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又名繡嶺,乃是秦嶺的北麓支脈,山勢逶迤、樹木蔥籠,此時纔是二月早春時節,草樹還沒有發青,遠望宛如一匹蒼黛色的蒼龍。
驪山中麓有兩百餘甲騎安靜的停留在一座峽谷口前,偶爾駿馬打着響鼻,或一兩隻橫空而過的大鳥嘯鳴,打破峽谷裡的幽靜,谷長深邃,上下曲折,一口瀑布從百丈高崖墜下,水濺山石,淙淙有聲。
朱裕身穿一襲青袍,站在一座挑出的石臺上,看着幽谷內的奇景。
數匹快馬從山外馳來,驚動守在峽谷口的騎兵,看到來人乃是副都將陳昆,才放鬆警惕,讓開通道,讓他直接進峽谷與雍王殿下會合。
“你不留在大安城裡,跑到這裡做什麼?”朱裕問道。
大安城乃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國都長安,前朝覆滅,毀於戰火的長安城,於四年前才併入樑國的疆域,更名大安城進行重建。
在荊襄戰事結束之後,樑朝內部總結經驗教訓,主要是得關中之地經營的時間太短。
關中經歷百年戰亂,殘破不堪,殘留的勢力對樑國還沒有太強的歸附感。
荊襄戰事期間,關中兵馬出武關對荊子口的攻勢,一直都是不溫不火,以致整個荊襄戰事期間,殺入南陽盆地的兵馬,一直都沒有得到關中地區真正有效的支援。
不管是後續繼續從西線對楚國用兵,還是發兵征伐蜀地,經營關中成爲樑國的當務之急。
前朝中葉,京兆府加關內道,人丁繁盛時有近四百萬人口,但經百年戰事摧殘,此時關中行臺所轄諸州人丁,僅剩百萬出頭,而人口一度達二百萬的京兆長安府,此時所屬十八縣已不足三十萬人,卻又猶是樑國不容忽視的根基。
朱裕在汴州率玄甲都回洛陽,都沒能休整上兩個月,便受封關中行臺尚書令,率玄甲都進駐大安城,開始對關中的經營,迄今已有半年時間。
朱裕對荊襄戰事的結局不甚滿意,即便是身在關中,猶時時牽掛着楚國的動向。
陳昆將馬匹交給隨行的扈衛牽頭,他攀上石臺,頗爲興奮的說道:“楚帝最終處置韓謙潛逃之事半個月前就確定下來了,探子剛剛將訊報送過來,看來我們只需靜待韓家父子與潭州媾和,便是我們再攻荊襄之時啊……”
朱裕沒有作聲,接過訊報坐到一旁被青苔染綠的山岩上細細讀起來,搖頭說道:“這些時間大家都盯着韓謙的叛逃之事上,卻罕有人能跳出來,看一眼整盤的棋局。”
“殿下覺得這事另有蹊蹺?”陳昆訝異的問道。
“我起先心裡僅是有些懷疑,現在卻是有七八分確定了。”朱裕說道。
“殿下起先懷疑什麼?”陳昆不解的問道。
“荊襄一戰,可以說是韓謙一人扭轉戰局,令我等無功而返,楊密不賞韓謙,或許可以說是心裡不喜韓謙攜其子搏奇功,又或許當時就對韓家父子有所忌憚,但以楊密多疑的性子,倘若真有意廢嫡,既然還要用韓家父子輔助楊元溥,便不可能不盯住,不應該叫韓謙如此輕易就潛逃成功,”朱裕說道,“此時看他將沈漾貶往鄂州出任長史,形勢卻是明朗了,這一切都是楊密的棋局,而韓家父子是他謀潭州的棋子啊……”
“韓謙這次潛逃頗爲徹底,在楊密多疑的生性,在沒有足夠鉗制手段時,會放韓家父子都去敘州?”陳昆猶爲不解的問道。
“若我是楊密,便將敘州賜給韓家父子,”朱裕站起來,袖手身後說道,“而用楊元溥遙領鄂州,使沈漾、周憚先往鄂州經營,實是爲將來對潭州的出兵做準備。”
陳昆心想敘州地處一隅,山高水遠,丁口僅有潭州的二十分之一,原本就是半羈縻州,賜給韓家父子也無損楚國,倘若籍此能真正掌握擁二十七縣、人丁逾二百萬的潭州,實在是一樁合算之極的買賣。
想到這裡,陳昆問道:“我們是不是派人往潭州送信?”
