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薛青川的病是怎麼引起的。是因爲他長期的演戲讓他自己分不清自我,還是皇宮裡殘酷的鬥爭讓他的精神飽受摧殘,抑或是他對自己的不滿而造成了今日他在人格上的嚴重分裂,等等。總之,他幻象出了一個純潔乾淨,腦袋裡只有秦碧涵地替身。
他的那個替身,不會說話,不用說那些冠冕堂皇的鬼話;他地那個替身,沒有恨。沒有背景,他所有的就是對秦皇后地關愛。
每當秦皇后遇到危險地時候,薛青川就化作那個替身。去守護她。他所要表達的是他地愛,他那深深的愛。他在的時候。總是把秦碧涵的手拽得很緊。深怕一不小心就會讓幸福溜掉似的。
我想起他要揹我出皇城的那個夜晚,我想。他是要離開皇宮的,他是要領着他愛的人遠遠的拋開這一切紛爭的。
在薛青川的潛意識裡,終究是厭倦這一切的。
我莫來由地悲從中來,對薛青川的恨,對他的不理解,已經因爲這一切都化作了烏雲,煙消雲散了。我甚至善意地希望能看到薛青川找到屬於他的幸福。
可是,他的幸福在秦碧涵那,而真正的秦碧涵早已經上吊死了。
我,到底只是一個旁觀者,一個真正的替身,所以我不可能承接這一切的。我所想做的,不過是逃離出這些人的故事,把握我自己的幸福,追回我前世流失掉的愛情。只是我沒有發現,我在這些人的故事裡越陷越深了……
我鼻子一酸,對着薛青川說,你是薛青川的替身?
他點頭。
然後我說,你愛我?
我驚訝自己居然問出這樣一句話,而且,我用的是“我”,不是“秦碧涵”。
可是,薛青川沒有回答我的話。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他的嘴角滲出了黑乎乎的血塊。他轟得一聲,如同一匹大象一樣,重重地倒在了地上。黑色的血液就像地下的噴泉一樣,汩汩地從他的口裡朝外涌出。
他那張白淨的臉,瞬間被一股烏氣給籠罩着,鐵青着,比起之前中毒的時候,還要慘上幾分。而他的手掌一直沿着手臂向上,都是烏黑的一片。
我想要過去把他給拽起,可是薛青川毫無反應。薛青川的毒,根本沒有好。
我想起薛天川說的話,他說薛青川的身子沒有大礙,因爲薛青川下意識的把所有的毒素都逼到了腦子裡。可是現在,薛青川身上的黑色,表明他身體上的細胞也中了毒。
我忽然忍不住用盡力氣錘起薛青川的胸脯,“你發什麼神經啊,這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大傻瓜!”
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這是第一次,我爲他哭泣,爲天底下第一大傻瓜哭泣。
他中的毒根本沒解。
他昏厥了,但意識尚存,當聽到秦碧涵有危險,他居然憑藉自己那點微末的知覺喚醒了自己,強撐着自己,出來救人。可是,這所有的一切,就如同人死前的迴光返照一般,他在救我的那一剎那,如流星般滑過,迅捷而瀟灑。
可是,現在,他卻也如同一顆流星一般,在瞬間隕落。
因爲他的劇烈運動,被逼迫於一角的毒素就如同洪水決堤一般肆意蔓延,更快地把薛青川的身體給侵蝕了。
記得有那麼個事例,女兒被車壓了,一個虛弱的母親居然能把一輛幾噸重的車給扛起。爲了女兒,母親發揮了自己的超能力。而薛青川,爲了一個毫不相干的我,也激發了自己的潛能力,只是,在巨大的潛能之後,是無可避免的衰竭。
如果說,薛青川沒有來救我,興許可以再撐幾天甚至半個月,可是現在,我看到那黑色的血液止不住地流淌,我想,他恐怕撐不過一兩個小時了。
我那時候感覺到世界是多麼的可怕,我周圍是多麼地空虛,我開始胡亂地用手去堵住他的嘴巴,妄圖把那黏呼呼的液體給堵回他的胃裡。
可是毒血還是從指縫間流了出來,沾滿了我的雙手。
我把手在身上擦了擦,然後拖起薛青川,我想要把他背起,可是秦碧涵這副嬌弱的身軀根本扛不起重物,我還沒站起,便被壓倒下去。
翻身,爬起,重新來過,我默默地對薛青川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和薛天川還怎麼交易?你死了我找誰報那一夜的情仇去!
