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東捻雖平,宮中的新年過得並不熱鬧,因爲西捻已由河南竄入河北。兩宮太后封咸豐年間那次逃難到熱河,創鉅痛深,一想起來就會心悸,所以對京畿的刀兵戰亂,特別重視。其實張總愚還遠在數百里以外,但兩宮太后總覺得捻軍一到了河北,就彷彿到了通州、良鄉似地,寢食難安。

爲此,從元旦受賀以後就召見軍機開始,新年裡沒有一天不臨馭養心殿,也沒有一天不發調兵遣將,指授軍略的上諭。半夜裡有軍報,慈禧太后也是絲毫不敢耽擱,披衣下牀,叫宮女剔亮了燈,撥旺了火,比照着“方略館”所繪進的地圖,細細閱看,西捻到了那裡,圍剿的官軍又到了那裡?各路勤王之帥,或者已經開拔,或者因事逗留,大致都有個下落,獨獨李鴻章那裡,消息沉沉,慈禧太后最盼望的劉銘傳一軍,也不知動身了沒有?

“主子,主子!”

慈禧太后一驚而醒,聽得宮女在帳子外面輕聲喊着,知道又有軍報,便問:“那兒來的?”

“直隸總督衙門來的。”

這一說把她的殘餘的睡意,攆得乾乾淨淨,直隸總督駐保定,相去極近,一切奏報總是在下午送了進來,如今深夜遞折,可知必是極緊急的消息。於是霍地坐起身來,連聲吩咐:“拿來我看!”

四名宮女,一個掛帳子,一個替她披衣服,一個掌燈,一個把黃匣子打開,拿奏摺送到她手裡。事由是“賊勢北趨,請飛調客兵入直”說大股捻匪由平鄉等境狂竄,直向北趨,而客兵未集,蔓延甚廣,恐有震及近畿一帶之虞。

憂心忡忡的慈禧太后,就此一夜不曾閤眼。等宮門一開,隨即把摺子發了下去,又叫安德海到軍機處去傳旨,催恭王早早進宮。

平日軍機見面,總在八點鐘左右,這天提早了一個鐘頭,滴水成冰的天氣,養心殿地方又大,生上四個炭爐還不大管用,所以君臣們的臉色都凍得發青,看來格外陰沉抑鬱。

“一個年也不曾好生過,今兒都初十了。”慈禧太后的聲音跟天氣一樣冷,“李鴻章打了勝仗,眼睛長在頭頂上,把我們孃兒三個給忘掉了!”

恭王一向迴護李鴻章,到此地步,也不敢替他辯解,只這樣答道:“軍機上再寄信催他,如果銘軍尚未啓程,限他即日開拔,兼程並進。”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跟他說好的沒有用,倒象求他似的,越發端了起來。我也不知道他有良心沒有?要什麼給什麼,東南膏腴之地,盡供養了淮軍,朝廷那一點兒對不起他?他就忍心這樣子置之不理?六爺,我看不用跟他客氣了,讓他親自帶隊到直隸來!再要問問他,催提銘軍的上諭下了好多天了,何以到現在沒有消息?該怎麼處分?你們說吧!”

“自然是交部議處。”恭王說。

“要嚴議!”慈禧太后這樣加上一句。

“也不能光辦李鴻章一個人。”慈禧太后說了句公平話:“捻匪由山西到河南,李鶴年躲在開封不理那個碴兒,也可惡!如果河南能夠出力攔一攔,捻匪不能就這麼容易到了河北。”

“這話一點不錯。”慈禧太后深深點頭。

看樣子她還有話,恭王不容她往下說,趕緊攔在前面:

“李鶴年也派張曜、宋慶追了,不過豫軍力量單薄。”

“反正李鶴年也是沒有盡力,一起交吏部嚴議。”

李鶴年跟恭王走得很近,但剿捻不力的事實俱在,而且兩宮太后異口同聲地表示不滿,恭王不便再爲他衛護,唯有遵旨辦理。

在京各衙門,凡是本身能夠處理的公事,一向辦得很快,頭一天交議,第二天就有了復奏,吏部擬議的處分是:欽差大臣李鴻章和河南巡撫李鶴年“降三級留任”。照一般的處分,“降級”是可以用“加級”的紀錄來抵銷的,所以吏部特別陳明:“事關軍務,應不準其抵銷。”這是一個鞭策的處分,如果李鴻章肯照朝廷的旨意,起勁去幹,“開復處分”,指顧間事,否則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把“留任”二字取消,立刻就會象劉長佑那樣,以總督之尊,一降而爲“三品頂戴”,紅頂子都保不住了。

就在吏部的復奏,尚未定奪之際,局勢迅速惡化了。官文飛奏,西捻北竄衡水、定州一帶。定州就是保定府屬的完縣,這已經可令人驚駭了,而實際上,官文還隱瞞着情況,西捻已直撲保定府治的清苑——這是安德海打聽來的消息,慈禧太后沒有理由不信。

經過徹夜的思考,她的態度變得很平靜了,“你們都說官文不能不用,他在湖北的功勞,都教曾家兄弟跟胡林翼給蓋了,現在你們說吧!”她說,“官文是不是獨當方面的人才?”

恭王、文祥和寶鋆都不作聲。官文爲曾國荃嚴劾落職,那班從未出過直隸省境一步的“旗下大爺”,無不憤憤不平,因此才讓官文去當直隸總督。事實上直隸的一切軍事調度,都出于軍機的指揮,所以慈禧太后的指責官文,恭王不宜申辯,也無可申辯,唯有付諸沉默,靜等天顏轉霽。

於是,上年十月汪元方病歿,出於文祥的保薦而奉旨“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的沈桂芬,越次陳奏:“啓奏兩位皇太后,今日的局面,亦未可完全歸罪於官文。朝廷並用恩威,一秉大公,該處分的處分,該激勵的激勵,是非分明則將士用命。如今須有嚴旨,振飭疲玩。”

“我也是這麼想。”慈禧太后點點頭,“功名富貴來得太容易,就不拿朝廷當回事了。六爺,你說,前些日子讓李鶴年是怎麼辦來着的?”

“是讓他派豫軍,繞道到直隸,‘迎頭壓剿’。”

“現在呢?”慈禧太后有些激動了,“豫軍是從捻匪後面攆,由南往北,把捻匪攆到京城裡爲止。”

語言已經相當冷峻,而神色更爲可畏,慈禧太后每遇震怒時,額際的青筋就會凸起,此時天顏咫尺,清晰可見。恭王心想,不必讓她親代了,自己知趣吧!

於是他說:“疆臣互相推諉,有負委任,其情亦實在可惡。如今非請旨嚴譴,不能讓他們生警惕之心。臣等幾個商量好了,再跟兩位皇太后回奏。”

“好吧,你們去商量。”慈禧太后又說:“外面的情形,我都知道,官文是個自己拿不出主張的人,左宗棠跟李鴻章可又喜歡自作主張。果然把事情辦妥了,也還好說,又不辦事,又不聽話,那可不行!”

這番話聽入恭王耳中,深有所感,第一是警惕;第二是領會——慈禧太后看得很清楚,左宗棠和李鴻章的自作主張,確是令人心煩,看起來一味遷就,亦非善策。

因此回到軍機直廬,他憤憤地把帽子一摔,大聲說道:

“撕破臉幹吧!”

“六爺!”文祥正一正臉色勸他,“局面很扎手,打你這兒先得沉得住氣。”

“這話得兩說。朝廷沒有一點兒聲色,何以激勵人心?”寶鋆順着恭王的意思說:“咱們商量處分吧!”

該受處分的人是很明白的,官文、左宗棠、李鴻章、李鶴年。官文和左宗棠比較好辦,有二李的現成例子在,不妨交部嚴議,費躊躇的是已經有了“降三級留任”處分的二李。

河南一李由恭王自動提議,革去新近賞加的頭品頂戴。只剩下一個李鴻章,照李鶴年的例子,自然是革去騎都尉的世職,但怕慈禧太后還會嫌處分太輕,回奏上去或許要碰釘子,所以商量的結果,除掉革騎都尉以外,另外褫奪雙眼花翎及黃馬褂,四個人當中,獲咎獨重。

於是即刻擬了明發上諭,當面奏準後由內閣發抄。在內廷辦事的官員,首先得到消息,原以爲捻軍只不過剛過黃河,而明發上諭上敘明“捻匪北竄衡水定州一帶”,那是已經到了保定府,照這樣子看,要不了三天工夫,捻軍就能撲到京城,怪不得剛剛平了東捻的李鴻章會獲此嚴譴,實在是誤了大局。

這一下,平白比較留心時局的官員,無不大起恐慌,紛紛打聽進一步的消息。消息最靈通的是軍機上的人,所以這一夜沈桂芬家,突然來了許多訪客。

主人在恭王府,到二更天還不曾回家。有些等不到的,索性丟開煩惱,上東四牌樓,地安門,或者前門外大柵欄看燈去了。這天正月十三上燈,民間還不知道匪氛已經迫近,依然熙熙攘攘,“看燈兼看看燈人”,二更天還熱鬧得很。

但另有些人,看沈桂芬在恭王府議事,到此刻還不回家,可見得局勢嚴重,越不肯走,好在這幾天金吾不禁,再晚也能通行,不怕回不了家。

二更打後打五要——這跟宋朝四更打後打六更一樣,另有道理在內。燈節的五更實在是三更,暗示夜分已深,張燈的該熄燈,看燈的該回家,所以這個三更打五更的梆鑼,名爲“催燈梆”。

※※※

燈市以東四牌樓爲最盛,連“催燈梆”都能打出花樣來。京師內外城治安,由步軍統領及巡城御史負責,五城八旗,各有轄地,東城北面屬於鑲黃旗,旗下又分滿洲、蒙古、洪軍三營,以東四北大街和東直門大街交會的北新橋爲界限,西滿北蒙東洪軍,各有自己的更夫。更夫都是花錢僱來的乞兒,到了該打“催燈梆”的那一刻,三營更夫數十名,不期而集在北新橋,時候一到,呼嘯聲起,頓時梆鑼齊鳴,能夠象曲牌一樣,打出極動聽的“點子”,沿着東四北大街南下,這面一套打完了,那面一套接着打,鬥妍鬥勝,成爲看燈以外的一項餘興。

就在“切兒卡察、嘡、嘡”的梆鑼點子中,沈桂芬回家了。訪客中的翁同和跟他很熟,迎上來直道來意,沈桂芬是個極沉的人,不慌不忙地寒暄着,心裡在想,紙包不住火,消息是瞞不住的,正好利用在座這班聲氣甚廣的人來安定人心。

於是他用低沉而誠懇的聲音,透露了真相,捻軍不僅已出現在衡水、定州一帶,其實在前兩天的拂曉時分,已包圍了保定。“邊馬”——捻軍的前哨,一度到過固安。

固安就在永定河南岸,離京城只有百把里路,真正是“天子腳下”了,所以客人一聽這話,相顧變色。

“危險過去了,神機營很得力,保定之圍已解。”沈桂芬說,“豫軍的宋慶,張曜已經繞出賊前,左季高所轄的劉松山、郭寶昌兩軍,馬上也可以趕到。局勢已經穩定下來,諸公可以高枕無憂了。”說着,便拱一拱手,催客回家睡覺。 ωwш▪ TTκan▪ Сo

他這後半段話,並不實在。保定解圍,無非捻軍怕攻破了城,反爲各路官軍所包圍,自動退去。實際上各路勤王之師,人馬未到,諮呈先來,都要直隸總督和順天府尹兩衙門,替他們準備糧草,比較起勁的是山東的丁寶楨,帶了他的得力將領王心一,已經出省,李鴻章自然還沒有消息,左宗棠則行蹤不明,只知道他在山西。爲此,民間的人心雖已穩定下來,慈禧太后卻還急得夜不安枕,食不甘味。

但她急是急在心裡,表面卻不太看得出來。元宵那天,召集近支親貴,在漱芳齋吃飯聽戲,以家人之禮,作新年團聚。宣宗屬下那一支的王公貝勒和額駙都到了,只有醇王未到。

“七爺呢,怎麼還不來?”慈安太后在問。

“已經派人去催了。”安德海回答。

一句話未完,醇王已匆匆趕到,走得太急,額上都有了汗。他向兩宮太后和皇帝行了禮,說明遲到的原因:“神機營抓住了一個奸細,臣要親自審問明白了,好來跟兩位太后回奏。”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問,“奸細怎麼說?”

