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根兒當然不敢實說,只是道:“樓家的二房裡,四房裡,五房裡三位公子,都和公子一起唸書。”
二老爺繃着個臉,過一會兒突然問道:“樓家的姑娘十六歲了吧?”驟然見問,小根兒脫口道:“聽說十四。”二老爺狠狠的瞪着眼睛,小根兒撲通跪倒在地,連聲求饒:“二老爺饒命,這與小的不相干。”
“你說!”楚二老爺身子透涼,知道這裡面一定有玄虛。小根兒一五一十全說出來:“是去年的事情,看書到中間的時候,是五房裡的姑娘出來送吃的。開始並沒有和公子說過什麼,今年公子拿了她一條帕子,奴才見到了,對公子曉以厲害,勸公子還了她,再就沒有了。”
二老爺氣得臉色紫漲着,重重一掌拍在几上,怒罵道:“他們敢!……”再接下來起身,對着小根兒就是一腳,把小根兒踢得痛呼幾聲滾出去多遠,二老爺是站在原地喘粗氣。
當奴才的,也要有幾把刷子才行。小根兒回這樣不招人喜歡的話,是時時提防着。見二老爺一腳踢來,手已經護在胸前。嘴裡連聲喊着滾出去,其實踢得不重。爲防二老爺再踢,小根兒就伏在地上裝起不來,一面心裡可憐自己,跟着懷德公子,威風是威風不起來,不象進喜兒,也有威風八面的時候;就是挨打受氣,也比多福和多壽多。
二老爺實在太氣了!他唯一的兒子楚懷德,理當金堂玉馬,再配陳家那樣的詩禮門第。樓家?什麼東西!
古人在上位者生氣時,出氣的就是在下位者。二老爺怪上小根兒,從旁邊大瓷瓶裡抽出雞毛撣子,對着伏在地上的小根兒沒頭沒腦抽起來:“爲什麼不早來回!”
這些古人打人,其實是一樣的殘暴,就象楚大公子也如此,都是一樣的人。
小根兒白捱了七、八下,只能更怨自己倒黴跟錯了懷德公子。楚二老爺命別人:“去!找懷德來!”
楚懷德回來,剛聽張姨娘說完訂親的事。見人來喊,以爲父親是說陳家的親事,就興沖沖地進來。
房中楚二老爺姿勢未變,手裡握着雞毛撣子,立在冬日的廳堂上,站在火盆旁就着火光,好似哪裡的大將軍氣勢。楚懷德剛上前來行禮,笑着道:“父親。”楚二老爺手裡的雞毛撣子就舞上來,邊打邊罵:“不爭氣的下流種子!長三堂子的姑娘,你見了也上前去的下流種子!”
楚懷德往後面躲,這纔看到小根兒跪在一角。楚二老爺打,楚懷德不敢狠躲,打急了也往後退。雞毛撣子飛舞着,伴着楚二老爺恨鐵不成鋼的聲音,和楚懷賢的求饒聲:“父親,我沒有做錯什麼?”又罵小根兒:“父親息怒,是這奴才亂說了什麼不是?”
小根兒眨巴着眼睛,半低着頭,偷看了一回公子捱打。
二老爺打累了,坐回椅子上呼呼的喘氣,手中的雞毛撣子上,可憐的雞毛掉了不少。楚懷德揉着痛處過來陪笑:“父親,我又哪裡做錯了?”楚二老爺粗氣喘完,眼睛裡掉出兩滴眼淚來,不無難過的道:“懷德,你可要自愛。”
楚懷德左想右想,再和小根兒努力交換眼色,也沒有弄明白這話意思。只能再陪笑:“請父親明說。”
二老爺傷心起來,眼看着兒子長大,眼看着兒子要成人,這中途出的任何一件意外,楚二老爺都經受不起。他無力再罵樓家,也無力再問楚懷德詳細如何,只是虛弱地道:“你大伯母給你選了一門好親事,過幾天就去下定禮。那樓家,不管是怎麼樣,我不想聽,你給我撕擄開去。你這麼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要學着辦,要自愛才好。”
原來是這個!楚懷德心想,我有了陳家,是意外之喜。還要樓家幹什麼!他當即表態:“父親放心,本來也沒什麼。樓家的姑娘我是見過幾面,以後當然是不見的。”
“那就好,你要記住!你是楚家的人,咱們楚家,不比陳家差,可是樓家,是個什麼東西!”楚二老爺聽過楚懷德的話,氣力稍回來一些。就罵人,也比剛纔有力得多。
把楚懷德罵過,楚二老爺就是趕快去見長嫂楚夫人,同她再說說去陳家下定的事情。楚夫人同楚三夫人正說話,二夫人雖然交出大部分的錢和大部分的事情,但不敢不來侍候,也在旁邊站着。
見二老爺來,楚夫人先笑了:“正要去喊你,這定禮要你選一選。”兩盤子簪花釵環,花蕊裡顫微微抖動着泛白光的珠子,一盤子金鑲寶石珠玉,一盤子玉飾。楚二老爺一看眼睛就直了,陪笑對楚夫人道:“我房裡備的也有,怎麼好都讓大嫂拿出來?”
