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但是,肅順只能在名分上貶低“西太后”,不能在實際處理政務上討得便宜。

起初,果然如西太后所預料到的,當兩宮提出以鈐印作爲諭旨曾經過目的憑證的辦法時,肅順表示,兩位太后只能鈐印,不能更易諭旨的內容,而且各衙門所上奏摺,不先呈覽。要照這樣子辦,兩宮聽政,有名無實,西太后堅持不可,於是,第二個回合是肅順輸了。

但是肅順始終不相信西太后有什麼了不起的才具,能夠治理大政,所以雖然輸了,並不以爲意,你要看就看,你要改就改,看你能搞出什麼花樣來!西太后當然也有自知之明,不會自作聰明,胡出主意,因此表面不僅相安無事,甚至可說是意見頗爲融洽的,以至於連站在恭王這面,或者深恐肅順專擅,紊亂朝政的人,也不得不說一句:“長此以往,未始不佳。”

肅順的地位看來相當穩固的了!因此原在觀望風色的人,態度開始改變,逐漸逐漸地向肅順靠近了。自然,離恭王卻是越來越遠了。

只有西太后知道,肅順的地位並未穩固。

遷入煙波致爽殿的第一天,西太后就向東太后建議,應該正式改爲“垂簾”的體制。

沖人在位,太后垂簾,史不絕書,可是在清朝絕無此傳統,因此,謹慎的東太后,反對此議,她的理由是:“外頭有人說,如今的體制,是‘垂簾輔政,兼而有之’,這樣子不也很好嗎?”

“現在是剛起頭,肅順的形跡不敢太露,日子長了,姐姐,你看着吧!”從御口親封太后之日起,兩宮正式以姊妹相稱了。

東太后的口才不及“妹妹”,只有一個辦法:“慢慢兒再說吧!”

慢慢地,西太后發現煙波致爽殿裡的太監,不少是肅順的奸細,說話便不得不特別小心,凡涉密議,決不能讓肅順知道的,兩宮都是俯伏在後院那隻綠釉大缸上面,假作觀賞金魚時,方始小聲談論。

不曉得多少次,西太后動以危詞,東太后終於說了一句:

“這件事兒,我看非得問問六爺不可!”

西太后的腹案,原就是要聯絡恭王,內外並舉,才能一下子打倒肅順,所以東太后的話,恰中下懷。西太后從今天起,開始策劃,如何與恭王取得密切聯絡?

反覆思量,要找一條秘密通路把消息傳給恭王,還真不容易!太后向例不召見外臣,象奉派恭理喪儀,由京城趕到熱河的吏部尚書陳孚恩,面請聖安,也不過在煙波致爽殿外,遙遙叩頭而已。加以肅順防範嚴密,連王公親貴亦被認爲在外臣之列,醇王福晉,倒是常可進宮,但西太后不信任她那一位妹夫兼小叔的醇王,能辦得了這樣的大事,不敢叫醇王福晉傳話給他。同時,左右太監中有肅順的耳目在,西太后也沒有機會可以說這些話。

已經是相當苦悶焦灼了,偏偏小安子不安分,跟雙喜爲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一架。小安子那張嘴能說會道,卻都是些歪理,遇到理路最清楚的雙喜,就不是對手了,一句話說錯,讓雙喜抓住了短處,問得他張口結舌,小安子惱羞成怒之下,罵出來一句村話。

雙喜的父親,是個內務府“包衣”佐領,說起來也算是個“官家小姐”,身分比淨身投效的太監,不知高出幾許,受他這句侮辱,尋死覓活,兩天不曾吃飯。太后最寵這個宮女,十分心疼,但以小安子是西太后的人,不便徑作處置,叫雙喜自己到西暖閣去哭訴。

西太后大怒,把小安子找了來問,果然是雙喜受了委屈。

於是吩咐傳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

陳文勝旱就知道了這件事,但當事的雙方,各有極大的靠山,那一個他也惹不起,所以故意不聞不問。這時看着躲不過去,心裡也有個計較,太后怎麼說,他怎麼辦,不作主張,便無偏袒,就誰也不得罪了。

“小安子太可惡了!”西太后問道:“你說,按規矩該怎麼着?”

“回太后的話,”陳勝文從容不迫地答道:“懲治太監,原無常法。從前康熙爺、嘉慶爺治得寬,雍正爺、乾隆爺治得就嚴。小安子在太后跟前當差多年,跟普通的太監不一樣,奴才請懿旨辦理。”

“什麼當差多年?一點兒都不長進!”西太后沉着臉說:“仗着他那點子小聰明,專好搬弄是非,也不知惹我生了多少氣!雙喜一個女孩子,人家在自己家裡,丫頭老媽子服侍,不也是個‘格格’嗎?小安子什麼東西?就敢這麼欺侮她!叫他滾回去!滾得遠遠兒的,別讓我看見了生氣!”

陳勝文心裡明白,西太后還是衛護着小安子。要照他所犯的過錯來說,應該一頓杖責,斥逐出宮,此刻聽西太后的話鋒,不過“叫他滾回去”,那就好定辦法了。

“奴才請懿旨,奴才的意思,把安得海送回京城,派在‘打掃處’當差。”

這是個苦差使,但算來是最輕的處分,“太便宜了他了!”西太后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說:“先拉下去掌嘴,替我狠狠打他二十,回來就把他送走。”

聽說要“掌嘴”,又是“狠狠打”,小安子嚇得臉都白了。但還得給主子碰頭謝恩,西太后理都不理,站起身來就走。

這一個還賴在地上不肯走,意思是巴望着還有“覆命”寬免,陳勝文可不耐煩了。

“快走!”陳勝文踢了他一腳,“‘發昏當不了死’!還賴在這兒幹什麼?”

“陳大叔!”小安子哭喪着臉哀求:“你替我求一求,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哼!”陳勝文冷笑道:“求一求?我求誰啊?告訴你,主子的恩典,已經便宜你了!”

