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辰時開始,廚房就忙碌起來了。伺候完大少爺的午飯,又要準備外出攜帶的茶點。看着林大娘在廚房裡忙得流水轉,卻又絲毫不亂的,顧熙寧就對自己感到汗顏。
當初被林大娘收留的時候,曾經問過她會做些什麼。寫字?毛筆字像狗爬。畫畫?這裡沒有鉛筆和水粉顏料。彈琴?電子琴算不算?下棋?《棋魂》雖然看了七八遍,圍棋半點沒學會。撇開這些琴棋書畫的才女標準,務實點來看,最有經驗的就是寫文,可是那是新聞,不是之乎者也。辛苦考來的英、日兩張證書,在這個時代和廢紙沒什麼兩樣。繡花縫紉?十字繡算不算……
顧熙寧琢磨了半天,只能支支吾吾地說:“我認識幾個字,還會燒點菜……”
而殘酷的現實是,在沒有煤氣和雙立人廚具的時代,她的廚藝只配在一旁削削紅薯皮。
所以,當林大娘在廚房忙得團團轉的時候,還沒有掌握生火技術的她被踢到了一邊獨自涼快。
“廚房現在不缺人,你去休息一會兒吧,排你晚上伺候,到時候別打瞌睡。”
顧熙寧非常領情地乖乖回了通鋪,陽光透過窗格子曬得人懶洋洋的,可是,就是睡不着。
一閉上眼睛,腦海裡的思緒就像是被拔了瓶塞的香檳酒,堵也堵不住。在牀上翻來覆去了一會兒,硬硬的枕頭硌着,頭又開始痛起來。顧熙寧終於一骨碌坐起,嘆了口氣,認命地披上外衣,推門走到了院中。
由於西院中的大多數人都在前廳後院忙活,午後顯得異常的安靜。顧熙寧在院中捲起裙襬打了一套二十四式的太極拳,微微出了一身薄汗,隨後坐在平日劈柴用的墩子上,支着下巴發了會兒呆,瞅着左右沒人,悄悄回房從牀鋪底下翻出一支筆和一本字帖來。
這本字帖,是那個時候買的。
“哈?你要買字帖?”祁均誇張地從頭到尾地打量着顧熙寧,“跑到杭州逛書店買字帖?”
“幹嘛?不可以啊?這就是異地購物的快感!而且……”顧熙寧直了直脖子,仰着下巴回答道,“我決定開始陶冶情操練習毛筆字了!”
“拜託,你這是三分鐘熱度。我敢保證這字帖進了書房後,唯一的作用就是積灰。”
“不管,今天我就是要買。就當是給我的生日禮物好了。”顧熙寧拉着朝天翻白眼的祁均徑直走到收銀處掏錢付賬,還一本正經地問道,“小姐,你們這裡有沒有賣毛筆和硯臺?”
“你說你要練字的哦。買回去不練看我怎麼‘督促’你。”
然後……這本字帖就跟着她來到了這裡。
她只能在寂寞的時候,偷偷地拿出來回憶,偷偷地寫上幾筆,即便是偷懶,也不再會有人頂真地督促計較了。
沾着水的毛筆在青石板上留下了滿滿的“祁均、祁均、祁均……”它們悄悄地幹了,又有新的填上。
爲什麼會是我?顧熙寧常常這麼想。
她在過去的二十六年中過的滿足又幸福,少時是家裡獨一的掌上明珠,年初新婚,又嫁了一個家庭殷實的帥老公,上天爲什麼會選擇我?
而且,還讓她來到了這個據說女人只等同於一件傢俱的南宋!
天哪,歷史課上關於南宋都講了些什麼?理工科出生的她對於歷史的熟悉度僅限於□□年前的歷史會考,對於宋朝的瞭解也只限於開國的趙匡胤趙光義兩兄弟和那個殺了岳飛的趙構。
以至於被林大娘收留的那天晚上,她吞吞吐吐問出的話差點沒把林大娘嚇出心臟病。
“那個……既然這裡是都城臨安……那現在的皇帝和趙構皇帝是什麼關係呀?”她是這麼問的。
“作死!怎麼可以直呼太上皇的名諱呀!”林大娘臉孔煞白,轉而想了想又道,“從北邊來的人竟然連官家是誰都不知道了,可見金國真是個野蠻的地方。”
顧熙寧低頭掩飾住臉上心虛的表情。
她是昏迷在那口龍井泉邊被廣福院裡的虛雲小師傅發現的。醒來一度不能接受現實的她,除了哀求院裡的僧衆不要把自己趕出廣福院外,實在不曉得該如何是好。正在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遇到了來院裡打泉水的林大娘。
林大娘是靖康之難時,跟着父母從京都汴梁南下逃到臨安的,當時年紀雖幼,一路的顛沛流離卻給她留下了極深的印象。聽到顧熙寧哭哭啼啼地說自己和丈夫從北方南歸,不幸失散,心裡就禁不住同情起來。自從隆興和議中議定金國不再追回由金逃入宋的漢人後,十年來就不斷有宋人南下。林大娘以爲顧熙寧也是南下宋人中的一員。
顧熙寧至今慶幸自己這個臨時胡謅的卻又十分應景的身世。
至於熙寧這個名字……
她淡淡苦笑着。
“天哪,你父母給你起名字時都不曉得避諱嗎?那可是神宗皇帝的年號呀。”林大娘再度一臉驚詫,隨即又點點頭道,“金國果然是個野蠻的地方。這個名字你現在可不能叫了。”
顧熙寧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回答,轉首望向窗外,枝頭已經開始吐碧,草色也已經轉綠。“那就叫我苒苒吧。”她淡淡地說,心中已是一片撕痛。
想要回去的心思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只要有機會,幾乎每一天她都會去廣福院的龍井泉邊坐着。對每一個問詢的人,她都藉口說這是和她家官人約定好的失散後的重聚地。而事實上,她始終覺得,那個龍井泉是回去的關鍵。
她甚至有時候會天真地想,既然現代的東西能跟着自己來到這裡,那這裡的東西在她找到穿越大門的那一刻,自然也能帶回去一點吧,這樣才能補償自己在現代那一段空白時間的損失啊。
她要帶點真金白銀回去買個小別墅。她想養一隻薩摩耶。她想和祁均一起周遊世界……
祁均……
你現在是不是瘋狂的找我呢?