“說是捻匪趁這幾天民間看燈熱鬧,預備化裝成商民,混進城來鬧事。”

“那……,”兩宮太后尚未有所表示,惇王在旁邊喊了起來:“那得讓步軍統領衙門,加緊巡查!”

這簡直等於廢話,慈禧太后不理他,但他的另一位嫂子爲人忠厚,怕他面子上下不來,便敷衍着說:“王爺的話不錯。”

聽得這一聲,惇王便起勁了,“如今局勢緊急,京城要講防守之道,臣與好些人商量過,要跟兩位皇太后上個條陳。”

他說,“臣的條陳,一共三條。”

看他說得鄭重其事,慈禧太后覺得不妨聽聽,便點點頭:“你說吧!”同時看了看恭王與醇王,意思是讓他們也仔細聽着。

“第一條,城外要添兵駐紮,以備偵探救應之用。”

這叫什麼條陳?他那兩個弟弟都幾乎笑出聲來,慈禧太后卻故意損他:“嗯,嗯,不錯!”

惇王不知眉眼高低,依舊提高了聲音往下說:“城內宜乎添派各旗,續練槍兵,分門防守。”

“怎麼叫‘添派各旗’?”慈安太后問。

“臣的意思是,把駐紮在城外各地的,譬如香山的健銳營啊什麼的,調到城裡來。”

一則說城外要添兵,再則又說把城外的兵調進城來,豈非自相矛盾?但誰也不願意徒費口舌去揭穿他,只有十三歲的皇帝,理路已頗清楚了,接着他的話說:“五叔,我跟你算個帳。”

“是!”

“把城外的兵調進城——你剛纔不是說,城外也要添兵駐紮嗎?那從那兒來呀?我看,把原來在城裡的兵調出去,兩面兌換一下兒,就都算添了兵了!”

兩後兩王無不莞爾,惇王卻是面不改色,“城裡的兵當然不調出去,”他說,“城外要添兵駐紮,當然得要兵部查一查;

那兒有可以挪動的兵,撥一支過來。”

“好了,好了!”慈禧太后不耐煩了,“還有一條你說吧!”

“第三條是臣親眼得見,近來城裡要飯的,比以前又添了許多,得想辦法收容,給他們飯吃。”

“這一條還差不多。”慈禧太后點點頭,轉臉看着恭王和醇王說:“你們哥兒倆商量着辦,看那兒一有敷餘的款子,多辦幾個粥廠。不然,倒是會鬧事。”

醇王管理神機營,步軍統領衙門也歸他稽查,京師地面治安的責任一大半落在他肩上,不肯承認乞兒過多的說法,“我看要飯的也不算多。”他說。

“你看?”惇王立即抗聲相譏:“你每天坐在轎子裡,‘頂馬’在前頭替你喝道,早就把閒雜人等給攆走了,你到那兒去看去?”

醇王被駁得無話可說,大家也都相信惇王的話,因爲他別無所長,就是對外不擺王爺的架子。夏天一件粗葛布的短褂子,拿把大蒲扇,坐在十剎海納涼,能跟不相識的人聊得很熱鬧。冬天也往往會裹件老羊皮襖,一個人溜到正陽樓去吃烤羊肉,甚至在“大酒缸”跟腳伕轎班一起喝“二鍋頭”。所以闤闠間的動態,在無潢貴胄之中,誰都沒有他知道得多。

“我可又不明白了!”在沉默中,皇帝又提出疑問,“爲什麼要飯的,一下子添了許多?是打那兒來的呢?”

“對啊!”慈安太后誇獎皇帝,“這話問得有理!”

這下把惇王問住了,但恭王卻可以猜想得到,這件事說出來也不要緊,“怕有一半是省南逃過來的難民。”他說。

“這得想法子安頓纔好。”

“也不光是安頓這些難民。”慈禧太后以低沉抑鬱的聲音說,“年已經過完了,轉眼就得下田,捻匪盡這麼衝過來、衝過去地鬧,誤了春耕,今年的直隸又是一個荒年。去年旱荒,今年又是刀兵,這樣子下去,怎麼得了?”

看見兩宮太后憂心國計民生的深切,醇王有個想了好幾天的主意,這時便忍不住要說了出來:“啓奏兩位皇太后,局勢這麼壞,上煩兩位皇太后和皇上的廑憂,臣心裡實在不安。臣這兩天在想,捻匪流竄無定,保定再過來就是易州,陵寢重地,必得保護,臣願意帶一支兵出京,防守西陵。請兩位皇太后的旨意!”

這一說,恭王心裡就是一跳,知道麻煩又來了,剛要設法阻止,發現兩宮太后都有嘉許的神色,心中越生警惕,這件事不宜在這裡談,萬一兩宮太后點頭應許,便難挽回,所以搶在前面說道:“醇王所見甚是。不過茲事體大,最好由軍機會同醇王商定了章程,再面奏請旨。”

辦事的程序本該如此,兩宮太后都表示同意。就這空隙之間,安德海疾趨而前,請示開戲的時刻。

一聽這話,皇帝第一個就坐不住,慈安太后便說:“叫他們預備吧!”

說着,便站起身來,於是所有的王公貝勒都到殿前來站班,等兩宮太后駕臨御座,才各自找着自己的位子坐下。這天的戲,無非是些由昇平署伺候節令承應的吉祥戲,行頭簇新,唱得熱鬧,懂戲的慈禧太后卻不甚欣賞。唱到一半傳膳,她另外點了兩齣戲,一出是《宮嘆》;一出是《廉頗請罪》。

《宮嘆》扮起來方便,四名宮女引着一個公主上場,便唱了起來。在座的人,連恭王都不知道這是出什麼戲?但他身旁的醇王,是崑曲行家,於是他小聲問道:“老七,這個‘公主’是誰啊?”

“長平公主。”

“啊!”恭王雖未看過這齣戲,卻讀過《倚睛樓七種曲》,想起其中有一本《帝女花》,寫的就是明思宗當李自成破京之日,引劍砍斷長平公主於壽寧宮的故事,心中困惑,不知慈禧太后爲什麼要點這麼一出悽悽慘慘的戲。

就這時,已換了《金絡索》的曲牌,恭王因爲讀過這本曲,所以凝神細聽,字字分明:

“生恐長安似弈棋,五更殘魄歸消歇;三月花幡緊護持,空悲切!帝王家世太凌夷,鬧轟轟幾個兵兒,醉昏昏幾個官兒,傷盡了元陽氣!”

聽得這幾句,恭王心裡很不是味,莫非慈禧太后就藉着這幾句戲詞罵人,他一直這樣在想。

再看到下面那出《廉頗請罪》,感慨就更多了!朝廷倚爲長城的左宗棠和李鴻章,一個目空一世,譽己成癖,一個私心特重,見利忘義,等而下之,凡是統一路之兵的大員,無不橫行霸道。要有廉頗那樣勇於認過,和衷共濟的氣度,局面就不致搞成今天這個樣子。

爲了這種種感觸,恭王這天的興致很不好。從宮中散出來,很想找個人談談,一抒積鬱。於是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寶鋆。

他是寶鋆家的常客,一到便被迎入書齋。每次來都由寶鋆夫婦所寵愛的一個丫頭五福伺候,五福是蘇州人,卻說得一口極爽脆的京片子,對於旗下大家的禮數嫺熟無比。一見面就請了個雙安,見面問好之外,又爲元宵佳節祝賀。接着便從六福晉問到大公主、大少爺、二少爺,一個不漏。最後斟了酒來,恭王有些洋派,五福用水晶杯子替他斟了一杯紅酒當茶喝。

“吃飯了沒有?”寶鋆問。

“想喝碗粥。”恭王說,“只要醬菜就行了。”

“巧了。”五福笑道:“正好熬了香梗米粥,也有錦州醬菜。”

除了醬菜以外,還有一碟蝦米拌黃瓜,瓜細如指,淺淺一碟,就這樣小菜,便抵得一桌盛饌,恭王一見吟了兩句竹枝詞:“黃瓜初見比人蔘,小小如簪值數金。”吟完了搖搖頭,頗有不以爲然的神情。

“怎麼啦?”五福問道:“那一年正月裡來,都有黃瓜,總是吃得挺香的,就今兒個不中意了!”

“唉!”恭王忽發感慨,“你們那兒知道外面的時世?”

一提到這些事,五福便不開口了。大家的規矩嚴,凡是不知道的情形,從不許胡亂插嘴議論。

“今兒宮裡很熱鬧吧?”

“很熱鬧。”恭王吃了一口粥苦笑道:“老五上條陳,老七又要帶兵保護西陵。”

“那不是又給地方上添麻煩嗎?”寶鋆皺着眉說,“要錢可是沒有!戶部窮得要命。”

“哼!看他勁兒還足得很。今天是讓我搪過去了,明天還不知道怎麼樣?”

“明天怎麼樣?”寶鋆想了想問:“就算讓他去,有將無兵,可也不管用呀。”

“決不能讓他去!”恭王很有決心地說,“各路人馬,齊集京散,就爲剿張總愚那一股匪,已經很丟人了。再去一位郡王,不太長他人的志氣嗎?”

“對了!明兒七爺再要提到這話,就拿這個理由勸他好了。”

“嗐!不提這些事兒了。找點樂子!”

