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年,新疆回亂,俄國乘機由西伯利亞派兵佔領伊犁。總理衙門照會俄國,質問侵入的理由?俄國政府答得很漂亮,說是代爲收復伊犁,只要中國政府的號令,一旦能行於伊犁,自然退還。
到了光緒四年,天山南北路都已平安,總理衙門當然要索回伊犁。俄國政府提出兩個條件,中國政府要能夠保護將來國境的安全,同時償還俄國曆年耗於伊犁的政費。這一來,就得辦交涉,檢點第一流的洋務人才,曾紀澤在英國,陳蘭彬在美國,李鳳苞在德國,何如璋在日本,郭嵩燾則交卸未久,不願出山。算來夠資望的只有一個久當三口通商大臣,出使過法國的崇厚。總理衙門十大臣,當家的是沈桂芬,他力保崇厚,上頭自然照準,於是這年年底,崇厚以吏部侍郎奉派出使俄國。
滿洲大臣都熟讀《三國演義》,崇厚知道這樁“討荊州”的差使,非同小可,東吳討荊州不成,搞得兩敗俱傷,不可蹈此覆轍。默察情勢,認爲民氣方張,而左爵相又正在西陲立了大功,能將伊犁要了回來,朝廷的體面可以保住,對清議也就有了交代,至於暗底下吃點虧,是無所謂的事。
因此,一到彼得堡,與俄國的“外交部尚書”格爾斯的談判,相當順利,不過半年工夫,俄國就答應歸還伊犁,不過十八條條約,除了第一條“俄願將伊犁交還中國”,以及第十八條規定換約程序以外,其他十六條都是中國要履行的義務,包括賠償兵費五百萬盧布,割讓伊犁以西及以南土地一千數百里,俄商貨物往來天山南北路無須付稅,以及俄商可自嘉峪關通商西安、漢中、漢口等地。
十八條條約全文,由俄國京城打電報回來,恭王一看不象話,覆電不許。但是崇厚以“全權大臣便宜行事”的資格,已經在黑海附近的利伐第亞,跟俄國外交部簽了約。同時啓程回國,留了參贊邵友濂在彼得堡,署理出使大臣。
這件事,崇厚做得荒唐糊塗之極,但一鬧開來,總理衙門從恭王以下,都有未便,所以沈桂芬聯絡董恂,取得寶鋆的支持,向恭王進言,案子要在暗中設法挽回,請旨密寄左宗棠、李鴻章、沈葆楨詳加籌劃,密陳參酌。左宗棠職責所關,理當顧問,直隸總督李鴻章和兩江總督沈葆楨,則已成中外屬望的重臣,國有大政,往往密旨諮詢,這樣的做法,由來已久了。
在外三重臣的復奏尚未到京,崇厚喪權辱國的真相,已經紙裡包不住火,清流無不憤慨,王仁堪一馬當先,盛昱繼起抨擊。不久崇厚回國,到了天津,不敢回京,沈桂芬是薦主的身分,自然關切,秘密派人到天津跟崇厚見面,問起經過,崇厚自己也知道錯了。
“知趣點兒吧!”恭王直搖頭,“不要等人說了話再辦,更難迴護。”
事出無奈,只好搶着先發了一道上諭,卻還不願指他交涉辦得荒唐,“欲加之罪”只是:“崇厚奉命出使,不候諭旨,擅自起程回京,着先行交部議處,並着開缺聽候部議。”至於“所議條約章程,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歷次所奏各折件,着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議具奏。”
頭一天發了上諭,崇厚第二天才由天津進京,在宮門請了聖安,隨即回家,閉門思過。再下一天,俄國駐華代辦凱陽德,氣沖沖地趕到總理衙門,說依照萬國公法,沒有治崇厚之罪的道理,這樣子做,是對俄國的侮辱。
這一次是“董太師”接見。聽得凱陽德的抗議,大爲詫異,“兩國相爭,不斬來使”,又不是辦你俄國公使的罪,何勞質問?不過他當了多年總理衙門的“管家婆”,應付洋人,另有一套只陪笑臉、不作爭辯的訣竅,所以一面虛與委蛇,一面找人商量,據說國際交涉上是有這麼一種成例。幸好,還有託詞。
“貴公使誤會了。”他透過通譯向凱陽德解釋,“本國辦崇厚的罪,是因爲他不候諭旨,擅自起程回國。這是我們內部整飭官常,與貴國的交涉無關。”
這番解釋總算在理上站得住,凱陽德無奈,怏怏而去。董恂靈機一動,認爲止好藉此鉗制輿論,便跟沈桂芬商議,托出人來,到處向清流和言官打招呼:朝廷的處境甚難,千萬忍耐,不可再鬧,否則改議條約一事尚不知如何措手,而凱陽德那裡節外生枝,又起糾紛,殊非國家之福。
因此內閣的會議便壓了下來。但十八款條約已見於邸抄,喜歡發議論,上條陳的張之洞,一看是個好題目,兩天兩夜不睡,寫成了一道三千言的奏疏,單銜獨上,先分析條約中最荒謬的數事,痛斥崇厚“至謬至愚”,說是“不改此議,不可爲國”,而“改議之道”有四:計決、氣盛、理長、謀定。
計決是要“借人頭”示決心,認爲崇厚已到了“國人皆曰可殺”的地步,“伏望拿交刑部,明正典刑,治使臣之罪,則可杜俄人之口”,所以“力誅崇厚則計決”。
所謂“氣盛”是詔告中外,指責俄國理屈。接下來建議,且將伊犁擱在一邊,不必亟亟於爭着收回,則崇厚所擅許的條約,既未奉“御批”,好比春秋戰國的諸侯,會盟而未歃血,不足爲憑。這就是“理長”。
整篇文章的重心是在“謀定”。雖是紙上談兵,倒也慷慨激昂。張之洞主張分新疆、吉林、天津三處設防,責成李鴻章破敵,他振振有詞地說:
“李鴻章高勳重寄,歲縻數百萬金錢,以制機器,而養淮軍,正爲今日,若並不能一戰,安用重臣?伏請嚴飭李鴻章,諭以計無中變,責無旁貸,及早選將練兵,仿照法國新式,增建炮臺,戰勝酬以公侯之賞,不勝則加以不測之罪。設使以贖伊犁之二百八十萬金,僱募西洋勁卒,亦必能爲我用。俄人蠶食新疆,併吞浩罕,意在拊印度之背,不特我之患,亦英之憂也,李鴻章若能悟英使輔車脣齒,理當同仇。近來之立功宿將,如彭玉麟、楊嶽斌、鮑超、劉銘傳、善慶、岑毓英、郭松林、喜昌、彭楚漢、郭寶昌、曹克忠、李雲麟、陳國瑞等,或回籍,或在任,酌量宣召來京,悉令其詳議籌策,分駐京通津站,及東三省,以備不虞。山有猛虎,建威銷萌,故修武備則謀定。臣非敢迂論高談,以大局爲孤注,惟深觀事變,日益艱難,西洋撓我政權,東洋思啓封疆,今俄人又故挑釁端,若更忍之讓之,從此各國相逼而來,至於忍無可忍,讓無可讓,又將奈何?無論我之御俄,本有勝理,即或疆場之役,利鈍無常,臣料俄人雖戰,不能越嘉峪關,雖勝,不能薄寧古塔,終不至掣動全局。曠日持久,頓兵乏食、其勢自窮,何畏之有?然則及今一決,乃中國強弱之機,尤人才消長之會。此時猛將謀臣,足可一戰,若再越數年,左宗棠雖在而已衰,李鴻章未衰而將老,精銳盡澌,欲戰不能,而俄人行將城於東,屯於西,行棧於北,縱橫窟穴於口內外通衢,逼脅朝鮮。不以今日捍之於藩籬,而他日鬥之於庭戶,悔何及乎?”
