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俊伸出右手,在門上敲了數下。
等了片刻,房內傳來楊麗華乾澀的聲音:“是三郎嗎?”
楊俊掩飾住心中的訝然,到了聲是。
楊麗華又道:“既然是你,就直接進來吧。”
楊俊稱“諾”後,正了正心神,深吸氣,深呼氣,雙手擡起,隱約能看見臂膀的顫動,向前一推,沒用多少力門就開了。“吱”。門一開,一股味道就踊躍迎面而來,是中草藥味,小公爺病了?房內無外人,只有三人,楊俊、楊麗華和躺在牀上的宇文闡。
楊俊身體很是僵硬,只覺發寒,連一個對他沒有威脅的小孩子都不放過,他的心是什麼顏色的?用心神努力驅使自己的軀體向前邁幾步,卻不能行,彷彿自己得了老年人的頑症中風般。
宇文闡躺在牀上,瘦骨嶙峋的他依稀可見以前的些許相貌,錦被以微弱的弧度上下襬動,昭示着他現在依舊是個活人。放在錦被上的兩隻手臂宛如腐朽的木棍,只包了一層薄薄的皮。雙眼雖然緊閉,但眼球突出。臉上的皮膚很是枯黃,完全沒有了以前的細膩與紅潤。額頭眉毛緊蹙,似在遭受很大的折磨。
坐在他身旁的楊麗華神色陰沉,彷彿自己最喜愛的東西即將被人奪走般。她頭也不回地道:“三郎,你心中肯定疑問爲何我叫你來吧。”
楊俊點頭道:“是的,三郎不知姐姐爲何叫我前來,”又用擔心的語氣問道:“小公爺的病爲何這麼重,難道沒有太醫診治嗎?”
楊麗華聞言,頭也不轉,依舊用柔和的目光看着躺在牀上的宇文闡,道:“太醫來看過了,只是,他們說迴天乏力。”頓了頓,收斂一番心情後,接着道:“我叫你來是爲了讓闡兒在見你一面,半年前正是你救了闡兒一命,那時闡兒就很想在見你一次,可是......。”楊麗華沒有說下去,之後發生的事確實很難讓人言表。
楊俊沒有插嘴,等着楊麗華說下面的話。
果然,停頓不久後,楊麗華接着道:“今天闡兒說要見你一面,我就讓雲沫將你帶來了,你走進些,待會我叫醒闡兒,讓他看看你。”
楊俊依言上前幾步,走到牀邊。
楊麗華低頭附耳在宇文闡耳邊,低聲喚道:“闡兒,闡兒,醒醒。你三舅來看你了。”見宇文闡眼珠轉動發現他要醒後就起身。
片刻後,宇文闡就緩緩睜開了眼,緩緩環視四周似在尋找着某人,最終將視線定在楊俊身上,咧出個看似不像微笑的微笑,用帶着幾分乾澀幾分童音的聲音道:“三舅,您來看闡兒了。”
楊俊看了臉色古波不驚的楊麗華一眼後,笑着對宇文闡柔聲道:“闡兒,三舅來看你了。”
宇文闡顯然對能看到楊俊很是高興,也精神了些。對楊俊道:“三舅,闡兒最感謝您了,當初就是您救了闡兒一命。那時闡兒還想,等闡兒大了一定要封你個大大的......”宇文闡的聲音就此停住,顯然他自己也發現了自己說錯了,現在的自己可不是以前的那個身份了,不能隨便給人官職,於是露出個乾澀的苦笑。
楊俊看着眼前本因享受童年樂趣卻早早熟識人情世故的孩子,心中一陣刺痛。勉強笑着安慰道:“闡兒,舅舅救外甥本就是天經地義,等你病好了,舅舅還要帶你去騎馬打獵呢。”
宇文闡對楊俊許下的承諾很是高興,便道:“闡兒一定會好的,到那時舅舅一定要帶我出宮看看,我從來都沒有出過宮,真想看看外面是怎樣的。”
楊俊嗯了聲,他不知該如何欺騙這個快要死去的孩子。
楊麗華見宇文闡說了這麼多話,也有些累了,便道:“闡兒,你累了先休息會兒吧。”今日也許宇文闡重病以來說話最多的一天,他也覺得有些累了,便閉上眼睛很快就睡着。
楊俊無言地看着楊麗華平靜的將宇文闡扶正,給他蓋好被子,將壓了壓被角。做完這一切後,楊麗華方起身正對楊俊道:“三郎,闡兒見了你一面,一定心安了,你就先出去吧,我不送了。”
楊俊聞言便對楊麗華點頭道:“姐姐,那我先走了。”說完就轉身離去。
楊麗華看着他離去關上房門後,方纔坐在牀邊,默然不語,神色變了數遍。
下了樓梯,楊俊看到雲沫藏雨三人仍在正廳等候,進去對雲沫道:“雲沫,孤走了。”
雲沫對楊俊欠身道:“奴婢送殿下。”說完就送楊俊沿來路出寧壽宮。雲沫只將楊俊送到寧壽宮宮門口就回去了。
楊俊在會翊坤宮的路上一直木然不語,神色平靜的往回走。藏雨二人也都識趣的沒問楊麗華找他何事。回到翊坤宮書房,楊俊一個人呆在房內,坐在書桌後,宛如木人。
宇文闡只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孩子,他絕對不會對隋朝的統治有何影響,爲何隋帝仍要殺害他。權力真就如此可怕,隋帝真就如此心狠真就如此無情?如若將來我也阻礙到了他,他會不會也像殺害宇文闡那般殺了自己這個兒子?楊俊知道這個可能性很大,虎毒不食子?哼,這世上有多少人是父子手足相殘的,利益在他們眼中儼然蓋過了父子兄弟的血親。
