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五章

山西失守的奏報尚未到京,北京先已從外國的電報中,得知詳細情形。朝廷大震,言路大譁,翁同和與在京的曾國荃,主張設法轉圜求和,但以清議憤激,連恭王都不敢附和了。

醇王左右的人獻議,仿照吳長慶朝鮮平亂的辦法,以“越南嗣王被弒,禍亂方殷的理由,”降旨派兩廣總督張樹聲,“統帶兵勇,直赴順化,相機勘定,令該國擇賢嗣位。”

此外又派吳大澂幫辦廣東軍務,北洋水師統帶丁汝昌聽候張樹聲調遣。加上已到廣州,正在虎門佈防的彭玉麟和左宗棠所派,已在中途的王德榜一軍,足可與法軍大大地周旋一番了。

但是,請纓氣壯的張樹聲忽生怯意,打了個電報回京,說越南順化海口,久爲法軍佔據,廣東亦並無軍艦可以運兵。如果由欽州越十萬大山到越南,路僻難行,仍舊打算繞道廣西龍州出鎮南關。同時李鴻章亦捨不得放丁汝昌到廣東。不是不捨丁汝昌,是捨不得丁汝昌所統帶的七艘兵艦,因而以北洋密邇京畿,根本重地,不能不嚴加防守作藉口,提出異議。

這一下,不惜一戰的計劃,大大打了個折扣,而且也很明白地顯示出來,戰守大計,關鍵是在李鴻章身上。恭王當然不願打仗,但有醇王在,不便公然倡議,便動用他預先埋伏的一着棋,跟李鴻藻談妥,派張佩綸到天津,跟李鴻章當面商談。問一問他,如果跟法國開戰,到底有沒有致勝的把握?

“怎麼談得到把握?幼樵,你亦是知兵的,倒想想把握在那裡?”李鴻章說:“唐、徐二人,照我看,無甚用處,不過你們大家捧他,我亦不便多說什麼。”

“老世叔!”張佩綸只好老實請教:“然則計將安出?”

“難,難!將來不知如何了局?壞事的就是劉永福,偏偏又加上一個大言炎炎的唐薇卿,局勢搞僵了。”李鴻章又說:“唐薇卿出關之前,先去看曾沅甫,沅甫大加激勵,資助行裝,才得出關。然而沅甫現在持何論調?你在京裡總知道。”

“我也是聽翁叔平所說,翁曾頗爲接近。”張佩綸答道:“曾沅甫的論調,大致三點:第一、宜恤民生;第二、越事不可動兵;第三、聽言宜有選擇,不可輕發。”

“這三點,確是有道之言。民生宜恤,實不其然?直隸現在鬧水災,如果還要徵遣調發,民命何堪?越事本不宜動兵,可見這話不是我一個人說。至於聽言宜擇,當然是指言路而言。老世侄,清議有時不免誤國,前東黨禍,不可不鑑。你我世交至好,我說這話,你不要動氣。”

如果是別人說這話,張佩綸非動氣不可,但對李鴻章,只有報之以苦笑。

“局面實在很難,朝裡的情形,我亦曉得,醇王‘見人挑擔不吃力’,總有一天會後悔。這是後話,眼前不必去談它。照上頭的意思看,逆耳之言,未見得有用。幼樵,你倒說,蘭蓀是怎麼個打算?”