這時回疆新定,士氣奮發,所以主戰的不止張之洞,翰林、御史紛紛上奏,意氣風發,自在意料之中。在意料之外的是,竟連向不過問洋務的萬青藜,以及坐享安閒歲月,不與朝政的肅親王隆勤,亦大發同仇敵愾的議論。
談這件事的奏摺,一下子有十幾件之多,而且都是長篇大論,徵引今古。慈禧太后相當辛苦,慈安太后幫不了她的忙,只有深宵燈下,在李蓮英悄然侍立之下,一個人仔仔細細地從頭看到底。
儘管慈禧太后對處理政務,已學會了少動感情,出以冷靜的要訣,但看來看去是那些理直氣壯,大張撻伐的語句,內心不免也有些激動。洋人的鐵甲兵船,誠然是利器,但在陸路上亦未見得不能一拚,而況左宗棠鬥志既盛,士氣亦旺,張之洞的條陳,似乎有些道理。
她心裡不斷這樣在衝動,但跟洋人開仗,到底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所以始終不敢輕下決心。看得倦了,坐得累了,想得也煩了,放下奏摺,揉揉眼站起身來,想舒散舒散筋骨和心思。
李蓮英是一直在注視着她的動態的,這時便趕緊去絞了一把熱手巾來伺候她擦臉,接着端來了一碗燕窩粥,關切地建議:“主子早點兒安置吧!”
“我問你,”慈禧太后忽然說道,“你看,跟俄國人能不能開仗?”
李蓮英微吃一驚,退後一步,垂手躬身:“這是國家大事,奴才不懂,更不敢瞎說。”
“說說也不要緊。”
“奴才真的不明白。”李蓮英答道,“主子何不問問七爺?”
這是個好主意!慈禧太后心想,這些摺子如果交到軍機處,恭王一定不以爲然,還是得交內閣會議。如果議決要跟俄國人開仗,少不得起用醇王拱衛京畿,讓他參與內閣會議,先了解了解大家的意見也好。
於是還有幾個摺子也不看了,第二天召見軍機,當面指示了處理辦法,而且指定醇王參加會議。
清議激昂,是恭王早就聽說了的,只是想不到羣情憤慨到這樣的地步!而且所說的話,彷彿是預先約定了似的,一是不惜與俄國周旋到底,二是誅崇厚以謝天下。
大致看完了那些觸目驚心的奏摺,恭王覺得有句話不能不說了,“輿論如此,要想硬壓是不行的了。現在得先想法子平大家的怨氣。”他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換了我也是,這口怨氣不出,逼得往打的路上走,後患無窮。”
“是!六爺的話一針見血。”沈桂芬很見機地說:“崇地山罪有應得!不如先請旨吧。”
“這不好!”寶鋆提出反對,“已經奉旨開缺,聽候部議,總得吏部復奏了,才談得到其他。”
“這好辦!”恭王說道,“催一催吏部。”
於是吏部復奏,照違制論,應予以革職的處分。軍機處由恭王具名,上了個折片:“崇厚奉命出使,並不聽候諭旨,擅自起程,情節甚重。僅予革職,不足以蔽辜,擬請先行革職拿問,交刑部治罪。”
慈禧太后當然批准,處理的經過,相當機密,等折片交了下來,立刻封交刑部尚書潘祖蔭。打開來一看,他嚇了一大跳。
“崇地山糟了!”他頓足長嘆,心裡在想,只怕性命難保!因爲看樣子非打不可,一打起來則非殺崇厚,不然不足以激勵士氣。
潘祖蔭的名士氣味很重,一個人感嘆崇厚的遭遇,竟忘了遵旨行事。他有個出入相隨的聽差,名叫潘文,人如其名,亦通文墨,且諳吏事,這時已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早拿來了公服,預備他上衙門,看看沒有動靜,不能不提醒他了。
“老爺!欽命案子,耽誤不得。”
“噢,噢!”潘祖蔭定定神纔想起,“快套車!”
“車子早套好了,請大人換衣服。”一面伺候他換公服,潘文一面又問,“文大人、孫大人他們,是不是先通知一聲,在衙門裡會齊?”
