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由不明白,江思齊也不明白。
但浮雕並不止一幅。接在城與人的景象之後,前頭的浮雕畫幅同樣栩栩如生。兩人前進的腳步不由放慢了,仔細端詳着那些他們從未見過、別人也從未見過的驚奇畫面。
首先映入眼簾的還是和之前相同的城池,外頭依舊有許多人。只不過,這些人穿着服飾都與之前那撥不同。有些人還披堅執銳,像是準備開戰。有一騎立於那些士兵陣列之前,身上布袍彰顯了他文官的身份。
“這城是……”江思齊滿腹疑惑。它形制有點像哈撒爾城,但肯定不是!難道說……
“青印關,很可能。”蘇由把話接了下去,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畫面。他對它們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以至於他確定自己的猜想是對的。
江思齊還是不太明白,因爲他看不出這兩幅圖之間到底有什麼聯繫。
不過,提供給他們的信息並不止這些。
再往前一幅浮雕畫,換了新的地點——整片綿延的羣山。在山間小徑上,一列士兵正在行進。在他們後方稍大的空地上,還駐紮着更多的兵營。緊接着好幾幅,都是描述這種行軍打仗的作戰佈置。
顯而易見,它們描繪了一次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從旗幟來看,是前秦軍|隊無疑。
這時候,有個答案就隱隱地呼之欲出了。能讓前秦傾國之力、大動干戈的對手……能是哪個?
而後,地點再度變換。在遠處山野的襯托下,一座雄渾的平臺建築拔地而起。不管是從對稱的角度還是從側面零星幾個的泥水工匠來看,它都還沒完工。
不過,似乎完成的宮殿部分已經足夠使用了。廊腰縵回,檐牙高啄,細節都透着一種不怒自威的森嚴。各處門口和通道都邊有站姿筆直的士兵把守,半低着頭的僕從恭謹地來來往往。
中心的三層大殿之中,好像正在議事。幾位手執玉笏的大臣跪坐在各自的席位上,或陷入沉吟,或向前探身,不知是不是陷入了某種僵局。而正中位置,他們的皇帝卻面朝屏風、背對大門,沒人能看見他的表情。
“甘泉宮。”江思齊情不自禁地說。因爲這事明擺着——周邊景色依稀能看出與匠營子附近相似,那麼,畫上雕刻的肯定是前秦的軍|事會議!
蘇由點了點頭,目光依舊沒有離開圖。“你說他們在談什麼?”
宮殿圖的下半部分,大殿裡空無一人,只留下碎了滿地的杯盞,似乎誰剛剛大發雷霆地砸了它們。
江思齊的目光在臨近的前後兩幅圖上掃了掃。“雖然說很有可能……”他半路把後半句話給掐了,直接到了轉折點:“但還是多看看再下結論比較貼近事實?”
蘇由當然沒有異議。兩人沿着高而幽深的長廊繼續前進,看到的東西也越來越多——
幾個戰|爭場景,對手各不相同,但前秦軍|隊都一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
還有幾個會議場景,前秦方面的氣勢之盛,襯托着對面都像是來籤割地賠款的賣|國條約的(實際可能真是這樣);
其後還有些禮賢下士、實業興國的部分,略去不提。
如果說這些都能算在強國爭霸史裡的話,再前面的圖,畫風就完全不對——因爲每張圖裡就只有兩個人,同樣的兩個人!
一開始,蘇由和江思齊就先看到了江南的那座龍華莊。西天一輪彎月,園中二人對飲。至於之後發生了什麼……現場他們都看過了,還需要畫嗎?
再往前,又是別的景象。圖中二人似是沿水南下,因爲相近的幾幅浮雕畫中都有河流的存在。他們或登高賞景,或縱馬疾馳,端得是意態瀟灑、風神煥發!便是個瞎子也看得出來,此二人關係親厚,稱兄道弟唯恐不及!
而對蘇由和江思齊來說,這大概是側面而準確地瞭解姬子由和嬴齊過往的最佳方式。
其中,除卻龍華莊外,他們最眼熟的場景莫過於匠營子以及附近的宮殿羣。當然,現在那地方全是灰黑的土柱和瓦礫,並且寸草不生、陰森之極,但顯然,在姬子由和嬴齊遊玩時,那片地域還是個森林茂密、水草豐美的打獵好去處。以浮雕畫的相關篇幅來看,姬子由和嬴齊曾經在那裡逗留了很久,可見興致極高。
做個大膽的推測,嬴齊將甘泉宮選址於此,是覺得那裡承載了他最美好的回憶?