可是身體越來越沉,薛青川的手腳越來越冰涼。
好像有個聲音在對我說:“他活不了啦。”
我以爲那個聲音是從自己肚子裡飄出來的,不過,當我把心情拾掇起來的時候,才發現那是個嬌媚無比的女聲。
陌生的,卻撼入骨髓的聲音。
我調頭,眼睛有些模糊,看不清東西,只隱隱覺得面前有兩個身影,都是大紅大綠的顏色,十分鮮豔。
我擦了擦眼角的液體,沒想到居然會爲薛青川哭了。更沒想到會當着外人的面。而這兩個身影,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我都不知道。
那是兩個女人。都長得清麗俏美。一個是一襲緋紅色,一個則是一身水綠。那穿着綠裳的女子站在紅裳女的身後,看起來像是紅裳女的婢女。
我不由把目光放在那主子身上。只見她下身繫着的石榴裙燦爛嬌豔,散發着淡淡的花香。肩背上披着一條長長的天藍披帛,垂在臂旁,她的身段極好,婀娜撩人,只是相比於龍國較嬌小的身軀,這女子要高挑一些。
她沒有綰着高髻,一頭烏黑的秀髮自然地下垂,只是用金色的髮帶在中間輕輕束了。但她的臉上卻是裝飾地令人目不暇接,額間、鬢角、兩頰以及嘴角都貼上了花鈿。那花鈿在陽光的照射下泛着刺眼的金光,只覺得她的面孔華麗雍容,可是她的真容卻讓這五彩的花鈿給遮蓋了不少,反光之下,看得更不真切。
“你們是?”我趕緊把自己的哀悽收起,這裡是一片廢墟,那就絕對不該有人住着的。這兩個女子,想必不簡單。
那主子一聲嬌笑,伸出白皙的手臂。指尖捏做蘭花兒,指了指地上的薛青川,“喂。他好像活不成了呢。”說得一臉輕鬆。
我眉頭一皺,聽到這話從別人口裡說出來。竟然覺得是那樣地不痛快。是!只許我說薛青川活不成,不許別人說!
“你不要胡說!”我聲音有些大,這空曠的院子,使得迴音加強在我的聲音裡,更有些森寒。
“哇。你是誰啊,這樣跟我家小姐說話!”紅裳女身後地綠衫女子開始狗仗人勢,頗爲不滿道。
綠衫女子不由扯了扯紅裳女的衣袖,低聲道,“小姐,咱們回家去吧。一來就碰上死人這樣地事,真是晦氣。小姐你好端端的,幹嘛來這裡!”
我心裡暗暗道,看樣子他們是剛剛來。那麼也就是沒有偷聽到多少?我稍稍安心。來者不善,這兩女人要是知道地上半死不活的是薛青川,甚至知道薛青川有着精神分裂症(當然。這時候估計叫落魄症之類的病),那可就不妙了。
綠衫女子的話。並沒有引紅裳女離開。她反倒是對身後地綠衫女子笑了笑。擡起手在綠衫女子的腰際摸了一把,道:“春竹。你出去玩會兒吧。”綠衫女子被紅裳女一捏,腰間有些癢。她格格地笑了兩聲,然後佯怒瞪了她主子一眼,又有些不甘心地看了我一眼,扭着蛇腰走了。
背後是紅裳女的吩咐,“剛纔不是看到許多桂花嗎?去採些吧。”桂花?我聞了聞,果然有股桂花香味,原來對花香十分敏感的我,竟然也沒有察覺到。
我心中一動,別看宅子廢棄了,桂花樹卻擋不住地散發着它特有的魅力。
那紅裳女子等綠衫女子一走,就朝我翩翩靠近,一陣濃郁的花香撲鼻而來,許是距離近了,那香氣居然有些刺鼻,香氣和桂花味不大一樣,和在一起雖然沒什麼衝突,但卻也讓人覺得有些怪怪的。
濃妝豔抹,搔首弄姿,難道這兩個女子是青樓中人?或者更準確點說,是表面上是青樓身份的兩個女子。
那紅裳女子出聲道:“秦皇后看樣子很在乎地上那半死不活的人呢。”
秦皇后?