“對了!要大家見一見面。就你騎着馬去走一趟吧,別人怕弄不清楚。”
於是主僕二人,分道出發,潘祖蔭帶着另一名跟班直奔刑部。堂官平日聚會辦事,多在後園一處叫“白雲亭”的屋子,坐定下來,立刻叫請直隸司郎中、提牢廳主事。
司官都到了,潘祖蔭卻只跟他們說閒話。不多片刻,刑部五堂官,紛紛趕到,滿尚書是文煜,當過好些闊差使,是旗人中有名的富翁,跟崇厚的交情很好,他也聽到了風聲,倍感關切,所以一進門就問:“是不是崇地山出了事?”
潘祖蔭不答,只將軍機處的折片遞給他看,接着是四侍郎一一傳觀,但他們都沒有說話,要聽兩位尚書的意見。
“伯寅,咱們倆去一趟吧?”文煜用徵詢的語氣說。
“我還不大懂規矩。”潘祖蔭躊躇着說,“旨意中有‘拿問’的字樣,措詞太嚴了。”
大臣獲咎,即令革職查辦,亦多用“着交”的字樣,用到“拿問”,便有唯恐畏罪潛逃或自盡,鎖拿拘管的意思。果然如此,崇厚的面子上太不好看了,所以文煜不能不爲他擔待。
“崇地山不是糊塗人,決無他虞。”
“既然如此,你們預備吧!”潘祖蔭看着司官說,“崇大人崇厚,奉旨‘拿問’。”
司官同聲答應。提牢廳主事去預備“火房”,好安頓犯官,直隸司郎中點了四名皁隸,跟着潘祖蔭和文煜,直投崇厚家。崇厚已經得到沈桂芬的通知,青衣小帽,正在待罪,聽得門上一報,叫開中門迎接。
賓主相揖,各自無言,迎入大廳,崇厚才問了句:“請示兩位,要不要設香案?”
設香案是預備宣旨,潘祖蔭看他已知其事,而且廊下堆着行李,已有入獄的準備,便跟文煜商議,免了這道例行的手續。
“天恩浩蕩!”文煜安慰他說,“地山,你不必慼慼。”
潘祖蔭以刑部堂官,將要審問崇厚的身分,卻不肯這樣說話,只說了句:“就走吧!”
於是在家人淚眼汪汪凝視之下,崇厚被“拿”。他家華麗的後檔車不能再坐,坐着刑部派來的騾車,往南而去。
一到刑部,送入“火房”,便算收監,接着是崇厚的家人送來行李、食物、雜用器具。一半是堂官的交情,一半是他家的銀子,自然招呼得周到而方便。臘月十六的天氣,滴水成冰,所以崇家的四個聽差,第一件事就是糊窗戶板壁,凡是縫隙,都用桑皮紙糊沒,然後升起一個大火盆,在土炕上鋪好狼皮褥子,請主人休息,那氣派倒象是欽差借客棧作行館似的。
等安頓停當,提牢廳主事,陪着直隸司郎中來作照例的“訊問”,其實是奉文煜之命,特來安慰。不過公事當然也要交代,請崇厚自己寫一份“親供”,約定第二天上午來取。
費了半夜工夫,將親供寫好,另外又寫了一封信,這是給沈桂芬的,自陳無狀以外,少不得還要重重拜託。寫完交給聽差,找到看守火房的隸役,花了一百兩銀子,將信悄悄遞了出去。
就是崇厚不寫信,沈桂芬也要相救,不過他的處境也很難。保舉非人,成了衆矢之的,盛昱甚至在嚴劾崇厚的奏摺上,彰明較著地指出,沈桂芬應該聯帶負責。
“崇地山昏憒糊塗,我也知人不明,都難辭其咎。不過,王爺,”他向恭王表明他的看法,“千萬不能決裂,論將、論兵、論餉,一無可恃。無論如何要挽回天意。”
“天意”與前不同,慈禧太后本來倒還持重,自從連日單獨召見惇、醇兩王,態度大變,口口聲聲“忍無可忍”,非打不可恭王爲此十分煩心,所以聽了沈桂芬的話,只是搖頭不語。
“五爺是說過算完,七爺倒是有點兒靜極思動,不過也不難對付。”寶鋆說道,“難對付的是‘翰林四諫’,這一回張香濤可真是大賣氣力了。我就不明白,他一天兩三封信寫給蘭蓀,那兒有那麼多話好談吶?”
“蘭蓀的服制快滿了。”沈桂芬冷冷地提了一句。
這句話意義深長,恭王和寶鋆不由得都認真地去想,想的是李鴻藻服闕以後的安排。
“樞廷滿六個人是個忌諱。我看……,”恭王慢吞吞地說,“如今也說不得了。”
這是主張仍舊讓李鴻藻回軍機,自然不是沈桂芬所願意的。但清流都以李鴻藻的態度爲轉移,特別是張之洞的大賣氣力,一方面可以說是對沈桂芬的示威,另一方面亦不妨說是爲李鴻藻復起問政作前驅。如果不這麼安排,清流羣起而攻,非搞得焦頭爛額不可。
沈桂芬的心思極其細密,在他與李鴻藻之間,還留着一條線,就是翁同和。這時便想到不妨仍舊利用這條線,先通個款曲,倒是轉變局勢的一個關鍵。
於是他不聲不響地找到翁同和,讓他到李鴻藻那裡報個信,以爲安撫之計。
翁同和這時已成南派的大將,與沈桂芬的往來形跡,當然不會象張之洞之於李鴻藻那樣,無一日沒有信,無三日不面談,但交往雖疏,默契甚深,而在這次由崇厚的荒謬所引起的政潮中,更爲沈桂芬出了大力。
翁同和也是以“正色立朝”自命的人,而在士論慷慨,紛紛言戰的奮發氣氛之下,他居然做了個甘冒天下大不韙的舉動,主張緩索伊犁。這個說帖又非專論“俄事”,而是談時政,建議裁天下綠營,革除各海關中飽的積弊,等於是說兵不可恃,餉亦難籌,無形中爲“緩索伊犁”的主張作了個註腳。而這一套說法,誰都看得出來,是爲沈桂芬聲援,抵擋主戰的論調。
此刻又接受了沈桂芬的委託,雖只是傳一句話的事,關係極大,翁同和的做法很聰明,借談論對俄國的交涉爲名,隱約表示李鴻藻將重入軍機,與聞大政,所以來說明作緩索伊犁這個主張的理由,希望取得支援。
李鴻藻當然明白,這是沈桂芬的暗送秋波,但是他覺得無須見情,服闕復起,重入樞廷,在他是深有信心的。退一步而言,倘或聖眷已衰,恭王亦不念舊情,那麼,沈桂芬亦是無能爲力的。
由於反應不如理想,沈桂芬便又下了一着棋。十二月二十六日王公大臣在總理衙門會商對俄交涉,請旨特派張之洞到場,以備諮商。這樣做法,既是籠絡張之洞,又是尊重李鴻藻,而且將局外人拉入局中來同嘗甘苦,便不能再放言高論,盡出難題,所以這是一着以守爲攻的絕妙好棋。
十二月二十六下午王公大臣在總理衙門會議,未議之前,先看“上頭”交下來的折件。言路廣開,又是這種人人可以發抒憂時愛國偉論的大題目,所以京官中凡是關心時局而又拿得出見解的,以上折“言俄事”爲時髦。官小的照例由本衙門堂官代奏,慈禧太后也看不了那許多,一概發交軍機處,由總理衙門並議具奏。
因此,這天三五成羣,一面並頭看折,一面議論紛紛,亂了好一陣,才得靜下來。主持會議的恭王便說:“今日之會,不談和戰大計,只談改議俄約。總署擬了個稿子在這裡,請各位看看!”
