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候,接到一個密摺,是奉旨巡閱長江水師的彭玉麟,參劾兩江總督劉坤一,說他“嗜好素深,又耽逸樂,年來精神疲弱,於公事不能整頓,沿江炮臺,多不可用,每一發炮,煙氣眯目,甚或坍毀。”又說他“廣蓄姬妾,稀見賓客,且縱容家丁,收受門包,在兩廣總督任內,所築炮臺,一經霪雨,盡皆坍毀。”措詞異常率直。
慈禧太后是知道彭玉麟的,賦性剛介耿直,知人論世,難免偏激,因此,她對這個奏摺上的話,不甚深信。但遇到這樣的案子,必得派大員查辦,因而發交軍機議奏。
軍機卻深感爲難,仍舊只能請旨。因爲查辦兩江總督,至少得派個大學士,大學士出京查案,風聲太大會影響政局的安定。而且要查的是江防,亦非深諳兵事的,不能勝任。
“最爲難的是,劉坤一、彭玉麟都是朝廷倚重的大臣,人才難得,總宜保全。如果查有實據,也還罷了,倘或其中不盡不實,劉坤一必又奏劾彭玉麟,鬧成兩敗俱傷,似非保全之道。”恭王又說,“此事關係甚大,臣等不敢擅專,總得先請皇太后定下宗旨,臣等方好遵循。”
慈禧太后見恭王如此怕事,自然不滿,但細想一想,他的話亦不是全無道理,因而問道:“如果派人查辦,你們看是誰去好?”
“如果真的要查辦,自以左宗棠爲宜。不過,左宗棠正請病假,天氣又熱,長途跋涉,不甚相宜。”恭王又說,“這一案,派大員出京,必定引起外間揣測,平添許多風波。臣請旨,是否可以寄信給劉坤一,讓他明白回奏。”
“那沒有用。”慈禧太后大爲搖頭,“讓劉坤一回奏,當然是爲他自己辯護,那時再派人去查,就不是保全之道了。我想……,”她沉吟了好一會說:“左宗棠的性情我知道,他不宜於查案,從前查辦郭嵩燾,說的話不公平。”
接着,慈禧太后指示,就派彭玉麟密查。這是辦事的創格,但細細想去,卻是極高明的一着,第一,不必特派大員出京,而彭玉麟本在江南,順便密查,不着痕跡。其次,原由彭玉麟參劾。復派彭玉麟密查,等於讓他更作詳細的報告,復奏爲原奏之續,就好象不曾查辦過劉坤一。恭王認爲這樣做法,最好的是,沒有奉旨查辦的第三者,將來案情或大或小,或嚴譴或保全,都可操縱自如,所以欣然承旨,由衷地頌揚聖明。
兩江的參案,未有結果,陝甘的人事卻須有所變動。曾國荃本無意去主持陝甘的軍務,而在這半年之中,不但自己體弱多病,並且家庭中連番拂逆,先是他的胞侄,曾國藩的次子紀鴻,會試屢次落第,這年五月間鬱郁以終。接着,他自己又死了一個兒子,情懷灰惡,堅決求去。
恭王深知他的心境,已經答應讓他休息一個時期,但繼任人選頗費躊躇。左宗棠當然沒有回任的道理,就是他自己願意再度出鎮西陲,朝廷亦不會相許,因爲割斷了他跟劉錦棠、張曜等人的關係,便等於變相收回兵權,不宜讓他再統舊部,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但陝甘畢竟仍是湖南人的天下,所以曾國荃的繼任人道,亦必得仍是湖南人,才能籠罩得住。
這番調動,重在防務,與尋常的督撫遷調,情況不同。所以恭王事先曾與李鴻章商議,預備以劉坤一調任陝甘,丁寶楨在四川的聲名很好,應該移督兩江。空下來的四川總督一缺,照李鴻章的打算,最好讓他老兄湖廣總督李瀚章調補。丁寶楨這幾年在四川極力整頓,吏治非吳棠在日所可同日而語,稅收更有起色,光是協解北洋購置鐵甲船的鹽稅,就有三十萬兩之多,所以李瀚章如能調爲川督,在李鴻章來說,公事上先就可以得心應手。
於是,不等彭玉麟奏復,恭王先就奏明慈禧太后,召劉坤一進京陛見,由彭玉麟署理兩江總督,作爲一次督撫大調動的第一步。
左宗棠一月假滿,又續假一月,這次慈禧太后批是批准了,卻是疑惑。
因此,在召見醇王時,特地問道:“最近見着了左宗棠沒有?”
“半個月前,臣去看過他。”醇王答道,“精神還不差,只是興致不好。”
“爲什麼呢?”
“大概辦事不大順手。”
慈禧想了想說:“是不是有人跟他過不去?”
這是指寶鋆,醇王不便肯定,答一聲:“皇太后聖明。”
“你倒看看他去。”慈禧太后說,“勸勸他。到底是替朝廷立過功勞的人,年紀也這麼大了,問問他自己有什麼意思。”
醇王銜命去訪問時,左宗棠正短衣蒲扇,在家納涼。
在親貴中,醇王最看重左宗棠,他亦往往倚恃醇王作擋箭牌。所以接得門上通報,絲毫不敢怠慢,具衣冠、開中門,將貴客迎了進來,要用待親王的禮節參見,讓醇王硬攔住了。
寒暄之際,先問病情。左宗棠便滔滔不絕地,將他頭面浮腫、胸有痞塊這些毛病的由來,從頭談起。醇王一面聽、一面看,心裡在想,能這樣起勁講話,就有病也不重,便等他談得告一段落時,勸他銷假上朝。
“宗棠許國以馳驅,自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以諸葛亮自命,所以自然而然地引用了《出師表》的話,“不過,衰病侵尋,有增無減,釋杖不能疾趨,跪拜不能復起,當差的儀制尚且難得周全,其他還談得到嗎?多承王爺垂愛,一定能體諒七十老翁的苦況。等假滿以後,無論如何要請開缺、開差使。那時要請王爺在慈聖面前,代爲陳明苦衷。”
“老年不宜跪拜,上朝是一大苦事,我是知道的。”醇王說道,“朝廷優禮勳臣,廟堂籌劃,倚重老成,只怕慈聖也不肯放你回山。”
“是!”左宗棠答道,“雖然開了缺,我暫時仍舊住在京裡,以備朝廷顧問。如果明後年託天之福,八方無事,那時再乞骸骨,想來亦萬無不能邀準的道理。”
看他言詞懇切,醇王認爲真意已經探明。天氣這麼熱,自己固然不耐久坐,而做主人的衣冠陪客,更覺不忍,便起身告辭。第二天特爲進宮請見慈禧太后,將所見所聞,據實面奏。
“左宗棠的意思我懂了,他是想開掉軍機的差使,光是當大學士。”慈禧太后說,“不過,我看他實在不宜於做京官,得找個好地方,讓他去養老。”
左宗棠將要外放,就在這一刻便決定了,但“好地方”卻一時難找。
當劉坤一奉召到京前後,彭玉麟的復奏也到了。
非常出人意外地,彭玉麟的復奏,竟是爲劉坤一多所開脫。原奏說“沿江炮臺多不可用,每一發炮,煙氣眯目,甚或坍毀”並非劉坤一的錯處,錯在兩江軍需總局坐辦趙繼元。
此人是安徽太湖人,同治二年的翰林,”原是正途出身,卻在散館以後,又捐了個道員,分發江蘇。這是有道理的,因爲他的妹夫就是李鴻章,這時正署理兩江總督,郎舅無迴避之例,便派了軍需總局的肥差,一直把持到如今,才爲彭玉麟不顧一切地“掀”了出來:“兩江軍需總局,原系總督札委局員,會同司道主持。自趙總元入局,恃以庶常散館,捐升道員出身,又系李鴻章之妻兄,賣弄聰明,妄以知兵自許,由是局員營員派往修築者,皆惟趙繼元之言是聽。趙繼元輕前兩江總督李宗羲爲不知兵,忠厚和平,事多蔑視。甚至督臣有要務札飭總局,趙繼元竟敢違抗不遵。直行己意。李宗羲旋以病告去,趙繼元更大權獨攬,目空一切。炮臺坍塌、守臺官屢請查看修補,皆爲趙繼元矇蔽不行。”
趙繼元如此頑劣,彭玉麟以巡閱長江水師,整頓江防的職責,曾經插手干預,但並無效果,他在奏摺中說:
“臣恐劉坤一爲其所誤,力言其人不可用。劉坤一札調出局,改派總理營務,亦可謂優待之矣,而趙繼元敢於公庭大衆向該督臣力爭,仍要幫理局務。本不知兵,亦無遠識,嗜好復深,徒恃勢攬權,妄自尊大,始則自炫其長,後則自護其短,專以節省經費爲口實,惑衆聽而阻羣言,其意以爲夷務有事,不過終歸於和,江防海防,不過粉飾外面,故一切敷衍,不求實際。其實妄費甚多,當用不用。大家皆瞻徇情面,以爲局員熟手軍需,營務歸其把持。將來海疆無事,則防務徒屬虛文,一旦有事,急切難需,必至貽誤大計。夫黜陟之柄,操自朝廷,差委之權,歸於總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見聞,不忍瞻徇緘默,恐終掣實心辦事者之時,而無以儆局員肆妄之心。”
奏摺到達御前,慈禧太后大有警悟,李鴻章的勢力遠達兩江,是她知道的,卻想不到是這樣根深蒂固。上海的製造局、招商局、以及將要開通的上海、天津陸路電報線,都在李鴻章手裡。再加上他有這樣一個至親盤踞在兩江軍需總局,歷任總督都無奈其何,變成南北洋防務,都靠李鴻章一個人,權柄過重,朝廷終有受他挾制的一天,豈不可慮?