李鴻章說話,一向有條理,但這幾句話,雜亂無章。張佩綸不知他用意何在?想了一下,依然只好求教:“原是要跟老世叔討個主意。”

“我的主意沒有用,曾劼剛在巴黎,跟法國政府鬧得很僵,想越事能在巴黎了結,已成奢望,如今只有堅持待機。”

“堅持待機。”張佩綸將這四個字重重唸了一遍,連連點頭。

“如今大家都談洋務,到底有多少人懂得外國?”李鴻章在張佩綸面前,倚老賣老,以發議論作諷勸:“我們天朝大國,唯我獨尊的念頭,早該收拾起來了。並世東西洋各國,敢於欺侮人,也不全靠船堅炮利,人家也講策略、講道理。雖然國情不同,萬國公法,是必得守住的,不守萬國公法,他國縱使想幫忙也幫不上。所以,我們跟人家辦交涉,要請人幫忙,想蹈瑕乘隙揀人的便宜,要先懂萬國公法,不然處處授人以柄,到要講理的時候,就講不過人家了。目前,這一層上頭,真正沒有幾個人懂,真教我着急。”

“老世叔這話,”張佩綸說,“自是有感而發,不妨明示,我們在總理衙門,也好留神。”

“凡事總要先朝壞處去想。兩國交戰,常有之事,不過總有和的時候。從古以來,幾曾見兩國之間,數十年干戈不息?若有其事,亦必是兩敗俱傷。”李鴻章說,“現在談到越事,我說句粗魯的話,你們是拆爛污的人,我是替你們揩屁股的人。

不過拆爛污也有拆法,總不能拿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

說到這裡,張佩綸大爲動容,七分惶恐,三分羞惱,正一正臉色,帶着責問的語氣說:“老世叔何出此言?”

“你不明白是不是?說到這上頭,我明白,曾劼剛更明白,他爲什麼一再打電報回來,說是隻好暗中接濟劉永福?他的主張對不對不說,這樣做法是有深意的,爲了將來議和,法國抓不住中國的辮子。”李鴻章說到這裡停下來問道:“幼樵,你說法國在越南用兵,有些什麼好處?”

“無非割地賠款,淪爲附庸。”

“割地有之,賠款如何?越南賠不出兵費,真所謂‘不怕討債的兇,只怕欠債的窮’,法國難道就空手而回?”

“莫非……,”張佩綸恍然大悟,“莫非法國要將賠兵費的責任套在中國頭上?”

“正是!”李鴻章點點頭說,“你算明白了。人家千方百計要套上來,你還伸長脖子唯恐他套不上,豈不是太傻?目前調兵遣將的廷寄,頗有泄漏出去,落在新聞紙的訪員手裡,大登特登的。將來交涉追究到責任,我們自然可以不承認。但如說下詔宣戰,或者用‘明發’激勵軍民,煌煌上諭,天下共見,要想賴都賴不掉:那時候人家求索兵費,請問何詞以對?”

果然,照李鴻章所說,如果公然宣戰,脫不了責任,豈不是拿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張佩綸大爲領教,當即表示:

“以後我在總理衙門,這方面倒要下點功夫。”

“對了!正該如此!”李鴻章很欣慰地說,“我可以送你幾套書,着實是經世致用之學,幼樵,你在總理衙門跟洋人打交道,總要記住四個字:站穩腳步。尤其是講到交戰,千萬不可先開釁。萬國公法上最講究這一點,切記!切記!”

就這樣長談了兩日,張佩綸才知道軍務一無把握,回京覆命,不敢再一意主戰。指派岑毓英派兵直赴越南京城順化定亂之議,不再提起。事實上岑毓英亦不敢冒失,上折表示異議,說雲南是西陲的門戶,關係緊要,而且出關伊始,軍心未定,不便舍近圖遠。這條“奇計”,就此擱置了下來。

轉眼新年。皇帝臨馭,正逢十年之期,慈禧太后亦整整五十歲了。皇帝親政、大婚、太后萬壽三件大事,已有人在談起,只是邊疆不靖,不敢公然談論。所以儘管新年裡風和日麗,上上下下卻都打不起興致。

也許,唯一的例外是曾國荃,到底得遂心願了。

正月十二,兩江遞來一道奏摺,左宗棠奏請開缺。他的眼疾相當嚴重,上年十月裡就曾上奏辭官,奉旨賞假三月調理。假滿未見痊可,在這個時候,自然以引退爲上策,奏摺中的話,相當懇切。爲了表示堅決求去,還加了一個“擇人自代”的夾片:

“兩江地大物博,全賴得人而理,而人才由歷練而成。如果質地端方,志趣向上,則制治有本,將來成就,亦必卓有可觀。

竊見安徽撫臣裕祿,操履篤誠,寬宏簡重,懋著才猷,在疆臣中實罕其比。

漕督臣楊昌濬,守正持平,性情和易,而歷任繁劇,均得民和,臣與共事多年,知之最深。

前兩廣督臣曾國荃,任事實心,才優幹濟,遇中外交涉事件,和而有制。去任之日,粵中士庶,謳思不替,遠人敬之。”

保舉人才有“正陪”之分,刊在第一名的,自然是

“正”。慈禧太后亦知裕祿其人,他是咸豐初年,湖北巡撫崇綸的兒子。崇綸有兩個兒子,老大叫裕德,德勝於才,有名的不通的翰林,讀《史記·封禪書》,茫然不解,稱之爲“仙書”。但是老二裕祿,卻是旗人中的能員,以筆帖式當到司官,外放爲熱河兵備道,升調安徽藩司。同治十三年就當安徽巡撫,年紀還不滿三十。

那時安徽有個土豪,就是爲勝保招撫的李世忠。此人雖然官拜提督,而賊性不改,盤踞淮揚,陸通鹽梟,水通湖匪,聲勢驚人。因爲他原名兆壽,所以外號“壽王”。

李世忠有個死對頭,就是陳國瑞。但陳國瑞是醇王的愛將,有此奧援,自然佔了上風。因此,李世忠益發仇視官府,有起事造反的密謀。但兩江多湘淮百戰的老兵,一旦有警,荷戈而起,佔不了便宜,所以李世忠改在河南招兵買馬。

日子一久,風聲外泄,裕祿密疏請誅李世忠,以絕後患。

朝命相機辦理,鄭重告誡,不可打草驚蛇,激出變故。

由於李世忠的黨羽衆多,裕祿當然不能公然進剿,與幕友密議,定下了一條智取之計。正好李世忠由河南迴安徽,經過安慶,裕祿便下了個帖子請他赴宴。

酒到半酣,裕祿取出密旨,叫人念給李世忠聽,同時埋伏着的親兵一擁而上,縛住李世忠,就在督署後園一刀斬訖,買棺盛殮。等一切妥帖,才通知李世忠的家人,說是奉旨處分,但爲顧全李家顏面,不必明正典刑,對外只說筵前暴斃,此外還有一筆撫卹。問李家的意思如何?

李家還能有什麼話說?蛇無頭而不行,烏合之衆的黨羽,難道還敢糾衆造反?李家反倒感激裕祿的曲曲周全。一場隱患,消弭無形,裕祿的處置,朝廷激賞,同官推服,就此出名。安徽巡撫一當十年不倒,並且能將左宗棠敷衍得推心置腹,薦以自代,手腕也真不弱了。

因此,慈禧太后在准許左宗棠開缺,賞假四個月的回籍養病的同時,就派裕祿署理,併兼置辦理通商大臣。

左宗棠有薦賢的附片,外面並不知道。因此,這番朝命,頗予人以突兀之感,也可說是意外之感。兩江總督幾乎可說是疆吏中第一要缺,裕祿的資望,實在不足以當此重任。雖說主持東南海防的南洋大臣,並未派裕祿兼署,意示朝廷將另簡重臣接替,但是南洋大臣究竟不比北洋大臣自成局面,如非由江督兼任,便很難有所爲。

另一方面,亦有人以爲當此局勢艱難之際,左宗棠引退,跡近畏難躲避,言路上不滿的更多,上折“請旨責以大義,令其在任調理”。這也就等於表示,在這個時候應有負威望的元勳鎮守兩江。“聞鼙鼓而思將士”,於是從慈禧太后到軍機大臣,一致認爲應該讓曾國荃去當兩江總督。

