沒有。他用了這樣體面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卻將自己包在了一個華貴堅韌的外殼裡,所施與的都是帝王的權力與尊崇,而屬於他自己的,哪怕一丁點的喜怒哀樂都吝於外露。
或許蕭衍生來便是這樣的人,正如他此刻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的腰,眼中柔情畢現,這已是他所能表現的最多的情緒。我有些自嘲地反問自己,孝鈺啊,孝鈺,你嫁給了天下之主,他俊美,聰穎,又待你一心一意,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從我懷孕起,昭陽殿守衛便增了五倍不止。日夜監守,薄如蟬翼的茜紗窗紙外時時人影憧憧,而殿內的宮女卻精簡了許多,都是上了年紀經驗老道的宮廷女官,各個舉止幹練。
沒幾日,母親便來看我,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帶了靡初一起來。孟姑親自將她二人引進來,母親一襲素服銀裙緞,廣袖曳地,白淨而富貴。靡初梳了簡單的鬟髻,斜鬢一朵白絨花,垂眉斂目地跟在我母親身後。
我端看了靡初一會兒,笑道:“怎麼從前不覺得靡初妹妹這麼安靜端莊。”
靡初俏皮地翻眼看了看在藤椅上半倚靠着的我,“人人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皇后娘娘怎麼這般看不起人,覺得我會一輩子是那個莽撞的小丫頭麼。”
她身後的老姑姑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袖,似是在提醒她言語不妥。
母親和我卻都笑了,母親對我說:“前些日子英王來吳越府,說起靡初和意清的婚事,預備讓他們在明年開春,先帝喪祭過了就成親。這兩小人,竟一起臉紅了。我到瞧着意清平日一副衣冠楚楚的樣子,竟也有害羞的時候。”
我點了點頭,垂目微笑了一會兒,若無其事地問:“那麼爹近來可好嗎?”
母親斂卻了笑容,一臉愁意,喟嘆着搖了搖頭,“你爹不知怎麼了,總是憂心忡忡的。對了……”母親謹慎地環顧四周,壓低了聲音對我道:“家裡最近遭賊了,你爹書房被人撬鎖進了去,貴重東西倒是沒丟,就是被翻得亂七八糟,幸虧馮叔機警,及時喊了人過來。那賊人雖跑了,但家裡東西卻沒丟,也算幸事。”
把玩着腰間纓穗的手陡然鬆開,淡黃的穗子窸窣從掌心墜下,甸甸地落到了繡墊上。我有些擔憂地想,或許這賊原本就不想偷什麼貴重東西,而是爲了遺詔而去。
母親大約是察覺到了我的臉色不好,拍了拍我的胳膊,笑笑說:“孝鈺,你看看,我怎麼還跟你說這些事,你現在懷孕了,本該好生養着,不該操心。”
嬿好將點好了的青瑞香鼎捧在窗墉前的四柱檀木香案上,盈盈退至我身後。母親的目光隨着嬿好,感嘆道:“這丫頭也長大了,出落的還真水靈。”
我拉過嬿好的手,衝母親道:“嬿好也該出閣了,煩請母親替她張羅張羅,給找個好婆家。”
嬿好登時臉紅了,兩頰緋紅如霞雲,呢喃道:“姑娘剛懷了身子,還需用人呢。”我笑道:“這哪是今兒張羅明兒就能成的事,現下張羅,等我生了以後差不多就成了。”
嬿好羞惱地甩開我的手,跺腳道:“姑娘慣會取笑人,奴婢不在這兒待了,出去給姑娘看藥膳去。”說完,踮起碎步一陣風兒似得出去了。
母親陪我說笑了一陣兒,便要走。她提前將靡初支了出去,拉着我的手殷殷囑咐:“孝鈺,現下別的不用你操心,就是得顧着這個肚子,一定得把孩子安安穩穩地生出來。朝堂內外,所有的清正之臣都盼着中宮能誕下皇嗣,大周江山後繼有人,不至於落入奸佞之手。”