說着,努一努嘴,隨即上來兩名太監,一面一個,拉住小安子的膀子,拖了便走。拖出煙波致爽殿,反綁雙手,暫且押在空屋裡,派人看守。然後敬事房辦了公文,詳細敘明小安子所犯過失以及懿旨所示處置辦法,當天下午就移送到內務府慎刑司,一頓皮巴掌,把小安子打得鬼哭神嚎,第二天一早,由慎刑司派出一名“筆帖式”,帶領兩名護軍校,把小安子押解回京。

到了京城,自然也是先報內務府。照例先訊明姓名年籍,然後,問話的一名主事拉開嗓子喊道:“來啊!把這個安德海先押起來!”說完,立即起身離座。

“慢着,主事老爺!”小安子大聲喊道,“我有話說。”

“啊?”那主事重新坐了下來,“你有什麼話?”

“當然有話。可是不能跟你說!”

主事大怒,拍案罵道:“混帳東西!你這是什麼意思?”

“主事老爺別生氣!”小安子陪笑道,“我不瘋不癲,不敢拿你老開玩笑。可實在的,我的話不能跟老爺說,說了,你老也辦不了。”

堂上的主事啼笑皆非。但內務府的官員都知道,太監的花樣最多,而且小安子是“懿貴妃”面前的紅人,內務府早就知名。這主事靈機一動,便即揚着臉吩咐:“都替我退出去!”左右辦事的“筆帖式”和奔走侍應的“蘇拉”,遵命退出,小安子卻又搖搖頭:“就讓他們迴避了,我還是不能說。”

“那麼,你要跟誰說呢?”

“我要見你們堂官——寶大人。”

“寶大人”是指寶鋆,留京的內務府大臣之一。這一下,那主事知道關係重大了,隨即答道:“好!我先替你找個地方歇着。等我去回了寶大人再來招呼你。”

於是小安子被安置在一間內務府官員值宿的屋裡,雖有茶水招待,其實卻是軟禁。約莫過了有個把時辰,那主事親自來帶領小安子,坐上一輛遮掩得極其嚴密的騾車,由便門出宮而去。

到了一處大宅門下車,小安子被領到一處極其幽靜的院落,寶鋆一個人在書房裡坐等,見了面磕了頭,他開門見山地問道:“安德海,說你有話,非要見了我才能說,是什麼話?

快說!”

“有張字兒,先請寶大人過目。”小安子一面說,一面從貼肉小褂子上,縫在裡面的一個口袋內,取出來一封信,由於汗水的浸潤,那封信既髒且爛,並有臭汗,寶鋆接在手裡,大爲皺眉。

等把信箋抽了出來,寶鋆纔看了第一句,頓時肅然改容,站了起來,轉身面北,恭恭敬敬地把那張信,高捧在手,小聲唸完。這不是一封平常的信,是太后的親筆懿旨。原來應是硃筆,國喪期間,改用墨筆書寫,只是簡簡單單幾句話:

“兩宮皇太后同諭恭親王:着即設法,火速馳來行在,以備籌諮大事。密之!特諭。”

書法拙劣如蒙童塗鴉,而且“籌”字筆畫不全,“密”字也寫白了,變成“蜜”字,但措詞用語,確是詔旨的口氣。特別是有起首和押腳,鈐用藍印的“御賞”和“同道堂”兩方圖章,更可確信旨意出自親裁。

可是,“這是那位太后的手筆呢?”寶鋆重新坐了下來,這樣發問。

“是兩位太后商量好了,西面太后親自動手寫的。”小安子一面扣着衣鈕,一面回答。

“喔!”寶鋆坐了下來,揚一揚手,“你起來說話。”

“是!”小安子站起來,垂手站在寶鋆身旁,又說,“兩位太后吩咐:到京以後,最好能見着六王爺,面遞密旨。倘或不能,交給寶大人或者文大人也一樣。如今見着了寶大人,我就算交差了!”

“好,好。回頭我親自轉交六王爺,你放心好了。”停了一下,寶鋆又說,“我還問你一句話,這道密旨,爲什麼交給你送來?”

這一問,正好問到小安子得意的地方,“回寶大人的話,”他揚着臉侃侃而談:“這道密旨,關係重大,兩位太后得派一個親信妥當的人專送,可是要公然派這麼個人回京,肅中堂一定會疑心,誤了大事。爲此,西面的太后,纔想了這麼一條苦肉計。

寶大人,你看,”小安子拿手指一指他的張大了的嘴,“慎刑司二十皮巴掌,打得我掉了三個牙,滿嘴是血。話說回來,這也算不了什麼!安德海赤膽忠心保大清,只要辦成了大事,就把條命賠上也值。寶大人,你說是不是呢?”

這傢伙得意忘形,竟似朋輩晤談的語氣了。

寶鋆有啼笑皆非之感,但此時還不能不假以詞色。寶鋆年輕時,也是鬥雞走狗,賭酒馳馬的旗下絝袴,這時便索性出以佻撻的姿態,站起來一拍小安子的背:“好小子,有你的!記上你大功一件,等兩宮迴鑾,一名總管太監,跑不掉你的!”

“全仗寶大人栽培!”小安子笑嘻嘻地請了個安。

“可有一樣,”寶鋆立刻又放下臉來說,“不準把你這一趟的差使,跟人透露一個字!”

“我決不敢!”

“好!你今天就進宮去當差,派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寶鋆再一次提出警告:“你要自以爲立了功勞,不把別人放在眼裡,鬧出事來,我可救不了你!”

等把小安子送走,寶鋆隨即吩咐套車,一徑來訪文祥,密室相晤,出示太后的親筆,文祥頗感意外,等寶鋆細說了經過,他越覺驚奇,“想不到‘西面的’,頗具幹才!”他點一點頭說,“是位可以共事的,那個摺子上的正是時候。”

原來恭王早就上了一個請求叩謁梓宮的摺子了。

那是根據曹毓瑛的報告和建議,經過縝密研究以後的決定。

在曹毓瑛的,“套格密札”中,對於西太后堅持章奏呈覽,以及用御賜兩印代替硃筆的經過,曾有所陳敘,同時他也概述了行在官員的觀感,認爲西太后的舉指應該刮目相看,肅順,怕的是遇到了一個難惹的對手。因此,他建議恭王,不妨奏請叩謁梓宮,章奏即由太后親覽,自然就會准奏,相信恭王到了熱河,西太后一定會有指示,那時見機行事,可進可退,不失爲當前唯一可行的途徑。