曾國荃署江督,裕祿回任安徽巡撫的上諭明發時,岑毓英已經出關,王德榜在湖南永州招募的八營新軍,將到龍州,而法隊,分分水陸兩路逼近北寧,大戰爆發在即了。

岑毓英是十一月裡由昆明啓程,八擡大轎,緩緩行去,走了半個月纔到蒙自。由此往南,進入越南邊境,路上就苦了,一路披荊斬棘,抵達保勝,跟雲南巡撫走馬換將,唐炯回省,岑毓英接替主持防務。

行轅設在一座關帝廟內,地方不大,岑毓英每天就在大殿上召見部將,接見越南官員。細細詢問之下,才知道局勢不妙,於是星夜拜折,陳明困難:

“山西既失,越事愈加棘手,法人可由興化、宣光分道犯滇,且興化城在江邊,形勢山西尤爲難守。宣光無兵駐守,更屬堪虞,必須面面兼顧。而由蒙自至興化,陸路一千六百餘里,由開化至宣光,陸路一千二百餘里,即有蠻耗至保勝,亦有四百餘里,皆偏僻小道,路極崎嶇,沿途人煙稀少,猛獸甚多。軍士裹帶行糧,披荊斬棘,跋涉維艱。自蠻耗至保勝,雖水路可通,僅有小船二三十隻,可裝兵三四百人,往返一次,必需十餘日。若由保勝水路至興化,往返必需三十餘日,欲速不能,臣焦灼萬分。再三籌劃,只有水陸並進。爰派記名提督吳永安統帶三營,馳往開化。督同前派分道出關之副將陳安邦等三營,共合六營,由河陽馳赴宣光,擇要駐防。其餘總兵馬柱、雷應山等各營,由蒙自陸續進發,臣帶親兵小隊,駕輕舟先行前進,於十二月十一日馳抵保勝。與唐炯面商分佈,意見相同。現據記名總兵丁槐,參將張永清等稟報,已於興化城外扼扎防堵。主事唐景崧所帶兵勇,自山西退至興化,已於十二月初四日繞道撤回北寧。南將劉永福駐興化,惟大炮全行失落,各項小槍,亦多遺失。興化上游之清波、夏和等縣,教民紛紛變亂,文報幾至阻塞。臣等現切囑總兵丁槐等多方預備,嚴密附守。又派知縣李豔枝等二營往清和、夏波駐紮安民,並分給湖永福快槍子藥,俾資整頓,令其嚴束所部,恪遵紀律。又行文南官,革除苛政,收拾民心。俟總兵馬柱等各營到時,臣毓英即親往興化一帶,查勘佈置。一有頭緒,即由興化旁出宣光,督促提督吳永安等,相機前進,並與廣西撫臣徐延旭聯絡會商,和衷共濟,仰副聖意諄諄告誡之至意。其保勝、興化一路,滇軍與劉團共事,須得兩軍信服之員,駐紮調和,擬將臣毓英胞弟,二品頂戴分省補用道岑毓寶調來,協同照料。”

這是岑毓英重視劉永福,苦心佈置的一着棋,因爲劉永福與滇軍並不和睦,這是陣前大忌。而此外的困難還多:

“聞此番法人以全力經營,又加越南各處從教匪黨,已有一萬數千人,船多炮利,勢頗猖獗。滇軍既無輪船,又少大炮,挽運更難,必須廣東、福建水師有兵輪攻擊越南海防,以分賊勢;廣西、雲南增兵添餉,通力合作,水戰陸戰,各盡其長,方可迅圖恢復。而廣東、福建各有應守海口,不識兵輪,能否分撥?臣等不敢妄擬,應如何辦理,出自聖裁。”

由廣東、福建調撥兵艦,自水路進擊,也是徐延旭的希望,無奈事實上辦不到。朝廷接得岑毓英的奏報,對這個要求,根本不提。但“邊外備軍,必當有所統攝,以一事權”,所以明定邊防各軍,包括徐延旭的部隊,統歸岑毓英節制調度。