“看燈去吧?”寶鋆提議,“今年工部的燈,很有點兒新鮮花樣。”

恭王心想,去看“六部燈”,自然是微服私行,只怕有些言官知道了,說時世如此艱難,親貴大臣居然有閒情逸致出遊看燈,豈非毫無心肝?無緣無故挨頓罵不上算,還是安分些的好。

就這時候,內務府總管崇綸,派人送了一封信來,說工部的書辦送了許多花燈,兵部的司官又送了許多煙火花炮。他又叫了一班雜戲,有寶鋆最愛聽的“子弟書”,特意飛箋,請他去“同謀一夕之歡”。

“樂子來了!”寶鋆指着信,把崇綸的邀約,告訴了恭王。

崇綸有大富之名,這些玩的花樣,終年不斷,恭王也去過幾回,每一回都是盡興而歸。但此時忽然意興闌珊了。

“算了吧!這是什麼年頭兒?傳出去不好聽。”

“那我辭了他。”寶鋆走到書桌面前,揭開墨盒,取枝水筆,站着寫了一個回帖,叫聽差告訴崇家來人,說是有貴客在,無法分身,心領謝謝。

“五福,”恭王站起身走到火盆旁邊坐下,“替我再倒杯酒來。”

等五福把酒和果盤拿了來,他把雙足一伸,她替他脫了靴子,取了張紅木凳子來擱腳,接着又去捧來一牀俄國毯子,圍住他的下半身,把毯子掖一掖緊。

“這不也很舒服嗎?”恭王取杯在手,想談談正事,“我不明白,李少荃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也有他的難處。第一,不願跟左季高共事;第二,怕吃力不討好。李少荃是從不做徒勞無功的事的。”

“話是不錯。不過朝廷待他不薄,就算勉爲其難,也不能不買朝廷一個面子。一味置之不理,這叫什麼話?”

“爲了一個張總愚,三位爵爺會剿,外加兩位一品大員,說起來也實在是笑話,再加上一位王爺,越發熱鬧了。”

“老七當然不能叫他去。”恭王停了一下說:“官、左、李三位,將來到底讓誰總其成呢?”

“官文辦糧臺,左宗棠指揮前線。”

“李鴻章如之何?”

“只有勸他委屈一點兒。”

“能勸得聽,倒也好了。”

寶鋆想了想說:“有個人的話,他也許會聽。”

“曾滌生?”

“對了。”寶鋆又說,“明天我來寫封信給我這位老同年。”

“也好。不過你別許下什麼心願。”恭王提出警告:“現在上頭的主意大得很,而且小安子替她做耳目,什麼道聽途說的話,都在上頭搬弄,事情是越來越難辦了。”

寶鋆默然。息了一會才說了句:“等皇上親政就好了。”

這一下提醒了恭王:“皇帝很象個大人了。”他很興奮地說,“我看找機會跟上頭提一提,每天軍機見面,讓皇帝也聽聽,學着一點兒。”

“嗯!”寶鋆又問:“聽說兩宮太后,在打算立皇后了,可有這話?”

“提是提過,預備在皇帝十六歲那年冊立皇后。還有三四年的工夫,不忙。”

“我看皇帝的身子單薄,大婚不宜過早。”

“你正說反了。”恭王放低了聲音:“皇帝的智識開得早,早早大婚的好,省得那班小太監引着他胡鬧,搞壞了身子。”

“聽說‘西邊’那一位,防宮女跟皇上親近,跟防賊一樣。

小安子就奉派了這樁‘稽查’的差使。”

“小安子麼,”恭王很隨便地說,“總有一天要倒大黴。”

由這裡開始,大談宮內的近況,凡是恭王想要知道的,寶鋆都能讓他滿意。就這樣正談得起勁時,聽差來報:“崇大人來了。”

人影未到,先見冰燈,用整塊的堅冰,鏤刻而成,據說加了一種獨得之秘的“藥”在裡面,能夠日久不消。這冰燈共是四盞,刻成春、夏、秋、冬四季景緻的花樣,是崇綸隨身攜來的。

“你不在家看燈,聽“什不閒”、“子弟書”,跑這兒來幹什麼?”

崇綸七十多歲了,養生有道,腰腿依然輕健,給恭王請了個乾淨俐落的安,笑嘻嘻地答道:“聽說六爺在這兒,特爲趕來伺候。”

“你別以爲沒有到你家看燈,是瞧不起你。實在是亂糟糟的,沒有那份閒心思。”

“其實,那些燈年年一樣,也沒有什麼看頭,不過借個因由,陪着說說話。”崇綸又說,“我本來也在想,時世不好,這些照例的玩意,不如蠲免了吧!可也有人說,年年玩兒慣了的,今年忽而改了樣子,必是捻匪鬧得太兇的緣故。想想是安定人心要緊,所以照常弄了些燈來掛。”

恭王知道,這是崇綸心有未安的解釋,聽聽就是,不必再往下談,不然倒象真個耿耿於懷,未能釋然似的,所以換了個話題。

“聽說這幾天,地面兒上要飯的,比平時添了許多。可有這話?”

“那是一定的。上燈以後,家家都要出來逛逛,這時候不‘做街’,還到什麼時候?”

“什麼叫‘做街’?”寶鋆插進來問了一句。

“那是他們的‘行話’。”崇綸笑道:“上街來要飯,就叫‘做街’。”

“不是有難民夾在裡頭?”

“不會吧,”崇綸答道,“他們那一行,雖是末等營生,規矩可大得很,各有地段,誰也不許胡來,更不容外人插足。再說,能夠逃難到京城,不是手裡有倆錢兒,就是有至親好友可以倚靠,何致於要飯?”

恭王聽着不斷點頭,向寶鋆說道:“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斯之謂也。”

“怎麼啦?”崇綸困惑地,“好端端的,六爺提起這個!”

“五爺今兒在上頭面奏,說最近京城裡要飯的多了,得想辦法。”恭王又說:“你有步軍統領衙門的差使,地面兒上的事,也有你一份!”

崇綸兼署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東半城地面歸他所管,這時很輕鬆地說:“那好辦。多不敢說,就這個大正月裡,我包管五爺上朝,看不見一個要飯的。”

他說得到,做得到,當夜派人去找“杆兒上的”——丐頭的俗稱,說是給五百吊京錢,這半個月,不準在內城“做街”。

“杆兒上的”又稱“趕兒上的”,據他們自己說,正名叫做“趕上吃”,是明太祖所封。意思是奉旨吃白食,那家有紅白喜事,趕上了便有殘羹剩飯好吃。當然,作爲丐頭的“杆兒上的”,既不必“做街”,也不會吃討來的飯,坐享孝敬,日子過得很寬裕。

這時京城裡那個“趕兒上的”,姓丁,外號“丁判官”,家有一妻二妾,安享餘年,已不大管事,但權威仍在。聽崇綸所派去的那個筆帖式,說了究竟,丁判官表示正月裡廟會甚多,是“做街”的好時機,不過:“既然崇大人吩咐,那就認了!”

果然,第二天起內城看不見一個要飯的,都被攆到九門以外去了。對付乞兒是如此,那些統兵大員對付捻軍也是如此,尤其是革職留任的直隸總督官文,向以一個“攆”字爲用兵的心訣,只望能把捻軍逐出直隸省境,往東到山東、往南到河南、往西到山西,均無不可,就是不能往北,因爲北面是京城。

這時各路勤王之師,山東巡撫丁寶楨首先趕到,奉旨嘉獎。接着李鴻章也有了很切實的復奏,除劉銘傳“患病屬實,暫難成行”以外,其餘各軍已分遣馳援,他自己不久也要“由東入直”,來赴“君父之急”。這一來,加上南面的豫軍;西面自娘子關來的,左宗棠的軍隊;以及由京中所派的神機營,由天津所派的崇厚的洋槍隊,四面包圍的形勢將次形成,而官文的逐捻軍出直隸省境的希望,看來是要落空了。

照慈禧太后的想法,大軍雲集,除卻銘軍以外,所有的精銳都已集中,合圍進剿則西捻如釜底遊魂,不難一鼓盪平。

於是好整以暇地想起有件很有趣的事,應該要辦一辦了。

※※※

這件事就是“挑秀女”——八旗官員人家不論滿洲、蒙古、還是漢軍,生了女兒,不能私下婚配,要準備宮內挑選秀女。照規矩分爲兩種,一種是一年一次,挑內務府“包衣”的女兒作宮婢,一種是三年一次,挑選八旗秀女,凡是文職筆帖式以上,武職驍騎校以上,年滿十三歲的都要報名候選,挑中了便等着指配王公宗室的子弟爲妻。

這一次挑的是八旗秀女,也是兩宮太后垂簾聽政以來的第一次,前兩次都因洪、楊未平,道路不靖,停止舉行。所以這一次的挑秀女,兩宮太后都很重視,早在上年十月間,就由戶部行文各省旗官,開列名字年歲,報部候選。一開了年,各省合格的秀女,都已到齊,連同在京的一共有一百二十多名,年齡都在十三、四歲之間。戶部早就具奏,請示挑選日期,因爲西捻猖獗,延擱了下去,既然局勢已可穩住,應該及早挑定,讓不中選的才女,各回原處,也算是一種體恤。

這天是二月初四,神武門前一早就有戶部和內務府的官員在當差,太監更多,有的是有職司,有的是受託來照料熟人,有的是來看熱鬧。

候選的秀女都是豆蔻梢頭的小姑娘,在剪刀樣的春風中,鼻尖凍得通紅,瑟瑟發抖。有的是要俏麗,不肯多穿衣服,受寒所致;有的卻是深怕“一朝選在君王側”,從此關入空曠幽深的宮中,心生恐懼;也有的是往好處去想,能夠指配給那家王公的子弟,興奮得不能自已;而更多的只是從未經過這樣的場面,想到天顏咫只,唯恐失儀,緊張得不住哆嗦。

從天不亮就到神武門前來報到,直到近午時分,還沒有“引看”的消息,彼此都在詢問:“到底什麼時候看哪?”