只可惜,不管甘泉宮在盛極時是如何輝煌,它都沒有在歷史長河上留下除了名字外更多的著繪。它的具體模樣,僅存在於這長廊上的畫幅裡。而這畫幅中描繪的,依舊是半成品——它就從未真正建成過!
另外,姬子由和嬴齊也一同出席過宴飲集會,偶去街肆。此時不免有他人出場,但他們的臉也被完全模糊掉了,顯然是刻意之舉。
現在已經可以確定,畫幅的順序是倒着的!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們一開始進入的地方其實是長廊的終點!
一時之間,長廊裡只有寂靜。不管是蘇由還是江思齊,沒有人說話,沒有人想動。時間和空間似乎都陷入了某種靜止,或者像是現代與古代的交融——畫中人相似的眉眼和性格,是純粹的偶然,或者冥冥中的必然?
“哥……”江思齊猶猶豫豫地出了聲。他平時很少會產生這種情緒,然而過於慘烈的結局讓他不得不心有慼慼。反正在他看來,他們站在這裡絕不是偶然;然而,他絕不認爲他們會重蹈覆轍!
蘇由沒出聲,只拉過江思齊,脣對着脣印了下去。這吻一開始有些許急切,慢慢地變得平和穩定,最後的感覺就像是安撫了。
兩人貼在一起,擁抱着。好一陣子後,蘇由才道:“我們繼續走吧。”
他不能承認,他在看到這樣的故事時沒有動容。而如果說江思齊有些感同身受的話,他的感受也只會比江思齊更明顯。就算這種感覺的產生和姬子由有關係,他也不想再看下去——不管是對姬子由和嬴齊,也對他們自己!立場和權力的確是橫亙在愛情之間的天塹,他又怎麼能保證,他們不會遭遇其他類似的障礙呢?
與其將來後悔,不如現在抉擇!
現在,蘇由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他隱約知道他們將要面對什麼困難,並有信心做好準備;但在真的面對那些困難之前,他們先得解決更火燒眉毛的事。“把這裡的事情做完,我們就回家,一起,好嗎?”
沒有比這更好的了,江思齊重重點頭。
於是,兩人最後一次啓程。最後一次與之前的區別,不僅在逼近最終結局,也在交握的雙手中。
兩邊的石壁重新恢復成一開始的模樣。沒有浮雕,也並不過分光滑。至於前頭,也漸漸地顯出光來——
“你們可走得真慢啊!”一個熟悉之極的聲音橫刺裡冒出來。
“……靳勝?”
“……靳老師?”
蘇由和江思齊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喊了出來。他們快走幾步,很快就看到了長廊盡頭之外的景色——
一片鋪天蓋地的金色,一泓宛如鮮血的湖水!
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噢,當然要除去一臉貌似很不耐煩的靳勝。“當然是我,不然你們以爲是誰?”他說,又像是突然注意到什麼一樣揚眉:“我剛纔似乎終於聽到了某人叫我老師?”
江思齊立刻把臉撇一邊,聲明自己和這件事毫無關係。然而,他又不由自主地瞪着靳勝看——河面上時,脫骨聲他也聽到了!可現在,靳勝看起來不僅全須全尾,而且好像……更正常了?話再說回來,杜英又是怎麼出現在靳勝身邊的?
蘇由也發現了這個變化。“不對,”他下意識猛衝幾步後醒悟過來,“不對啊……你看起來和平時一樣……”可就是一樣纔不對!靳勝下來之前可還嚴重脫皮着呢!難道說,變成蛇一次,皮膚也跟着好了嗎?
“你說這裡啊?”靳勝指了指自己的臉,貌似更不高興了。“那還不是因爲這個!”他反手一指湖水,“我怎麼知道,我掉下來會直接掉到這些玩意兒裡面!”
然而蘇由發現了其他重點。“你掉下來……”他大驚,“你在開玩笑嗎?你掉進水銀河裡了?!”
“嘿,由子,鎮定點,我本人親歷時都沒你激動呢。”靳勝似乎還想說點自己的豐功偉績,卻又突然消了聲,改話題道:“這不是沒事嗎……很明顯,崑崙觴的靈氣對修復骨骼皮膚啥的都是小菜一碟!”
江思齊覺得,這必然是因爲杜英的緣故——如果靳勝掉到了這裡,那杜英在這裡也情有可原——這倆貨是不是在搞殉情啊?什麼年代了還玩這種把戲……他不由深深腹誹。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看到兩人都沒事時有多麼高興。
蘇由理了理思緒,大概也猜出來了。“你們到這裡多久了?”