總理衙門的建議是,另派使臣,改議條約。這也是正辦,大家都無話說,只是奉旨參與會議的張之洞是例外,他說另派使臣,有辱國體,不妨叫駐俄參贊,署理公使的邵友濂,先探一探俄國的意向,再作道理。
“電信往來,大費周折,也怕電信中說不清楚。”恭王從容說道:“事不宜緩,就是另派使臣,到俄國京城,也得兩三個月的工夫,不知開議何日。我看,就這樣辦吧?”
張之洞雖有許多議論要發,無奈孤掌難鳴,而且也不願過於跟恭王抗爭,終於在奏稿上署了名。無形中等於代表清流,贊成和平了結。
總理衙門的會議一散,隨即在恭王府又有另一個會議,商量另派使臣的人選。這又是一個難題,要將崇厚已畫了押的條約推翻,改立新約,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清議如此憤慨激烈,誰也不肯擔此辱國的罪過。而況俄國在萬里以外,苦寒之地,又值隆冬,這趟辛苦,也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因而在現在夠資格持節奉使的官員中,一個一個地數,怎麼樣也找不出適當的人選。
本想起用郭嵩燾,以他對洋務的熟悉,應是唯一夠格的人,但郭嵩燾奉命出使英國,由於副使劉錫鴻的事事掣肘,不得不告病辭官。回到湖南家鄉,又飽受譏辱,罵他媚外,罵他忘本,因而異常灰心,決不肯再來蹚這遭渾水,還是趁早不作此想,免得白白耽誤工夫的好。
※※※
最後還是沈桂芬想到一個人,就是郭嵩燾的後任,光緒四年出使英國的曾紀澤。
“到底找對了!”寶鋆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口氣,“這是獨一無二的人!才具、年紀、身分,還有他老太爺的餘蔭,足可勾當此事。”
曾紀澤對洋務的瞭解,不下於郭嵩燾,年紀也還輕,萬里奔波,力所勝任,本人是襲封的一等毅勇侯,足以見重於俄國君臣,交涉比較容易着手。最好的就是所謂“他老太爺的餘蔭”,曾國藩勳業彪炳,門生故吏滿天下,看這份上,將來交涉即令有不如人意之處,大家也不好意思苛責。曾紀澤能夠不捱罵,那麼總理衙門十大臣,連帶也就可以少受責備了。
“好!”恭王也點頭,而且有更進一步的看法:“曾家受恩深重,曾劼剛勳臣之後,與國同休戚,想來他明知艱鉅,也說不出推諉的話。就照此回奏,上頭沒有不準的道理。”
“崇地山的罪名如何?”寶鋆又說:“各國公使一起抗議,這情形也得讓上頭知道纔好!”
“不好!”恭王很率直地駁他,“‘西邊’最討厭聽這些話,以爲洋人處處挾制,如果不問到,不必多說。”
“是!”沈桂芬看了寶鋆一眼,“崇地山少不得先受點委屈,他不受委屈,大事不能了,大事一了,他也不會有什麼大禍。”
寶鋆細想一想果然。倘或大局決裂,崇厚當然要掉腦袋,不然就有點師出無名了。若是曾紀澤到了俄國,能把交涉辦了下來,則依萬國公法,沒有殺崇厚的道理。而且將來轉圜的辦法多得很,譬如授意曾紀澤,假託俄國人的要求,開釋崇厚,表示議和的誠意,就是很好的一種做法。
“我已經託徐頌閣跟潘伯寅致意了,”沈桂芬說,“刑部預備復奏,請王大臣會議定罪,這又可以緩一口氣。”
徐頌閣就是徐郙,江蘇嘉定人,同治元年的狀元,現在當詹事府正詹,在南書房行走。沈桂芬用翁同和疏通李鴻藻,以徐郙聯絡同在南書房的潘祖蔭,是南派“連衡”、“合縱”的妙用。
這個年當然過得不輕鬆,但同樣沉重的心境中,畢竟還有區別。一種是沉重得幾乎承擔不住,只想卸除負荷,好好喘息一會;一種是沉重得精神抖擻,整頓全神要把一副千斤擔子挑起來,這就是沈桂芬與李鴻藻,也是南派與北派大概的區別。
年初三,慈禧太后就跟軍機見面。清朝以勤政爲家法,大年初一辦理政務,不足爲奇,但總是虛應故事,不甚費心的事居多。這一天不然,從辰初見面,足足談了兩個鐘頭方始結束。
接着,便連發了好幾道上諭,最重要的是派曾紀澤充任出使俄國欽差大臣。這一次崇厚奉命使俄,所議的條約章程,不合朝廷的原意,由曾紀澤將“應辦事件再行商辦”,宗旨是“期妥協、重邦交”。
另一道重要的諭旨,當然是關於崇厚的。他的罪名經過再三斟酌,定了四個字:“違訓越權”。違訓則可以作爲拒絕批准的理由,越權則表示崇厚所“畫押”的條約,只是他個人的私意。定這樣四個字的罪名,一方面是便於應付國際交涉,另一方面也是救崇厚。因爲他的罪名本來應該是“喪權辱國”,如果是“乾隆爺”的年代,不待崇厚到京,半路上就會遇到欽差,出詔旨立斬。
然而“西佛爺”的權威,也很可觀了。正月初三奉明發上諭,根據刑部的奏請,將崇厚的罪名交由親王、大臣會議,就沒有一個人敢爲崇厚申辯。復奏說他“違訓越權,情節重大”,於是,慈禧太后進一步降旨,交由九卿以上的大臣,直到親郡王一起會議定罪。
正月初八,李鴻藻朝珠補褂,天不亮進宮遞喪服已滿,請安報到的奏摺。當時召見,慈禧太后面許:“李鴻藻仍在軍機大臣上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
朝旨一降,賀客盈門。張之洞是早已就有“先知”的,一早趕到李鴻藻家,等到了好消息,義不容辭地爲李鴻藻分勞,興高采烈地替他家接待賓客。
賓客中最爲人注目的,自然是沈桂芬。他的氣量雖狹,然而城府極深,到李家致賀時,神態極其從容,並且不是道個賀,做到了應酬的禮節,隨即告辭,而是閒逸地坐下來,與熟人閒聊,做足了與李鴻藻交情很厚,而且熟不拘禮的樣子。