“快了,快了!”戶部的官員這樣安慰着她們,其實他亦沒有把握,“反正今天一定會看,而且一定看完。”他只能這樣說。

旗下的女孩子雖是大腳,但穿着“花盆底”,就靠腳掌中心那一小塊着力之處,站上幾個時辰,這份罪也不是好受的。這時候就是宮內有熟人的好了,引到僻處,找個地方坐着休息,然而那只是少數,大多數的只有硬挺着,有那脾氣不好的,口中便發怨言,父兄勸慰呵止,到處嘈嘈切切,愁眉苦眼,把三年一次的“喜事”,搞得令人惻然不歡。

秀女初選不是一個個挑,十個一排,由戶部官員帶領着向上行禮。如果看不上眼,便什麼話也沒有,秀女們連太后皇帝的臉都還沒有看清楚,就被“刷”了下來。

這樣的挑選,有名無實,縱使貌豔如花,但含苞初放,十分顏色只露得七分。天寒地凍,翠袖單寒,神情瑟縮,要減去一分,乍對天顏,舉止僵硬畏怯,失卻天然風致,再要減去一分,而殿廷深遠,猶如霧裡看花,剩下的五分顏色,又得打個折扣,所以匆匆一顧,了無當意。只見寫着秀女姓名年籍、父兄姓名的綠頭籤,一塊一塊,盡往安德海所捧着的銀盤裡撂。

坐在上面的皇帝,初經其事,彷彿目迷五色,茫然不能所辨。就算能夠辨別,也不能有所主張,他的入座只爲引見臣工,完成儀注而已。主持挑選的是兩宮太后,東邊的那一位,倒想放出眼光來挑,但心思太慢,覺得那一個不錯,想再看一看時,人已經過去了。她又不肯隨意留下“牌子”,因爲一留牌子,就等於留下人來聽候複選。雖說秀女赴選,戶部照例發給車價飯食銀兩,其實不過有此名目,決不夠用,京裡的開銷大,多留一天就多一天的賠累,慈安太后於心不忍,所以沒有幾分把握,總是撂牌子放了過去。

慈禧太后卻有些神思不屬,眼望着殿下,心卻飛回到十七年前。咸豐元年的冬天。她記得那天也是這樣子冷得牙齒都會發抖的天氣,地點不是在御花園,是在慈寧宮以西的壽康宮,由先帝奉恭王的生母康慈皇貴太妃主持挑選。她只記得那天唯一使她關心的一件事,是家裡欠了一個“老西兒”三十兩銀子,這天非歸還不可,此外的記憶都模糊了,這時怎麼樣苦苦追索,都難記得起來。

回到眼前卻又有無窮感慨。十七年之前,誰曾想得到有此一天?一晃眼的工夫,真跟一場夢一樣,如今想來,真不知爲何在“夢”中會有那許多希奇古怪的波瀾曲折,更不明白自己如何能夠經歷了那許多希奇古怪的波瀾曲折,而有安然坐在欽安殿上挑秀女的今天?

就這樣幽渺恍惚地撫今憶昔,她一直不曾留下牌子,直到慈安太后開口說話,她才驚省。

“快看完了!”

“喔,”慈禧太后定一定神,回頭問安德海:“還有多少?”

“還有三十多。”

已看過三分之二了,自己面前一塊牌子都不曾留下,看慈安太后那裡,也不過留下十幾個人。她不願讓人看出她心不在焉,便故意這樣問道:“怎麼辦呢?竟不大有看得上眼的!”

“寧願嚴一點兒。”慈安太后說到這裡,忽然指着一個長身玉立的說:“看那個怎麼樣?”

“留下吧!”慈禧太后第一次留下一塊牌子。

從這裡開始,她打起精神,細細挑選,一挑也挑了七、八個,兩下合在一起,恰好是二十個人。

於是宣召戶部尚書寶鋆上殿,宣示了初次入選的人名。寶鋆問道:“那一天覆選?請兩位皇太后旨,好早早預備。”

兩位太后商議了一下,決定在二月初十複選。寶鋆領旨退出,皇帝問了問時刻,仍舊趕到弘德殿去補這一天的功課,兩宮太后便在御花園內隨意瀏覽了一會,回到漱芳齋去閒談休息。

所談的自然還是脫不開秀女,兩宮太后都感嘆着沒有出色齊整的人才,好在該指婚的王公大臣的子弟,都不過是跟皇帝差不多的年齡,再等三年也還不妨。

“妹妹,”慈安太后忽然說道,“我在想,孩子們成親,還是晚一點兒的好!”

聽見她這句話,慈禧太后立刻就想到了大格格,心中便是一痛。大格格從前年指配給她嫡親表兄,六額駙景壽的長子志端,不久成親,新郎才十五歲,生得瘦弱,兼以早婚,不過一年多的工夫,弄出個咯紅的毛病,看樣子怕不能永年。設或不幸,這一頭自己一手所主持的姻緣,竟是害了大格格的終身!

“唉!”她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由衷地點着頭:“說得是。”

“那麼,我看皇帝大婚,也不必那麼着急。晚兩年吧?”

原來是定了後年,皇帝才十五歲。晚兩年到十七歲,實在也不能算遲,慈禧太后同意了,“晚兩年也好。”她說,“日子寬裕,可以慢慢兒找。”

“對了!”慈安太后又說,“咱們倆把這話擱在肚子裡,先別說出去。要暗底下留心,才能訪着真個是好的。”

這個宗旨慈禧太后卻不能同意,她認爲皇帝立後,不愁覓不着德容俱茂,可正中宮的名門閨秀,不必在暗底下私訪,應該通飭內外大臣留意奏聞,千中選一,纔是正辦。不過時候還早,此刻用不着跟她爭執,所以含含糊糊地答應着,不置可否。

“皇帝挺象個大人的樣兒了。”慈安太后以欣慰的聲音提出勸告,“咱們也不能老拿他當孩子看待。前兒六爺提過,每天召見軍機,讓皇帝也在場聽聽,這件事兒倒可以辦。”

“還是書房要緊。”慈禧太后不以爲然,“總要能看摺子!現在可又不比從前了,興了洋務,添出來許多花樣,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丁日昌他們的摺子,不能不仔細看。要是看不懂摺子,光聽軍機說,也還是不懂。”說到這裡她覺得也不便把慈安太后的話,完全駁回,便又加了一段話:“等過幾天,問問大家的意思,還有弘德殿的師傅們,如果大家認爲該讓皇帝一起召見軍機,自然也可以。”

※※※

說是這樣說,慈禧太后一直不曾諮詢大臣,慈安太后也不便再提。轉眼到了二月初十,複選秀女的日子到了。

因爲複選只有二十個人,無須欽安殿那麼大的地方,所以改在漱芳齋引看。這天是個日暖風和的好天氣,而且複選的秀女,再度進宮,不似第一回那麼羞怯退縮,於是場面氣氛也都跟初選大不相同了。

初選行禮是十個人一班,複選改了五個人一班,磕過頭要報履歷,爲的是聽她們的聲音。駐防各地的旗人,盡有幾輩子在一地,與土著無異的,但一口京片子始終不敢丟下,不過有的圓轉,有的尖銳,有的低沉,好聽不好聽卻大有分別。

因爲跪得很近,而且自報履歷時,有好一會工夫,所以兩宮太后和皇帝把每一個人都看得很清楚,第二班最後那一名,瓜子臉上生了一雙很調皮的眼睛,皇帝一見便有好感,因而格外留心聽她的履歷。

“奴才旺察氏,咸豐六年生人,滿洲正白旗,杭州駐防。曾祖福舒,正藍旗漢軍副都統,祖父伊納,陝西同谷縣知縣,父赫音保,現任鑲紅旗蒙古協領。奴才恭請聖安!”

她的聲音清脆無比,在皇帝聽來,彷彿掉在地上能碎成幾截,心裡在想,這個人一定會被留下。

“你的小名叫什麼?”他聽見慈安太后在問。

“奴才小名桂連。”

“是那兩個字啊?”

“桂花的桂,連環的連。”

皇帝心裡在想,身後傳下來的一句話,必是“留下”,但他所聽到的卻是兩位太后在小聲商量。

“怎麼樣?”慈安太后問。

“長得倒不賴,就是下巴頦兒太尖了。”慈禧太后又說,“纔看了一半,已經留下七個了。我看,撂下吧!”

已經“撂牌子”了,皇帝脫口喊道:“慢一點兒!”話一出口,他才發覺自己的語氣不恭,急忙起身,向上請了個安說:“兩位皇額娘,把這個桂連留下吧!”

這是皇帝第一次挑人,神色不免忸怩,兩宮太后對看了一眼,都有些忍俊不禁的神情。終於是慈安太后允許了他的要求,向安德海吩咐:“把桂連的牌子拿回來!”

“喳!”安德海從銀盤裡取出一枝綠頭籤,放回御案,接着便向桂連吆喝:“謝恩!”

於是桂連磕頭說道:“奴才桂連,叩謝兩位皇太后天恩!”

“怎麼不跟皇帝謝恩呢?”慈安太后用一種教導的語氣說。

這是失儀,也是不敬。桂連一半慚愧,一半惶恐,頓時滿臉飛紅,趕緊答應一聲“是”,向皇帝補磕了一個頭:“奴才桂連,叩謝皇上天恩。”

“伊裡!”

這是句滿洲話,意思是“起來”,皇帝對在旗大臣向他磕頭時,照例回答這麼一句。而桂連卻聽不懂,依舊直挺挺地跪在那裡,清澈明亮如寒泉般的眼光,飛快地在皇帝臉上一繞,跟着把頭低了下去。

“起來吧!”安德海用那種大總管的神態呵斥:“別老跪在那兒了!”

於是桂連才站起來,倒退數步往後轉身,視線又順便在皇帝臉上帶過。

接着是第三班行禮。因爲已經挑中了八個人,額子有限,所以這一班只挑了兩個,第四班也是如此。總計二十名複選的秀女,入選了十分之六。

那十一個都不關皇帝的事,他只關心一個桂連,早就打好了主意,覷個便走到慈安太后那裡問道:“皇額娘,今兒挑中的人,怎麼辦哪?”

慈安太后知道他的來意,故意問道:“你看,該怎麼辦?”

照他的意思,最好把桂連封做妃子。他知道這是做皇帝的一項特權,但自己覺得行使這項特權,就跟行使另一項特權——殺人那樣,都還嫌早了些,所以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挺喜歡她的是不是?”

明明已說中了心事,他偏不肯承認,不好意思地紅着臉說:“不!”

“那你爲什麼挑上了她呢?倒說個緣故我聽聽。”

“我看她可憐。”

“唷!原來是爲了行好兒。”慈安太后有意逗他,“誰也不可憐,就可憐她。這又怎麼說呢?”

這時皇帝已想好了一個理由,神態便從容了,“她不是杭州駐防嗎?”他說,“也許家裡死過好些人。”

想不到是這樣一個理由!杭州在第二次陷於洪楊時,旗營精壯,傷亡甚衆,城破之日,將軍瑞昌舉火,旗營次第火起,男女老幼,死了四千多人,爲有旗兵駐防以來最壯烈的一舉。兩宮太后這幾年,與王公大臣一談到此,總是諮嗟不絕。慈安太后心想,皇帝必是聽得多了,所以纔會想到桂連家裡,怕她是劫後餘生,另眼看待,這倒是仁君之心,不可不成全他。

“對了,這一次倒是沒有看見多少杭州駐防的秀女。不過,不知道桂連家,老底兒是杭州駐防,還是從荊州調過去的?”

“皇額娘把她留在宮裡,慢慢兒問她好了。”

到底吐露了真意,也在慈安太后意料之中,便點點頭說:

“好吧,我把她要過來。”

一聽如願以償,皇帝十分高興,笑嘻嘻地請了個安:“謝謝皇額娘。”

“咦!”慈安太后笑道,“這道的是那門子的謝?我挑了桂連來,跟你什麼相干?”

一說破,皇帝又不免受窘,恰好榮安公主來問安,纔算遮掩了過去。到第二天,戶部正式具折,奏報入選名單,請旨辦理,兩宮太后在早膳時商量,決定暫時不指婚,十二名秀女,兩宮太后各留四人,還多下四個,撥到各宮。

“把那個杭州駐防的,叫什麼名兒來着的,撥給我好了。”

慈安太后故意這樣說。

“叫桂連。”因爲慈安太后一向不會作假,所以慈禧太后沒有想到其中存有深意,毫不遲疑地用硃筆在桂連的名字上,做了一個記號。

皇帝也在侍膳,見事已定局,暗暗心喜。從這天起,一下書房,便注意着新選的秀女,可曾入宮?等了兩天,不見動靜,忍不住問張文亮:“那些秀女,都到那兒去啦?”