因此,她不交軍機議奏,硃筆親批:“趙繼元劣跡昭著,即行革職。”軍機處看到硃批,無不心驚。大家都懂她的意思,這是“殺雞駭猴”,有心給李鴻章一個警告,也是給所有的大臣一個警告:倘或不是勤慎奉公,她用威行法是毫不容情的。
也就因爲如此,慈禧太后決不讓劉坤一回任兩江,兩江總督得要派一個不甘於受李鴻章影響的人。“兩江的情形不大好!”她向恭王說,“用人不能光講才具,操守也要緊,總要破除情面,切實整頓。象盛宣懷當招商局委員,收買洋船,竟敢舞弊,居然還有人幫他說話,無怪乎象趙繼元這些人,膽子越來越大了。”
這也是指着李鴻章說的。盛宣懷是李鴻章的親信,他收買旗昌洋行的輪船舞弊,查明屬實,而“居然還有人幫他說話”,也就是李鴻章。
“彭玉麟是肯破除情面,實心辦事的,不如就讓他在兩江。”
“回皇太后的話,”恭王答道,“彭玉麟早有過話,決不肯做督撫。而且他參了劉坤一,又接劉坤一的事,爲避嫌疑,更不肯了。以臣的意思,丁寶楨倒合適。”
“丁寶楨在四川很順手,一動不如一靜。我看,”慈禧太后突然想到,“叫左宗棠去吧!”
將左宗棠排出軍機,辦事可得許多方便,恭王表示贊成。不過左宗棠是不是肯去,卻成疑問。所以,恭王特地派一名軍機章京到左宅求見,探問他的意思。
在左宗棠,這是意外之喜,頓時精神一振。他喜歡攬權,更喜歡獨斷獨行。少年時言志,不望拜相入閣,只願出鎮方面,不得已而求其次,寧願做個七品縣官,亦可以一抒抱負。如今既拜相、又出鎮,而且兩江總督必兼南洋大臣,東南防務,要靠自己來經營策劃,大有用武之地。所以對派去的軍機章京,在矜持之中,不免喜形於色,表示一到南洋,江防、海防,只要他一到任,必有辦法。
事情就這樣定局了,但卻還不能降旨。因爲劉坤一奏對不稱職,他本人鴉片癮大、姬妾又多,也不願到西北苦寒之地,而楊昌濬的資望才具,都不夠總督的格,得要另外物色。
最初想到劉坤一的族叔,雲貴總督劉長佑,他是湘軍宿將,早就當過直隸總督,移鎮西北,倒也人地相當。但因法國正在窺伺越南,西南的防務,亦頗並重要,不宜調動。
挑來挑去挑中了一個湖南人,是浙江巡撫譚鍾麟,他是翁同和的同年,恭王對他特具好感。同治四年,慈禧太后與恭王失和,鬧出絕大風波,恭王几几乎連爵位都保不住。慈禧太后震怒之下,有言責的人,十九噤若寒蟬,只有譚鍾麟以江南道御史,慷慨陳言,說“廟堂之上,先啓猜疑,根本之地,未能和協,駭中外之視聽,增宵旰之憂勞,大局有關,未敢緘默”,同官感悟,列名合疏的,有四十餘人之多。慈禧太后一看這聲勢,不敢一意孤行,終於恢復了恭王的名位權力。以此淵源,譚鍾麟一直能得到恭王的支持。而且他的官聲不錯,並且當過陝西巡撫,論各方面的考慮,都很合適。唯一不甚妥當的是,他在浙江當杭州知府,署理杭嘉湖道時,楊昌濬當浙江布政使,正是他的頂頭上司,現在楊昌濬是甘肅布政使,變成譚鍾麟的部屬,似乎難堪。但朝廷用人,當然管不到這些細節,也就隨它去了。
譚鍾麟的調督陝甘,是出於張之洞的建議,在“翰林四諫”中,他頗得人緣,所以湖廣總督李瀚章,爲了籠絡,特地卑詞厚幣,請他去當湖北通志局的總纂。可是張之洞正在培養資望關係,快到了水到渠成,將要大用的時候,自然不肯應聘,轉薦他的門生樊增祥自代。果然,不久就由於李鴻藻的保薦,放了山西巡撫。翰林當到內閣學士,不是內用爲侍郎,便是外放爲巡撫,循資遷轉,原無足奇,奇的是張之洞升內閣學士還不到半年的工夫,就有此任命,不能不說是異數。
因此,給他去道賀的人特別多。張之洞興奮得不得了,親擬謝恩摺子,得意忘形,自命爲“敢忘八表經營”的話,一時傳爲口實,而挖苦他最厲害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堂兄張之萬。一天張之萬帶了兩個掛錶,有人便說,表只要準,一個也就夠了。他這樣回答人家:“我帶兩個表不足爲奇,舍弟有‘八表’之多。”
“八表”是八方之極,亦是“天下”的別稱,“八表經營”可以解釋爲開國英主力戰定天下。張之洞下筆不檢,用了這句成語,如在雍正、乾隆年間,不丟腦袋也會丟官,但嘉慶以後,文字獄久已不興,而且清流的口氣,向來闊大,所以山西巡撫想經營八表,不過傳作笑談而已。
談笑以外,亦頗有人深爲警惕,因爲張之洞的被重用,正是慈禧太后重視清流的明證。翰林四諫中,專事彈劾的張佩綸、鄧承修、寶廷、以及後起的盛昱,不在四諫之列,卻與黃體芳齊名,好以詼諧語入奏摺的劉恩溥都在朝中,氣焰更甚,不知他們那一天心血**,出手搏擊?因而都不免惴惴不安。
因爲如此,便常有些捕風捉影,疑神疑鬼的流言,有人說萬青藜、董恂在位不久了,有人說李鴻藻一系將攻倒王文韶,還有人替新任陝甘總督譚鍾麟擔心,說張佩綸一定饒不過他。
張佩綸曾經彈劾過譚鍾麟,那是四年前的事。光緒三年,山西、河南、陝西大旱,赤地千里,朝廷截留東南漕米一百萬石,賑濟山西與河南,由閻敬銘以侍郎坐鎮山西,督辦賑務。有個縣官侵吞賑米,閻敬銘會同山西巡撫曾國荃,請“王命旗牌”,斬於鬧市,因而經手放賑的,不管是官員還是紳士,沒有人敢於舞弊,山西、河南的災民,受惠的不止其數。
但是,陝西同樣被災,卻獨獨向隅。這年從四月到九月,點雨未下,渭南、渭北,小麥下種的不及二成,百姓已經吃草根樹皮了,但左宗棠西征,還在急如星火地催運軍糧。李鴻章大爲不滿,寫信給左宗棠說:“西北連年荒歉。民食猶苦不足,何忍更奪之以充兵餉?萬一如明末釀成流寇之亂,誰屍其咎!”
左宗棠接到這封信,當然很不開心。因此也就討厭有人說陝西大旱,陝西巡撫不敢違逆他的意思,便禁止屬下報災。朝廷查詢,他答奏說是“全省麥田僅有三成未播種者,餘皆連得透雨,一律下種,雖有偏災,不致成巨祲。”這個巡撫就是左宗棠的同鄉譚鍾麟。
陝西的紳士爲求自保,約齊了上書巡撫,請求奏報災情,設局派官紳會辦賑物。譚鍾麟置之不理,陝西紳士只好乞援於言路了。
當時陝西人當御史的,一共有五個人,而陝西的紳士,只寫信給其中的四個。這四個人有一個叫餘上華,雖是陝西平利人,祖籍湖北,兩湖一向認同鄉的,所以餘上華跟譚鍾麟套上了交情,平日常有書信往來。這時便跟其餘三個人說:“紳士與巡撫不和,言官又攻巡撫,彼此相仇,吃虧的還是地方。我看先不必出奏,由我來寫封信勸他,如果他肯回心轉意,奏請辦賑,嘉惠地方,我們又何必再作深責?”