我一愣,看來我太小瞧她了。她居然知道我是誰。甚至還追着我到這裡來。她地來頭恐怕有些大。
我壓抑着自己對薛青川的憐憫,努力讓自己冷靜。我也不甘示弱地朝她走去,微微的笑道:“地上躺着地,是碧涵的丈夫。碧涵又怎麼會不在乎呢。”
她既然知道我是誰,就沒道理不認識薛青川。那麼她用“半死不活”這樣一個形容詞來形容薛青川,又是爲什麼?
“丈夫?”紅裳女顯然對這個稱呼不大滿意,她俏笑道,“人家說嫁出去地女兒,潑出去地水,還真是一點沒錯呢。秦皇后這纔多久,就變了心麼?”
“什麼?”我的心砰砰直跳。她是說秦碧涵和拓跋宇?難道她也知道秦碧涵和拓跋宇的事情?那麼她和拓跋宇抑或是薛天川應該有着非比尋常的關係纔對。
我飛快地搜索着自己的腦殼,想要從薛天川對秦碧涵和拓跋宇的過往中,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一些可能和這個不明女子有關的蛛絲馬跡,可惜沒有結果。
紅裳女嬌笑道:“都是我多事了,秦皇后不再去纏着別人,他高興都來不及呢。”
她略帶挖苦嘲諷的話,反而讓我忍不住低頭深思,她這話的意思是說秦碧涵單戀拓跋宇麼?這是事實,還是隻是紅裳女一廂情願的離間罷了。
若是後者,這紅裳女想必對拓跋宇心有所屬吧。
“你就是來和我說這些的麼?”我冷笑着以退爲進,“要是沒什麼事,就別耽誤我時間。我還要去找大夫。”
“你真的不知道他的情況?”紅裳女輕蔑道,“他現在,只怕天底下沒幾個人能救吧。”
聽到她這句滿不在乎的話,我彷彿是看到了一線曙光。這女人肯定知道救薛青川的法子!否則她也不會在旁邊吞吞吐吐地磨蹭老半天。她在賣乖!
“是,只不過你能救,卻不輕易救,是麼?”我看着她,陽光偏巧都迎面灑在她的臉上,“說吧,你想要什麼?”我開門見山的說。
那女子微微有些錯愕,“沒想到秦皇后還是這樣痛快的人呢。是,我興許可以救他。不過,可惜我什麼也不想要。我想要的秦皇后也未必能辦到,我還是不淌這渾水了吧。”
她在故意捉弄我。我想。
這女人誠心刁難我。
“不要一棒子把人打死。你想要什麼,我未必辦不到!”我說得斬釘截鐵。冷冷地看着她。原來我在守護薛青川的時候,也能這樣的堅決。
“哦?是嗎?”紅裳女對我的態度有了興趣,她掏出手帕,掩口胡盧,嬌滴滴的笑聲差點沒把院子裡那棵老槐樹的樹葉給悉數抖落。
她忽而把帕子往地上一扔。帕子飄落在薛青川的手邊。她說,“你要是能讓我的手絹兒像鳥兒一樣飛起來,我就幫你救他。怎樣?”她還故作天真可愛地衝我眨眼,我只看清楚她眼睛裡蘊含的笑意。
她在笑她能將薛青川的命運牢牢掌握在手裡?她在笑我對她提出的要求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看着薛青川死去?
