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步行來到公路上,招手截住一輛卡車。一位大鬍子的司機熱情地讓她上了駕駛室。不多一會兒來到縣城。她在縣城的中心馬路上下了車,向司機道了謝,便來到縣委。她向生着螃蟹臉的傳達員問了藍玉坤的辦公地點,徑直進了縣委辦公室。
此時,藍玉坤正脫了鞋,只穿一雙白線襪,蹲在一把舊式圈椅上,啃着一個冷饅頭。饅頭屑掉了一些在地上,他自責地說:“真是浪費。”近六十歲的辦事員老馮勸他道:“老藍,你不好叫伙房給你蒸一蒸吃嗎?這樣太涼啊。”藍玉坤說:“我喜歡這樣吃呀,多年形成的習慣。”吃完,點上一支大前門香菸貪婪地抽起來。
自從那次常委會議以後,藍玉坤一直有些不快。他本來是一個聰明人,可在研究方雲漢等人的安排問題上卻表現得不高明。也許他是把這件事看輕了,以爲很簡單就可以通過,沒想到李俊臣、吉月武如此堅決地反對。藍玉坤其實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就是想在政治上平衡一下兩派的心理,以穩定鳳山縣的形勢,因爲近來有好多地方又有些混亂,在‘一打三反’中受到打擊的那一派不甘心自己受壓抑的社會地位,便想再幹起來。藍玉坤是知識分子幹部,他的政治敏感性是很強的,因此他給方雲漢等人安排工作應當說是一個極高明的策略。但是像李俊塵、吉月武這樣的人,從他們自己的宗派角度出發,是絕對不可能同意的。他們認爲給這些人平了反,也就是最大的讓步了,要是再給他們安排工作,那就是喪失原則。
在那天的常委會上,藍玉坤能不能憑藉自己的權力,硬着頭皮給方雲漢等人解決工作問題呢?也能。但是那樣做的後果會加劇常委內部的矛盾,使他下一步的工作陷入被動。藍玉坤知道,自己站起來重新當縣委書記,靠“一打三反”起家的那幫人是不服氣的。左軍雖然於1972年就退出了地方權力機構,但是他在‘一打三反’中培植起來的那股力量還是很大,重新當了縣委副書記的吉月武就是他在縣委內部的代理人。這個人在運動中並沒有捱過多少整,當左軍成爲支左紅旗的時候,就早早地把他解放了。當全國受衝擊的老幹部都站起來以後,吉月武也沾了光,由原來三結合的革委會副主任一躍變爲縣委副書記。所以有人說,吉月武是“三開幹部”他在新縣委內部還是很有實力的。所以我們在上文看到,藍玉坤在李俊臣和吉月武的進攻下表現得有點軟弱。但這其實是一種策略上的退卻,並不表明藍玉坤放棄給雲漢等人解決工作問題。這幾天他一直在考慮,究竟用一種什麼辦法,既解決問題,又不至於引起波動……
這時候,李馳華大大方方地走進辦公室。
“藍書記,您好。”看到藍玉坤蹲在椅子上,李馳華毫無拘束地說。
藍玉坤簡單打量了一下來人,便急忙從椅子上下來,穿好鞋子,迎了上去:“啊,你叫李馳華吧,多年不見了,什麼時候來的?”他自己坐在他蹲過的那把椅子上,而讓李馳華在他對面的一把新椅子上坐下。
藍玉坤和李馳華相互認識,是1967年夏天,當時李馳華來鳳山支持造反派。那時,藍玉坤正在挨批鬥,李馳華也曾在批鬥他的主席臺上坐過。當時有人叫藍玉坤彎下腰去,李馳華卻走過去讓他直起腰來。她對會議的主持人說,一定要觸及靈魂,不能觸及皮肉,因爲這是文化大整頓。她的舉動,她的風度,都在藍玉坤腦子裡留下很深的印象。
李馳華將自己的大而白嫩的手伸給藍玉坤,說:“前幾天來家奔喪——我的母親去世了——我早就想來看看藍書記,可聽說您近來落實政策很忙,也就沒來。今天抽空兒來看看您。”
“好啊。”藍玉坤說,一面讓她坐下。