大家都覺得他的話入情入理,應是正辦。便同意暫緩彈劾,由余上華寫信給譚鍾麟。那知道餘上華出賣了他的同官,也出賣了他的同鄉,將陝西紳士的原函,寄了給譚鍾麟。
譚鍾麟爲了先發制人,連夜拜折,專差送到京裡,特參“陝西紳士,把持公事,脅制官吏;移熟作荒,陰圖冒賑。”可惜,晚了一步,已經先有人蔘了譚鍾麟。
這個人叫樑景先,陝西三原人,官拜浙江道御史,就是陝西紳士致書言路乞援,而獨獨漏了他的那個人。樑景先的科名甚早,是道光二十五年的進士,咸豐十年英法聯軍進京時,他做工部郎中,因爲膽小,棄官逃回家鄉。這不是什麼大不了事,但陝西人最講氣節,因此看不起他,後來雖然補了御史,陝西的紳士卻從不跟他打交道。這一次桑梓大事,別人都受託出力,只有他不在其列,心裡非常難過。想想六十多歲的人,就要告退了,這樣不齒於鄉里,將來退歸林下,還有什麼面日自居爲縉紳先生?倒不如趁此機會,爲桑梓效一番勞,晚節可以蓋過早年的恥辱,豈不是極好的打算?
因此,他深夜草奏,狠狠參了譚鍾麟一本,說他驕蹇暴戾,一條條罪狀列了許多,而且詞氣之間,也隱約談到餘上華跟譚鍾麟勾結,“潛通消息”的情事,同時也參了陝西藩司蔣凝學,衰病不足以勝任其職。
他的奏摺一上,譚鍾麟的摺子也到了,陝西的御史預備在京裡參他,他遠在西安,怎會知道?見得餘上華“潛通消息”的話,信而有徵。不過由於恭王的從中迴護,這兩個摺子都留中不發,只用“廷寄”命譚鍾麟“確查具奏”。
消息當然瞞不住的,陝西的京官和地方上的百姓,動了公憤,一方面具呈都察院,請求代奏:“陝西荒旱,巡撫、藩司厭聞災歉”,一方面在西安幾乎發生暴動。譚鍾麟大起恐慌,下令西安鎮總兵、潼關協副將,調兵三千,將巡撫衙門,團團圍住,一打二更,撫署前後戒嚴,斷絕行人,總算地方紳士出面安撫,不曾激成民變。只是蒲城、韓城等處,奸匪乘機作亂,還殺了兩名官兒,派兵剿捕,方能平定。
事情鬧得很大,但朝廷無意嚴格追究責任,所以等譚鍾麟的復奏到京,纔有明發上諭,認爲譚鍾麟的復奏,“尚無不合”。樑景先所參蔣凝學各節,既無實據,“毋庸置議”。至於陝西的災情,由戶部撥銀五萬兩,交譚鍾麟覈實放賑。
看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不想惱了張佩綸,看樣子他內有恭王成全,外有左侯支持,要扳是扳他不倒的,只有給他一個難堪出出氣。
於是他上了一道“疆臣復奏,措詞過當,請旨串飭”的摺子。結果發了一道上諭,第一段說:
“前因陝西紳士呈訴該省荒旱,巡撫譚鍾麟有辦理未善之處,諭令該撫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茲據譚鍾麟復陳,辦理一切情形,尚無不合。朝廷知該撫向來認真辦事,特予優容,明降諭旨,責成該撫經理救荒事宜,不以折內語句,苛以相繩。”這一段是爲譚鍾麟開脫,也爲朝廷本身辯護,救災事大,措詞事小,不加苛責。
第二段入於正文,是這樣措詞:
“茲覽張佩綸所奏,‘該撫復奏摺內,曉曉置辯,語多失當,恐開驕蹇之漸,請予申飭。’嗣後該撫惟當實心任事,恪矢靖共,於一切行政用人,慎益加慎,毋稍逞意氣之偏,轉致有虧職守。”
前後兩段的文氣,似斷還續,雖未明言申飭,其實已作了申飭,但此申飭又很明顯地表示出是苛責。合看全文,給人的觀感,彷彿是弟兄相爭,做哥哥的明明不錯,但父母爲了敷衍驕縱的幼子,假意責罵哥哥。清流中人,真的成了“天之驕子”了。
事隔四年,丁憂復起的張佩綸,依然是“天之驕子”,補了翰林院侍講的原職,謝表中比擬爲宋哲宗朝,賢后宣仁太后當國,起用賢俊,再度當翰林學士的蘇東坡,儼然以參贊軍國大計的近臣自許。事實上,三年守制,潛心修養,雖然氣概如昔,但已深沉得多,不會再象以前那樣一逞意氣,便爾搏擊。所以爲譚鍾麟擔心的流言,亦畢竟是流言而已。
※※※
補授兩江總督的上諭,由內閣明發時,左宗棠還在病假之中。人逢喜事精神爽,病痛彷彿好了一大半,期滿銷假,說“步履雖未能復故,而筋力尚可支持。”摺子一遞,當天就由慈禧太后召見。
這次召見,跟以軍機大臣的身分,隨班晉見,大不相同,太監扶掖,溫語慰問,躊躇滿志的左宗棠,亦頗有感激涕零之意,說是過蒙體恤,大出意外,只是衰病之軀,怕難報稱。
慈禧太后放他到兩江,原有象宋朝優遇大臣那樣,“擇一善地”讓他去養老的意思,但這話不宜明說,依然是勉勵倚重的語氣,“說到公事,兩江的繁難,只怕比你現在的職司要多好幾倍。”她說,“我是因爲你回來辦事認真,很有威望,不得不借重你去鎮守。到了兩江,你可以用妥當的人,替你分勞。不必事事躬親,年紀大了,總要保重。”
這是不教他多管事,還是含着養老的意味在內,而左宗棠是不服老的,瞿然奏對,大談南洋的防務與“通商事務”。
一講就講了半點鐘。
“你如果不能支持,不妨稍微歇一歇。”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煩,但神態很體恤,“兩江有什麼應興應革的事宜,你跟恭王、軍機慢慢兒談,讓他們替你代奏好了。”
於是左宗棠跪安退出,料理未了事務,打點起程。經手的兩件大事,一是永定河工,完工的要奏請驗收,未完工的仍由王德榜料理。二是安置十二哨親軍,一部分遣散,一部分帶到兩江。剩下的軍械當然移交李鴻章接收,但最新式的六百杆“後膛七響馬槍”,卻送了給神機營,使得醇王喜不可言。
諸事皆畢,左宗棠衣錦回鄉,奉準請假兩月,先回湖南展拜他二十二年未曾祭掃的祖塋。
十一月底船到長沙,新由河南調任湖南巡撫的塗宗瀛,率領通省文武官員,衣冠鼓樂,恭迎爵相,日日開筵唱戲,將他奉如神明。這樣在省城裡住了三天,方溯湘水北上,榮歸湘陰故里。
頭白還鄉,而且拜相封侯,出鎮東南,這是人生得意之秋,但左宗棠的心境,卻大有“近鄉情更怯”的模樣,怯於見一個人:郭嵩燾。
郭嵩燾跟左宗棠應該是生死之交。咸豐十年官文參劾左宗棠,朝命逮捕,將有不測之禍,虧得郭嵩燾從中斡旋解救,左宗棠不但無事,而且因禍得福,由此日漸大用。以前郭左兩家,並且結成兒女姻親。這樣深厚的關係交情,竟至中道不終。同治四年,郭嵩燾署理廣東巡撫,積極清除積弊,整理釐捐,因而與總督瑞麟爲了督署劣幕徐灝而意見不和,朝旨交左宗棠查辦。他爲了想取得廣東的地盤,充裕他的餉源,居然趁此機會,連上四折,攻掉了郭嵩燾,保薦蔣益灃繼任廣東巡撫。其間曲直是非,外人不盡明瞭,但左宗棠自己知道,攻郭嵩燾的那些話,如隱隱指他侵吞潮州釐捐之類,都是昧熬良心才下筆的。
在左宗棠,這些英雄欺人的行徑,不一而足,但對他人可以置之度外,對郭嵩燾不能,尤其回到了家鄉更不能。一路上左思右想,唯有“負荊請罪”,才能稍求良心自安,也見得自己的氣度與衆不同。
一大清早,左宗棠便吩咐備轎拜客,陳設在官船上的全副儀仗,執事都搬上了岸,浩浩蕩蕩地塞滿了一條長街。八擡大轎到郭家門口停住,左宗棠走下轎來,紅頂子,三眼花翎,朝珠補褂,一應俱全,親自向郭家的門上說明:“來拜你家大爺。”
郭嵩燾早就得到消息,擋駕不見,甚至連大門都不開,門上只是彎着腰說:“家主人說,決不敢當。請侯爺回駕。”
“你再進去說,我是來會親戚。務必見一見。”