這個建議經過文祥、寶鋆與朱學勤多方研究以後,認爲有利無弊,所以奏請叩謁梓宮的摺子,在三天前就用“四百里加緊”的驛遞,專送熱河。原意只是觀望風色,所以並無準備,而且也不必急着動身,但此刻奉到了機密懿旨,情勢大變,一切便都要重新估量和安排了。

恭王左右的智囊,有一套極有效率的辦事程序,寶鋆多謀,文祥善斷,機密文件的草擬和策應聯絡的工作,則歸朱學勤,有時也幫着出主意,而恭王的老丈人,歷任封疆的桂良,見多識廣,在疑難之際,是個最好的顧問。當時,文祥寫個“乞即顧我一談”的名片,派人套了車去請朱學勤,朱家回說主人不在家,於是輾轉追蹤,終於在宣武門外琉璃廠的一家古玩店裡,把朱學勤找到了。

等他趕到,文祥與寶鋆,已經將那道密旨,通前徹後地研究過了。西太后想抓權,又與肅順不睦,召恭王去“籌諮”的“大事”,當然是密議去肅之計,值得重視的是,東太后的態度,既有“兩宮同諭”的字樣,又鈐有“御賞”印,則此密旨,自然是東太后所同意的。但疑問也不是沒有,到底是東太后衷心贊成,還是因爲秉性忠厚和平,卻不過西太后的情面,甚至逼壓,勉強蓋了那個“御賞”印的呢?

看起來,還是後者的成分居多,因爲大行皇帝剛賓天的那幾天,外間傳言,兩宮爲了禮節細故,不甚和睦,而肅順又極尊敬東太后,依常理來說,她不可能幫着西太后來對付肅順。

“這一層一定要弄清楚。”文祥在寶鋆把整個經過情形,跟朱學勤約略說明以後,緊接着提出了一個辦法:“修伯,你把小安子找到什麼嚴密的地方,仔細再問一問,兩宮日常相處的情形。如果兩宮同心,諸事好辦,倘只是‘西面的”一頭兒熱,那就得步步爲營,先留下退身的餘地。”說到這裡,他轉臉看着寶鋆:“佩蘅!你覺得我的話如何?”

“高明之至!”寶鋆隨即向朱學勤說:“事不宜遲!小安子此刻大概還在內務府,我派人陪了你去。”

“二公老謀深算,自是智珠在握。不過我有個看法,此事兩宮同心,似無可疑。”

“何以呢?”寶鋆極注意地問。

“聽說宮女雙喜,是東太后的心腹?”

“啊!”文祥與寶鋆同時發出輕呼,他們都領會了這出“苦肉計”的配角是雙喜,若非東太后同謀,雙喜就不可能“上場”的。

“修伯的心思比你我都快。”文祥滿意地向寶鋆說。

寶鋆是個爽利心急的性子,隨即便說:“疑團既釋,該怎麼處置,索性讓修伯好好想個辦法出來,今晚就好跟六爺去說。”

“不必如此!”文祥看一看向晚的天色說,“天大的事,也不能不吃飯。且杯酒深談,從長計議!”

於是就在他書齋中設下杯盤,旗人講究飲饌器用,國喪期間不張宴、不舉樂,雖只家常小酌,依然精緻非凡。一主二賓淺斟低語,就在這一席之間,把朝局的大變化,朝政的大舉措,談出了一個概略,只待恭王出面去進行。

他們準備要向恭王建議的,第一,是立即啓程赴熱河,奏請叩謁梓宮的摺子,必可邀準,不必等批了回來再動,免得耽誤工夫。第二,密召勝保進京,以備緩急。這兩點,三個人的意見是一致的,所以並未引起爭端。

談得最多、最深的是太后的意向。實際上是西太后的意向,她的本意不僅在於廢斥甚至翦除肅順,更着重在代替她的六歲的兒子,掌握大權。但是,清朝的家法,只有顧命輔政,並無女主垂簾,貿然提出這個主張,可能會招致重臣的反對,清議的不滿,反有助於顧命八大臣,使得他們的地位,益加穩固,豈非弄巧成拙?

如果僅僅是垂簾與顧命這種制度上的矛盾,或者西太后與肅順之間爲了爭權而起衝突,都還有調和解決的辦法,麻煩的是,既要除去肅順,又要使不在顧命之列的恭王,得以執政,那就難辦了。罷黜肅順可以辦得到,但重視祖制,則大權仍舊落在顧命大臣手中,驅逐肅順,無非爲載垣、杜翰他們帶來擴張權力的機會而已。

這樣一層層談到後來,便自然而然出現了一個結論,只有一個辦法,能使恭王重居樞要之地,那就是盡翻朝局,徹底推倒顧命大臣的制度!

幼主在位,不是顧命輔政,便須太后垂簾,那也是非楊即墨,必然之勢。於是,話題便集中在如何做法上面。

文祥力主慎重,而且有不安的神情,不知是他想到違反祖制,心中愧歉,還是覺得女主臨朝,非國家之福?寶鋆處事,一向激進,而且特別看重恭王的利益,所以主張不顧一切,放手去幹。這一來,地位最低的朱學勤,反倒成了這兩個大老之間的調人了。

他是贊成文祥的態度的,但話說得婉轉中肯,他認爲最重要的是,要爭取元老重臣的支持,此時不妨先做探測、疏導的工作,等清議培養成功,再提出垂簾的建議,則水到渠成,事半功倍。這是很切實的話,寶鋆亦深以爲然。

就在他們密議的這一刻,恭王的摺子也正到了行在。章奏未定處理辦法以前,先呈內覽,這一點已爲西太后爭到了。因此肅順一見是恭王的封奏,頗爲注意。等發下來一看,才知道是奏請叩謁梓宮,他千方百計地想阻止恭王到熱河來,卻未料到恭王有自請入覲的這一舉!一時計無所出,只捧着奏摺發愣。

“想法兒駁回去!”端華大聲說。

“這怕不行!”載垣比較明白事理,“沒有理由駁他。”

這道理是非常明白的,恭王與大行皇帝是同胞手足,哥哥病危的時候,不能見最後一面,死後還不準做兄弟的到靈前一哭,這是到那裡都講不過去的事。肅順也想通了,遲早總得跟恭王見面,反正自己腳步已經站穩了,也不必再忌憚他什麼!因而用不在乎的語氣,大聲說道:“他要來就來吧!”接着又說:“咱們替國家辦事,別把精神花在這些不相干的事兒上面!好好兒商量商量‘年號’,纔是正經。”

“不是已經規定了嗎?”端華愕然,“還商量什麼?”