“奴才不知道。”張文亮答道,“大概是在內務府。”

“又不是包衣的秀女,怎麼會在內務府?不對!”

“奴才是這麼想,每一趟挑了秀女,都由戶部送到內務府,學習宮裡的規矩,等規矩都懂了,才能送進宮來當差,所以猜想着在內務府。”

“去打聽!”

張文亮很快地有了回話,新選秀女還有三天就要進宮到差了。到了那一天,皇帝醒得特別早,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便覺掃興。但一想到那張瓜子臉上的一雙調皮的眼睛,陡覺精神一振,張口便喊:“來人!”

小太監小李早就在伺候了,看了幾遍鍾,正打算去喊醒他,此時便急快奔到牀前,一面揭帳子,一面請安說道:“萬歲爺睡得香!”

“今兒有‘引見’沒有?”他問。

“昨兒有,明兒也有,就是今兒沒有。”

小李喜歡耍貧嘴逗皇帝開心,但這天卻碰了釘子,“混帳東西,好嚕囌!”皇帝又問,“外頭冷不冷?”

這一次小李不敢嚕囌了,跪下答道:“跟昨兒個差不離。”

沒有引見就不須穿袍褂。皇帝有套心愛的衣服,特意傳“四執事”太監把它取了來,是一件棗兒紅的灰鼠皮袍,配上淺灰貢緞的“巴圖魯”背心,平肩一排金剛鑽的套扣,晶光四射,把人的眼睛都閃得花了。腰間繫根明黃的絲絛,拴上平金荷包、彩繡表袋,又是叮玲啷噹的許多漢玉佩件。頭上是珊瑚結子的便帽,前面鑲一塊綠得一汪水似地“玻璃翠”,辮子梳得油光閃亮,只是頭髮不多,還不夠長,皇帝叫小李在辮梢綴上極長的絲線。打扮好了,取穿衣鏡來前後照看,自己覺得比載澂還漂亮,心裡十分得意。

一到書房,師傅諳達,無不注目,只有倭仁大不以爲然,那臉色便不大好看了。

原該他講《禮記》,攤開了書卻問起別的話:“皇上在宮內,可常省覽《啓心金鑑》?”

這是倭仁特爲皇帝編制的一冊課本,輯錄歷代帝王事蹟,以及名臣奏議,加上註解,讀完以後,倭仁請皇帝攜回宮中,時時溫習。但皇帝嫌它文字枯燥,不如另一本《帝鑑圖說》——明朝張居正爲神宗授讀所編的課本,有圖有文,來得有趣,所以坦率答道:“我常看《帝鑑圖說》。”

“那也好。”倭仁徐徐說道,“請皇上告訴臣,漢文帝在宮中,穿的什麼衣服?”

皇帝心裡在說:“老古板又來了!”但其勢又不容閃避,隨即答道:“弋綈。”

“請問什麼叫弋綈啊?”

“黑的,很粗的綢子。”

“是!”倭仁便把皇帝從上至下又打量了一遍,“天子富有四海,漢文帝又何必穿得那麼樸素?臣再請問皇上,‘安史之亂’是怎麼來的呢?”

《啓心金鑑》和《帝鑑圖說》都指出“安史之亂”是由唐玄宗驕侈淫逸而來,但皇帝不肯如此回答,“那是因爲用於李林甫這個奸臣的緣故。”他緊接着問道:“倭師傅,今兒該上生書了吧?”

倭仁拙於詞令,連個十三歲的學生都說不過,到底讓他“顧而言他”地閃了過去,把倭仁一肚子的話都封住了。

這天《禮記》的生書是匠人篇,一聽開頭四句:“匠人建國,水地以縣,置槷以縣,視以景,”皇帝就有三句不懂,還有兩個字從未見過,他的頭就痛了。讀倭仁教的書,幾乎沒有一次不頭痛,他用各種方法去對付,精神好就故意找些麻煩,扯東扯西,磨到了時候完事,精神不好就只得垂頭喪氣地一味苦苦忍受。有時也想聽從師傅的勸諫,用些心思下去,從書中“啃”出點味道來,無奈那些書實在太古老了,硬得象石頭一樣,枉費氣力,只是啃它不動。

幸好倭仁在內閣中有個會議,就只教了那四句生書,再背了兩課熟書,便算結束。接下來的功課是寫字,歸翁同和“承值”。平常遇到這時候是皇帝比較輕鬆的一刻,看看帖,聽翁同和講用筆的方法,都不費心思。而最主要的是唯有這片刻可以借磨墨爲名,把小太監找來說說話。心裡不甚舒服,亦可以嫌墨磨得太濃太淡,把小太監罵幾句出出氣。

但這天他一改常態,規規矩矩寫完兩篇大楷,一篇小楷,送了給翁同和看過,隨即吩咐:“進去吧!”

一天的功課分做兩節,一早六點上書房,讀到九點鐘,進宮用膳,如果有“引見”,便提早離去,然後到十點左右,復回書房,先讀滿書,再讀漢文,一直到午後一點半左右,才能放學。

中間還休息用膳的一個鐘頭,是在養心殿,那裡沒有宮女,只有太監。皇帝惦念着桂連,卻苦於不能無緣無故到慈安太后宮裡去看一看,同時他也不願意透露心事,所以不便叫張文亮或別的小太監去打聽,桂連進宮了沒有?

想來一定進宮來了,張文亮的話一向靠得住。只不知她此刻在幹些什麼?轉念到此,發覺一件他從未想過的事,“小李,”他問:“你們閒下來的時候,幹些什麼?”

“奴才那兒敢偷閒哪?不整天伺候萬歲爺嗎?”

小李誤會了他的意思。“我不是說你,你當差挺巴結,好得很!”他故意這樣說,好教小李寬心說實話,“我是說別的人怎麼樣?”

“那可不一定了。”小李答道,“喝酒、下棋、賭錢、喂貓喂狗,或者養個雀兒什麼的,各人找各人的樂子。”

“那些丫頭呢?”

“她們?”小李撇撇嘴,“還不是聚在一起,誰長誰短的說是非,要不就拌嘴,說急了還許打一架。”

皇帝大爲詫異:“她們也打架?”

“怎麼不打?打得可兇呢,拳打腳踢嘴咬,外帶拉頭髮。”

說到拉頭髮,皇帝笑了,他就喜歡拉宮女的長辮子。吃過苦頭的宮女,一聽見後面腳步響,總是先把辮梢撈在手裡,此刻想想,那是小孩子的玩意,以後不能再玩這一套了。

“那麼,”他又問,“她們打架也沒有人管嗎?”

“管也管不得那麼多。問起來怕受罰,都說沒有打,就吃虧的也只好認了。”

“那可不行!”皇帝不假思索地說:“誰欺侮人罰誰!”

小李是個不安分的人,一聽這話,正好藉機報復,把平日仗着自己聰明伶俐,得太后喜愛,不大愛理人的幾個宮女,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狀,於是想了想說:“萬歲爺聖明,有些個霸道的丫頭,說話行事,好不講理,連奴才都常吃她們的虧。”

“噢!”皇帝好奇的問,“連你們都欺侮?”

“是啊。”

“怎麼樣欺侮你們?”

“譬如說吧,那一次萬歲爺吩咐奴才,去要六爺進的外國糖,明明還有,慶兒愣說沒有了。奴才跟她說‘你可弄清楚了,不是我嘴饞,假傳聖旨,是萬歲爺要。’慶兒回我一句‘誰要也沒有。不給就是不給!’奴才心想,要不來外國糖,不能跟萬歲爺交差,只好跟她苦苦央求。到後來慶兒算是點頭了,可有一件,要我爬在地上裝三聲哈吧狗兒叫。”

皇帝大笑:“你裝了沒有?”

“不裝也不行。”小李用萬分委屈的語氣說:“萬歲爺只知道外國糖好吃,那裡知道這外國糖是怎麼來的?奴才想起‘誰要也沒有’那句話,心裡就不服!是仗誰的勢,連萬歲爺都不放在眼裡?”

這幾句話把皇帝挑撥得勃然大怒,“對了!”他臉色鐵青地問,“慶兒是仗誰的勢?”

“還不是小安子嗎?”

提到小安子,皇帝越發惱怒,咬着牙說,“好!讓他等着吧!”

爲了小李的一番話,皇帝的胃口便不好了,草草用過午膳,仍舊回到書房。小李在殿外廊上,小聲把剛纔奏對的那番話,告訴了別的小太監。正談到得意之處,有人來叫:“小李,張首領找你。”

張首領就是張文亮,小李一向怕他,所以這時便問了句:

“幹什麼?”

“大概是讓你到內務府去要東西。”

凡是到外廷需索物件,都是好差使,第一可以看機會多要;第二能夠到各處散散心,或者找相好的去聊聊天,因而小李精神抖擻地答應着:“我這就去!”

等皇帝一上書房,張文亮便在弘德殿以西,鳳彩門旁一間板屋裡承值待命,小李一走到那裡,看見張文亮的臉色,就知道自己受了騙了。

“你那兩條腿,還打算要不要?”張文亮劈頭就問。

“怎麼啦?”小李哭喪了臉問,“我那兒犯了錯啦?”

“你還嘴兇!”張文亮提腳就踹。

小李不敢逃,也不敢躲,只把身子一扭,讓他踹在肉厚的屁股上,然後借勢賴倒,當作是爲他踹倒了的。

“我問你,你剛纔跟萬歲爺胡說些什麼?”

他也想到了,必是這重大公案,要賴無法賴,早就想好了答語:“我說的是老實話。”

“不錯,老實話。”張文亮冷笑,“還有句老實話,你怎麼不說?你摸慶兒的臉,捱了一嘴巴,你怎麼不告訴萬歲爺?”

說穿了底蘊,小李才啞口無言。張文亮叫他站了起來,指着他的鼻子痛罵。太監罵人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務必把人保留在心底深處的那最後一絲自尊,也剝了下來,纔算完結。但他們自己捱罵,卻不當一回事,有的人能練得充耳不聞,小李就有這樣的功夫,所以盡着張文亮罵,心裡只在想着慶兒那膩不留手的,剝光雞蛋似的臉。

“我可告訴你最後一句話,”張文亮提出嚴重警告:“你要是再敢在萬歲爺那兒,無事生非,瞎造謠言,惹出禍來,我就把你調戲慶兒的事,全給抖露出來,你就等着她乾哥哥收拾你吧!”

慶兒的乾哥哥是安德海,而且,她最近在慈禧太后面前得寵,這件事要一敗露,皇帝也救不了自己,小李這一下才着慌了,往下一跪,哀懇着說:“張大爺,我不敢了!你老包涵。”

“我包涵不了你。”張文亮說,“你還說人家慶兒,慶兒挺厚道了,沒有把你那檔子不要臉的事,告訴她乾哥哥。可保不定那一天,會有人到小安子那兒去搬嘴,你小心等着好了。

滾!”