其實,我還是在風篁嶺裡呀!
你一定會一遍又一遍地踏遍杭州的每個角落吧。
我和你在地理位置上這麼接近,可是時空卻又隔得這麼遙遠……
爸爸,媽媽……
你們可有愁白了頭髮?
這個老是給你們出難題的調皮鬼,遇到了一個你們也無法解決的大問題啊。
你們的身體可好?血糖有沒有升高?
可要健健康康地等着我回來呀。
每每想到這裡,淚水總是洶涌而出。理智上雖然知道哭泣解決不了任何事情,但每當想起家人,每當寂寞襲來,那種無助感……除了眼淚,她還有什麼能安慰自己呢?
顧熙寧覺得她似乎把二十六年來欠下的眼淚都哭盡了。
“祁均是誰?”一個清脆稚嫩的聲音在她的身後響起。
顧熙寧一驚,手忙腳亂地把字帖塞進自己懷裡,胡亂擦了擦臉向後看去。
一個衣飾華麗,粉妝玉琢的小男孩正站在自己身後,微微仰着下巴看她。
好正點的小正太啊……雖然因爲略略的近視,望出去有些模糊,顧熙寧仍然小小地驚豔了一把,趕走了些許心中的煩悶。
“祁均是誰?”小正太被眼前這個無理直視的女人惹得有些不爽,皺了皺眉,硬聲又問了一遍。
“他……他是我的官人。”顧熙寧轉首看向那些逐漸消失的字跡,輕輕道。
“他也是府裡的下人嗎?”
顧熙寧皺了皺眉,耐心道:“我和他失散了,林大娘好心,收留我在這裡幫忙。”
小正太滯了滯,站在那裡左右看了看,忽地又大聲道:“你沒看見我站着和你說話嗎?你竟然還坐着!”
“我還想問你呢。你是誰?”顧熙寧絲毫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你竟不曉得我是誰?”小男孩癟了癟嘴,明顯有些生氣了,“林大娘是怎麼□□下人的?”
看着眼前明明只有丁點大,卻氣勢盛人、拿腔拿調的小正太,顧熙寧忍住笑道:“小朋友,第一,我並不是蘇府的下人。第二,你的畫像沒有貼的到處都是,蘇府宅第這麼大,下人這麼多,爲什麼人人都應該認得你呢?況且這裡只是一個別館。第三……”
她故意拖着長音,歪頭看着小男孩的臉漸漸漲紅:“……即便你是蘇府的小少爺,我也有權不回答你的問題。”
蘇府的小少爺又氣又窘,小嘴張了張又閉上,胸前微微起伏,一臉恨不得踹她兩腳泄憤的樣子。
顧熙寧卻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右手還伸上前去摸了摸他的粉嫩小臉蛋,笑道:“來,告訴姐姐,叫什麼名字呀?幾歲啦?”
他連忙退後兩步,睜大了圓圓的眼睛有些驚恐地不可置信地瞪着那個幾分鐘前還哭哭啼啼,現在卻有些嬉皮笑臉的女人,明明在她的臉上還留着淚痕,她的手好像……還捻過鼻涕!
他皺着眉,從牙齒縫裡擠出一句話道:“又醜又髒的女人不配做我姐姐。”
笑聲嘎然而止,顧熙寧咳嗽了幾聲,決定不和這個小屁孩計較那兩個字,瞥了他一眼後,收拾了東西轉身就走。
“喂!你去哪裡?”
“稟小少爺,我肚子突然不舒服想去茅房。怎麼?你要一起來嗎?”顧熙寧調侃地回頭。
他又緊張地後退了一步。
“……那你再叫個人過來,帶我去見爹爹。”
原來是個迷路的小屁孩。
顧熙寧甩甩頭,擡頭看天,自言自語道:“啊呀,看着天怎麼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呢?我得趕快回去收衣服了。”說完便施施然走出了西院,好似根本沒有聽到蘇府小少爺的吩咐似的。
“喂!”他大聲地叫着她。
“喂……你回來呀……”
“……喂……”
孤零零地站在院中,半晌沒有得到迴應的小少爺,想了想剛剛受到的欺負,癟了癟嘴就想哭。
“啊呀,小少爺,你在這裡呀!要準備出門啦,快來換身衣服吧。”一個年約三十左右的女人一跨進西院就忙不迭地跑到他的身邊,彎腰抱起他。
“倩娘,剛剛走出去的那個女人是誰?”小男孩暗地裡抹了抹眼角。
“我剛剛來的時候沒有看到院門口有人呀,小少爺說的是誰?”
“就是那個……”他頓了頓,撲在倩孃的懷裡,“沒什麼,快帶我去爹爹那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