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自稱略懂楚國話的宮女並沒有跟上去,只是轉身似乎要回房間,與一名當值太監擦肩而過時小聲說道:“這位姑娘現在想見攝政王,地點在御花園。”
太監彷彿沒有聽到有人跟他說過話,只是加快腳步出了皇帝的寢宮。
御花園,春意亭。
在她出了寢宮不到兩柱香的時間,攝政王宇文炎就以漫步姿態在此處截住了她,然後“賊心不死”“態度強硬”地“脅迫”她入亭中飲茶聊天。而蕭折靡則極力反抗,順便目光求助地望着那幾名宮人。
三名宮女都低着頭裝作沒看到的樣子,只有錢公公跺了跺腳,憤然上前想要勸阻,但被攝政王十分囂張地一腳踢開。
然後宇文炎雙手摟緊了蕭折靡的腰肢,俯下頭湊在她的鬢邊,好似想要輕薄她。而她一邊萬分柔弱楚楚可憐地抵抗,一邊以極低的聲音說道:“皇帝身邊有兩名太監忠心耿耿,其中一位就是這個人,我無法接觸到皇帝任何可以送進嘴裡的東西。”
宇文炎笑得曖昧低啞,雙眼中似乎帶着明顯的□□,寬大的暗紅色袖袍在風中飄揚,他偏了偏頭,輕聲問道:“要本王怎麼做?”
“苦肉計,明早不要支走他,等我們到了御花園就派人刺殺。”
蕭折靡說這句話時臉上沒有絲毫糾結矛盾或是不忍心的神態,宇文炎見狀不由低低地笑起來,整個人恍如迫不及待一般摟緊了她,然後將頭埋在她的肩上摩挲,蹭過來蹭過去地吃豆腐,嗓音依舊沙啞而迷人:“本王聽說小皇帝待你不錯啊,美人的心腸可真是夠狠的。”
“哪及得上攝政王萬一。”
蕭折靡冷笑着說完就狠狠一腳踩在了他的金靴上,這一回可是實打實地用上了全身力氣,宇文炎雙眼一眯,疼得抽了口冷氣,然後便一把將她推了開去,勃然大怒地用越國話喝斥道:“不識擡舉!本王看上你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你竟然還敢反抗,真是掃興,你給本王等着!”
說完宇文炎便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蕭折靡被推得踉蹌了兩步,心中想着攝政王這一推看似用了很大的力氣,實則虛有其表而已,她剛要站穩,回頭卻看見那幾名宮人正要圍上來扶她的樣子,她頓時一皺眉錯腳狼狽地跌坐在地上。
這回錢公公立刻就迎了上來,似乎對她印象好了不少,關切地詢問她有沒有事,當然蕭折靡是聽不懂的,但大約能猜出他是什麼意思,便搖了搖頭,明明眼中霧氣氤氳彷彿下一刻就要委屈得哭出來,臉上卻扯出一個難看的微笑表示自己沒事。
錢公公看着只覺得他們恐怕真的錯怪她了,瞧這姑娘,如此善解人意還不貪慕攝政王的權勢,斷不可能是來害陛下的人。
於是傍晚時分元昭南終於又有空回宮一趟的時候,錢公公一邊稟報當時的情況,還特意替蕭折靡說了幾句好話,連帶着另一名小太監看她的眼神都柔和了許多。
按照慣例,用完晚膳就該有人來請他移駕某某宮,看望某位妃子了。
果然不出所料,元昭南纔剛興沖沖地牽着蕭折靡的手坐到了書案邊,兩人正討論楚國的人文風貌與越國有什麼不同的時候,那名太監總管又來了。這一回不等他說話,元昭南啪的將玉筆擱下,從牙縫裡憋出幾個字來:“這一回……又是哪宮妃子出了毛病想見朕啊?”
太監總管將頭埋得很低,不卑不亢拱手回道:“回陛下,是攝政王。現下王爺正在御書房等候陛下呢。”
“哈……好啊,這次他總算肯親自出馬了!”元昭南怒極反笑,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下來,然後轉頭雙手抓着蕭折靡的手臂,眼神非常非常溫柔,凝視着她認真地一字一句說道:“折靡,哪怕千難萬難,朕也一定不會將你拱手相讓的!朕這次,一定會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保護你,不讓別人傷害你。誰也不行,攝政王,也不行!”