“你們走了多久,我們就到了多久。”這回回答的是杜英。大概是同樣掉到湖裡的緣故,他氣色看起來也十分好。
蘇由和江思齊面面相覷。搞了半天,死路就是生路?他們累死累活地想登上青印臺,結果被證明是無用功?
彷彿看出了兩人的想法,杜英又開口:“那大概也是必須的。比如說,置之死地而後生?”
這時候也只能接受這種解釋了。“又或者,有些東西還是需要被發現。”江思齊道,然後大致把浮雕畫的內容說了一下。然後他又問:“你們有看見什麼嗎?”
杜英思索着搖頭。“我們到處看了看,什麼發現都沒有。”蘇由和江思齊的發現倒是很不得了,只可惜依舊不全。
“但至少崑崙觴肯定夠了。”靳勝表示不同意見。“還有許許多多的金子……只要我們能出去。”他說後面一句的時候,肩膀微微垮了下來。
蘇由意識到了問題所在。“這地方和我之前夢到的幾乎一模一樣。”他一邊說一邊擡頭轉動,觀察那整塊黃金做成的極高天板,“但我之前沒注意到這個……太高了?還是它們今天特別亮?”
“不知道。”靳勝乾脆道。“反正就兩個方向……上面金子碰不到,下面湖底也不知道多深。”
彷彿是爲了反對他的話,原本平靜的湖面突然泛起了波紋。江思齊第一個注意到,趕緊招呼衆人稍微站遠一點。
很快,波紋的動靜越來越大。有兩個彎着的東西在中心處露了個尖,隨後升得越來越高,慢慢露出了全貌——
竟是一整片的亭臺樓閣,窗紋檐清晰可見,精緻無比。它們像是白玉製成,通體玲瓏剔透。雖是從鮮紅的湖水中浮現的,上面卻一絲血色也無。那兩個最早露出的物體,就是正殿屋脊飛起的檐角。
“……赤墓?”靳勝吃驚。這形制也太像正常宮殿了吧?退一萬步說,如果這是個墓,也是白色的好嗎?不是看看哪裡不對,是哪裡都不對啊!
蘇由正想說什麼,卻突然感覺一陣頭暈目眩,控制不住地跪倒在地。而他身邊的江思齊在驚呼之前就看出了異象——有個和蘇由一模一樣的人從蘇由身上剝離出來了!
眼睜睜地看着死黨從一個變成了兩個,靳勝必須得承認,這事絕對是他們此行中最詭異的,沒有之一。“由子?”他狐疑地問,目光不住地在兩個人之間轉悠,“我是不是該問,哪個纔是由子?”
然而這問題並不真的需要問。
因爲其中一個人很快站了起來,臉上帶着在場諸人都不熟悉的神情。“託人之身,實乃迫不得已,還望見諒。”
三個工科生一時間全被這話給砸懵了。
等等?這是姬子由?怪不得蘇由會成爲嬴齊的目標!因爲嬴齊知道,姬子由必須藉着蘇由的身體,才能到達這裡?
還沒等衆人從這種震驚裡緩過神,湖水中又出了更大的異動——
湖心水面旋轉着升起,水柱上托出了一個人。這個人一身寬衣大袖,顏色素淨。也未束冠,一頭黑髮徑直垂落至腰,絲絲分明。眉目清晰明昳,毫無疑問是張美人臉;其中卻隱隱帶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凜然威嚴,就算沒穿冕服,也絕不會讓人錯認性別和身份——
大家都很熟悉,此人正是嬴齊!
嬴齊神色冷淡,一雙眸子只盯着岸上的一個人,也就是姬子由;姬子由也隔着鮮紅的湖水注視他。無論是哪一位都沉默着,以至於氣氛一時間有些窒息。
那一陣暈眩過後,蘇由站了起來。此情此景讓他頗有身爲電燈泡的自覺,不由小幅度往邊上靠了靠。不管之前怎樣,這兩個冤家終於見面了,那就不用拖他當倒黴鬼了吧!
嬴齊注意到了這小動作,眉峰微微一動。“吾曾立誓,終身不離此地。汝等凡人前來,途中多有艱險,實屬不易。”雖然他模樣看着很難親近,但聲音裡帶着一股說不出的舒適感,宛如落珠濺玉。
蘇由幾個都沒說話。倒不是他們不願抱怨什麼的,但是……他們勉強聽得懂文言文,那對方聽得懂白話嗎?
不過嬴齊也沒指望聽到什麼回答的樣子。“吾於此地兩千餘年,唯新近數十年,可有安慰。”他這麼說的時候,眼神準確地落在蘇由身上。
蘇由只覺得背上一陣冷汗。這啥意思?他從出生開始就被人盯上了不成?