當然,岑毓英所最看重的是黑旗軍,而劉永福所最看重的是唐景崧。因此,岑毓英將唐景崧請到保勝,替他制了全副冬裝,補送薪水,每日設宴,奉爲首座。這一番刻意籠絡,使得唐景崧感激涕零,自告奮勇,爲岑毓英去向劉永福規勸,與滇軍和衷共濟。

劉永福受盡官軍的氣,提起來就會咬牙切齒,所以唐景崧不得不用手段,摸透血性男兒的性情,苦勸以外,責以大義,甚至言語相激。近乎灰心的劉永福腸子終於又熱了起來,表示暫時一切都隱忍,等好好打一兩場勝仗,大家再算帳。

經過這一番疏通,岑毓英開了年才乘舟東下,駐紮距興化三十里的嘉榆關,劉永福由唐景崧陪着來見。岑毓英陰鷙沉毅,城府極深,知人處事,另有一套不易測度的手腕,他看劉永福是個草莽英雄,想用“七擒孟獲”的辦法來收服他。

因此,等劉永福一到,先臨之以威,材官親兵擺隊,刀槍如林。但劉永福倒也不大在乎,雖微有怯意,並非見了武器害怕,只不過象新郎官拜堂,覺得過於受人注目而已。

當然,岑毓英擺這個場面,是爲了襯托他對劉永福的降尊紆貴,降階相迎,親熱異常,口口聲聲喊着劉永福的號:“淵亭、淵亭!”劉永福是預先聽唐景崧教導過的,稱他“大帥”,也行了大禮,岑毓英遜席相謝,長揖相答。

“我本來可以早一天到的。大前天下船,忽然天昏地暗,疾風暴雨,看樣子船都會沉,只好上岸。”岑毓英神色自若地說:“到了前天下船,又是這個樣子,看來是有靈異,我就叫人取了一張黃紙來,親筆朱書四個大字‘諸神免參’。向空焚化以後,淵亭,你知道怎麼樣?”

劉永福老實答道:“我不知道。”

“說也奇怪,就此雲開日見,風平浪靜,纔開的船,不過耽誤了一天工夫。淵亭,”岑毓英似乎很認真地說:“你下次出門,如果遇着這種情形,不妨照這樣子做,自然化險爲夷。”

這意思是說,劉永福將來也會象他那樣,封疆開府,當到一品大員,冥冥中有諸神呵護。劉永福自然懂他的恭維,卻不覺得高興,反而深深嘆口氣。

“淵亭,你何以長嘆?”

“大帥!”劉永福答道:“我決沒有大帥的福分,生來是苦命。”

“我也是,從小父母雙亡,是姑母撫養長大……。”

接下來,岑毓英便又談他的身世,卻離不了鬼話。如何七歲得病而亡,如何身到森羅寶殿,如何不肯喝“孟婆湯”,如何一提岑毓英的名字,閻王大驚失色,呵斥小鬼亂提貴人,又如何令判官送他回陽?

劉永福靜靜地聽着,兩個人的臉,除了膚色極黑相同以外,表情大異其趣,一個十分起勁,一個相當落寞。岑毓英看看不大對路,收拾閒話,談到正題。

“淵亭,你現在有多少人?”

“三千二百多。”

“編不了多少營。”岑毓英看着唐景崧問:“你看呢?”