如果我將來也當了皇帝,是否也會變得和隋帝一般,六親不認,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不會,我絕對不會這般冷血無情,我是人,不是禽獸。楊俊心中不斷安慰着自己,可是對於將來他是否會變得這般,他知道還是個未知數。
楊俊在書房中沉思良久,方收斂心神,管他將來如何,若真有人要害我,自然要殺他,不過要謹記禍不及家人。只要謹守本心,在將來我就不會迷失在權力的海洋中。楊俊不知道,他的謹守本心在無意中暗合了我宗宗義,我是萬物,我非萬物,只有謹守自己的本心纔不會在萬物中沉淪,鑄就真正的本心。
楊俊從懷中拿出一封信,這是剛剛在延慶閣中楊麗華讓他出去時暗中給他的,楊麗華現在還在隋帝的監視當中。
信封上一片空白,沒有字。打開信封,從中拿出數張寫滿了字的紙。
楊俊一張一張的迅速瀏覽一遍,過程中臉色變了數遍。看完確認自己完全記下無誤後,從書架上找出一個火摺子,將信封包括紙一起點着,放在無水的空杯中。
看着紙慢慢被火吞沒,最終變成一堆無人能找出細則的灰燼,凌亂的心緒漸漸變得安定。楊麗華在信中寫的東西都是一些隱匿在黑暗深處的秘聞,這些秘聞讓楊俊自己都覺得很是吃驚。
信中說處死五王和一年前尉遲炯的造反事件,都是隋帝爲了得到一份東西。
而半年前武場刺殺事件的幕後主使者有兩人,一人是隋帝,而另一人則是楊俊從未想到過的。
信中出了這些還有一份名單,一份忠心前朝皇室官員的名單,名單上官員官位之高令楊俊瞠目結舌。
楊俊不知道楊麗華爲何要將這些交給自己這個隋朝皇子而不是楊勇楊廣他們四個;而不是給那些北周皇族們;或者是交給隋帝;或是就讓這些東西永遠隱藏起來。
仔細一想楊俊便發現,在北周皇族中人才凋零,就算將那些東西給了他們,也不可能成事。更何況還有那人存在,他要是得到了肯定會危及楊麗華。
而交給隋帝?如果要交那早就交了,還會等到隋帝登基半年後交給楊俊,更何況宇文闡還是隋帝給殺害的。
讓這些東西隱藏起來,想必楊麗華應該不會這麼暴殄天物吧。
哎!想不通的事現在一直想是無用的,等將來肯定會想通的。將該想明白該知道的弄清楚後,楊俊愈發期待自己離開京城前往任地了。
在門外等候的藏雨和藏香一臉奇怪的看着楊俊一臉歡快的從書房走出,他進去的時候神情可很是慘淡的,怎麼才進去一會兒就變得如此歡快了,難道這書房還能轉換心情?
帶楊俊出了書房後,藏雨就進書房整理書房,將放錯的書籍之類的放在他們應在的位置。當擦桌子的時候,藏雨突然看到桌上空杯中的灰燼,心中頓時生了疑惑,難道楊俊是因爲燒了東西,心情就好了?
此處先掠過不提,先說他處。
長安驛館,靺鞨使者居住地。
一間房內,有一人怒氣衝衝地道:“這隋朝還說是禮儀之邦,從那日在宴會上見過隋朝皇帝陛下後,今日卻沒有要召見我們的意思,還連我們出去看看都不允許。”
其他幾人亦是同感的點頭。他們能被族長派來隋朝都是有能之士,在他們部族中也是深受看重之人,個個都心高氣傲,對於隋帝的冷落很是不虞。巴哈神情平靜的坐着,彷彿沒有見着他們的怒言。
等那人發完怒氣後,巴哈方道:“代英,你若還是這樣沉不住氣,那就會屋子裡呆着,或是我奏請隋朝皇帝陛下讓你們回靺鞨。”
那個叫代英的人正是發出怒言的人,他乃是族中貴族,其父深受汗王信任,他自己仗着這樣的身份在族中一直爲非作歹。此次來隋朝,他本以爲能一路吃好喝好玩好,誰知到了隋朝京師長安,居然連驛館都出不去,這讓他很是氣憤。不過巴哈乃是族中賢者,深受汗王敬衆,就是他父親也不敢對他無禮,何況是自己。
代英忍住心中的怒氣,回道:“是,大人。我這就回屋。”說完就推開房門離去。
房內衆人大都對代英很是厭惡,對他離開自是舉雙手贊成,自然不會阻攔他。代英走後,房內頓時安靜許多,有一人對巴哈問道:“大人,不知您如何看待隋帝遲遲未召見我們一事?”
巴哈回道:“我們只有等。”
“等?”
衆人愕然,難道真的一直等到隋帝召見爲止,要是隋帝不召見呢?難道一直呆在長安?不過族中賢者都這麼說了,也只能這麼做了。
巴哈又道:“你們若無事,就出去吧。”
衆人皆說無事,一一退下。
房內瞬時只剩下巴哈一人,此刻他沒有擺出一副平靜的臉色,而是眉頭緊蹙,顯然他也沒有在衆人面前表現的那樣胸有成竹。
看來只有找他幫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