“汝無需惶恐。吾平生之願唯一,便是……並無相害之意。”這話中間被嬴齊自己掐掉了,像是跳過了什麼隱情。“此事既成,吾當相謝。此地之物,汝等可各取所需。地深路遙,毋須憂心。”
四人面面相覷。嬴齊的意思,難道是隨便拿?這地方有不可計量的黃金,還有不可計量的崑崙觴。如果真是隨便拿……那可是世代富貴、永葆青春啊!
嬴齊彷彿看出了他們的想法。“此地有鎖鑰,常人不能進。”
幾人一起呼了口氣。也就是一次性報酬了……總算真實了點!
“就說沒那麼好的事。”靳勝嘀咕道。但他並不真的在意這個,注意力即刻就轉移了:“也就是說,我們進來是因爲有鑰匙?可我們沒有……”說到這裡時,他意識到了鑰匙的本質:“……竟然是人?”
衆人紛紛悟了。與其說這地方上了鎖,不如說這地方原本只有姬子由能進來!
在十道目光的注視下,姬子由卻沒什麼驚訝的表情。“姬某本是該死之人,便該死了乾淨。汝既有成龍之命,吾卻無從龍之功。唯吾相負,汝又何必如此?”
聽到這些話,嬴齊臉上沒有動容,彷彿這也被他料中了。“千年之後,你我再見,便只有此話可說?”
姬子由眼神震動,很快又恢復平靜。“你既成聖,便該擇日飛昇。徒戀凡間一具苟延殘喘之軀,爲破煞氣,設局自困,不過……”他搖搖頭,還是說了出來,“受吾牽連,一錯再錯。”
“你不當死。”嬴齊卻和根本沒聽到一樣,避開了所謂錯的部分。
這回姬子由只得嘆氣了。“有何區別?往事已矣。”
“生者未亡,其心已亡。亡者已矣,其心猶在。”嬴齊又道。而他一直知道,姬子由從來都是前者!
姬子由苦笑出聲。“便又是讓你曉得了。若非因我之故,又如何落得下場?”
“往事已矣。”嬴齊不動聲色地反駁,正是用了姬子由剛纔說的話。“倘論國仇,又當何如?”
此話一出,便又是一陣嚇人的沉默。
連蒙帶猜聽了個大概的四人,覺得這真是不能好了。嬴齊做了許多才保住姬子由的性命,難道就是爲了最後膈應死姬子由嗎?就算這的確是個問題,但也該試試用溫和婉轉的辦法嘛!
說句難聽的,怪不得這兩人拆了!
按姬子由早前的性子,早該大發雷霆。但也許時間實在過去太久,不論秦晉都已湮沒在歷史風塵中,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轉開了眼睛。
嬴齊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他沒繼續勸說,而是再一次轉向完全被晾在一邊的四人:“此行路途艱險,所幸諸君精誠,不至所託非人。若無他事,便使回。”
這就是送客了。蘇由覺得,他原本被無辜牽連所該發的火都沒了。
與此同時,那面空白的牆,此時終於顯出了它所隱藏的真相。
車馬盛道,鳴鑼開路,端得一副熱鬧景象。新郎騎着高頭大馬,身穿蟒服數珠。陪娶的親朋好友衣着華美,在車前引路。新娘則坐在彩車裡,婢女嬤嬤跟在車後,手執息香,或撒鮮,氤氳之氣恍若仙境。
在這種時候,沒人會注意兩個年紀不大的孩子在迎親隊伍裡第一次見面。
嬴齊還是第一次出遠門,對周圍人物景色好奇不已。而姬子由年長他幾歲,又長得高壯,看起來已經是個小大人了。他注意到他哥的小舅子一臉正經、眼睛卻四處亂晃的模樣,臉上忍不住就露出了些笑意。
嬴齊敏感,不一會兒就注意到了。他表情沒什麼變化,心裡卻直呼丟臉。姬子由看着愈發好笑,只覺得這玉雕一樣的孩子挺可愛。他素來想什麼做什麼,乾脆擠過去,主動給嬴齊講解風土人情來。
姬子由這一開口,嬴齊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他一邊嫌棄自己在這大個子前出了醜,另一邊卻不得不承認,姬子由看着三五大粗,但還是挺體貼別人的。
得,那小爺我就勉強同意,你哥娶了我姐是門好親事吧!
這時候,姬子由和嬴齊誰也不知道,等待在他們前面的會是那樣一種結局。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1
如果既不心變也不薄倖,最後落得悲劇收場又該怨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