“他們兩位,”肅順指着穆蔭和杜翰說,“還有異議。”

“雖有異議,可不是反對中堂。”杜翰趕緊聲明,“我只是怕京裡有人說閒話。中堂不知道,現在專有一班窮京官,讀了幾句書,號稱名士,專愛吹毛求疵,自鳴其高。未登基,先改元,不合成例,可有得他們羅嗦了!”

“哼!”肅順冷笑答道,“名士我見過,讀通了書的我更佩服,郭嵩燾、王闓運、高心夔他們,難道不是名士,難道不是滿腹經綸?我敢說,他們要知道了我何以要先定年號的緣故,一定會贊成,一定會說我這是匡時救世之策。要說那些除了巴結老師,廣通聲氣以外,就知道玩兒古董字畫的翰林名士,或者打秋風、敲竹槓,給少了就罵人的窮酸,他們瞧不起我肅老六,我還瞧不起他們那些王八蛋呢!”

看肅順是如此憤慨偏激的神情,杜翰不敢再說,穆蔭也保持沉默。這樣,年號的事也就不必再商量了。

於是全班進見太后——兩宮並座,一東一西,皇帝偎依在東太后懷裡,等磕過頭,照列由載垣發言陳奏,但他只陳述些簡單的章奏,稍涉重要的政務軍情,以及官員調動,便都讓肅順來奏答。而發問及裁決的,往往是西太后,東太后把大部分工夫花在小皇帝身上,只聽她不斷小聲地在說:“安靜些!”“別鬧!”“別講話,聽肅順說!”

肅順說到年號上來了:“皇帝的年號,奴才幾個共同商酌,定了‘祺祥’兩個字。”說着,他把正楷寫了“祺祥”二字的紙條,放在御案上面。

西太后看了看,略顯驚異地問道:“這麼急呀?‘回城’再辦也不晚嘛!”

“回太后的話,這有個緣故。”肅順從容答道:“如今官錢票不值錢,銀價飛漲,升斗小民,全是叫苦連天。奴才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官錢票不是不值錢嗎?咱們就不用票子,用現錢。那一來,銀價馬上可以回平,銀價回平,物價一定往下掉,物價一掉,人心自然就安定了。”

“哎!”難得開口的東太后,不由得讚了一聲:“這話不錯!”

西太后看了她一眼,徐徐說道:“話是不錯。可是,就沙殼子的小錢,也得拿銅來鑄啊!那兒來啊?”

“奴才已經有準備。派人到雲南採辦去了。”

“我怎麼不知道?”西太后的臉色不好看了。

“這是戶部照例的公事。”肅順的語氣也很硬:“不必請旨。”

西太后見駁不倒他,只好忍一口氣,就事論事發問:“雲南這麼遠,路上又不平靜,能有多少銅運來?只怕無濟於事!”

“太后說的是。”肅順緊接着這一句相當有禮貌的話,下了轉語:“可是太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現在京裡不是沒有銅錢,無非有錢的人藏着不肯拿出來!只要新錢一出,他們那‘奇貨可居’四個字就談不上了,自然而然的,市面上的銅錢就會多了。這是一計,叫做‘安排玉餌釣金鰲’!”

“這一計要是叫人識破了呢?”

“那怎麼會?”肅順搖着頭說:“誰也不知戶部採辦了多少銅?沒有人摸得清底細,倘或真的有這麼一回事,必是有人泄漏機密,壞了朝廷的大計,奴才一定指名參奏,請旨正法!”

看他如此懍然的神色,表現出一片公忠體國的心情,連西太后也有些動容,“我這算明白了!”她點點頭說:“你要想把年號早早定下來,就是爲了好鑄新錢。是這個意思嗎?”

“是!等年號一定,馬上就可以動手敲鑄,奴才的意思,要鑄分量足的大錢,稱爲‘祺祥重寶’,這才能取信於民。”

“慢着!”西太后揮一揮手,打斷他的話問:“祺祥’兩個字,怎麼講?”

“就是吉祥的意思。”

“嗯!”西太后微微擡頭,用一雙炯炯生威的鳳眼,看遍了顧命八臣,然後問道:“改元是件大事!年號是怎麼來的?可也是象上尊諡那樣子,由軍機會同內閣擬好了多少個,由硃筆圈定?”

這一問,包括肅順在內,一時都愣住了!他們都沒想到西太后居然對朝章典故,頗有了解,於是領班的載垣,只好硬着頭皮答應一聲:“是!”

西太后沒有說什麼,只死盯了肅順一眼,把放在御案上,寫着“祺祥”二字的紙條,用一隻纖長的食指撳着,往外推了開去。

這個軟釘子碰得不小,肅順有些急了,“啓奏太后,奴才幾個,商量了好久,才定了這兩個字,其中有個說法兒。”說到這裡,他回頭望着匡源:“你把這兩個字的出典,奏上兩位太后。”

匡源不象肅順那樣隨便,先跪了下來,然後開口:“‘祺祥’二字,出自《宋史·樂志》:‘不涸不童,誕降祺祥。’水枯曰涸;河川塞住了,也叫涸;童者山禿之貌,草木不生的山,叫做童山。‘不涸’,就是說河流暢通,得舟楫之利,盡灌溉之用;‘不童’,就是說山上樹木繁盛,鳥獸孕育。如是則地盡其利,物阜民豐,自然就國泰民安了,所以說‘誕降祺祥’。”

“祺祥”二字是匡源的獻議,得肅順的激賞,這一番陳奏也還透徹,無奈咬文嚼字,兩宮太后只能聽懂一個大概,所以沉默着未有指示。

於是肅順又開口了。一開口就是“先帝在日,常跟奴才提起”,提起國庫空虛,民生凋敝,軍需政費,支出浩繁,大亂不平,如何纔是了局?然後盛讚胡林翼在湖北,處長江上游,居天下之中,“協餉”各省,曾國藩因此而無後顧之憂,多由於胡林翼的苦心籌劃,功勞最大。