小李這時候才發覺闖了禍,話已經在皇帝面前說出去了,皇帝最恨安德海,非找機會發作不可。到那時候慈禧太后一定會追查。是誰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而張文亮又未見得肯爲自己遮蓋,據實奏陳,後果不堪設想。

轉念到此,立刻回身,直挺挺地又往張文亮面前一跪:

“都怪我的嘴不好!胡說八道。打,打!”他一面左右開弓打自己的嘴巴,一面又說,“張大爺,我替你老責罰了小李了。”

“怎麼樣呢?”

小李的意思是要請張文亮設法去阻止皇帝,不必找安德海或者慶兒的麻煩,但這層意思,不易措詞,結結巴巴地好半天才說清楚。

張文亮原就有這樣的打算,正好小李自己先說了出來,便趁勢又訓誡了一番,問得他心服口服,才答應了他的要求。

等皇帝一下了書房,張文亮已候在弘德殿外。這就是皇帝玩兒的時刻了,照例先去看他養在御花園的狗和猴子,張文亮便打算着在那時候相機進言。

不想皇帝吩咐:“到宮裡!”

慈安太后這時住長春宮綏壽殿,慈禧太后住翊坤宮平康室,兩宮只隔着一條西二長街。皇帝隨意往來於東西之間,所以說“到宮裡”不專指長春宮或翊坤宮,兩處皆可。張文亮只當他是到翊坤宮,預備跟安德海或者慶兒去找麻煩,所以趕緊阻攔:“萬歲爺先回寢殿吧,奴才有話面奏。”

“什麼話?這會兒說好了。”

“是!”張文亮扶着軟轎,悄悄跟皇帝說道:“萬歲爺別聽小李瞎說,慶兒在聖母皇太后那兒當差,一向挺謹慎的,沒有什麼錯,也沒有仗勢欺人。她是聖母皇太后跟前得寵的人,萬歲爺該有一份孝心,皇太后面前一隻貓,一隻狗,都得另眼相看。”

皇帝一向很聽張文亮的話,點點頭說:“知道了!”張文亮還有些不放心,又叮囑了一句:“萬歲爺體恤奴才,千萬別跟那些人生氣。”

“那些人啊?”

張文亮原就是不肯說出口來,無奈皇帝不知是有心要逼着他說,還是真的不知道?反正這時不能不挑明瞭,但還只是說了半句:“聖母皇太后跟前的那些人。”

說到這話,皇帝心裡越發不舒服。他一直有這樣一個想法,慈禧太后心裡是疼他的,但以安德海擋在中間,做孃的想疼親生的兒子也不行。安德海不僅常常搬弄是非,只要他在書房裡稍微有些不規矩,或者師傅們詞色不耐,安德海無不悄悄去奏訴。最使得皇帝氣忿不平而又說不出口的是,安德海只要有機會就要顯得他比皇帝更有“孝心”,甚至打着慈禧太后的招牌,以一種長兄教導幼弟的神態或語氣跟皇帝說話。同時,他也總是處處在提醒“主子”,太后跟皇帝的關係,應該重於母子的情分,於是皇帝所見到的,不是慈母,而是一位督子甚嚴的“阿瑪”。

皇帝從小就是張文亮提抱扶掖長大的,對他自另有一種敬愛之情,所以這時便忍着自己的不快,安慰他說:“好了,我不理他們就是了。”

“這纔是!”張文亮極欣慰地說,“量大福大!”

說到這裡,軟轎已將進西二長街,皇帝便說:“綏壽殿!”

“這會兒不合適吧?”張文亮提了他一句:“母后皇太后,正在歇午覺。”

“嗯,嗯!”皇帝一心想着桂連,竟把慈安太后這個習慣也忘記掉了,“那,還是看看大福、二福去!”

大福、二福是皇帝養在御花園的兩條哈巴狗,調教得極可人意,一見皇帝便甩着尾巴,搖搖擺擺地撲了上來。在平常日子,總是皇帝蹲下身去,那狗兄弟倆一跳上身,馴順地伏在他懷中,等着餵食。但這天皇帝怕弄髒了他那一身漂亮衣服,只喊:“小李,抱着!去看看小禿子。”

小禿子是一隻小猴子的名字,極其淘氣,有一次拉住一個宮女的辮子盪鞦韆,把人嚇得大哭,於是安德海獻議,慈禧太后下令,把小禿子用個籠子關起來。現在皇帝只有在籠子外面看,小禿子學會一樣本事,見了皇帝就會垂着手請安,然後吱吱亂叫,照小李說,“是小禿子討賞。”照例有栗子、花生什麼的,扔到籠子裡去。

這天的皇帝,卻無心逗着狗和猴子玩,他心裡所一直在想的,是如何逗小安子在大庭廣衆間,大大地出一回醜?這件事不能跟張文亮商量,只有找小李。

小李詭計多端,專會想些希奇古怪的花樣來供皇帝開心,這時眉頭一皺,齜牙一笑,“奴才有個主意,萬歲爺看看行不行?”他說,“不行再想。”

“不好玩兒的,不是叫他哭不得、笑不得的,你就別說!”

“還不止這些個。”小李得意地說,“奴才這一計,智賽蕭何,包管連兩位皇太后都會樂。”

於是小李悄悄耳語了一番,皇帝大喜,連聲說道:“快去辦,快去辦!”

“是!”小李說道:“奴才請萬歲爺降旨,好去要東西。”

“好吧,我馬上寫。”

於是羣從簇擁,回到了皇帝所住的養心殿西暖閣,等張文亮有事走了開去,小李才悄悄溜入殿內,鋪紙磨墨,把一管牙杆筆遞到皇帝手裡。

“怎麼寫呀?”

小李想了想,便一個字、一個字念道:“着小李取大翡翠一塊。欽此!”

“這會給嗎?”

“誰敢不給?”小李很快地答道:“不給就是違旨。”

皇帝躊躇了一會,忽然很高興地說道:“不用了,拿那塊鎮紙去吧!”他把筆擱了下來。

小李也略略遲疑了一下,終於從多寶格上,取下一個碧綠的翡翠獅子,擺在皇帝書案上說道:“怕張文亮會查問,奴才可就不知道怎麼跟他說了。”

“不要緊,你讓他來問我好了。”說着,他把翡翠獅子遞了給小李。

有皇帝一肩承當,小李還怕什麼?接過東西來,揣入懷中,便要跪安退出。

“到綏壽殿去吧!”

“是!”小李極精靈,心裡在想,這是第二次提綏壽殿了,這麼急着要去,是爲了什麼?倒得留神看一看。

一看到綬壽殿新來的宮女,小李恍然大悟。慈安太后不喜歡用太監,寢宮中使喚的都是宮女,所以小李也只是在院子裡跪了安,便即退了出去。綏壽殿有自己的小廚房,主要的是爲慈安太后供應甜鹹點心和茶水,旁邊有間空屋子,小李每趟去都在那裡歇腳聽招呼,有時便直接闖入廚房。

他的嘴甜,又會說笑話,所以雖有象慶兒那樣討厭他的,但也有許多宮女跟他合得來,接替雙喜的位置,在慈安太后面前“一把抓”的玉子,就跟他很對勁。

小李管玉子叫“玉子姐姐”。那是名符其實的稱呼,玉子今年二十五歲,照宮中規例,應該放出去了,但以慈安太后馭下寬厚,玉子情願耽誤自己的已晚春光,“再伺候主子一年”。而小李只有十九歲,叫“姐姐”不錯,只是叫得特別親切,旁人刺耳,玉子會心。雖然每一趟見着小李都要罵幾句,但凡有好吃的、好玩的東西,都悄悄給小李留着。有時候小李賭輸了錢,只要到玉子面前垂頭喪氣一坐,定是一頓罵過,便有銀錁子摔到他懷裡。

這天的小李,卻是精神抖擻地,“玉子姐姐,”他招招手,“你請過來,我有要緊話說。”

一番“要緊話”說過,玉子親手取上用的明黃色的蓋碗,沏上一碗君山茶,喊道:“桂連兒啊,你過來。”

怯怯的桂連,其實很機警,學着小李叫一聲:“玉子姐姐!”

“用托盤把這碗茶送給萬歲爺。端着茶會請安嗎?”

“會!”

“好!去吧。頭一次當差,可看你的造化了!”

桂連沉得住氣,走到皇帝面前,不慌不忙請了個安,把一碗茶送給皇帝,嘴裡還說一句:“萬歲爺請用茶。”

“噢!”皇帝沒話找話:“你知道我愛喝什麼茶?”

“奴才不知道。”

“誰讓你把茶端來的?”

“玉子姐姐。”

“嗐!”慈安太后笑着皺眉,“誰教給你這麼個稱呼?玉子就是玉子,不興叫什麼姐姐、妹妹的。你在這兒弄錯了還不要緊,如果在翊坤宮也是這麼着,準挨一頓罵。記住了沒有?”

“是!”桂連把一雙眼皮垂着,脹紅了臉,不斷咬着嘴脣,彷彿有眼淚不敢掉下來似的。

皇帝好生不忍,他猜想着她在家一定受父母疼愛,要什麼有什麼,從未聽過一句重話,如今第一回當差就捱了訓,必是想着在父母跟前的光景,自覺委屈。適得用句什麼話,把她的心思扯了開去,不然一個忍不住掉了眼淚,輕則受一頓呵斥,重則攆到終年沒有人到的冷宮去當苦差,從今以後再也到不了太后跟前,那有多可惜?

於是他也教她規矩:“如果真的要提姐姐、妹妹,得先按上你自己的稱呼,說‘奴才的姐姐’纔對。”

“是!”桂連擡頭看了看皇帝說:“皇上的茶,是奴才的玉子姐姐叫奴才端了來的。”

“又弄錯了。”慈安太后大爲搖頭:“看你的樣子,倒是挺聰明的,怎麼教不會啊?玉子又不是你親姐姐,不該那麼叫!”

“她頭一天當差,不懂宮裡規矩。”皇帝趕緊看着慈安太后說,“過兩天就好了。”

慈安太后看見皇帝起勁衛護桂連的神情,覺得有趣,但皇帝到底是皇帝,不能逗着他取笑,因而平靜地點點頭,向桂連吩咐:“你叫玉子來替我裝煙!”

“是!”桂連請了個安,退了出去。

皇帝頗有怏怏之意。想到複選那一天,回眸一視,猛然想起《西廂記》中的曲文:“臨去秋波那一轉”,衷心若有意會,但領略得這句曲文的美妙,卻說不上來妙在何處?於是他又想到翁師傅講過而不甚了了的那句陶詩,這就教“欲辨已忘言”!

一下子懂了一句詞曲一句詩,完全是自己領悟得來,皇帝有着從未經驗過的得意和欣悅,恨不得就找着翁師傅,或者南書房的什麼翰林,把自己的心得告訴他們,問他們“講得對不對”?