他們不管怎麼說,既然窺破這層秘密,怎麼都不能坐看楚帝得逞的。
朱裕稍作沉吟道:“消息是要散播出去,但潭州未必就會有十分的戒心,倒是安寧宮跟徐明珍那裡,心思或許更容易動搖一些。”
陳昆說道:“我這便去安排!”
…………
…………
敘州的二月,則要比關中溫潤多了。
雪峰山脈、武陵山脈常綠喬木灌林較大,但冬季色澤深綠,看上去也有些蕭條枯燥,進入天佑十五年二月,嫩青色的新葉長出來,田畦山坳一叢叢新草長達,懸崖峭壁或溪岸茅舍間迎春花也吐出嫩黃色的細蕊,天地間的色澤層次則要豐富多了。
韓謙站在船首,眺望四周山野,心裡卻是奢望溫潤多雨的暖春能推遲來臨。
爲了在五柳溪建分水堰、溢水堰,要對河道進行截流,而五柳溪的上游來水,則要從側面開挖的窄渠引走。
爲節省人力,這條窄渠僅有三丈寬、六七尺深,正常時僅能充當灌溉支渠使用,枯水期也能充當五柳溪的主河道,但豐水期卻不行。
五柳溪水利工程必須在龍牙山的雨水密集起來建成,要不然上游來水超過這條支渠的承受容量,工地以及此時在河口附近修建的數座圍寨、新開墾的上萬畝糧田,隨時都有可能會受到洪水的衝擊,也會嚴重影響後續的屯墾之事。
這也將意味着後續的計劃還要做進一步調整。
雖然韓謙知道敘州這邊千頭萬緒,指不定哪裡就會出岔子,不可能事事皆照計劃進行,但岔子出得太多、太大,他也無法都兜住。
他現在爭分奪抄的搶時間,一方面是要搶在秋冬季能有對潭州的牽制能力,另一方面他也得防備着潭州戰事結束後,天佑老兒真順勢將敘州封給三皇子怎麼辦?
到時候豈非他父子倆什麼好處都沒有撈着?
三桅槳帆船緩緩駛往五峰山東側的內湖碼頭,恰好有一艘小舟,驅趕一大羣灰羽鴨路過,舟頭或站或蹲三五名養鴨少年,好奇的打量着艙頂甲板上的那數架牀子弩。
這些養鴨少年都是種植園裡的子弟,看到戰帆船過來,眼睛裡也沒有什麼驚畏,看到甲板上有認識的叔伯,還頗爲興奮的揚手招呼。
要不是畏春江水寒,這些少年都要有人躍入湖中,一展泳姿了。
“倘若能盪舟於斯,卻也是十分好。”趙庭兒伸了個懶腰,聲音嬌軟的說道。
韓謙回過頭,看着她慵懶而嬌媚的臉蛋,心湖微微一漾。
奚荏蹲在甲板,也不知道她從哪裡撿來的石子,朝湖中鴨羣擲去,驚得好些灰羽鴨呱呱大叫。
韓謙前年大鬧黔陽內的食肆酒樓,四處索鴨爲食,之後又大規模收購臘鴨脯,販賣金陵等地,黔陽城這邊,差不多都養成家家戶戶養鴨的習慣。
種植園這邊,所放養的鴨羣,差不多已經能保持在十萬羽左右,之前還用湯孵法孵化三四萬只鴨苗送到五柳溪、龍牙城,將能提供更爲價廉物美的肉食及禽鴨。
船停泊上內湖碼頭,韓謙沒有急着下船,看到從五峰山延伸出去的新築江堤,將沅江水擋在西側收窄逾半的江道里,西側的種植園相比較年前剛到敘州時,在兩個月時間內,又往外圍擴大許多,差不多又新開墾上萬畝糧田,他心裡歡喜許多。
除了耕種屯墾的人羣外,五峰山西側更多的人,還是集中起來開挖河渠,修築河閘。
並非在五峰山往南北修築江堤之後,大堤與黔陽城之間的數萬畝土地就會都變成能種植兩季穀物的良田。
地勢低陷,易積水難排澇以及土質酥軟等等弊端,不進行持續長久的改良、提升,種植穀物、棉麻等,很難有樂觀的收成;大多數的新田,甚至只能種植一季冬小麥,四月底之前收割,這樣就能避開入夏後的水澇。
臨江縣那邊,即便五柳溪水利工程建成,較高地勢得到開發,但想要修江堤,在沿江再多開墾十數萬畝糧田,同樣需要下更多的工夫。
“韓謙、韓謙!”