他本籍吳江,寄籍宛平,亦算是順天和直隸的同鄉,所以張之洞與李鴻藻商議,利用山西賑災的餘款,建立“畿輔先賢祠”,他亦是贊助人之一,這時候便正好談這件事。
“先賢祠去年七月落成,今年是第一個年,”沈桂芬看着張之洞說:“香濤,該有一番舉動吧?”
“春秋二季致祭是常禮。今年第一個年,自當別論。”
於是彼此商定,正月裡舉行一次祭典。
張之洞跟沈桂芬談“畿輔先賢祠”,談得十分投機,可是議論時向,就格格不入了。當時,崇厚失職,薦主不能無咎,這些追究責任上的話,張之洞是不會提到的,他所談的是邊防,如何起用宿將、如何購置新式槍械、如何擇要防守,口講指劃,旁若無人。而在舉座側目之中,獨有沈桂芬不斷搖頭,間或夾以無聲的冷笑,那種輕視的神態,對興高采烈的張之洞來說,彷彿兜頭一盆冷水。
“事非經過不知難。”等張之洞的話告一段落時,沈桂芬接口說道:“局外人的高論,可以揀有理的說,自然動聽,局中人不尚空談,要講實際。香濤,有一天你執了政,記着我今天的話。”說着,隨即起身,神色不動地拱拱手:“失陪了。”
這個軟釘子,碰得張之洞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心裡好不是滋味。過後思量,越想越不服氣,沈桂芬總當清流論政,無非書生之見,紙上談兵,倒偏要做個樣子他看看。
於是他想到了一個人:吳大澂。
吳大澂從陝甘學政任滿回京,不久因爲山西、河南、陝西大旱,奉旨會辦賑務,躬歷災區,不避辛勞,救的人很不少。陝甘總督左宗棠、直隸總督李鴻章、山西巡撫曾國荃,都在奏摺中說他的好話。慈禧太后決定將他外放,翰林出任地方官,不是知府,就是道員,吳大澂放的是河南河北道,駐河南武陟,照例兼管河務水利。
這個缺分很苦,但東有開封、西有洛陽,南岸就是滎陽、汜水,正是中原古戰場之地。吳大澂雖是蘇州人,卻深慕他的鄉先賢,明朝的韓雍。他平時喜歡談兵,經常與親兵在一起練洋槍打靶,頗有“準頭”,沾沾自喜,所以到了這個地方,斜陽影裡憑弔古蹟,策馬高崗,攬轡便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他又跟潘祖蔭同好,而河南出土的周秦古器甚多,打靶之暇,摩抄碑版金石,頗得意於他自己的那副儒將派頭,因而一時也不想求什麼升遷。
對俄的糾紛一起,象他這樣的人,自然不會沉默,他跟張之洞意氣相投,平時常有書信往來,這時候自是洋洋灑灑,大談籌邊之計。其時由於左侯在西陲的武功所激發,做學問正流行研究西北地理,吳大澂的同鄉,也是他同治七年戊辰這一科的狀元洪鈞,就是專門搞這一套的。吳大澂亦頗有所知,因而論到西北、東北的山川形勢,頭頭是道。張之洞靈機一動,認爲吳大澂應可以有一番作爲。
他是想到就做的脾氣,當時便檢出吳大澂最近寫來的兩通長函,送給李鴻藻去看,要求李鴻藻保薦吳大澂帶兵籌邊。
慈禧太后此時已經打定主意,跟俄國能善罷甘休,還則罷了,不然就得開仗。所以每天催恭王籌劃邊防,整頓戰備,一等有了成議,下詔求賢,自是當務之急,宿將鮑超,決定起用,連充了軍的陳國瑞亦打算赦他回來效力。見此情形,李鴻藻覺得保薦吳大澂,正是人臣事君應有之義,因而一口答應了張之洞的要求。
話雖如此,也不能貿然舉薦。李鴻藻雖然名心稍重,但爲人誠懇,他覺得保舉人才,雖是大臣的報國之道,但亦須爲被保舉的人,謀一個能夠發揮所長,將帥和協的善地,纔算盡了提攜的責任。
經過與張之洞的一番籌議,李鴻藻爲吳大澂找到了一個人地相宜的差使,只待正月十七的會議過後,就可進行。
正月十七在內閣的會議,要議的是兩件大事。一件是崇厚的罪名,刑部司官已經過細心推求,擬了一個奏稿作爲會議的根據。說他“違訓越權”是句籠統的話,到底如何“越權”,如何“違訓”?不能不在大清律例上求得一個適當的比附。看來看去有一條“增減制書律”可以比照,對外國的條約,須奏奉欽定,即與“制敕”無異。“增減制書”的行爲,自有已行、未行的區別,雖然條約未奉批准,但已畫押用印,就是“已行”,而“增減制書已行”者,是斬監候的罪。
看了刑部司官所作的判決,無人提到異議,議罪一事,就算定讞。另一件事是總理衙門所上的一個摺子,事宜是“籌備邊防事宜”,一共八條,洋洋數千言之多,範圍太廣,無從議起,而且看一遍就得花好些時間,也沒有那麼多工夫來細心研究,紛紛畫押,草草成議,由內閣具奏,聽候聖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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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慈禧太后來說,這個會議籌備邊防事宜的奏摺,光是看一遍,就是很沉重的負擔,因爲她從開年以來,精神一直不好,過分勞累和憂急,加上飲食失調,傷了脾胃,以致夜不成寐,並有盜汗,但不能不強打精神,力疾從公。
內閣的復奏是由李蓮英坐在她身邊的小凳子上,念給她聽的。茲事體大,未跟軍機當面商談以前,無法作任何決定,能決定的是崇厚的罪名,不過也得跟慈安太后商量一下。
將“東佛爺”請到長春宮,慈禧太后爲她解釋,刑部按律定罪,只要是這個罪名,便是“斬監候”,沒有寬減的可能。
“崇厚當然糊塗該死。不過既說按律定罪,到底是已行、未行,得要辨一辨清楚。”慈安太后問道:“不是說,條約得要批准了才能算數?那就不是“已行”。你說是不是呢?”