往返傳話,主人一定不見,客人非見不可,意思極爲誠懇。最後是郭嵩燾的姨太太勸她“老爺”,說女兒是他侄媳婦,如果過於不講面子,女兒在左家便難做人。郭嵩燾是怕這個姨太太的,只能萬分委屈地,開門接納。
“老哥,老哥!”左宗棠一進門便連連拱手,進了大廳,便有個戴亮藍頂子的戈什哈,鋪下紅氈條,左宗棠首先跪了下去。
“不敢當,不敢當!”郭嵩燾只好也跪了下來。
兩人對磕過一個頭,左宗棠起身又是長揖:“當年種種無狀,今天實在無話可說,唯有請老哥海涵。”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郭嵩燾餘憾不釋,語氣十分冷漠。
於是左宗棠寒暄着將郭家上下,一一問到,然後談論彼此熟識的親戚故舊,直到中午不走,郭嵩燾只好留他吃飯。
左宗棠頗講究口腹之慾,在前線督師,經常食用的都是曾國藩宴客亦不輕易一用的“海菜”,魚翅、燕窩。這天在郭家,不過一桌臘肉,蒸魚之類的家鄉菜,左宗棠卻吃得津津有味,健啖而且健談,一頓飯吃了兩個鐘頭方罷。冬日天短,告辭的時候,已經太陽下山,炊煙四起了。
這就是左宗棠籠絡人的手段。在他人看來,這麼一位第一號的貴客,在他家作整日盤桓,豈止於蓬蓽生輝,真該家祭陳告,祖宗有德才是。左宗棠就是期待郭嵩燾有此想法,一以消釋仇怨,再則消釋鄉里父老的“誤會”,說起來:“左四老爹跟郭家交情還是厚得很,你看,一會親就是一整天,誰說他們兩家不和?”等到郭嵩燾來回拜時,再款以上賓之禮,更是前嫌盡釋,浮言盡消了。
然而他失望了,郭嵩燾竟不回拜!這無論從那方面來說,都是極其失禮的事,同時也由此失禮,更顯出郭嵩燾跟左宗棠的深仇大恨,到了難以化解的地步。
臘月二十二到了江寧,二十四接事。劉坤一派江寧知府與督標中軍副將,原隸左宗棠部下,有福將之稱的譚碧理,將兩江總督關防、兩淮鹽政印信、欽差通商大臣關防,以及王命旗牌,都送到了行館。封印期內,少動公文,左宗棠有公事交代,都派差官去傳話。
他的差官,大都是勤務兵出身,平時呼來喝去,視如僕役,但一到屬下衙門,身分自然不同。到了江寧藩司那裡,投帖請見。
江寧藩司叫升善,旗下貴族出身,最講究應酬禮節,因爲這個名叫孫大年的差官是總督派來,尊上敬下,以平禮相待。原以爲孫大年應該懂得藩司綜理一省民政,亦可算方面大員,尊重體制,不敢分庭抗禮,誰知孫大年全不理會,說請“升炕”,居然就在炕牀上首坐下,高談闊論,旁若無人。升善大爲不悅,第二天上院參見總督,談完公事,順便就提到孫大年的無禮。
“喔,喔!”左宗棠隨即拉開嗓子喊道:“找孫大年!”
“喳!”堂下戈什哈,暴諾如雷。
等把孫大年找來,左宗棠大加申斥:“你們自以爲有軍功,在我這裡隨意談笑,倒也罷了,怎麼到藩司大人那裡也是這個樣?藩司是朝廷特簡的大員,不比你們的頂戴,憑我奏報就可以有了!你們太不自量!趕快替藩司大人磕頭賠罪。”
“喳!”孫大年果真替升善磕頭。
“請起,請起!”升善倒有些過意不去。
“回頭替藩司大人站班!”左宗棠又說:“不準馬虎。”
“喳!”
又談了一會,左宗棠端茶送客。升善走到二門,只見左宗棠左右的十幾名差官替他“站班”,入眼大驚,連孫大年在內,個個紅頂花翎黃馬褂,一齊手扶腰刀,肅然侍立。
細看補子,其中還有繡麒麟的,這是武官一品的服飾,雖說軍功上得來的品級官銜不值錢,但認起真來,到底朝廷的體制有關,升善竟不得不撩袍請安,弄得奇窘無比。
江寧官場有了這樁笑話,左宗棠的聲威益重。但是,在兩江他並不能象在陝甘那樣,想如何便如何。李鴻章在兩江的勢力,雖不如前,卻另有制抑左宗棠的手段。左、李對國防的主張,向來不同,左宗棠主塞防,李鴻章主海防。海洋遼闊,不比塞防可以據險而守,所以南北洋必須聯成一氣,這也就是李鴻章插手兩江,能得朝廷默容的道理。如今左宗棠出鎮東南,加以彭玉麟嚴劾趙繼元,是間接對李鴻章深致不滿的表示,如果左、彭聯手,則經營北洋的計劃,將處處遭遇障礙,因而先發制人,策動張佩綸上了一個洋洋四、五千言的奏摺。
這個摺子的案由,叫做“保小捍邊,當謀自強之計”,而一篇大文章,談的完全是海防,卻有意在案由上避免,用心也算甚苦。奏摺一上,慈禧太后覺得頗爲動聽,加以恭王的支持,所以下了一道“五百里”的“密諭”,分寄李鴻章、左宗棠及閩浙總督何璟、兩廣總督張樹聲、雲貴總督劉長佑、還有彭玉麟和有關各省巡撫:
“翰林院侍講張佩綸奏,瀝陳‘保小捍邊,當謀自強之計,一折,據稱‘日本既廢琉球,法蘭西亦越境而圖越南,馭倭之策,宜大設水師,以北洋三口爲一軍,設北海水師提督;天津、通永、登萊等鎮屬之,師船分駐旅順、煙臺,大連灣以控天險。江南形勢當先海而後江,宜改長江水師提督駐吳淞口外;狼山、福山、崇明三鎮均隸之,專領兵輪,出洋聚操。責大臣以巡江,兼顧五省;責提督以巡海,專顧一省。移江南提督治淮徐,轄陸路:閩浙同一總督轄境,宜改福建水師提督爲閩浙水師提督,以浙江之定海、海門兩鎮隸之。浙江提督專轄陸路爲正兵,扼險以伺利便,劉永福等皆可羅致爲用。復以水師坐鎮珠崖;快船、水雷船出入于越南神投海口,與爲聯絡’等語,海防、邊防自爲目前當務之急,亟應統籌全局,因時制宜。必有折衝禦侮之實,始可爲長駕遠馭之計,該侍講所陳各節,不爲無見,即着李鴻章、左宗棠、何璟、張樹聲、彭玉麟等將海防事宜,通盤籌劃,會同妥議具奏。”
照上諭指示,又以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爲疆臣領袖,所以籌議海防,很自然地責成了李鴻章主持。這一下,便佔了先着,他成竹在胸,從容得很,丟下這件要緊公事,好整以暇地親自去巡視蹕道。因爲上年孝貞慈安太后大葬,慈禧太后病體初愈,不宜長途跋涉,未曾送到山陵,怕今年清明時分,會去親祭,所以預先發動民伕,大事整修。
就在巡視中途,李鴻章接到京裡的密信,提到“西聖”的動向,說病勢完全康復,已報“萬安”,爲了打算着意整頓一番,今年皇帝侍奉皇太后瞻謁孝貞定東陵之舉,決定從緩。慈禧太后要留在京裡,親自處理三年一次的“察典”。
三年一次的考績,外官叫“大計”,京官叫“京察”。京察之期跟鄉試之年一樣,逢子、午、卯、酉舉行。這年是光緒八年壬午,各衙門開印以後,第一件大事就是“注考”、“過堂”,考覈屬下。部院大臣照例由吏部開單,奏請親裁。就在這時候,張佩綸遞了“保小捍邊”一折以後,鼓其餘勇,上折攻了三個人,一個是吏部尚書萬青藜,一個是戶部尚書董恂,說他們“聲名平常,年老戀位”,不但“戀職如故,且溺職亦如故”,奏請“照例休致”。另外一個附片,專劾左都御史童華。
慈禧太后早就想動萬、董二人了。所以看到張佩綸的奏摺,正中下懷,萬青藜和董恂都丟了官。童華則開缺以侍郎候補,坐降一級。萬青藜的遺缺由李鴻藻以兵部尚書調補。
接到上諭,李鴻章暗暗警惕。一年之間,李鴻藻升協辦,調吏部,他的宦途得意,正表示清流勢力的擴張,南派王文韶士望不孚,翁同和正在“養望”,潘祖蔭名士氣味太重,看來南不敵北,自己在這兩派之間,如何結納,作爲內援,該當好好有個打算。
這樣考慮着,自然而然想到了張佩綸。同時也不免得意。幾年來憑藉世交,在張佩綸身上下工夫“燒冷竈”,頗有效驗。張之洞巴結李鴻藻,三日兩頭上書言事,終於弄到了一個巡撫,張佩綸才具遠勝張之洞,如果能培植他出鎮方面,則感恩圖報,聲氣相應,豈不是平添了一條臂膀?