自然對羅,翁師傅會高興得掉眼淚。就象那次對對子,用“大寶箴”對“中興頌”那樣,把翁師傅歡喜得不知怎麼纔好,只捧着自己的手,不停地說:“天縱聖明,天縱聖明!”

只有想到那樣的光景,才覺得讀書有些別樣東西所帶不來的樂趣,他自我陶醉得出了神。慈安太后卻是又好笑,又好氣,還有些警惕,看樣子皇帝象他父親,將來在女色這一關上看不破。

“你一個人在笑什麼?”

這一問才驚醒了皇帝,愣了一下才能回答:“我在想書房裡的事。”

慈安太后怎肯信他的話?只當他爲桂連神魂顛倒,心想告誡他幾句,但說得淺了他不懂,說得重了又怕他臉上掛不住,只好無可奈何地嘆口氣說:“你簡直跟你阿瑪一樣!”

這話讓皇帝困惑,象父皇有何不好,怎用這樣怏怏的語氣來說?在這位皇額娘面前,他是無話不可說的,所以立即問道:“我不該象阿瑪?”

“胡說!”慈安太后盡力要裝出生氣的神情,“怎麼說不該象阿瑪?”

皇帝自覺這話沒有問錯,不該受此呵斥,但對慈安太后,他是願受委屈的,想起諳達的教導,急忙站起身來,往地上一跪,以微帶告饒的語氣說:“皇額娘別生氣,我說錯了。”

這就是慈安太后最感到安慰之處,皇帝雖非己出,孝心卻如親子,便將他一把拉了起來,心裡想解釋自己所說的那兩句話,卻苦於無法表達,只好這樣說:“不是說你不該象阿瑪,不過有些地方,可也別跟你阿瑪一樣。”

這話在皇帝聽得懂,爲討慈安太后的歡心,便很機靈地說:“就象阿瑪身子不好,我可要養得壯壯兒的。”

“對了!”慈安太后大爲高興,“這你算是明白了。阿瑪是好皇上,就吃虧在身子單薄。”她的臉色和聲音變得沉重了,“你可要自己當心!年歲也不小了,康熙爺在你這個年紀,已經辦了好些大事。現在凡事有你六叔在外面擋着,你只管好好兒唸書,到你自己能自立了,要什麼有什麼,這會兒別胡思亂想!”

最後一句話又使得皇帝困惑,不知道“胡思亂想”四個字指的是什麼?但他不願再問,因爲問下去不會有好聽的話。

在一旁拿着菸袋伺候了半天的玉子,卻瞭解慈安太后的深意,說出口來,傳出殿外,便是是非。所以急忙打個岔,把一枝翠鑲方竹的旱菸袋伸了過去,接着便吹燃了紙煤兒,讓慈安太后口中騰不出空來說話。

玉子的意思是不教提到桂連,偏偏皇帝要問:“玉子,”他說,“桂連跟你很好是不是?”

“是!”玉子含着笑問,“皇上怎麼知道?”

“我看她叫你姐姐叫得好親熱。”

“對了!”慈安太后接口說道,“桂連還不懂規矩,你得好好兒跟她說一說。”

“奴才已經跟她說過了。”玉子答道,“今天剛來,凡事還摸不大清楚。她挺機靈的,有那麼十天半個月,就全都懂了。”

慈安太后想了一會,慢吞吞地說道:“我看那,桂連就是太機靈了,教人不能放心。”

這是爲什麼?皇帝正在這樣想着,慈安太后和玉子的眼光都瞟到了他臉上,不用說,“教人不能放心”這句話是衝着自己來的。他有些羞,也有些惱,便把脾氣發到玉子身上。

“你笑什麼?”他瞪着眼罵玉子:“沒有規矩!”

無故捱罵在玉子不是第一次,她早就知道,既非“無故”,亦不算“捱罵”,反正皇帝的身分與年齡不配,似講理非講理的事,不知多少,無理要裝得有理的樣子,更是習慣。經驗多了,遇到這樣的情形,玉子有許多應付的方法,現在得跟太后湊合着,把皇帝的脾氣壓下來。

於是她收斂了笑容,毫無表情地作出很有規矩的樣子,靜靜地站着,然後慈安太后虎起了臉斥責:“真是好沒有規矩!

下次不許這個樣子!”

“是。”

“皇上待你們好,你們就不知道輕重了!看皇上年紀輕,性情隨和,就敢這個樣子,下次再讓我瞧見了,皇上不罰你們,我也饒不了你們。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玉子看着皇帝說:“奴才再也不敢了!”

“去!”慈安太后又說,“問問皇上,要吃點兒什麼,喝點兒什麼?”

“是!”玉子便走近一步,請個安說:“奴才請旨,皇上想吃點兒什麼吶,還是想喝點兒什麼?”

這樣子一吹一唱,往往會把皇帝弄得老大過意不去,恨不得拉着人家的手說:“沒有那麼了不得,你別把皇太后罵你的話,放在心上。”這時也是如此,很想給玉子一個笑臉看,但抹不下這張臉來,只是搖搖頭:“不要!”

“不吃什麼也好,快傳膳了。”玉子又問:“皇上打算在那兒用膳哪?”

這兩三年的慣例,除了初一、十五,多半由皇帝侍奉兩宮太后臨幸漱芳齋,聽戲侍膳以外,平常日子的晚膳,大致一天在長春宮,一天在翊坤宮。但在長春宮的時候要多些,這天有種種緣故,便更捨不得走了。

“在這兒吃。”皇帝說,“我要吃南邊的春筍。”

“哎唷,那還不知道有沒有了?”玉子略有疑難之色。

“浙江巡撫李瀚章,不是進得不少嗎?”慈安太后問。

“一共十簍。”玉子答道:“除了賞各位王爺以外,還剩下四簍,一面分了兩簍,倒有一大半是爛了的,奴才看樣子,禁不住再擱,做了筍脯了。”

“我就吃筍脯。”皇帝的脾氣變得非常好了,“只要是筍就行。”

慈安太后看着玉子笑了,而玉子卻不敢再笑。即令如此,皇帝也覺得不大對勁,便有些坐不住了。

“我去繞個彎兒再回來。”

“別走遠了。”慈安太后吩咐。

“不遠,”皇帝答道:“我到後院看金魚。”

等皇帝一走,慈安太后換了副神色,“玉子,”她把聲音放得很低:“你看出來了沒有?皇上對桂連有了心思了。”

“奴才也看出來了。”

“你替我留點兒神。”慈安太后想了想又說,“最要緊的,叫桂連得放穩重一點兒!可不能在我這兒鬧出笑話來。”

其實就有那回事也不算鬧笑話。玉子雖是未嫁之身,但當宮女“司牀”、“司帳”,對男女間事,無不明瞭,沒有見過也聽說過。皇帝看中了那個宮女,不但不是笑話,雨露承恩,且是美事。不過皇帝到底只有十三歲,還在讀書,倘或真的爲桂連着迷,慈禧太后一定歸咎於這一邊。爲了避免是非,玉子很重視“主子”的話。

於是她退了出來,把桂連悄悄找到僻處,告誡她說:“你在皇上跟前,可當心點兒,少笑!”

“嗯!”桂連答應着,很快地瞟了她一眼,就象黑頭裡閃電一亮。

“要命的就是你這雙眼睛!”

“怎麼啦?玉子姐姐!”這一次不瞟了,卻瞪大了一雙眼怔怔地望着玉子,桂圓核似的兩粒眼珠,不斷在轉。

玉子當她是個不懂事的小妹妹,有些話不便說,說了她也不懂,想了想答道:“宮裡不興象你這個樣子看人,別老是瞟來瞟去,也別瞪着眼看。你,你那兩眼珠,別老是一刻不停地轉,行不行?”

“這……,”桂連低着頭,嘟着嘴說:“這我可管不住我自己!”

想想也是實話,玉子無可奈何地嘆口氣,“那麼,”她問:

“你自己的那兩條腿,你管得住,管不住?”

“那當然管得住。”

“好,你就管住你那兩條腿好了。第一、要離開長春宮,不管是誰叫你,你得先告訴我。”

“嗯,”桂連點點頭,“我知道。我一定先跟你說。”

“第二、看見皇上來了,你得躲得遠遠兒的。”

這句話一出口,桂連的臉色變了,“玉子姐姐!”她驚慌地問,“我第一天當差,可是出了什麼錯兒?我自己不知道啊!

你,你得教給我,我一定聽你的話,好好兒的當差。”

“你當差當得挺好的。”玉子看她神態惹憐、語言嬌軟,心裡有七分喜愛,但也有三分醋意,摸着她的臉說:“你就是當差當得太好了。”

這叫什麼話?桂連要去細細想一想,反正眼前照玉子的話,管住自己的兩條腿總是不錯的。因此,一見皇帝的扈從,立刻就避了開去。

越是這樣,皇帝到長春宮來的次數越多,終於,慈禧太后不能不派安德海來找了。

皇帝還戀戀不捨,問道:“有什麼事嗎?”

“請皇上去試一試龍袍可合身?”

“拿到這兒來試!”

“不!”慈安太后接口說道:“你去!”

有了慈安太后的吩咐,皇帝纔回到翊坤宮。“四執事”太監已經伺候了半天,由宮女幫着,七手八腳地把一襲新制的龍袍,替皇帝穿好。

“請皇上往亮處站站!”安德海說。

這是爲了好讓慈禧太后仔細看一看,但安德海的聲音,就象跟個不相干的人說話那樣,既無禮貌,亦無感情,皇帝心裡非常不舒服。

因此,皇帝很想借故罵安德海一頓,但轉念想到不久就可以發生的,要安德海啼笑皆非的妙事,頓時把氣平了下去,乖乖地走向亮處。

慈禧太后也跟了過來,前後左右端詳着,這襲明黃緞子的龍袍,在五色雲頭之中,繡着九條金龍,前胸後背,是蟠着的正龍,肩臂之間,是夭矯的行龍,另外加上“五福捧壽”、“富貴不斷頭”等等花樣,下襬繡出石青色的海浪,稱爲“八寶立水”,配上朱緯東珠頂的朝冠,益發顯得威儀萬千,眩人心目。

慈禧太后非常滿意,點點頭說:“挺好的!”

怎麼好法,皇帝卻還不知道,他只能俯身下視,看到胸前的衣服,到底穿在身上是何形相?無從想象。便忍不住大聲喊道:“拿鏡子來!”

兩名宮女拿了大鏡子來爲皇帝照着,前前後後看了半天,他在得意中有些忸怩和拘束,不由得就扭肩擺手,作出不大得勁的樣子。

“穿上龍袍更不同了。”安德海說,“皇上得要更守規矩纔好。”

“是啊,要穩重!”

從這句話爲始,慈禧太后大開教訓,說正面的道理的同時,每每把皇帝“不學好”的地方拿來作比。皇帝每應一聲:

“是”,心裡便說一句:“殺小安子!”

於是一件原該很高興的事,變得大殺風景,害得皇帝的胃口不開,侍膳時勉強吃下一碗飯,託詞第二天要背書,跪安退出翊坤宮。

慈禧太后的心思卻還在那件龍袍上。膳後一面在前廊後庭“繞彎子”消食,一面跟隨在身後的東德海發感慨:“皇帝也委屈,接位七年了,纔有一件龍袍!”