馮翊與孔熙榮這時候恰好在內湖碼頭這邊,看到韓謙今日隨船回黔陽,便大步流星般走過來招呼。
這兩個多月,韓謙主要都留在龍牙山坐鎮,都沒有怎麼回黔陽,今天還是到敘州後第一次見到馮翊、孔熙榮。
馮翊經過這小半年的折騰,特別是到敘州後,要帶着跟他們一樣嬌生慣養、滿肚子怨氣的族人耕種田地、修築屋舍,變得黑瘦許多,但比較他之前在金陵的紈絝、頹廢,卻是要精神許多。
孔熙榮自幼就被他老子孔周帶着修煉拳腳工夫,長得要比馮翊高壯,但素來都是馮翊的跟班,性格也沒有什麼張揚的地方。
這一次相見,韓謙看他雖然還是跟以往一樣沉默寡言,但眼瞳要比以往深邃、專注,馮氏的這場災難,應該對他改造最大。
馮氏四百多族人,韓謙使奚氏從新建的奚寨劃出二百多間房舍以及兩千畝新田出來安置他們。
除了房舍不足,以臨水灘地的糧食產量,兩千畝新田是不足以養活四百多口人的,但韓謙另撥給一部分宅地以及三千餘畝荒灘,着馮氏族人自行建造開墾,以改他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陋習。
怨氣必然是難免的,但馮孔二人的樣子,應該也是應付下來了。
韓謙制止要將馮孔攔住的扈衛,朝他們走過來,笑道:“看你們精瘦的樣子,兩個多月沒見,吃了不少苦啊!不過,你們也不要埋怨,看看我這樣子,你們要是隨我去龍牙山,只怕是更難捱。”
“我們現在吃苦卻是不怕,但整日下田耕作養鴨爲業,也太無趣,你可有其他什麼差使,叫我們二人去做?”馮翊腆着臉問道,“對了,聽說這次內寺伯張平到黔陽來傳旨,姚惜水、春十三娘也跟過來了,我們可否跟你一起進城,見她們一見?”
馮翊、孔熙榮此時都無法隨意進入黔陽城,即便想一見故人,也專程在碼頭前等候韓謙過來。
“你們真要見春十三娘?”韓謙笑盈盈的看向馮翊、孔熙榮二人,問道。
馮翊心虛的臉微微一紅,畢竟春十三娘、小烏鴉郭雀兒在左司的身份是他沒頂住壓力揭穿了,說實話他也怕見到春十三娘,遲疑的片晌,才說道:“是我揭穿小烏鴉、春十三孃的身份,是我對不住你,熙榮這榆頭腦袋,卻是一聲都沒有吭過,事後還埋怨我好久。這次是他扭扭捏捏想見春十三娘,卻又不好意思說,我拉他來見你。我們也不要當面見她,偷偷看一眼便成。”
韓謙看了孔熙榮一眼,頭痛的暗想,他不會將少年情懷念掛到做事沒有底限的春十三娘身上了吧?
“好吧,你們隨我一起進城。”韓謙點頭答應下來,看到左右牽馬過來,又叫人給馮翊、孔熙榮各牽一匹馬過來,往數裡外的黔陽城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