劉永福在上諭上稱爲“劉團”,認作團練,而邊臣的奏摺上稱他爲“南將”,現在要正式改編爲官軍,這是唐景崧早就跟劉永福談過的。

於是唐景崧陪着劉永福星夜拔營南下,馳援北寧。第二天到了山西北面三十里的屯鶴地方。此處瀘江、洮江、沱江,也就是俗稱綠水河、紅水河、黑水河的三水交會之處,所以又名三江口,向來是商賈輻輳的交通要衝,如今因爲法軍已佔山西,市面極其蕭條,無法補充給養。劉永福便即下令,即刻渡過沱江,向東而去,近在咫尺的法軍竟未發覺。

到了北寧,劉永福不肯進城,十二營都駐紮在離北寧七裡的安豐縣,由唐景崧帶着十幾名親兵,去見黃桂蘭和趙沃聯絡。

黃桂蘭和趙沃在軍前都稱統領,兩軍分治,一右一左。輪官位,黃桂蘭是提督,比趙沃這個道員大得多,但文官的品級比較值錢,而且趙沃是徐延旭的親信,所以北寧防務,是外行的趙沃作主。而趙沃又信任一名副將黨敏宣,此人是綠營中有名的一塊“油抹布”,既髒且滑,唐景崧對他早具戒心,見趙沃時有他在座,淡淡地不甚理他。

“我身子不好,又多病痛,萬里投荒,真不知所爲何來?”

趙沃一面咳嗽,一面吞吞吐吐地說。

見他那副形容憔悴的樣子,再聽他這番有氣無力的言語,唐景崧的心,先就涼了一半,然而不能不勉勵他幾句:“大敵當前,還要仰仗慶翁的威望……。”

“什麼威望?”他搖着手打斷了唐景崧的話,“營官士兵,驕蹇不法,桂軍的餉又比滇軍來得少,實在很難帶。老兄,我真想讓賢了!”

聽口氣還當唐景崧有意來取而代之。這就話不投機了,而且看樣子也談不出什麼名堂,唐景崧敷衍了一會,隨即起身告辭。

黃桂蘭卻不如想象中那麼不堪。他是李鴻章的小同鄉,一口濃重的合肥土話,聽來非常刺耳,不過此人倒知書識字,出口成章,所以話還不難懂。加以長身修髯,儀表不壞,唐景崧對他的觀感,比對趙沃好得多。

他的號叫卉亭,所以唐景崧稱他“卉帥”,略作寒暄,請教戰守之計。

“薇翁明達,想必已有新聞,趙慶池左右有小人,多方掣肘,教人很難展布。”黃桂蘭首先指責黨敏宣,接下來談他的做法:“我帶右軍,只能量力而爲。佈置大致還算周密,北寧城堅可守,等王方伯楚軍出關,再議進取。”王方伯是指王德榜,他以前的官職是福建藩司,所以稱他方伯。

“卉帥,法隊愈逼愈近,楚軍怕一時到不了。”唐景崧答道:“恕我率直,我看北寧戰守兩不可恃。備多力分,紮營太散,呼應不靈,不能戰。”

“我原主堅守。”

“守亦甚難。北寧城雖堅,如今法國的大炮不同了,一炮轟進城,請問守軍何處藏身?”

黃桂蘭聽見這話,不由一愣,掀髯問道:“那倒要請教,計將安出?”

“最好在離城數裡地以外的要隘處所,開掘‘地營’,以守野爲守城。”

“什麼叫‘地營’?”

“地營”是滇軍的規制,掘地爲坑,深約六尺,大小視地勢而定,坑內四周安上木柱,高出地面一尺許,柱間空隙,作爲槍眼。柱子上面再鋪木料,上覆泥土。這樣不但低不受炮,而且遠處瞭望,不易發見,可以瞞過敵人。

“想得倒不錯。”黃桂蘭問道:“出路呢?”

“出路在坑後面,開一條斜坡路入坑。坑口加木柵,放下木柵,只要一個人守在那裡,坑內就沒有人出得去,可免潰散之弊。”唐景崧很起勁地說:“如果人多,可以多開數營,地下開槽,各營相通,彈藥糧秣,亦不妨貯存在地營裡面。地營之外,又可以開明槽,高與人齊,寬約五尺,長只一丈,每一丈就應該有轉折。爲什麼呢?太寬則炮彈容易打中,不過就打中了,也只是這一丈之地受損害,這就是一丈一轉的好處。”

“既有暗槽,又何用明槽?”