話鋒一轉,談到朝中,肅順隨即說到他自己身上,講了許多職掌度支,應付軍費國用的難處。他說他曾奉先帝面諭:“務必量入爲出。”爲了遵行旨意,不能滿足各方面的需索,因而捱了許多罵,受了許多氣,真是道不完的委屈。但是,他表示他不在乎,只記着古人的兩句話:“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顯然的,這些話多少是爲現在上坐的太后,從前的懿貴妃而發,所以忠厚的東太后,頗有不安之感,頻頻投以眼色。無奈肅順正講得起勁,以致視而不見,等發完了牢騷,又發議論。

他的那番議論,倒可以說是爲民請命。他認爲軍事已操勝算,復金陵不過遲早間事,但大亂平定的善後事宜,異常艱鉅。在民間,重整田園,百廢待舉;在軍中,驕兵悍將,須有安置。這一層關係重大,數十萬百戰功高的將士,解甲歸田,必將有妥善的佈置,否則流落民間,爲盜爲匪,天下依然不能太平。

而這一切,都要有錢才辦得了。所以今後的大政,唯在利用厚生,大亂以後,與民休息,即是培養國力。年號用“祺祥”,就是詔告天下,凡百設施,務以富民爲歸趨,這不但是未來的大計,在眼前,也是振奮人心的絕大號召。

肅順這一番陳奏,足足講了兩刻鐘之久,指手劃腳,旁若無人。西太后要駁也無從駁起,而且冷靜地想一想,他的話中,也不無有些道理,便轉臉以眼色向東太后徵詢意見。

東太后倒是頗爲欣賞肅順的見解,但卻不能作何評論,只說:“既是吉祥的字面,我看,就用了吧!”

這個答覆在西太后意料之中,她所以要向東太后徵詢,是要暗示肅順,她本人並不以爲然。於是便用硃批中的用語,說了兩個字:“依議!”

依是依了,西太后在私底下對肅順大表不滿,等顧命八大臣退出以後,她立刻向東太后說了她的感想。

“看他那個目中無人的樣子,飛揚浮躁,簡直就沒有人臣之禮。滿口‘咱們、咱們’的,把咱們姐兒倆,當什麼人看了?”

東太后默然。她想替肅順辯護兩句,但實在找不出理由來說。

“象今天這個樣子,他說什麼,咱們便得依什麼,連個斟酌的餘地都沒有。姐姐,你說,大清的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

“這……,”東太后不能不說話了,“肅六就是太張狂了一點兒,要說他有什麼叛逆的心思,可是沒有的事。”

聽口風如此,西太后見機,不再作聲,心裡卻不免憂慮。

召恭王到熱河來的密計,雖爲東太后所同意,但看她始終還有迴護肅順的意思,顯得有些優柔寡斷,倘或到了緊要關頭,必須下重手的那一刻,她忽然起了不忍之心,那就大糟特糟了!在西太后看,肅順是一條毒蛇,非打在他致命的“七寸”上不可,稍一猶豫,容他回身反噬,必將大受其害。

不過她也知道,東太后迴護肅順,實在也有迴護她的意思在內,怕真個鬧決裂了,她會鬥不過肅順。這是好意,卻難接受。肅順是一定鬥得過的,只要上下同心,把力量加在一起,一拳收功,這番道理,得要找個機會,好好跟東太后談一談。所謂機會,是要等肅順做錯了什麼事,或者說錯了話,東太后對他不滿的時候,那樣借勢着力,進言才能動聽。

然而西太后對於經緯萬端的朝政,到底還不熟悉,因此,肅順雖做錯了事,她也忽略過去了。

錯處出在簡放人員上面。原來商定的辦法,各省督撫要缺,由智囊政務的顧命八大臣共同擬呈姓名,面請懿旨裁決,兩宮商量以後,盡用“御賞”印代替硃筆圈定。其餘的缺分,由各衙開列候選人員名單,用掣籤的方法來決定。

第一次簡放的人員,是京官中的卿貳和各省學政。預先由軍機處糊成七八十支名籤,放入籤筒,捧上御案,兩宮太后旁坐,小皇帝掣籤。這是他第一次“執行”國家政務,自然,在他只覺得好玩,嘻笑着亂抽一氣,抽一支往下一丟。各省學政,另由顧命大臣抽掣省分,是令人豔羨的“廣東學政”、“四川學政”等等肥缺,還是被派到偏僻荒瘠的省分,都在小皇帝的兒戲中定局。

既是碰運氣的掣籤,那應該是什麼人,什麼缺都沒有例外的。可是,肅順偏偏自作主張,造成例外,他把戶部左侍郎和太僕寺正卿兩個缺留了下來,不曾掣籤。戶部左侍郎放了匡源,太僕寺正卿放了焦祐瀛。西太后竟被矇蔽了過去,局外人亦只當是掣籤掣中,只有軍機處的章京,明白內幕,這是營私舞弊,背後談起來,自不免有輕視之意。

在曹毓瑛看,不止於輕視,他認爲這是肅順的一種手段,不惜以卑鄙的手段來籠絡匡源和焦祐瀛,應爲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因此,散播這個消息,可以作爲攻擊肅順的口實。

於是,他作了密札,習慣地用軍機處的“印封”,隨着其他重要公文,飛遞京城,送交朱學勤親啓。

密札的內容,雖不爲人所知,但以“印封”傳遞私信,卻是衆目皆見的事。有個看着肅順獨掌大權,勢焰薰天,一心想投靠進身的黑章京鄭錫瀛,認爲找到了一個巴結差使的好機會,自己定下一個規矩,逐日稽查印封,每一班用了多少,立簿登記,口口聲聲:“查出私用印封,是革職的罪名。”