藍玉坤是個聰明人
,他似乎猜到了李馳華的來意,便笑着問道:“你的弟弟不是李曉軍嗎?他的情況我瞭解了。您爸爸好嗎?多年沒有見面了,我們在一起打過遊擊呢。”
李馳華的臉上立刻溢出驕傲的容光:“我爸爸現在不錯,已經站起來官復原職了——我的弟弟就是李曉軍呀。藍書記,聽說您落實政策很堅決。你可能知道我弟弟到現在連個生活的着落都沒有呢。”她接着提到方雲漢、王博等幾個人的安排問題。
“這我知道了。他們是一代有才華的青年呀。我們搞社會主義建設需要有才能的人。你看原子彈的製造,要不是錢學森這樣的大科學家,那也只是夢想呀。毛主席早就看透了這一點,把錢學森從美國弄回來了。”藍玉坤十分健談,笑容在他臉上飄來飄去。
“藍書記說的很對。建設社會主義需要一批又紅又專的知識分子。”李馳華隨着說。
“可惜,清理階級隊伍和‘一打三反’,叫那麼多知識分子蒙受了冤屈。這些人不解放,科學和生產力怎麼能發展呢?”藍玉坤是知識分子幹部,說起話來也有一套。
“我也有同感。方雲漢這些人不是什麼知識分子,可也是高中畢業生呀。高中畢業生在我們國家還是不多的。要是能有個適當的工作,譬如說,教學,他們肯定乾得很好。我弟弟數理化就相當棒,憑他的基本功,教學不會有問題。我聽說,前幾年招工當了老師的,有不少人只能教政治。這門課本來是不好教的,要講《矛盾論》和《實踐論》,他們教不了這兩門課,就只好念報紙,念得錯字連篇,學生都笑話。”
藍玉坤說:“這個我早聽說了。這還是好的。有的小學教師不識字,上課的時候就坐在講臺上叫學生自己看書。這真是濫竽充數呀。一個‘一打三反’,把那麼多好教師打成反革命,空出的位置叫無知無識的人來填補。我們國家要是這樣下去就什麼都完了。”
“藍書記對問題的認識很有深度,到底是經過考驗的老革命,就跟我爸爸一樣呢。”
“我這也是長期考慮的結果呀。你想,一個國家,要是把知識分子搞成這樣,動不動就打反革命,打牛鬼蛇神,這個國家還能發展嗎?”藍玉坤說,一面望了望正在看報紙的老馮。老馮笑着點點頭。
李馳華答應着。因爲心裡有事,不願意在這類問題上多說,便重新將話題拉回到具體事情上:“藍書記,我還想跟你詳細地說說我弟弟的事。他現在處境很不好,家裡一無所有,只有一幢老屋陪着他。我媽媽活着,他還可以到她家吃頓飯;我媽死了,他也不能去了。二十七八的人了,還沒有成家。有人給介紹了一個農村姑娘,可人家說,只有曉軍安排了工作,才能定下來。我真沒有想到他混得這麼慘。”李馳華眼睛有些發潮,眼圈變紅。“他到底有多少錯誤?出身問題,我是革命幹部子女,他是我的親弟弟,卻成了富農羔子。就算是真正的富農,黨也不是那樣的政策呀。不錯,運動初期他造過反,可那是毛主席叫造反的。我當時在北京,最熟悉這種情況,毛主席給清華大學紅衛兵的信上說得很明白:造反有理。運動就是運動。爲什麼李曉軍跟着方雲漢造了一階段的反,從此就成了專政對象了?就是真錯了,也還得給他改正的機會呀。對待老幹部要講究團結百分之九十五,對待學生就可以一棍子打死嗎?這算是什麼道理呀。藍書記,我這次來家,除了爲我母親奔喪,就是解決我弟弟的問題。當然還有剛纔說的那幾個同學。我也不隱瞞你,我雖然是革命幹部子女,可在‘一打三反’和清查‘5。16’中我也受到審查,當然後來組織上給我平反了,現在情況還不錯。我來家聽到反映,你的威信很高,你有能力解決這類問題呀。”
聽到這裡,藍玉坤爽朗地笑了起來,晃動了一下身子,充滿自信地說:“好吧,我會給他們解決的,不久你就會聽到消息。”
李馳華告辭回去。藍玉坤送至縣委的大門口