蕭折靡眼神一開始有些飄忽不定,眨眼間又浮起了婉轉的笑容,她伸手攏了攏耳間的發,露出光潔小巧的耳朵,點頭不疾不徐地答:“——謝陛下厚愛,奴婢靜候陛下佳音。”
元昭南鄭重地點了點頭,隨那名太監總管出門時面色像是趕赴刑場一樣的悲壯堅定。
不過他實在想太多了,攝政王並不是來找他興師問罪的,不但言談舉止對他和顏悅色,還興致頗高地拉着他下棋。好吧,既然攝政王不提在御花園中的事,也好像不打算跟他搶美人,那他也裝作沒這回事好了。
於是兩人各懷鬼胎,心思都不在棋盤上,偏偏還拖拖拉拉硬生生下到了天亮早朝時分,真是夠難爲他們倆的。
於是小皇帝元昭南頂着黑眼圈一回寢宮就倒在了龍榻上。
於是上早朝時,文武百官就看到素來陰鷙冷酷喜怒無常的攝政王殿下懶懶地靠在龍椅上,一雙狹長的桃花眼半睜半合,好似專注於打瞌睡去了,完全沒在意下方大臣奏稟了什麼政務。
下了早朝百官裡有消息靈通的就已經傳開了,說是攝政王昨晚爲了宮宴上的那名舞姬和陛下在御書房大打出手,以棋定勝負,看樣子好像是陛下贏了,所以攝政王纔沒精打採的。
果然自古溫柔鄉,英雄冢啊。
其實,事實完全不是這樣的。
宇文炎來這麼一手,其一固然是爲了拖住元昭南,其二則是誰都知道他下了一夜的棋,連上早朝都沒有精神,處於半夢半醒之態,那麼回府之後定然是直接就寢,而過兩個時辰的刺殺自然是不會與他有什麼關係的了。
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得是這樣,畢竟要欲蓋彌彰也得給史官們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啊。
巳時三刻許。
勉強睡了個回籠覺的元昭南已經爬起來洗漱好帶着折靡姑娘去御花園了。他想,好不容易有機會從睡眠中擠點時間出來和她共處,可不能再像上幾回那麼傻,就待在寢宮裡等人來支走他。在御花園好歹可以四處亂走,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反正真正有事的話他們也不可能來找他的。
此處茂林修竹,枝繁遮雲,四周菊花開得燦爛,一簇一簇盡是千朵萬朵的柔黃。蒼勁的樹幹上還有數不盡的藤蔓攀巖而上,生機勃勃。
元昭南沒有看別的景物,只是怔怔地望着樹幹上新綠的藤蔓,默然了許久,他才握了握她的手,笑着問:“折靡,你喜歡什麼花?”
喜歡的花?
她以前是非常喜愛水仙的,借水開花自一奇,水沉爲骨玉爲肌。不過……
蕭折靡低眉莞爾一笑,言之鑿鑿地回答:“奴婢喜愛梅花。”
元昭南詫異地回頭瞟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眉間的梅花妝上定了定,然後點頭瞭然一笑:“看你眉間總是畫梅花妝,想來也應該是喜歡梅花的。銜霜當路發,映雪擬寒開……朕原本以爲像你這樣溫婉遺世的女子會更喜歡水仙呢。”
她眸光漸漸犀利且深沉起來了,但語氣卻依舊淡若春風:“水仙根太軟,稍有風雨就被折斷了。奴婢還是喜愛更堅韌孤寒一些的花草。”
元昭南沒有再說話,眼神望着對面的藤蔓目露回憶之色,整個人開始柔和起來,彷彿看到了春風拂過柳葉,而後遍地明黃深綠花開如錦,蛺蝶飛。
但現在,是秋天。
風一吹,沒有柳枝搖擺,只有簌簌的枯葉落下來。
他回了神,表情黯然下來,輕聲說道:“朕的母妃,最喜歡凌霄花,就是對面的那些藤蔓……朕也很喜歡,可惜今年它們沒有開花,朕也許永遠看不到了。”
“不會。”
蕭折靡回頭對他安慰道:“只要陛下活着,今年不開花,明年也總會開放的。”
元昭南迴頭凝望着她的臉,似笑非笑地問:“你說,朕能活到明年嗎?”
她手心似乎開始隱隱滲出冷汗來,但她依舊笑意平靜,目光垂落在身前那株灼灼盛開的菊花上,並不與他對視,亦彷彿沒有聽懂小皇帝的弦外之音,只是一本正經地回答:“陛下年少康健,千秋萬歲,自然能的。”
元昭南心口沉了沉,隨意笑了笑,點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