話雖如此,而自有軍機處以來,從無那一個人因爲私用印封而獲罪的。爲了掌握時效,取用方便起見,歷來的規矩,都是預先拿空白封套,蓋好了軍機處銀印,幾百個放在方略館,除了公務以外,私人有緊急或者秘密事故,需要及時通信,也都取用印封,標明裡數,交兵部提報處飛遞。這雖有假公濟私之嫌,但相沿成習,變做軍機章京的一種特權。現在讓鄭錫瀛擺出公事公辦的面孔,跟曹毓瑛一作梗,害得別人也大感不便,因此人人側目冷笑,暗中卑視。

不過鄭錫瀛雖是個兩眼漆黑,什麼也不懂的黑章京,而立簿登記印封這一着,對曹毓瑛確是個有效的打擊,不僅秘密通信,大受影響,而且因爲他的舉動,也提醒了杜翰、匡源、焦祐瀛這些人,知道他一向擁護恭王,不免有所戒備。本來不管何等樣的機密大事,凡是軍機章京領班,沒有不知道的,如今卻很少使曹毓瑛與聞,發各省督撫的“廷寄”,多由焦祐瀛親自動手,寫旨已畢,親填印封寄發,誰也不知道其中內容。這一來,曹毓瑛就很清閒了。他自己也是個極善於觀風色的人,見此光景,格外韜光養晦,一下了班,不見客,更不拜客,只與幾個談得投機的朋友,飲酒打牌,消遣苦悶的日子。

自然,有時也不免談到軍機處的同事,提起鄭錫瀛,有人笑道:“此公的近況,倒有一首詩可以形容:‘流水如車龍是馬,主人如虎僕如狐;昂然直到軍機處,笑問中堂到也無?”

這是相傳已久的一首打油詩,形容紅章京的氣焰,頗爲傳神,但是,“那也只是他自以爲紅而已!”在鄭錫瀛一班中的蔣繼洙,不屑地說,“其實,‘宮燈’又何嘗把他擺在眼裡?”

“不談,不談!”曹毓瑛搖着手,大聲阻止,“今宵只可談風月。”

賓客們相與一笑,顧而言他。到得定更以後,客人紛紛告辭,曹毓瑛暗暗把蔣繼洙和許庚身拉了一把,兩人會意,託故留了下來。

延入密室,重新置酒宵夜,曹毓瑛低聲問說:“兩位在京中的親友多,可有什麼消息?”

“有個極離奇的消息。”許庚身答道,“我接到京中家信,語意隱晦,似乎小安子的遣送回京,是一條‘苦肉計’,藉此傳達兩宮的密諭。”

“可知道密諭些什麼?”

“那就不知道了。”

“我也有消息。”蔣繼洙緊接着說,“聽說京中大老正在密商,垂簾之議,是否可行?”

“這就‘合攏’了!”曹毓瑛以手輕擊桌面,“如有密諭,必是發動垂簾!而且必是‘西邊’的主意。”

“這……,”許庚身俯身問道:“這觸犯,‘宮燈’的大忌,能行嗎?”

“誰知道行不行?走着瞧吧!”

在片刻的沉默中,許庚身與蔣繼洙同時想到了一個疑問:小安子果真銜兩宮之命,口傳密詔,那麼在京的朱學勤,必有所聞,難道密札中竟未提及?

“是啊!”當許庚身把這疑問提出以後,曹毓瑛困惑地答道:“我就是爲這個奇怪!修伯的信裡,應該要提到的,而竟隻字不見。誠然,我曾通知修伯,近來有人在注意,書札中措詞要格外留神,但無論如何,象這樣的事,總該給我一個信啊!”

“會不會是‘伯克’截留了?”許庚身問蔣繼洙,“你跟他一班,想想看,有此可能否?”

“我倒不曾留心。不過我想不至於。”

“何以見得?”

“修伯如果提到這些話,自然是用‘套格’,你想象他這樣的草包,一見‘套格’,有個不詫爲異事,大嚷而特嚷的嗎?”

曹毓瑛和許庚身都同意他的看法。鄭錫瀛是個淺薄無用的人,倘若拆開京裡來的包封,發現一通語不可曉的“套格”密札,自然會當做奇事新聞張揚開來。照此看來,不是朱學勤特別謹慎,故意不提,便是小安子口傳密詔之說,根本就無其事。

“我看消息不假。而且寧可信其有,不必信其無。”許庚身又進一步申論,“就算是無其事,也該朝這條路上去走!”

曹毓瑛深深點頭,舉杯一飲而盡,夾了塊蜜汁火方放在嘴裡,慢慢咀嚼着說:“星叔這話有味!我也常常在想,我輩當勉爲元祐正人。但老實說,我亦不敢自信我的見解,現在聽星叔也如此說,可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元祐”是宋哲宗的年號,哲宗也是沖齡即位。宣仁太皇太后臨朝稱制,起用司馬光,重用呂公著、呂大防、範純仁,天下大治,史冊稱美。但許庚身、蔣繼洙都明白,曹毓瑛的所謂“當勉爲元祐正人”,意在言外,第一是贊成太后垂簾,第二是把肅順比做呂惠卿,顧命八大臣比做王安石的“新黨”。借古喻今,是個極好的說法,尤其是無形中把大行皇帝比擬爲“孝友好學,敬相求賢”,“想望太平求治而不得”,憂悸致疾,英年早崩的宋神宗,絕不構成誹謗先帝的“大不敬”的罪名,真妙極了!

於是,許庚身也浮一大白,擊節稱賞:“好個“元祐,之喻!”

“對了!”蔣繼洙也很興奮地說,“有此說法,‘朝這條路上走’,可算得師出有名了!”

“二公少安毋躁!”曹毓瑛卻又換了一幅極謹慎的神色:“別人熱,咱們要冷。凡事不妨冷眼旁觀,莫露形跡,而且諸事要小心,須防有人挑撥。‘宮燈’是王敦、桓溫一流人物,殺大臣立威,尚且無所顧忌,何況我輩?挑個小毛病,也不須有別的花樣,只諮回原衙門好了,這個面子就丟不起!”