“不是!”慈禧太后的肝火很旺,所以聲音僵直,竟是一個釘子碰了回去,“如果是‘未行’,就不會有眼前這麼大的麻煩!‘斬監候’還是便宜他的,且莫說雍正、乾隆年間,只怕先帝在日,他都逃不掉‘斬立決’的罪。”
慈安太后默然。過了一會便站起身來,說一聲:“傳轎!”
連慈禧太后的病情都未問,就回自己宮裡去了。
象這樣怫然而去的情形,是極少有的,慈禧太后自也不免失悔。
然而那只是出自良知的剎那間事,一轉眼看到厚厚的一疊奏摺,不由得便把這兩三個月來,操勞國事所感到的種種焦急、氣憤、憂愁、深夜不寐、彷徨無計的苦楚,都想了起來,覺得自己就算言語失檢,慈安太后也應該體諒,何苦如此認真?她不體諒有病的人肝火旺,莫非有病的人,例該受委屈?
這樣轉着念頭,便覺得胸膈之間象有個痞塊往來衝突,五中焦躁,怎麼樣也咽不下那口怨氣。
“哼!”她冷笑着,“居然給臉子我看!”
聽語氣不象自言自語,李蓮英便需答話,他趴下來磕一個頭:“奴才有句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什麼話?”慈禧太后警告似地說:“你可別也來氣我!”
“不怪主子生氣,奴才也不服。不過,話說回來,誰也沒法兒替主子分勞分憂,國家大事,全靠主子操心,千不念,萬不念,只念着天下少不得主子。”李蓮英又磕一個頭:“奴才嘴笨,實在不知道怎麼說了。”
他雖說不出來,慈禧太后卻懂他的意思,畢竟還有個人瞭解自己的甘苦!這樣想着,心裡好過了些,對李蓮英當然也格外另眼相看了。
“主子聖體欠安,別人不知道,奴才知道主子的病是怎麼來的。饒是這麼費心費力,還受人的氣,奴才替主子……。”
說到最後,竟是哽咽着無以畢其詞。慈禧太后一驚,急急問道:“你是怎麼啦?”
“奴才,奴才想想,替主子委屈。”
李蓮英居然淚流滿面。慈禧太后感動得不得了,又難過,又高興,又驚異,竟是這樣子忠心耿耿,實在難得。
“你用不着替我委屈。”她點點頭說,“你有這點孝心,不枉我看重你。俗語說得好,‘不要氣,只要記’,你也記着今天這一段,大家走着瞧吧!起來,拿藥我吃!”
慈禧太后一直不大肯服藥,此刻不待相勸,自動要藥來服,似乎全是看在他的“孝心”上面。李蓮英自然奉命唯謹,趕緊站起身來,從條案上的銀盒子裡,取出一包由太醫院特地配製,平肝清火的丸藥,打開來放在托盤裡,送到慈禧太后面前。
不知是藥的功效,還是由於李蓮英的孝心,慈禧太后覺得比剛纔舒服得多,精神一振,便又說道:“看看還有幾條,把它唸完了。”
李蓮英很知道分寸,這些大事上,他不敢勸慈禧太后節勞,要避干預政事的嫌疑,於是仔細看了看答道:“還有兩條。”
接着,便不疾不徐地念道:
“此次開辦東北兩路邊防,需費浩繁,現在部庫支絀,必須先時措置,以備不虞。着戶部通盤籌劃,先將各省丁、漕、鹽、關,實力整頓,並將厘金、洋藥稅等項,責成督撫,力除中飽,毋任有濫支侵蝕情弊,俾資應用。惟邊防刻即舉辦,需餉甚急,着戶部先於提存四成洋稅項下……。”
唸到這裡,慈禧太后突然打斷:“慢着!”
於是李蓮英住口無聲,很小心地擡眼偷覷,只見慈禧太后凝視着空中,卻不是空中有什麼引人注目的東西,迷惘的眼神,不知是悲傷還是悵惘?只看得出她是在盡力搜索着記憶,睫毛眨動得越來越快,雙眉越擰越緊,是很吃力的神氣。
終於眉目舒展了,視線落下來看到李蓮英謹慎而關切的神色,她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想起來了!皇帝親政的第一天,軍機跟他回奏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存四成洋稅’。一晃兒七年了。唉!”她嘆口氣又問:“今兒幾時?”