“你說話算數?”我淡淡地說。
“當然。”
“好,我讓你的帕子自己飛起來。”我成竹在胸。
“是麼?嘴巴吹氣可不算啊。”紅裳女誠心想讓我難堪,抑或知難而退。
我暗笑,這種事情未必難得倒我。
是,薛青川的毒,我解不了。畢竟我不是醫生,即便我是醫生,在沒有先進的檢測儀器的情況下,想要找到薛青川所中的是什麼毒基本上不太可能。
人命關天,這時候不可能像武俠小說一樣,喂薛青川再吃一種劇毒的藥,來個以毒攻毒。
不錯,以毒攻毒這樣的案例不少,但是毒物與毒物、藥物與藥物的共同作用,可能產生拮抗,也可能產生協同。所謂拮抗,就是以毒攻毒,最後所中的毒小了,而協同,則是兩種毒物在一起,毒性更大了。
我不敢貿然對薛青川下手。相比而言,讓方帕飛起來,則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因爲我在往手帕上倒迷*幻*藥的時候,發現我還提煉了一些別的成分。
譬如有一種頗爲特殊的植物激素。
這種植物激素產自一種食蟲花,和一部分昆蟲的性激素很類似,也正是靠着這種相似性,才能吸引不同的昆蟲,被食蟲花給吞噬掉。
我掏出小瓷瓶,往那塊方帕上撒了幾滴高濃度的植物激素。對着紅裳女故弄玄虛道:“等着吧。會兒它就會飛起來……”
紅裳女眉毛一挑,頗爲不信。
可是,幾分鐘之後,紅裳女就忍不住把她的不信與不屑收拾起來,因爲她看到一個接着一個的黑色雄蜂朝這邊奔來,統統在方帕上停留,焦躁不安地轉動着。
那植物激素和蜂類的性激素最相似,最是吸引雄蜂到來。黑壓壓的一片,在手帕上集會,然後像約好了一樣,那片方巾在雄蜂的托起之下,翩翩飛起……
所有的雄蜂都和那匹手絹進行着“交尾”,它們的交尾通常都是在空中完成的。那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婚飛。
雄蜂把手絹兒當作了雌蜂王,他們一窩蜂的翩翩起舞,只看到那匹手絹被雄蜂們拉扯着飛向了天空,向着太陽的方向,越飄越遠,直到變成一個黑點,然後消失不見……
我雖然看不清紅裳女的面容,但我卻清楚地感覺到她心裡那股好奇與讚歎。我很坦然地享受着她的讚許和驚訝,這樣的事情,放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也能博人一笑的。
可是,我也發現她除了那些微的情感流露之外,並沒有表現出更多的意外,她的冷靜和泰然告訴我,她的確不是個尋常人。
我淡淡地說:“我做到了。”努力讓自己表現出泰然自若,一派心安理得的樣子。我不想在氣勢上輸給這個女人。
紅裳女道:“秦皇后很厲害。好吧,既然你讓我看了一件這麼有趣的事,奴家就幫你也無妨。今晚落雁樓的客人當中,有個人身上就有解藥。你要想救他,到時候就來落雁樓找人吧。”
我差點沒搬起旁邊的石凳往這女人的身上砸去,她誠心要和我玩遊戲來着。我冷笑道:“你明知道他活不到晚上。”
紅裳女卻笑了:“那奴家可管不了呢。”她笑得甚是嬌媚,完全沒理會我一腔怒火。“那客人也只有晚上纔來,奴家能幫的忙是有限的。秦皇后要是想找解藥,就在黃昏時分到落雁樓來找奴家。至於,”她低眸看了地下的薛青川一眼。“至於他能不能撐到晚上,就是他的造化了。”
她說得輕輕巧巧,似乎地上地不是一條生命。而是一根枯木,而這樣一切。在她眼裡沒有任何的分別。她不理會我對她的仇視,直接扭腰走了,走到跨院門口地時候,還不忘返頭對我笑着留下姓名:“奴家叫葉冰芬。秦皇后屆時別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