不幸地是,“大先生”李瀚章,從湖北派專差送來一封家書,就養湖廣總督衙門的老母,病勢垂危,恐難挽回。這真是晴天一個霹靂,李鴻章憂心忡忡,覺得必須得有一番佈置。
他有個“飯後三百步”的習慣,專有個聽差替他計數,數到三百步,便喊:“夠了!”這天一喊,竟未聽見,他是想心事想出神了。
想的是他老母的後事。一旦丁憂,必須開缺。弟兄兩個都當不成總督,門下多少人要跟着倒黴,還在其次,只怕平時結下了怨,有人趁機報復。特別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任內,經手的大事,不知多少?有些未了的事務,需要彌補,倘或換個不相干的人來,公事公辦,翻出老案,會有極大的麻煩。
當然,以自己的地位及朝廷的倚重,必有“奪情”的詔命,照旗人的規矩,穿孝百日,銷假視事,這百日之內,並不開缺,派人署理,便毫無關係。只是漢人跟旗人不同,而且亦非用兵之時,“墨絰從戎”的說法,全不適用。所以,唯一之計是立刻奏請開缺,同時保薦繼任人選,好替自己彌縫一切。否則,慈禧太后心血**,說不定將左宗棠調補直督,那就非搞得身敗名裂不止。
幸好,淮軍將領中,還可以找得到替手,不過還不到可以着手進行的時候,只能將此人存之於心目之中。眼前先上了摺子再說。
奏請開缺侍疾的奏摺,自然不會批准,朝命“李鴻章賞假一月,赴湖北省親”。正在打點動身,凶信到了,李鴻章隨即奏報丁憂。但用不着星夜奔喪,因爲李太夫人死在他長子衙門裡,而李鴻章由直隸到武昌,得好幾天的工夫,趕不及“親視含殮”,就不妨等靈柩從河北盤迴安徽時,中道迎護。
事實上他也不能星夜奔喪,疆臣領袖、北洋重鎮,何能說走放走?他料定朝廷必然一而再地慰留,趁此機會正好部署,最要緊的是,得要想法子將兩廣總督張樹聲調到直隸來接自己的事。淮軍將領本以劉銘傳爲首,但“劉六麻子”早就跟李鴻章不大和睦,所以張樹聲成了李鴻章嫡系中的“大弟子”。如果李鴻章開缺,最好由張樹聲來接任,幾乎是北洋文武一致的看法,因此湖北的凶信一到,立刻就有人向廣州報喜信。而且張樹聲還有個兒子在北京,當然也早已寫信回家,請他父親準備北上。
果然,朝命不準開缺。等李鴻章上到第三個摺子,恭王便向慈禧太后陳奏,無法強留李鴻章在直督任上,不過北洋大臣是領兵重任,以“墨絰從戎”之義,李鴻章或許可以留下來。建議派王文韶到天津跟李鴻章當面商量,如何讓他回籍奔喪,而又不致影響北洋防務。
於是王文韶銜命到天津,名爲“剴切宣諭慰勉”,要他留任,其實是徵詢繼任人選。李鴻章答應留任北洋大臣,建議調張樹聲署理直督。但法國已派兵到河內,越南局勢怕有變化,兩廣亦須宿將鎮守,因而又建議起用曾國荃爲粵督。
這番佈置,朝廷認爲相當妥帖,依言而行。但如此調動,關鍵是在北洋防務,因爲李鴻章鎮守北洋,所以調淮軍出身的張樹聲爲直隸總督,作爲李鴻章的輔佐。而在張樹聲這方面的人,卻看不透這一層,只當李鴻章丁憂必得開缺,直督調張樹聲是朝廷找不出適當人選,不得不加倚重,從此大用,可以繼李鴻章而成爲北洋的領袖了。
張樹聲的兒子就堅持這樣的看法。他叫張華奎,是個舉人,借在京讀書,預備會試爲名,爲他父親打探消息,鑽營門路。平日很拍清流的馬屁。照李慈銘的說法,清流諧音爲“青牛”,李鴻藻是牛頭,張佩綸是牛角,專門用來牴觸他人,陳寶琛是青牛肚子,在清流中最紮實。當然還有牛尾、牛鞭,但都輪不着張華奎,他是所謂“青流靴子”,比起爲清流跑腿的“清流腿”還隔着一層。
爲了想“獨立門戶”,脫去對李鴻章的依傍,張華奎在京裡大肆活動,找了許多“清流腿”酒食徵逐,交頭接耳地秘密商議,想替他父親直接打一條路子出來。
有條“清流腿”,是國子監的博士,名叫劉東青,忽然拍案自贊:“我有絕妙的一計!此計得行,豈止爲尊大人增重?
直可奪合肥、湘陰的聲光。”
張華奎一聽這話,先就笑了,連連拱手:“請教,請教!”
“翰林四諫,都自負得很,以爲有絕大的經濟,吳清卿、張香濤都出去了,強幼樵自然見獵心喜。”劉東青停了一下說:“他年底下摒絕雜務,專擬談海防的那個摺子,意趣所在,不難明白。如今北洋正在大興海軍,何不奏請以張幼樵到直隸來幫辦水師……。”
話還未完,座客轟然喝采。這一計的確想得很絕,一下子可以收服了張佩綸。幫辦軍務,與欽差大臣只差一間,替張佩綸想了這麼一個好題目,他當然要感恩圖報。得此有力的“保鏢”,直隸總督這個位子就可以坐得穩了。
“不過,”張華奎問說,“二月裡有詔旨,不得奏調翰林。
只怕於功令不符。”
“不是奏調,是舉薦賢能,有何不可。二月間的詔旨,是爲張香濤奏調編修王文錦而發,舉薦張幼樵的情形不同,奏摺中不妨聲明。請加卿,以示優異。這完全看措詞如何耳!”
張華奎深以爲然。但另有人勸他,不可造次,應該先徵得張佩綸的同意。張華奎亦認爲說得有理,便託人去探詢口氣。
張佩綸不置可否。果能幫辦直隸水師,賞加三品卿銜,則一轉就是巡撫,亦是一條終南捷徑。但這要出自朝廷特旨,張樹聲算什麼東西?由他來舉薦,不是貶低了自己的聲價!