“昨兒‘燕九節’,今兒正月二十。”
“皇帝是那年正月二十六親政。差六天,整整七年。”
原來她口中的皇帝,不是指此刻沉睡在長春宮寢殿中的小皇帝,是指出“天花”賓天的先帝。李蓮英很奇怪,慈禧太后念及獨子,似乎感慨多於悲悼。這彷彿證實了沈蘭玉他們平日閒談中所透露的,當年母子感情不和的傳說,因此他不敢多說,只這樣答道:“奴才進宮晚,沒有趕上同治爺在的日子。”
“唉!”慈禧太后搖搖頭,似乎不願再提先帝,接着又說一聲:“往下唸吧!”
李蓮英答應一聲,找着成段落之處念起:
“惟邊防刻即舉辦,需餉甚急,擬着戶部先於提存四成洋稅項下,酌撥鉅款,以應急需;一面按年指撥各省有着的項,俾無缺誤。其西征專餉,津防水陸各軍,北洋海防經費,及淮軍專餉,擬着戶部分飭各省關,按年全數解足。東三省練餉、協餉,各省關未能解足者,亦着勒限解清。”
唸完了這一條,要等慈禧太后考慮,李蓮英起身替她換了熱茶。她捧着茶杯出了半天的神,忽然問道:“在山西辦賑的閻侍郎,你知道不知道這個人?”
這是指工部侍郎閻敬銘。李蓮英常爲慈禧太后讀奏摺,山西大旱的賑務及善後事宜,常由巡撫曾國荃與閻敬銘會銜出奏,他如果說不知道,就是欺罔,李蓮英便答一聲:“是!”
“你聽說了沒有,他在山西怎麼樣?”
李蓮英略想一想答道:“奴才有親戚從山西逃荒來的,多說朝廷派閻侍郎辦賑,就是天大的恩典。閻侍郎辦事很認真。”
“嗯,嗯!”慈禧太后沒有再往下說,李蓮英卻有些猜到了,正在談籌餉,忽然提到閻敬銘,看來是要將他調到戶部來辦事。
由於奏摺太多,慈禧太后昨夜不免過勞,這天起身,精神委頓,視朝比平日晚了許多。因此,恭王和軍機大臣,都在養心殿廊下待命,小聲談着她的病情,憂心忡忡地怕她累出一場大病來。
“說實在的,西聖真該好好息一陣子。不過,這話不便進諫。”
“請福晉進宮的時候,不妨勸一勸。”寶鋆提議。
恭王點點頭,正要想說什麼,聽有太監傳呼之聲,知道西宮太后出臨,便住了口,靜待“叫起”。
等兩宮太后坐着軟轎駕到,恭王領頭站班迎接,大家不約而同地注意看慈禧太后的顏色,但見她臉黃黃地,又幹又瘦,一雙眼中顯露出無限的疲憊,不住用手絹捂着嘴乾咳,那副病容,已不是珠翠脂粉所能掩飾的了。
她自己亦不諱言,等跪安已畢,首先就說:“我身子很不好!怕有一場大病。”
“近來天時不正,請聖母皇太后多加頤養。”恭王這句話空泛之極,自覺毫無意味,但不這麼說又怎麼說?躊躇了一下,加上一句:“臣等奉職無狀,上勞聖慮,真正無地自容。”
“也不能怪你們。”
慈禧太后說了這一句,咳嗽不止,臉都脹紅了。殿上不準有太監、宮女伺候,恭王等人又無能爲力,只能瞪着眼着急,於是只好慈安太后來照料,替她捶背,又拿茶碗送到她脣邊,亂了好一陣,才能安靜下來。
“唉!”慈禧太后喘着氣,斷斷續續地說,“你們籌議邊防的摺子,我都看了。曾紀澤由英國到俄國,得要些日子,到了能不能馬上開議?開了議,會不會有結果?都難說得很。夜長夢多,實在教人不放心。”
“眼前總還不要緊。”恭王答說,“俄國就是有心挑釁,它那裡調兵遣將,也得有些日子。臣已叫總理衙門,多訂各地方的新聞紙,如果俄國有什麼動靜,新聞紙上一定有消息。目下還看不出什麼。”
“它要調兵遣將,自然是在暗中行事。就算它沒有動靜,我們也不能不防。”
“是!臣等仰體聖意,自然要作備戰求和的佈置。”恭王又說,“連年西征,海防經費,未免不足。能夠不決裂最好,不然……。”
“不然怎麼樣?”慈禧太后毫不放鬆地追問,“不然,就看着俄國兵打過來?”
這是碰了個釘子。但恭王不能因此就不說話,“那自然沒有這個道理。臣是說,能夠求全,暫時不妨委屈。真的要開仗,”他很吃力地說,“也只有全力周旋。”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問道:“李鴻章怎麼說?北洋海口,他有沒有守得住的把握?”
“北洋海口,關乎京師安危,李鴻章當然要出死力把守。他籌防已有多年,戰艦炮臺,大致有了個規模。臣前天接到李鴻章來信,預備在煙臺、大連灣佈防。奉天營口,亦是北洋的範圍,自然也要責成李鴻章統籌兼顧。不過,水師究嫌不足,只有着力整頓步兵,劉銘傳是淮軍宿將,要不要調到天津來,等李鴻章奏明瞭,臣等再請旨辦理。”
“北洋有李鴻章,西路有左宗棠,大致可以放心。”慈禧太后說,“我不放心的是東三省,聽說俄國人在海參崴地方,很費了些經營,那一帶要不要添兵添將,能有什麼得力的人派過去,你們復奏的摺子上,怎麼不提?”