“是,是!”比較忠厚的蔣繼洙,深深受教。

在許庚身,當然也記取了曹毓瑛的告誡,而心裡又另有一種想法。被“諮回”——軍機章京例由內閣中書及各部司員中舉人、進士出身的,考選補用,“諮回”則仍回原衙門供職,表面未見貶降,實際上是逐出軍機,自是很丟臉的事,但面子還在其次,主要的是此時一出軍機,就無法真正看到一出熱鬧的“好戲”了!這纔是許庚身願意聽從曹毓瑛勸告的最大原因。

巧的是曹毓瑛恰好也有此“戲”的感覺,他一半正經,一半玩笑地說:“‘宮門帶’加‘大寶國’這一齣戲開鑼了,正角兒快上場了,你我雖是龍套,也得格外小心,按着規矩走,別把這齣戲唱砸了!”

所謂“正角兒”,不言可知是指恭王。就在下一天一早,軍機處接到宗人府轉遞和碩恭親王府長史的諮文,通知恭親王自京啓程的日期,太常寺接到王府司儀長的諮文,以恭親王叩謁梓宮,通知預備祭典。此外,內務府接到諮文,要求爲恭親王及隨從人員,代辦公館,行營步軍統領衙門,接到諮文,通知恭王行程,須派兵警衛。

這種種動作,似乎是旗人口中的所謂“擺譜”,予人的印象,彷彿恭親王有意要炫耀他的身分。京中和行在共有十個親王,禮、睿、豫、鄭、肅五親王,是開國八個“鐵帽子王”中的五個,莊親王爲順治時所封,怡親王爲雍正時所封,這七個親王都由承襲而來,“老五太爺”惠親王和“五爺”惇親王,則是由郡王晉封,只有和碩恭親王奕訴,是宣宗硃筆親封,特顯尊貴。

因此,鄭親王端華大爲不滿,一面抹着鼻菸打噴嚏,一面斷斷續續地說:“恭老六也是!這是什麼時候?還鬧這些款式!你要排場,到你自己府裡擺去,在這兒是逃難,那裡給你去找大公館?我看,跟老七說一說,他那兒比較寬敞,讓他給騰兩間屋子,他們是親哥倆,應該商量得通。”

“不必,不必!”肅順搖手笑着,顯出那得意的慷慨,“恭老六也就剩下這一點兒排場了!咱們就依了他。”隨即下令,給恭親王辦差,禮數要隆重,供應要豐盛。

肅順的那“得意的慷慨”,提供了一個看法,覺得恭親王的故意“擺譜”,找這個衙門、那個衙門的麻煩,無非失意的負氣而已。比較看得深一點的,認爲恭親王的這些動作,意在表示他此行,純粹以大行皇帝胞弟的身分,到靈前一慟,略盡手足的情分,與他“特授留守京師、督辦和局、便宜行事、全權欽差大臣”以及“管理總理各國通商事務大臣”的頭銜無關。但不管持何看法,恭親王未到熱河之前,先驅的聲勢,已輕易地造成了,文武大小官員以及宮內的太監,宮女,都在談着恭親王,也在盼着恭親王,要一瞻他的威儀丰采。

他是七月二十五從京裡動身的,按着驛程,一站一站毫無耽擱地行來,正是七月底的那一天,“避暑山莊”所在地的承德府衙門,接到前站的“滾單”,說是恭親王已到了六十里外的欒平縣。

第二天就是八月初一。欽天監事先推算明白,這天“日月合璧,五星聯珠”,是一大吉兆,卻不知正是大行皇帝的“二七”,行“殷奠禮”的日子。

爲了趕上殷奠禮,恭親王半夜裡就從欒平縣動身,先驅的護衛,一撥一撥地趕到“避暑山莊”大宮門前,由此知悉恭王的行蹤,由欒平北上,經雙塔山,過三岔口,到廣仁嶺,再有十里就是承德府,但由府城到行宮,還有半個時辰的途程。

王公親貴,文武大員,原都在行宮附近等着迎接的,無奈“殷奠禮”行禮的時刻,早經擇定,看看恭王的八擡大轎,尚無蹤影,只好先趕到奉安梓宮的澹泊敬誠殿去站班,伺候皇帝行禮。宮門外,留下內務府的一些司員,等着照料恭王。

澹泊敬誠正殿中,這時早就陳設妥當,靈前供列饌筵二十一器,酒尊十一個,羊九隻,紙錢九萬,內外白漫漫一片縞素,清香飄渺,素燭熒然,王公百官,按着爵位品級,由殿內到門外,列班鴰立。辰正將到,御前大臣引着小皇帝駕臨,隨即開始行禮。

太常寺的“贊禮郎”司儀、“讀祝官”讀祭文,於是事先受了教導的小皇帝,腳一頓,“嗬嗬嗬”發出哭聲,皇帝一哭,殿內的王公親貴也哭,丹墀上的文武大員跟着哭,這樣一路一路哭過去,稱爲“傳哭”。

哭完了,贊禮郎又贊“奠酒”,然後皇帝領導三叩首。再一次大聲舉哀。殷奠禮到此已成尾聲,下面就只剩下“焚燎”一個節目了。

九萬紙錢燒完,也得有一會工夫,就在火光熊熊之中,照見宮門外一條頎長的白影子,直撲了進來,一路踉蹌奔趨,一路淚下如雨,正是那半夜從欒平動身趕來的恭親王。

這時,他也想不起什麼叫失儀了,顧不得擅闖朝班,也顧不得叩見皇帝,奔上丹陛,踏入殿門,門檻太高,走得太急,一絆跌入殿內,就此撲倒,放聲大哭!

事出突然,把皇帝搞得手足無措,也不僅是小皇帝,所有御前的王公大臣,都不知該做些什麼,事實上也無可措手。恭王那一哭,聲震殿屋,悲痛出自肺腑,旁人無從勸阻,也不忍勸阻,只心裡酸酸地陪着他垂淚。

君臣之義,手足之情,生死恩怨,委屈失意,都付之一慟,所以恭王越哭越傷心,哭聲甚至傳到煙波致爽殿。

兩宮太后都在東暖閣閒坐,東太后惦念着小皇帝,怕他會失儀,而西太后則記掛着恭王。等隱隱聽見前面舉哀的聲音有異,兩人不約而同地問道:“怎麼啦?”

“等奴才去問。”雙喜這樣回答。

她剛跨出門口,有太監來報:“六爺到了!”