在他覺得可笑,可以不作答覆。張華奎卻誤會了,以爲是默許的表示。當時便打密電回廣東,張樹聲尚未接署直督,已先有舉薦張佩綸的奏摺到京。
摺子交到軍機,李鴻藻首先表示不滿,恭王亦認爲張樹聲此舉過於“取巧”,便即奏明慈禧太后,駁斥不許,說“幫辦大員及加賞卿銜,向系出自特旨,非臣下所得擅請。”
這一下連張佩綸亦碰了一鼻子灰,更壞的是,遞折之日,恰有“考差”,張佩綸因爲還有親屬之喪,還有“小功服”在身,不能應考,於是有人說他不應考是在“候旨”,倒象是張佩綸本人想謀這個差使。
“張某人太冒昧了!”他氣得跳腳,“這不是笑話嗎?“此風不可長!”陳寶琛想幫他的忙,爲他洗刷,“我要上摺子參。”
一參一個準:“張樹聲擅調近臣,實屬冒昧,着交吏部議處。”
※※※
李鴻章南下,張樹聲北上,都是儀從煊赫,卻有一個特簡的大臣,布服敝車,行李蕭然,悄悄到京上任來了。
但是進京之時,幾乎無人識得,等到宮門遞折請安,“邸抄”發佈行蹤,朝中大小官員卻都在談論。因爲閻敬銘也是個傳奇人物,有許多傳播人口的故事,在湖北要殺官文的雮童,在山西殺侵吞賑款的知州,都爲人所津津樂道,甚至連慈禧太后亦常提到他。
因此,到京第二天就傳旨召見。她還記得胡林翼當年奏保閻敬銘的考語,說他“氣貌不揚而心雄萬丈”。也聽恭王談過,閻敬銘未中進士以前,以舉人就“大挑知縣”,剛排好班,還不曾自報履歷,就有個主挑的親王,厲聲呵斥:“閻敬銘出去!”因爲大挑知縣,首先就看相貌,“同”字臉第一,“田”字臉其次,此外臉形象“申”、“甲”、“由”字的,也有入選之望,而閻敬銘什麼都不是,他的臉象個棗核,兩隻眼睛一大一小,而且身不滿五尺,形容實在委瑣,怎麼樣看也不象個官,無怪乎首遭斥逐。
然而慈禧太后卻並不以貌取人,對閻敬銘頗有一番溫諭,獎許他在山西辦賑,實心任事,是難得的好官。
“都說你善於理財。”她提到特召他入朝的本意,“現在興辦海軍,跟德國訂造鐵甲船,一隻就要一百多萬銀子,真正有點難乎爲繼。全靠你在戶部切實整頓。”
“是。等臣到了部裡再說。”
“你在戶部待過,想來對戶部的積弊,一定很清楚。”
“臣道光二十八年散館,授職戶部主事,後來胡林翼奏調臣到湖北。事隔多年,戶部的情形,已經隔膜,不過理財的道理,不論公私都是一樣的,除弊即所以興利。第一,剔除中飽,第二,節用務實。不過,臣此刻還不敢說有什麼把握,戶部的事很難辦。”
“就因爲難辦,所以才找你來。我知道你最能破除情面,應興應革的事件,你儘管奏報,我總許你就是。”
“是!”閻敬銘的聲音提高了,“臣盡力去辦。”
“除了戶部的公事以外,有什麼得用的人,你也不妨奏保。我知道你很識人,當初你保丁寶楨,果然很得力。”慈禧太后又說:“如今洋務很要緊,外頭可有好的洋務人才?”
“據臣所知,現在徽寧池太廣道張蔭桓,才大心細,器局開展,是辦洋務的好手。”
提到張蔭桓的這個官職,慈禧太后特感親切,但亦不免傷感,因爲她的父親惠徵,就是死在徽寧池太廣道任上的。至於張蔭桓其人,她彷彿記得前兩年慈安太后跟她提過,但只知其名,別的就都不知道了。
“這張蔭桓是什麼出身?”
“他是捐班知縣出身。”閻敬銘緊接着說:“是捐班當中出類拔萃的人物,筆下極好。早年在廣東家鄉,常跟洋人講求炮臺機器之學。在山東亦帶過馬隊,臣跟丁寶楨都很得他的力。山東的海防,就是張蔭桓策劃的。”
“噢!”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將張蔭桓的名字緊記在心了。
接下來,慈禧太后又問到他的家事。他說他的老家在陝西朝邑,因爲逼近黃河,地勢低窪,常有水患,所以遷居山西運城。有三個兒子,老大叫閻乃兟,同治七年的翰林,現在當編修;老二不仕,守持祖業;老三叫閻乃竹,已經中了舉人。又說家風儒素,兒子都能自立,這一次奉召入京,願盡餘年,報效國家,只是賦性猖介耿直,料想公事不會順手。
“不要緊,你只管放手去做。凡事有我。”
有慈禧太后這句話,閻敬銘深爲安慰。他淡於名利,這一次本來不想出山,到京以後也抱着隨時可以掛冠的打算,此刻感於慈禧太后的支持,雄心復起,倒真的想切切實實整頓一番了。
由宮裡出來,順道拜客,回到他長子家,署理戶部尚書的王文韶,已派了司官在那裡坐等,請示接事日期。
新官上任要挑好日子,閻敬銘卻不作興那一套,隨口答道:“就是明天好了。”
一般的規矩,到任那天跟堂官相會,揖讓升階,司官捧上奏報視事日期的折稿,畫了諾隨即告辭。第二天起分批約見司官,總要十天半個月,熟悉了部務,方始有公事可辦。但閻敬銘也不作興那一套,到任第一天就要看帳。
戶部跟刑部一樣,按省分司,所不同的是戶部沒有直隸、奉天兩司,刑部的江蘇、安徽兩司,在戶部合而爲江南司,所以刑部十七司,戶部只有十四司。司有大小之別,戶部山東司管鹽法、雲南司管漕運、廣西司管錢法、貴州司管關稅,合稱爲“鹽、漕、錢、關”四大司。洪楊以後,洋務漸興,關稅重在洋關,不歸貴州司管,錢法則雲南銅久已絕運,所以桂、黔兩司,淪爲小司。新的四大司,除了山東、雲南以外,陝西司兼轄甘肅,而且管理宗室及京官文武俸祿,各衙門錢糧、各路茶引,福建司兼管順天直隸的錢糧。閻敬銘看帳,便從這“山、陝、雲、福”四大司的帳目看起。
看帳的樣子象大家巨族的總管、總司出納,一本“舊存、新收、開除、實在”的“四柱清冊”到手,算盤打得飛快,稍有錯誤,立即指了出來,所以十四司的錢糧收支,兩天的工夫,便已全部看完。
最後要看南北檔房的帳了。南檔房只管八旗的人丁錢糧,關係不大,北檔房則是戶部第一機密重地,爲天下財賦的總彙,國家歲入歲出幾許?積存若干?盈虧得失如何?都非問北檔房不可。當初爲了防範漢人,北檔房的司官,稱爲“領辦”、“總辦”,定製只能由滿洲及漢軍充任。閻敬銘當年在戶部時,對此就大感不滿,如今當了本部堂官,一朝權在手,決心先從這頂要緊的地方,下手革新。
“請福老爺來!”
“福老爺”是正紅旗人,名叫福鬆,北檔房“掌稿”的司官,被喚請到堂,一揖以後,站着等候問話。
“部庫存銀多少?”閻敬銘問。
“董大人移交的時候,部庫實存七百三十六萬兩。”
“我問的是今天。”閻敬銘慢條斯理地,拿中指戳戳公案:
“此刻。”
“還沒有算出來。”福鬆也是慢吞吞地,“因爲大人接事太匆促了,司理趕辦不及。”
他自以爲是絕好的託詞,其實糊塗透頂,庫存現銀,隨時都有實數,根本不用覈算造冊。閻敬銘見過不少頭腦不清的旗人,無可理喻,便即吩咐:“你把該管的書辦找來。”
“管庫帳的書辦,今天告病假。”
“總有替他的人吧?”
“沒有。”福鬆答得極其乾脆。
這一下閻敬銘可真忍不住了,“我跟你說不清楚。”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另外找個人來。”
福鬆答應一聲:“是了。”隨手請了個安,動作利落,姿態亦很“邊式”。
另外找來的一個領辦,是內務府出身的正白旗包衣,名叫齡壽,抱了一大疊帳簿,來見堂官。問到他的職司,說是管京餉。
閻敬銘知道,他所說的“管京餉”,只管收入,不管支出。
京餉每年數百萬,前一年年底規定各省分攤的數目,一開年就報解,總要到端午前後,才能解清,此刻是五月中旬,正是清結京餉的時候,所以他點點頭說:“很好!我正要問京餉,你把各省報解的實數說給我聽聽。”
“喏!”齡壽將帳簿往前一送:“都在這裡。”
這是個比福鬆更糊塗的人,連做官當差的規矩都不大懂。閻敬銘大爲不滿,搖着頭說:“我不要看帳,聽你告訴我就行了。”
“這得現算。”齡壽答道,“等司官拿回去算好了,再來回話。”
“不,不!”閻敬銘指着一旁的坐位說:“你就在這裡算。”
“回大人的話,”齡壽囁嚅着說:“司官打不來算盤。”
閻敬銘大搖其頭:“越來越不成話了!”他沉下臉來說:
“你回去聽參。”
齡壽麪如死灰,環視同僚,意在乞援。可是,閻敬銘的脾氣跟作風,不但早就聽說,而且此刻已當面領教,誰也不敢自找沒趣代他求情,所以都裝作未看見。
齡壽抱牘下堂,告病假的書辦卻趕到了,仍由福鬆領了上來,說是:“大人有話,請儘管問他,他最清楚。”
“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叫張金華。”
“你年紀不小了。”閻敬銘問道,“在部裡多少年了?”
“大人由翰林院分發到部,小的就在部裡當差了,算起來是三十六年。”
“喔,你的精神倒不壞。”閻敬銘問道:“你有幾個兒子?”
“小的沒有兒子,只有一個胞侄。”
閻敬銘記在心裡。書辦是世襲的差使,沒有兒子,將來就不能承襲。記住了,免得將來有冒名頂替的情事。
“你今年多大?”