“用人大政,臣等未敢擅擬,原打算面奏取旨辦理。”
恭王這幾句話,答得很得體,“未敢擅擬”的說法,倒也不是故作恭順,取悅太后,確是有不便事先形諸筆墨的窒礙,因爲佈置邊防的用人,關係軍情,宜乎慎密。同時有些宿將,解甲歸田以後,大起園林,廣置姬妾,正在享福,能不能再用,肯不肯復出,在在都成疑問,亦不便貿然建議復召。
這些情形由恭王回奏明白,慈禧太后的肝火便平服了,於是根據復奏的八條,一項一項細細核議。議到傳午膳的時候,還只議了一半,暫時休息。兩宮太后在養心殿傳膳,同時吩咐撤御膳賞恭王和軍機大臣,傳諭就在養心殿的梅塢食用。
膳罷複議,慈禧太后的神情越發委頓,不過這是少有的大事,當然不能半途而廢,強打精神議完,卻還不能回寢宮休息,得要等着看軍機承旨所擬的上諭。
於是,軍機章京全體動手,分頭擬旨,一道明發、十幾道廷寄。其中“籌備邊防事宜”一事,析而爲八,開頭都用“此次俄國與崇厚所議條約”這句話領起,以下的措詞,各不相同。李鴻章與左宗棠是“朝廷柱石”,對他們無機密可言,所以將朝廷的本意,坦率相告,條約因爲“多所要求,萬難允准,雖已另派曾紀澤往議,而該國心懷叵測,詭譎多端,不可不先事防範,用折狡謀。”此外就不便讓他們與聞大計廟算了。或者說俄國”難保不滋生事端”,或者說“邊備自不容緩”,飭令着意整頓防務,並不曾透露不惜一戰的決心。
先是這八道廷寄,多則千言,少亦有五六百字,連擬帶抄,加上沈桂芬、王文韶的幫忙,也費了一個多時辰,才得妥帖,送給恭王核看。
“我不必再看。宮門快下鑰了,趕緊送上去吧!”
送到兩宮太后那裡,慈禧太后不能不細看,一面看,一面還得爲慈安太后解說。廷寄第一道是給李鴻章的,畀以保衛京畿,鞏固北洋門戶的重任,一切佈置,限期一個月奏報。
第二道是給左宗棠的,以新疆南北兩路的邊防,責成他通盤籌劃。第三道須分繕八通,分別寄交兩江總督劉坤一等黃河以南各省督撫,以及奉旨巡閱長江水師的彭玉麟等人,加強南洋防務及江防,簡練陸軍,以輔水師。第四道寄山西巡撫曾國荃,調駐紮山西的劉連捷一軍,移防綏遠。第五道寄河南巡撫塗宗瀛,調駐紮河南的宋慶一軍,移師關外,駐守奉天、營口等處。第六道分寄烏里雅蘇臺將軍、參贊大臣、烏魯木齊都統、庫倫辦事大臣等等滿蒙旗將,加強轄區邊防,認真操練,興辦屯墾。第七道分寄各省,整頓地丁、漕糧、鹽課、關稅,充裕餉源,同時嚴飭將應解款項,限期解清。
最後一道是指示東三省的防務。龍興之地,特關緊要,這道廷寄對吉林將軍銘安的指示,特別詳細。而吳大澂以三品卿銜,赴吉林爲銘安幫辦軍務,在李鴻藻保薦給恭王,剛纔面奏奉准以後,此刻亦敘入寄銘安的廷寄之中。
除了吳大澂以外,慈禧太后很重視鮑超。從多隆河一役,劉銘傳恩將仇報,冒功而誣控友軍“失期”,害得鮑超憂憤攻心,舊創大發,這幾年一直在他老家夔州新起的大宅中休養。慈禧太后和恭王都知道他的委屈,怕他前嫌未釋,不肯出山,所以在寄給四川總督丁寶楨,“傳旨飭令來京陛見”的廷寄中,特別寫明:“現在時事艱難,需才孔亟,務當懍遵諭旨,迅速來京,不準推諉遲延。”
此外還有一道很重要的明發上諭:
“諭內閣,前因時事多艱,需才孔亟,疊經諭令各直省督撫,保薦人才,以備任使。惟恐奇材異能之士,伏處尚多,該督撫等,聞見難周,尚未盡登薦牘,必須周諮博訪,以廣蒐羅。着大學士六部九卿各直省將軍督撫,暨曾任統兵大臣彭玉麟、楊嶽斌,加意訪求,其有器識閎遠,通達治體;爲守兼優,長於吏事,以及才略過人,足任將帥:驍勇善戰,足備偏裨;熟悉中外交涉事宜,通曉各國語言文字;善制船械,精通算學,足供器使;並諳練水師事宜者,無論文武兩途,已仕未仕,均着各舉所知,出具切實考語,秉公保薦。不得徒採虛名,濫竽充數,亦不得以無人可保,一奏塞責,庶幾人材輩出,緩急可資,以副朝廷延攬人才至意。將此通諭知之!”
這道上諭充滿了“聞鼙鼓而思將士”的意味,徵召鮑超,便是明證。加以籌議邊防的八道廷寄,內容不免泄露,因此人心振奮,都在談論,這一次“非跟老毛子好好幹一場不可了”!
當然,最起勁的是張之洞、張佩綸這班人,不獨吳大澂的被重用,足爲清流張目,更重要的是,主戰的政見佔了上風,李鴻藻一出,聲勢不凡,將沈桂芬壓得黯然無光。沈桂芬確是憔悴了。李鴻藻的“威風”,固然使得氣量褊狹的“吳江相國”,寢食難安,然而亦不盡出於私心。練兵籌餉,廣羅人才,這樣大張旗鼓的搞法,在他看來,是禍非福,總有一天弄得決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然而主戰派正在鋒頭上,清流的囂張,猶在其次,慈禧太后力主備戰,不信能夠和平了結的態度,纔是他最感到焦灼的。
“上頭爲什麼如此強硬。”他困惑地問寶鋆,“莫非真是肝火旺的緣故?”
“肝火旺也還罷了,還有人在火上加油,纔是最不可解之事!”
“誰啊?”沈桂芬問:“是五爺跟七爺?”
“五爺的話,上頭未見得聽,七爺的話,也得先看看對不對?再作道理。只有一個人的話,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那是誰?”
“你想呢?”寶鋆反問一句,“誰還能三天兩頭,奉召進宮?”
沈桂芬明白了,指的是榮祿。
榮祿雖在上年十一月間,因爲腰傷復發,不耐勞劇,解除了步軍統領的職司,而寵信未衰。如今李鴻藻復出,表裡相濟,使得沈桂芬更感威脅。眼前固然還有件關於榮祿的案子在兵部,只是要想在這上面做篇文章,搞他個難堪,卻還不容易,只有隱忍着,等待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