。他見她連自行車也沒有,便叫她在門口稍等。他到傳達室打電話叫司機小王開車過來。李馳華推辭,但藍玉坤還是堅決地讓她上了車,自己親自把她送回家。
回來後,藍玉坤徑直到了教育局,找到重新上任的老局長沈洪波。
沈洪波今年五十來歲,個子高大魁梧,黑黝黝的臉膛,濃濃的劍眉,說起話來就像打雷一樣轟轟響。他是1938年就參加革命的老幹部,本來可以混到市委書記一級,只因他性格剛直,直言快語,得罪了權貴,所以人生道路上幾經曲折。他反對大躍進中的浮誇風,於1959年被打成右傾分子,發配海邊曬鹽。由於精神憂鬱,加上勞累,他得了嚴重哮喘,一犯上來就很危險。運動初期,他是上邊準備重點抓的三反分子。幸虧造反派起來了,運動轉了向,才僥倖逃脫了。可是‘一打三反’中,他又被左軍和李俊臣一夥打成國民黨黨部書記。軟禁期間,有一次他去廁所,趁看守的人不注意,撿起一塊大石頭,狠狠地朝自己的腦門砸上去,鮮血直流,幸虧被看守員發現了,及時送往醫院搶救,不然可就命歸黃泉了。
自從落實政策以來,藍玉坤首先下最大的決心給他平了反,讓他官復原職。因此他對藍玉坤十分感激,在工作崗位上乾得很出色。
當藍玉坤來到沈洪波的辦公室的時候,沈洪波正在盤算如何找一部分有能力的代課教師往各學校裡摻摻沙子。
他從圈椅上站起來迎接藍書記。
“老藍,是哪一陣風把你刮來了?你是在衙門裡坐大堂的呀。”沈洪波說完,放聲笑起來,笑聲幾乎衝破了屋蓋兒。
“是東風呀。”藍玉坤一邊說,一邊跟沈洪波握手。
“不對,現在是晚秋了,應該是西風,或者北風呀。”沈洪波開玩笑道。
“可不能那麼說,要是在‘一打三反’中,你這話又要叫人家上綱上線了。”
“那是。說實話捱打呀。”
“按說應當實事求是。‘一打三反’,打了那麼多反革命,‘5。16’,哪一個不是給他們編造的材料?我黨的實事求是精神叫一些人糟蹋光了。”藍玉坤借題發揮道。
“但願今後別再那樣了。”沈洪波說,一面讓藍玉坤坐在對面的一把圈椅上。“藍書記,我正要找你呢。這幾天我正在盤算,想找一些高中生到學校裡摻摻沙子。”他接着說。
“怎麼?又摻沙子?那幾年不是摻了嗎?鳳山中學裡,把那些北師大、華師大、山大的,都趕到農村中學去了,卻把一些派性招工出來的人摻進去。這已經要了教育的命了,可你還要摻沙子,你是叫人家整糊塗了,老沈。”藍玉坤故意調侃道,其實他很明白沈洪波的意思。
“哈哈哈,你是糊塗了。他們是拿文盲式的的人往教師隊伍裡摻,我是拿有知識有能力的人往裡摻呀。”
“那好,我也正在考慮這件事呢。你準備怎麼摻呀?”
“一是把他們在‘一打三反’中發配到鄉村中學的那些才子學者再調回來,這樣的已經解決了一些了;一是從捱整沒招工的高中生裡面選拔一部分才子充實到鳳山中學,還有下邊的幾個重點學校。就這麼個摻法。”沈洪波稍微壓低了點聲音說。
“好,英雄所見略同,我也是這麼想的。”藍玉坤說,一面從衣袋裡取出一張字條,上面寫了方雲漢、文海波等人的名字。“據我瞭解,這些人都是些很有才的人,只因爲‘一打三反’,沒能招工,也沒被推薦上大學。在縣委開會研究的時候,有人反對錄用他們。其實這不是什麼大事。現在沒有招工指標,你們教育局就可根據需要安排他們代課。這樣不違背黨的政策。”
“這就好了,可以解決教師隊伍缺少人才的燃眉之急。我馬上辦。”
“好啊。你就大膽去辦,我給你撐腰。有問題我承擔。”藍玉坤堅決地表示。他筆直地坐在圈椅上,神態肅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