“小的今年六十八。”張金華答說。
“望七之年,也該回家納福了。”
這是示意這個書辦該告退了。張金華倒也不在乎這位尚書,響亮地答道:“小的到了效不得力的時候,自然稟明司官,回家吃老米飯。”
聽他當面頂撞堂官,旁邊的人都替他捏一把汗。閻敬銘自然不會理他這話,只問公事,“說部庫存銀多少,只有你知道。說吧!”
他說了一大串數目,董恂移交多少;新收多少;開支多少;現存多少。熟極而流,幾乎聽不清楚。但越是如此,閻敬銘越不以爲然,百凡庶政所恃的國家財用,竟只有胥吏能知其詳,實在太不象話了。
因此,他到部的第一件興革之事,就是整頓北檔房,奏摺上說:“滿員多不諳籌算,事權半委胥吏,故吏權日張,而財政愈棼,欲爲根本清釐之計,凡南北檔房及三庫等處,非參用滿員不可。”
“三庫”是銀庫、緞匹庫、顏料庫。最重要的當然是銀庫,特設管庫大臣,派戶部侍郎兼任。三庫的弊端,閻敬銘是早就知道的,他的第二件興革之事,就是想革除三庫之弊,所以下令查庫。
查庫之日,有特選的司官跟着,其中有兩個都姓李,亦都是翰林出身,一個叫李用清,丁憂起復,從原籍山西平定州進京,揹着個小鋪蓋卷,徒步三千餘里,不僱一車一騎,京裡詫爲千古未有的奇事,公送他一個外號叫“天下儉”。
另一個李嘉樂較爲遜色,名爲“一國儉”,他不如李用清的是,做了官居然常喚剃頭挑子來替他剃頭。剃完,親手付予剃頭匠二十個小錢。自覺出手已很大方了。
有一次他問他的聽差:“剃頭的應該很高興吧?我每次都給他二十文。”
聽差的據實答道:“外面剃頭,最少也得四十文,何況是做官人家?剃頭的每次都要吵,我只好再墊二十文,才把他打發走。”
李用清大怒:“我在家鄉偶爾叫人剃頭,每次只要十二個錢,現在給他二十個已經多了,他居然還不知足,你也居然就添了給他,真正豈有此理!好了,從此以後我不請教剃頭的,連二十文都可以省下。”
果然,言出必行,從此以後,李嘉樂不再請教剃頭匠。要剃頭由他太太動手,剪得參差不齊,怪模怪樣,惹多少人在背後當笑話講。
但閻敬銘卻很欣賞,以爲做官必從一個“儉”字着手,才能“無欲則剛”,做個晚節不改,始終如一的清官。爲此特別重視兩李,帶着他們一起去查庫。
戶部三庫在三處地方,顏料庫在西安門內;緞匹庫在東安門內;銀庫又稱大庫,則在戶部衙門的後身的東北角。查庫先從遠處的顏料庫查起。
顏料庫是個雜庫,包羅萬象,無奇不有。掌管國家度支的戶部,何以會有這樣一座庫房?誰也不知道。有人猜測,戶部有此物庫,大致起於明朝萬曆年間徵收礦稅之時。礦稅苟擾遍天下,民間名產珍物,輸往京師,終年絡繹於途,奇珍異寶,收入大內,常用的物料,歸工部及戶部存貯,才設了這樣一座顏料庫。
在清朝,各省貢品,名目繁多,內務府認爲無甚用處,容納不了的,亦都歸於戶部。日積月累,用之不竭,隨意堆積在庫房裡,但是帳目卻是分門別類,異常清楚的。
閻敬銘早年當司官的時候,奉派查過顏料庫,知道這座庫是無法查的,同時他要整頓的也不是這一庫。不過表面上決不能放鬆,所以雖無法查也要查。到了庫中坐定,拿料帳來看,逐日有記,逐月有結,毫無毛病。便派李嘉樂入庫,實地查察。
一進了庫房,他愣住了,在門口躊躇又躊躇,提起了一隻腳,竟不能踏下去,因爲滿地的檀香、黃蠟、石綠、硃砂,五色粲然,積成厚厚的一層,無可下腳。
“李老爺,請啊!”庫吏催促着。
“怎麼不收好?堆得滿地!”
“向來這樣的。”庫吏答道:“我同治三年到庫裡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這樣子叫人怎麼走路?”
庫吏大爲詫異,“就是這樣子走嘛!”庫吏毫不遲疑地舉步踏了進去,踩得那些物料“嘎吱、嘎吱”地響。
李嘉樂心疼不已,但也只好跟着他舉步。走到中間一看,四周擺滿了塵封的木架子,陽光從天窗裡漏下來成爲一條光柱,其中飛舞着億萬灰塵,看上去象是金屑。
他有無從措手之苦,同時也困惑異常,不知一年兩次查庫,何以還會這樣子的雜亂無章?想了一會,只有請教庫吏:
“別人是怎麼查的?”
“李老爺沒有聽說過嗎?”
“沒有。”
“李老爺,”庫史指着地下說:“東西都在這裡,一草一木沒有人敢動,只要屋頂不漏,門窗嚴緊,就不要緊了。”
聽這一說,李嘉樂才明白,原來查庫就是來看看屋頂門窗。如果都是這樣奉行故事,那裡談得到整頓?自己特蒙閻尚書識拔,委派查庫,可不能跟別人那樣敷衍了事。
但是,一片混雜,實在無從措手,看了又看,發覺有一樣東西好查,“那是紙張?”他指着堆積如牆,已泛成黃灰色的白紙問。
“是。是宣紙。”
“點點數看。”李嘉樂翻出帳來念道:“‘五尺夾貢總計十八萬五千七百二十一張’,就查這“五尺夾貢’。”說着走過去要動手。“動不得!”庫吏大聲警告:“裡面有蛇!”
李嘉樂不信,伸手掀開一角,是想看看可是真的夾貢,還是被掉了包?
那些不知堆積了多少年的陳舊宣紙,幾已粘在一起,數量既多,壓力亦大,一時那裡掀得起。李嘉樂是喜歡蠻幹的性子,一隻手不行,加上另一隻手,使勁攀着紙角,往上一推。只見一條四五尺長,黑章白文的蛇,從紙堆後面鑽了出來,遊走無聲,李嘉樂直到臨近才發現,大叫一聲,連連倒退,嚇得面如土色。
庫吏急忙上前將他扶住,四隻眼都盯着那條蛇,從紙堆上蜿蜒而下,鑽入雜物堆中,無影無蹤。
“李老爺,你也真是!”庫吏大爲埋怨,“跟你說動不得,你老偏不信,現在怎麼樣?”
“我只以爲你說笑話嚇我,那知道真的有蛇!”
“蛇多着呢!天這樣熱,它本來就想游出來涼快、涼快,那經得住你老再這麼一折騰?如今壞了,蛇也不知躲在什麼地方?步步都得小心。”
聽他這一說,李嘉樂便覺得那雙腳發麻,深怕一舉步就踩在蛇身上,釘在原處,動彈不得。
“快走吧!”庫吏拉着他一陣風似地找到了門口,卻又問道:“李老爺,怎麼樣?”
這是取進止的意思,李嘉樂搖搖頭說:“不查了!”
“是!”庫吏加重語氣說:“查過了!”
他說“查過了”,就只好說是“查過了”,不然無法交差。好在閻敬銘深知積弊,意不在此,他的想法是要仔細覈查帳簿,看各省的貢品,有沒有可以減少甚至裁減的,所以只關照李嘉樂將一本“料帳總冊”帶走。
接下來是查緞匹庫。公家緞匹沿襲明朝的制度,由江寧、蘇州、杭州三個織造衙門,負責供應,一共分爲三等,第一等專供“御用”;第二等稱爲“上用”,質料較次;第三等專供賞賜之用,就叫“賞用”,質料更次。
“御用”和“上用”的珍品,存貯內務府緞庫。戶部緞匹庫只儲“賞用”緞匹,數量極多,查不勝查,照例分派十幾名司官,虛應故事。庫中有樓,樓板上的灰塵,照規矩不準打掃,積土太厚,無法下足,就鋪一張蘆蓆在上面。兩百年來,不知道鋪了多少層,所以一踩上去象踩在棉花堆上,而且一踩就揚起一團灰,沾得滿身都是,所以查緞匹庫是樁苦差使。
李用清卻不以爲苦,精神抖擻地上了樓,揚目四顧,只見木架子高可及頂,上面堆滿了一捆捆的緞匹,不知如何措手,便有些躊躇了。
“李老爺,”庫吏看他是外行,加以指點:“緞匹是少不了的,向來只不過抽查點數。”
“好!抽查。”李用清有了計較,手往上指,用很威嚴的聲音說:“你替我把最上面那一捆棗兒紅的,取下來。”
庫吏一愣,看李用清板着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料知說不進話去,便轉身取了梯子來,爬上去費了好大的勁,將李用清所要的那一捆取到,雙手舉起,使勁往下一扔,陳年積土,象火藥爆炸似的,往上直衝,將李用清沒頭沒腦地籠罩在內。
時逢盛暑,汗流浹背,這一陣灰土飛上頭臉,立刻爲汗水沾住,面目黧黑,象個煤炭鋪的夥計了。
李用清大怒,但是發不出脾氣,只巴望這一捆緞匹中,數目不符,捏住把柄,便好處治那庫吏。但是,解開來照標籤所載的數目一數,應該是十四匹,一匹不少。
這一來啞巴虧吃定了,跟李嘉樂談起來,同病相憐,嗟諮不絕。
“老前輩,”李用清跟比他早一科的李嘉樂說:“蠢吏可惡!有意惡作劇,打算着嚇倒司官,他們就可以爲所欲爲,我輩偏要認頂,倒看看到底誰強得過誰?”