當然,這是說到了熱河了!不問可知,此刻正在澹泊敬誠殷叩謁梓宮。西太后極深沉地點一點頭,然後轉臉望着東太后,等她發話。

東太后不甚瞭解內外體制,躊躇着問道:“咱們倒是什麼時候,可以跟六爺見個面啊?”

“這會兒就可以。”西太后回答得極其爽利。

“那,那就‘叫’吧!”

“慢一點兒,姐姐!”西太后一面說,一面投以眼色,顯然的,她要有所佈置。

這十幾天在一起共事,東太后已頗能與西太后取得默契了。

見此光景,便微微點一點頭,起身回到東暖閣,叫雙喜裝了袋煙,慢慢抽着想心思,要好好想一想,該跟恭王說些什麼話。

人在屋裡,外面的動靜仍舊聽得見,她聽見西太后在吩咐新調來的總管太監史進忠,派出好幾個太監去幹不急之務,而且要去的地方都相當遠,來回起碼得一兩個時辰。聽得被派的太監的姓名,東太后心裡明白,那都是平日被認爲形跡可疑,有肅順的奸細之嫌的,要“調虎離山”,召見恭王時的奏對詳情,纔不致泄漏出去。

等把該攆出去的人攆走了,西太后威嚴地喊一聲:“史進忠!”

這是有要緊話吩咐,史進忠不敢絲毫怠忽,響亮地答一聲:“喳!”

西太后的聲音卻又變得十分和緩了:“有件事要差你去辦,你能辦得了最好,要是覺得自己辦不了,你就老實說,我不怪你。”

“喳!”史進忠說:“奴才請旨。”

“你去傳旨:召見恭親王!”

史進忠這才明白西太后的意思,她已經顧慮到召見恭王,肅順可能會設法阻攔,所以纔有“辦得了,辦不了”的話。但身爲總管太監,說是連找個人都找不來,這當的是什麼差?所以明知差使棘手,也只得硬着頭皮答應:“是,奴才盡心盡力去辦。”

“好。快去。”

於是史進忠三腳並作兩步,半跑着直奔澹泊敬誠殿。走到半路,遙見皇帝駕回,便即避在一旁,跪着等皇帝經過,等行列將完,他悄悄招手,截住走在最後的一個太監,小聲打聽:“六爺可還在那兒?幹些什麼?”

“剛纔還在那兒。大夥兒正在勸他,跟他見禮。”

“肅中堂呢?跟六爺怎麼樣?”

那太監愣了一下才答:“肅中堂跟六爺很客氣啊!沒有什麼。”

一聽這話,史進忠略略放了些心,腳下加快,趕到澹泊敬誠殿,只見文武官員正在站班,一羣王公大臣,簇擁着恭親王向外行來,史進忠心想這是個好機會,當着這麼多人傳旨,誰也不敢不遵!於是拉開嗓子,鄭重地喊一聲:“奉懿旨……。”

步伐從容在走着的王公大臣,聽見這話,很快地站住腳,退到一旁,讓出一條路來。

史進忠匆匆走到上方站定,面向恭王道:“皇太后召見恭親王。”說了這一句,走到他面前請個安又說:“六爺請吧!兩位太后等着呢。”

恭親王不答,緩緩地轉臉看着載垣。

“這個儀注禮節,我就不明白了。”他略顯躊躇地說,“幾位陪我一起去見吧!”

王公親貴謁見后妃,有一定的時節,等閒不得見面。至於兩宮皇太后召見贊襄政務的顧命大臣,是爲了諮商國事,又另當別論,此外都算外臣,無召見之理。所以恭王纔有那一問。載垣心想,禮節不合規矩是小事,兩宮與恭王談些什麼不可不知,陪他一起進見,確有必要。但是,他對講究禮節、會找毛病、並且常愛在細故小節上挑剔的西太后,存着怯意,怕貿貿然跟了進去,兩宮不見,碰個大釘子,面子上下不來。吏部尚書陳孚恩,就是如此,前幾天從京裡到行在,給太后去請安,太監上去稟報,連句“知道了”的話都沒有,僵在那裡半天,最後只好自己在院子裡趴下來,磕了個頭退下。這個教訓不可不記取。

因此,載垣便說:“請懿旨吧!”

“也好。”恭王點一點頭,轉臉問史進忠:“我跟怡王爺所說的話,你聽清楚了嗎?”

“是。”

“那就託你去回奏吧!”恭王指着澹泊敬誠殿外的朝房說:

“我跟‘八位’在那兒候旨。”

於是史進忠銜命回到煙波致爽殿去復奏。顧命八大臣,還有惇王、醇王,陪着恭王一起在朝房中歇腳,紛紛以京中的近況相詢。恭王只就他所管的“洋務”,扼要的談了些。肅順向他徵詢迴鑾的日期,他表示要聽兩宮和贊襄政務大臣的決定,他本人並無意見,但希望定了日子,早下“明發”,京裡好作準備。

談了有兩刻鐘左右,史進忠又來傳旨了,說太后召見恭王,只是想問一問京中和宮裡的情形,又說:“聖母皇太后還有話,說惦念着‘方家園’,也要跟六王爺打聽一下子。”

“聖母皇太后”是仿照前明萬曆的故事,在目前對西太后的正式尊稱,“方家園”則是她的孃家。看來只不過垂詢家屬私事,則雖未明諭單獨召見恭王,意思也就可想而知。所以載垣便拱拱手說:“六爺請吧!等下來了,咱們再詳談。”

“老六!”肅順與恭王平輩,年紀較長,一直是這樣稱呼他的,“晌午,我替你接風。回來看看我替你預備的公館怎麼樣。”

“那一定是好的。”恭王很謙恭地說,“多謝六哥費心。”

說完,恭王就隨着史進忠走了。肅順又當面邀了在座各人,午間作陪,然後各自散去。怡、鄭兩王和杜翰跟肅順一路走,杜翰表示,不該讓恭王單獨謁見兩宮,又說:“其實要攔住他也容易,只說年輕叔嫂,得避嫌疑。這不就是光明正大的理由?”

“那你何不早說?”載垣不悅地質問。

“是啊!”端華也附和着:“馬後炮,不管用!”

“得、得!咱們自己人先別生意見。”肅順亂搖着手,又以極有信心的語氣說:“用不着這樣子!恭老六有什麼可以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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