我一時沉默,摸着漸漸顯懷的肚子,好半天才說:“母親,我知道你們都盼着這個孩子,陛下也盼着,他想要嫡長子,可……萬一是個公主……”母親忙捂住我的嘴,神色凝重地說:“不,不會是公主,一定是皇子。”她一怔,彷彿意識到自己的舉止有些不妥,忙又將手收了回來,訕訕地笑說:“公主也是一樣的。你和陛下還年輕,總會再有孩子的。”
窗外春風和煦,塵中花香四溢。太醫院將藥盅端了來,卻是從太極殿的方向過來。內侍用銀針試了毒,又將藥端給了孕母。外殿半數侍女圍着藥盅和膳食,精心盛碗裝碟,另外半數則預備着龍錦榻和香茶,因爲蕭衍再晚一會兒一定會來。
公主?我在心底暗自嘆了口氣,這樣大費周折,怎麼只會是爲了讓我生一個公主。
---日子便這麼匆匆而逝,若杳杳白雲時聚時散,不留一點痕跡。轉眼我已經懷了這個孩子七個月了,又是蕭疏寂落的秋季,蕭衍登位已快一年了,京中時疫費了好大周章才壓下,而南方的禍亂總是時停時興,但值得人高興的是,突厥那邊傳來消息霍頓王子與須磨嘉奮勇而抗,雖不敵,但卻佔據了突厥北翼,他向大周稱臣修好,還上書要迎娶大周的公主。
朝政上,父親的勢力日益壯大,朝中眼見沈氏一族崛起,過去那些對姜彌惡行敢怒而不敢言的清正之臣也敢站出來追隨父親。而意清,他自任大理寺卿以來屢破奇案,清譽廉名廣播,值得高興的是,他將宋靈均提升至大理寺少卿,作爲自己的副手,兩人配合日益默契。
內宮中,蕭衍一直遵從着他的諾言,目中無餘色,只專心地守着我一人。雖然姜彌曾多次有意無意地提出要姜紫蘇入宮爲妃,但都被蕭衍以各種理由搪塞了過去。最值得高興的是,自從我懷孕,太后對我的態度好了許多,經常在午後閒暇時來探望我,摸着我的肚子一臉慈愛地期盼孩子降生。不過,有時她向我談起芳藹,話裡話外說起她和謝道蘊的感情並不好,雖然謝道蘊沒有納妾,也並不好女色,但是夫妻兩人卻很疏遠,聽聞謝道蘊已搬到了書房去睡。
我明白是怎麼回事,卻沒法對太后說出口。只想了想,勸道:“大周向來有公主和離的先例,既然兩人並無情義,不如讓他們分開。我們再替芳藹另擇賢婿。”
太后目光幽沉地看向我,有些試探的意味:“你真是這樣想的?”
我點了點頭:“芳藹妹妹還年輕,不應守着一塊木頭虛擲年華,不如從頭來過,安知不能柳暗花明。”
太后撫上我的手,平白多了幾分親密之意:“芳藹臉皮薄,不願拿這些事去煩擾衍兒。而謝家與姜相有幾分交情,哀家也不便說這些話。衍兒跟前,能不能勞煩你去替芳藹說上幾句話。”
我在心裡琢磨了一會兒,覺得也並沒有什麼不妥,就答應下了。誰知晚上跟蕭衍一提,他臉色暗了幾分,許久未言,我躺在榻上推了推他的胳膊,才聽他沉悶地說:“芳藹暫時不能離開謝家。”
軟濡的榻子上鋪了一層藤席,是爲了讓我躺在上面更清涼舒適。蕭衍半側了身坐在牀榻邊沿,手裡拿着一本《□□疏議》在看,答完了我的話許久未翻動書頁。我有些納悶,聽太后的話說芳藹自己不肯來求蕭衍,而蕭衍又說芳藹不能離開謝家,難道他們兄妹是瞞着我們在做什麼事嗎?
我撫着腰掙扎着坐起來,將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幽幽嘆道:“衍,爲何什麼事你總要瞞着我,難不成是不想讓我操心,可你總這樣遮着掩着,我整天猜來猜去不是更操心嗎?”
蕭衍哼了一聲,將疏議甩到一旁的矮凳上,回身捏着我的腰,蹙眉道:“是母后來找你了?”
我不語,只眨巴着眼看他。
“當初她和舅舅處心積慮拉攏京兆謝氏,不惜以芳藹下嫁。現如今她後悔了,想起當初在朕面前言之鑿鑿的樣子,自覺無法親口說出和離二字,就去攛掇芳藹,芳藹不肯,又將心思用在了你身上。”蕭衍輕挑脣角,溢出一絲冷笑:“其實該慶幸,在舅舅和女兒之間,她還是覺得女兒比較重要。”
他的笑涼薄而寥落,手卻極輕柔地扶住了我的腰,將凸起的腹部小心翼翼地護在懷裡。我看得有些心疼,他那樣的性格也不是天生就有,守着嗜權如命的母親與舅舅,自小又在旋渦中心裡長大,自然生了一身的權謀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