“說得是!我們受閻丹老的知遇識拔,必得幫他切實整頓一番,顏料、緞匹兩庫,不是上頭着眼之處,馬上要查銀庫了,一定要捉它一兩個弊端出來。”
“查弊必先知弊。銀庫的弊端甚多,先要請教請教內行纔好。”
兩人商量的結果,決定合請一個客,請在衙門附近的一處“大酒缸”。間壁就是月盛齋,五香醬羊肉名馳九城,買了一大包款客。客人是戶部的一個蘇拉,名叫張福,伺候過十幾位尚書,見多識廣,部中大小積弊,無不明白。
“銀庫,照例書辦是不能進去的,只有庫兵可以入庫。”張福舉杯在手,慢吞吞地說:“庫兵規定十二名,三年一挑,挑到那天去應點,要請十來個保鏢護送……。”
“慢點,老張!”李用清打斷他的話說,“這是爲什麼?”
“爲了怕綁票,”張福解釋庫兵何以應點之日要防被擄:“入選庫兵有正選,有備選,正選應點不到,馬上由備選補上,所以綁他只要綁一個時辰,應點時辰一過,煮熟了的鴨子飛走,放了他也就沒用了。”
“這樣看起來,庫兵的身價不得了。”
“是啊!補上一個名字,總要花到一萬銀子,應點不到,往後的好處不說,起碼一萬銀子就算扔了在水裡。”
“那麼,”李嘉樂問,“庫兵入庫,到底有點什麼好處?說偷銀子是藏在穀道裡面,可有這話?”
“怎麼沒有?”張福問道:“外省解銀到部,怎麼樣入庫?
李老爺見過沒有?”
“沒有。你細細說來我們聽。”
“外省解銀,每一萬兩解費六十兩,這歸管庫司官跟書辦分,庫兵是沒分的。庫兵的好處,就是搬銀子入庫的當兒偷銀子。進庫的時候,衣服都要脫光,庫裡另有衣服,不過,這一身衣服也不能穿出庫。光身進去,光身出來,寒冬臘月也就這個樣,所以庫兵非精壯的小夥子不能幹。這還有個道理,小夥子中氣足,提得住氣,如果年紀一大,提不住氣,就補上名字也沒用。”
“這又是什麼道理?”李用清問。
“就是這位李老爺說的,”張福指着李嘉樂答道,“爲的是能在穀道裡藏銀子。本事最好的,一次可以藏十兩一個的銀錁子八個。”
這不是駭人聽聞之事?但張福言之鑿鑿,說在東四牌樓有一新藥鋪,專有一種要有門路的人才能買得到的藥,服下能使穀道交骨鬆開。偷銀的方法是用豬網油卷銀錁塞入穀道,不過即令年輕力壯,提氣支持,亦至多隻能容納半點鐘的工夫。
“這個法子在內庫就用不着了,內庫多是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那裡也偷藏不下,所以內庫庫兵,入庫用不着脫光衣服。”
這一說,是個反證,李嘉樂點點頭又問:“還有什麼偷銀的法子?”
“冬天要當心,有個換茶壺的法子。庫裡的空茶壺拿出來,照例揭開蓋子,往下一倒,表明沒有東西在裡頭,冬天就兩樣了,茶水冰凍,拿銀錁子凍在裡面,就倒也倒不出來。”
“說破了不值錢。”李用清覺得這頓大酒缸請得不冤,“真正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然而細想一想,總覺得有些荒誕不經,所以事後又去請教部裡的老司官,“穀道藏銀,事誠有之。”那老司官笑道,“不過說得太玄了。兩位請想,十二名庫兵,每人偷銀八十兩,一次就是九百六十兩,解餉入庫之日,庫兵進出好幾次,這要偷漏多少?年深日久,不都偷完了嗎?”
雖是以常理度測,卻足以破惑。但庫兵入庫,這個規矩歷數百年不改,總有道理在內。二李都覺得雖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決定去看個明白。
一看果然,庫兵進出,無不赤身露體。出庫還有一番很特別的交代:跨過一條長凳,雙手向上一拍,口中喊道:“出來!”表示股間、肋下、口中都不曾夾帶庫藏。
“能抓住他們驗一驗嗎?”李嘉樂問。
“不能!”李用清搖搖頭。
李嘉樂廢然而嘆:“看起來,就是有弊也無法查了。”
而閻敬銘卻查出來一項極大的弊端。其實也不用查,弊端已擺在那裡,只看有沒有決心整頓而已。
查銀庫那天,閻敬銘找管庫的郎中姚覲元來問:“掌天平的是誰?”
“是書辦史鬆泉。”
“領我去看天平。”
領到出納之處,只見史鬆泉一身服飾,異常華貴,閻敬銘先就大爲不悅。正在提倡儉樸節用的他,認爲史鬆泉逾越體制,敗壞風氣,而看他的服用,錢從那裡來,更不可不問。
“你這一身衣服很漂亮啊!”他斜睨着大小眼,冷冷地問。
“回大人的話,”史鬆泉答道:“都是舊衣服。”
“砝碼是舊的不是?拿來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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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庫有好幾架天平,大大小小的砝碼不少,等取到了,閻敬銘卻不看,只吩咐包好。
“送到工部去檢驗。”他對李嘉樂說,“你親自送去,面見工部堂官,說我重重拜託,即時檢驗,立等結果。”
李嘉樂奉命唯謹,帶着從人,捧着砝碼,直奔工部,請見堂官。正好翁同和在部裡,他的侄子翁曾源是李嘉樂這一榜的狀元,世交原就熟識,區區小事,做“老世叔”的當然照辦。立時找了製造庫的司官來,一檢驗之下,大小砝碼,有重有輕,符合標準的,十不得一。
回到戶部覆命,閻敬銘還在坐等,將檢驗過的砝碼,逐一清查了上面的記載着的輕重不等的差額,接着便傳召待命的銀庫郎中姚覲元。
“你看!”他指着砝碼問道,“你怎麼說?”
姚覲元早就知道有此結果,何用看得?“回大人的話,”他說,“銀庫重進輕出,向來如此。咸豐以後,庫裡存銀,大爲減少,也要存到七百萬至九百萬。偷竊之事,在所不免,一兩百年,不靠重進輕出來彌補,難道倒請堂上大人分賠不成?”
“你倒還振振有詞?”閻敬銘說,“照你的說法,重進輕出,是爲了彌補偷漏,完全爲公,然則你倒說給我聽聽,重進輕出是什麼個規矩?進,每兩銀子加重多少;出,每兩銀子減輕多少?不能借彌補爲名,漫無稽考,你拿帳來給我瞧瞧!”
“這那裡會有帳?”
“原來沒有帳?”閻敬銘說,“那將是混帳!”他吩咐“當月處”值班的司官,“將史鬆泉拿交刑部。”
史鬆泉就在堂下,聽得這話,便想開溜,無奈從閻敬銘到部,雷厲風行,毫無瞻顧,當差的大小官員懍然在心,當然容不得史鬆泉脫逃,一把抓住,立即備文諮送刑部訊辦。
“我久聞你把持公事,劣跡多端,你今天就移交了公事,在家聽參。”閻敬銘對姚覲元說,“這對你已經算是客氣了!你心裡要明白。”
這是警告姚覲元不必去鑽營門路,希冀脫罪。解職的官員,與平民無異,如果不知趣,不聽話,隨時可以步史鬆泉的後塵,吃上官司。
姚覲元識得利害,乖乖移交了公事,在家聽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