楚夫人說話也很直接:“這是給懷賢備的,他用不上,現成的給了你。”楚三夫人只是笑,楚二夫人當然不舒服。二老爺挑了一挑,兩盤子差不太多,他指了玉飾道:“金的太耀眼,想陳家是讀書人家,肯定不喜歡太招搖的。”
“那就這盤子送過去,”楚夫人再喊人:“把備的東西拿來,”餘下的東西又請楚二老爺看過,把下定的日子訂在臘月十六,大家正在商議,外面送進一張貼子來,回的人道:“古少夫人請咱們家少夫人明天去做客。”
楚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房裡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楚夫人把貼子拿在手裡看,紅色梅花箋,上面寫得清清楚楚,請的是林小初。楚二老爺、楚二夫人和楚三夫人都有眼睛放在楚夫人面上,見她並沒有半分不悅之色,不過也不是放在心上,手中貼子隨意地晃了晃:“送過去。”
楚二老爺、楚二夫人和楚三夫人心情不一地齊齊鬆一口氣,三雙眼睛還沒有收回來,楚夫人倒笑了:“你們看着我幹什麼?”楚二老爺出於感激懷德的心情,怕楚夫人不喜歡,很想圓上一句,便道:“古家,和咱們家也走得近。”楚夫人笑得似恬淡,淡得過了頭,就好似房外北風下偶爾吹起的飛雪:“這是懷賢弄的鬼。”
這一句說完,楚夫人又喊自己的丫頭:“櫃子裡墨綠色的那個包袱,拿過來。”丫頭送出來,楚夫人打開,裡面是一件金銀絲織錦牡丹花衣服,明晃晃的有些閃眼睛。楚二老爺不明白意思正在猜,楚夫人對大家笑着道:“這件衣服,也送去下定。”
楚二夫人搶先開口勸:“大嫂,這可使不得。”楚二老爺也推了,他想的是另外一回心思:“要是懷賢知道不好。”楚三夫人也勸:“這花紋難得織成,留着吧。”楚夫人不管不顧,讓人重新包起來:“十六去下定,這件也擺上。”
大家攔不了,只能依着她。楚二老爺看過下定的東西,不僅是心滿意足了,他還有不安。裡面有好些東西要是讓楚懷賢知道,他一定放在心裡;楚三夫人出來時是顰眉,怎麼樣對小初說,到底算是自己的外甥女兒,這個虧不能讓她接着吃。
只有楚夫人等無人時,在房中自語了一句:“就是讓她進宮去,又能怎樣!”
北風又起飛雪作,此時的林小初在房中,正對着新送來的這張貼子發愣。古家,是哪一家?
梅花箋作大紅色,周邊是花邊,上面染香氛,不住傳入鼻中。擺在小初的面前,帶給她的,是不小的壓力。
林小心最近心思變了又變,由心裡亂草一團到才近日的安寧,她度過了相當漫長的心理糾葛。楚懷賢就是不說讓小初少出去,小初也願意少出去。
小意對湘芷越發的喜歡,又因爲小初生產,房中還有楚懷賢,林小意一半時間是在湘芷處。就回來,對着她的女誡寫個不停,不怎麼來煩小初。
長日無事,林小初對着一盞茶,或是一枝子花,也可以坐上半天。但是她的心思,在不停地飛轉。
直到這張貼子來,小初覺得自己的安寧被打破了。
她願意出去,可是要在自己願意的範圍之內。這一張貼子進來,是由婆婆楚夫人處送來,但是不用問,這是楚懷賢的親近好友。不然也不會下這張貼子進來。
從此以後的平淡日子中,將要增加官眷們的集會,小初捫心自問,她暫時還不想去這樣的地方。要是無事去酒瘋子家裡,小初倒是願意。不過她最近心思變化大,沒想明白的事情太多,她更願意在家裡多安寧一時。反正也沒有人等着她買米下鍋,也沒有人等着她挑柴燒火。
只不過出去一趟要驚動多少人,雖然公婆面前不用去,但是他們肯定知道。再說楚懷賢知道去龔家,他未必會喜歡。弄不好不熱不冷的說幾句,林小初不想聽他的話,也不想回他。
楚少夫人此時出門,不象以前從後門溜出去也無妨。現在是去哪裡,總要給楚家的人有個交待。讓他們說起來少夫人出門,去拜會一個男人,這話可怎麼說?
依着貼子走,以後步入的是官眷們的氛圍,小初嘆氣,不喜歡;依着小初自己,小初捧腮笑,公子一定不喜歡。
可見世事古難全!這句話可以用在這裡。
一張貼子,打碎了楚少夫人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