委屈多由變亂而來,先是洪楊未平,以後又鬧捻軍,廷臣交諫,時世未靖,須當修省克己,力戒糜費。恭王、文祥等人,也常常哭窮,就這樣內外交持,抑制了她的想“敞開來花一花”的。連帶使得安德海,也總覺得不大夠味,枉爲掌實權的太后面前的第一號紅人。

所以,這時候見她有此表示,自然不肯放過進言的機會。

“其實,”他緊追兩步,湊在慈禧太后身邊說,“受委屈的倒不是皇上。”

“是誰呢?”

“是主子!”安德海說,“大清朝的天下,沒有主子,只怕早就玩兒完了。主子操勞,千辛萬苦,別人不知道,奴才可是親眼得見。按說,外頭就該想辦法把圓明園修起來,讓皇太后也有個散散心的地方。不說崇功報德,就說仰體皇上的孝心,不也該這麼辦嗎?奴才常在想,人人都見得到的事,怎麼六爺他們想不到?要就是想到了,故意不肯這麼辦。那都是欺負皇上年紀輕,還不懂事,如果皇上肯說一句,爲皇太后頤養天年,該怎麼怎麼辦,孝母是天經地義,誰敢說個‘不’字?”

這番話,慈禧太后都聽入耳中,因爲話長,她覺得有對的,也有不對的,一時想不完,所以也就沒有開口。

不過,她的神態,在安德海是太熟悉了,他一面說,一面偷窺,始終沒有不以爲然的表示,就知道自己的話有了效用。於是接着又往下說:“奴才常想,在熱河的時候,肅順剋扣主子,不錯,不過有一句說一句,肅順對大行皇帝的孝心,那可是沒有得批駁,要什麼有什麼,供養得絲毫不缺。如今內務府跟戶部,手這麼緊,可又供養了誰呢?如果說是爲了供養皇上,皇上才十三歲,可憐巴巴的,當了七年皇上,纔有一件龍袍。這不教人納悶兒嗎?”

“哼!”慈禧太后在鼻子裡哼了一下,又似苦笑,又似冷笑。

“再說,”安德海越起勁了,“那時候逃難在熱河,髮匪也還沒有剿平,日子是苦一點兒,現在跟當年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再說時世艱難,大庫的入項不多,不是騙人的話嗎?”

“這你不知道!”慈禧太后說,“剿捻花的錢也不少。”她突然住口,覺得國家的財政,不宜告訴太監。

“是!”安德海很快地又說:“不過奴才也聽了些閒話,不知道真假,不敢跟主子說。”

“什麼閒話?”

“都說朝廷撥了那麼多軍費,真用在打仗上的,不過十成裡頭的三成。”

“呃!”慈禧站住了腳很仔細地問:“都用到那兒去了呢?”

“還不是上上下下分着花。”

帶兵官剋扣軍餉,慈禧太后早就知道,方面大員,除了曾國藩和丁寶楨以外,其餘的操守,她也不敢相信,至於京中大僚,在逢年過節,或者各省監司以上的官員到京,照例有所饋贈,更不足爲奇。但十成中有七成落入私囊,未免駭人聽聞,她不能不注意了。

“你說的上上下下,倒是誰呀?”

“這奴才就不敢說了。”安德海很謹慎地,“只聽說六爺他們,都在外國銀行有存款。”

“噢!”慈禧太后詫異地,“把錢都放在洋鬼子那兒啦?”停了一下她喊:“小安子!”

“喳!”

“你倒去打聽打聽,他們放在洋鬼子那兒的款子有多少?”

“是!”安德海說,“洋鬼子的事兒難辦,主子得寬奴才的期限。”

“期限倒不要緊,就是得打聽實在。”慈禧太后很嚴厲地說:“你可不許胡亂謊報。”

“奴才不敢!”安德海接着又陪笑說道:“奴才還有件事,叩求天恩,可是……。”

“怎麼啦?”慈禧太后斜睨着他,“有話不好好兒說,又是這副鬼樣子!”

“奴才上次也跟主子求過,主子吩咐奴才自己跟皇上去求,奴才怕跟皇上求不下來,還是得求主子的恩典。”

“又是那回事!”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搖搖頭:“你還是得跟皇上去求。”

“是!”安德海委委屈屈地答應着。

看他的神氣,慈禧太后於心不忍,便安慰他說:“你先跟皇上求了再說,倘或不成,再跟我說。”

有了這幾句話,安德海有恃無恐,心情便輕鬆了。細細盤算了一下,正好有個機會,三月二十三皇帝生日,借萬壽討賞,也是個名目。而且日子還有個把月,也來得及好好下一番工夫。

於是安德海一改常態,對皇帝特別巴結,一見面便先陪笑臉,也常在慈禧太后面前,頌讚皇帝的書讀得好。這樣一到了三月初,他找個機會,提議今年皇帝萬壽要大大熱鬧幾天。得到了慈禧太后的許諾,他親自到昇平署去接頭,準備了好幾出皇帝所喜愛的武戲和小丑、花旦合作的玩笑戲,然後到皇帝面前來奏報獻功。

“辦得好!”皇帝很高興地笑道:“我可真得賞你點兒什麼!”

一聽這話,安德海喜在心裡,表面卻很恭順地答道:“奴才伺候皇上,是應該的。只要皇上高興,比賞奴才什麼都好。”

“總得賞點兒什麼。”皇帝沉吟了一下問道:“小安子,你父母還在世不在世?”

“跟皇上回話,奴才父母已經故世了。”

“有了封典沒有?”

“前年蒙皇太后賞了四品封典。”

“喔,你是四品。”小皇帝問,“按規矩怎麼樣啊?”

“奴才請旨,皇上問的是那一個規矩?”

“你們的品級啊!”

安德海不慌不忙地答道:“按規矩是四品。有特旨那就可以不按規矩了,規矩本來就是皇上定下來的。”

“噢!”皇上又沉吟了一會,躊躇着說,“我想另外賞你個頂戴,不知道行不行?”

“奴才不敢!”安德海趕緊跪下說道,“奴才決不敢邀賞。不過,皇上要另定規矩,沒有什麼不行。奴才說這話,決不是取巧兒。”

“我知道你不是取巧。只要能另定規矩就行了。”皇帝指着安德海的頭說:“藍頂子暗,太難看了,我給你換個頂戴。”

世上真有這麼稱心如意的事!自己想換個紅頂子,偏偏皇帝就要賞這個。安德海幾乎從心底發出笑來,但無論如何得要做作一下,這個頂子纔來得漂亮。

於是他免冠碰頭,口中誠惶誠恐地說道:“奴才受恩深重,來世做牛做馬都報答不來,實實在在不敢再邀皇上的恩典。求皇上體念奴才的一點誠心,收回成命!”

小皇帝有些窮於應付了,極力思索,想起上諭上對大臣的任命,常用的一句話,隨即說了出來:“毋許固辭!”

“皇上已經吩咐了。”小李在旁幫腔,“你就謝恩吧!”

“皇上天高地厚之恩,奴才不知怎麼樣報答。”安德海說,“奴才感激天恩,實在不知怎麼說纔好。”他故意裝出那訥訥然的忠厚樣子。

皇帝笑笑不響。安德海亦是心滿意足,抖擻精神,幫着去照料皇帝萬壽的慶典,儘可能把排場鋪展開來,搞得花團錦簇,十分熱鬧。

這是爲了討皇帝的歡心,但也是迎合慈禧太后的心意。盛年孀居的太后,最怕的是月下花前,悄無人聲,那兜上心來的寂寞淒涼,無藥可治。唯一的辦法是別尋寄託,不讓這份寂寞淒涼的心情出現。安德海在她看來重要,就因爲他總能想些花樣出來,爲她打發閒處光陰。但是要熱鬧一番也不容易,第一要有個名目,免得外面說閒話;第二更要有那份閒情逸致——象歲尾年頭那樣,捻軍擾及西陵,直逼京畿,弄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想熱鬧也熱鬧不起來。

這些日子不同了,西捻已越過滹沱河南竄,李鴻章由冀州移駐直、豫、魯三省樞紐的大名府,指揮郭松林、潘鼎新,以及改隸左宗棠的老湘軍劉松山,還有豫軍張曜、宋慶,以及善慶的蒙古馬隊,分路攔截追剿,打得極其起勁。不但京畿之圍已解,而且依慈禧太后這幾年天天看軍報的經驗,官軍只要不是以屯守爲名,專駐一地,養得師老,能夠不怕辛苦,窮追猛打,收功的日子就不遠了!因此,以輕鬆的心情,借皇帝萬壽好好熱鬧幾天,在她可以彌補“這個年沒有過好”的遺憾,是非常需要的。

萬壽前後七天,七品以上的官員都可以穿蟒袍,稱爲“花衣期”,當暖壽及正日在高宗養老的寧壽宮賜大臣入座聽戲之前,宮中已經熱鬧了兩天了。

第九五章第四一章第九七章第四四章第二十四章第五章第八六章第八二章第五三章第六九章第五七章第四六章第八九章第八四章第五五章第八十章第一○七章第六九章第五六章第八五章第七六章第八十章第一○一章第九二章第四一章第九二章第十五章第八四章第一○四章第三十一章第九九章第六七章第九九章第九二章第九五章第四章第九四章第二十二章第九二章第五九章第二章第十章第十三章第五二章第二十一章第三十二章第五四章第六八章第六七章第一○三章第九二章序 清文宗與恭親王第五九章第八六章序 清文宗與恭親王第六七章第一○四章第七三章第十九章第七七章第二十二章第五七章第九三章第二十九章第四十章第十二章第六六章第二十八章第六章第十七章第八五章第九五章第二章第十四章第四章第二十五章第四十章第一○七章第四九章第一○五章第九八章第三五章第十六章第三八章第三章第三十一章第四二章第四十章第二十五章第六十章第六九章第八章第四三章第三五章第十章第四六章第九一章第二十七章第七五章
第九五章第四一章第九七章第四四章第二十四章第五章第八六章第八二章第五三章第六九章第五七章第四六章第八九章第八四章第五五章第八十章第一○七章第六九章第五六章第八五章第七六章第八十章第一○一章第九二章第四一章第九二章第十五章第八四章第一○四章第三十一章第九九章第六七章第九九章第九二章第九五章第四章第九四章第二十二章第九二章第五九章第二章第十章第十三章第五二章第二十一章第三十二章第五四章第六八章第六七章第一○三章第九二章序 清文宗與恭親王第五九章第八六章序 清文宗與恭親王第六七章第一○四章第七三章第十九章第七七章第二十二章第五七章第九三章第二十九章第四十章第十二章第六六章第二十八章第六章第十七章第八五章第九五章第二章第十四章第四章第二十五章第四十章第一○七章第四九章第一○五章第九八章第三五章第十六章第三八章第三章第三十一章第四二章第四十章第二十五章第六十章第六九章第八章第四三章第三五章第十章第四六章第九一章第二十七章第七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