“明槽是爲了便於偵察敵情。全在暗坑,敵情不明,亦不是好辦法。”唐景崧又說:“地營之外,最好用槎丫樹枝,用藤裹纏,密排三層,這就是古時候的所謂‘鹿角’。倘或在地營四周,埋上地雷,更是有備無患,不過總要遠在本營二十丈以外,纔不致於炸到自己。”

書生談兵,居然頭頭是道,但黃桂蘭卻聽不進去,認爲這樣的做法太離奇,也太費事,所以大搖其頭。

“我決心負城而守。”他固執而顯得極有信心地,“我有四營人,法軍沒奈何我。”

又是個話不投機的。唐景崧這時打定一個主意,自己先踏勘四處,決定了戰守方略,直接向徐延旭建議,請他下令趙黃兩統領照辦。

兩天以後,唐景崧由北寧出發,向東北到鎮南關外的諒山,去見廣西巡撫徐延旭。

徐延旭是山東人,字曉山,咸豐十年的進士,分發廣西當知縣,以此起家。他跟鹿傳霖是兒女親家,而鹿傳霖是張之洞的姐夫,就跟唐炯是張之洞的大舅子一樣,以此淵源,得爲清流所保薦。徐延旭雖有能員之名,亦是早年的事,如今既老且病,卻爲清流看成伏波將軍馬援,期望他在鎮南關上再樹銅表,真正有苦難言。

“北寧保不住了!”徐延旭黯然長嘆,“唉!趙慶池、黃卉亭誤我太深!”

一句話沒有完,闖進一個人來,看模樣不過一名小武官,卻旁若無人地大聲說道:“怎麼樣,我說陳得貴不行吧?扶良失守了!”

唐景崧久聞徐延旭有個心腹聽差,由軍功保案中弄到一名把總,平時常奉主人之命,到各營傳話,大家都叫他“老韓”,此人猖狂無禮,喜歡任意批評將領,而徐延旭資以爲耳目,頗加信任。現在看他的樣子,想來就是老韓了。

果然,徐延旭倉皇問道:“老韓,你慢慢兒說,是怎麼回事?”

“法國兵攻扶良,陳得貴把炮臺失掉了。”老韓說道:“請北寧派援兵,黃統領又不肯馬上發兵,耽誤了好久,才發了三營守城的兵去救,走到半路上,聽說扶良垮下來了,趕緊又逃回北寧。”

“糟糕了!”唐景崧在一旁聽着,不覺頓足失聲,“北寧完了!”

“怎麼、怎麼?”徐延旭急急問道:“何以見得?”

“那裡有守城的兵,可以遠援六十里外的扶良的?倘或一敗,就回不得城了。如果開城相納,敵人正好跟蹤而至,等於開門揖盜。黃軍門這樣用兵,北寧豈不危乎殆哉?”

“說得是,不過,有黑旗軍在……。”

“說什麼黑旗軍?”老韓大聲插嘴,“人家根本就不肯打。”

“不會的!”唐景崧有些發怒,瞪着老韓,不客氣地叱責:

“你憑什麼說這話?”

“是真的嘛……。”

“老韓,”徐延旭不能不盡敬客的道理,向嘵嘵聲辯的聽差喝道:“你先下去。”

徐延旭當然知道劉水福對桂軍的憾恨甚深,雖然奉命馳援北寧,但未必肯聽自己的命令。所以囑咐總辦營務處的道員黃彭年,跟唐景崧去情商,託他到北寧去督戰,好策動黑旗軍出隊抵擋法軍。

這是義不容辭的事,唐景崧慨然允許,立即去見徐延旭辭行。但是徐延旭卻又遲疑了,因爲唐景崧上承慈眷,是朝廷所很看重的人,上次山西失守,諭旨中特別關切他的下落,此番如再失陷危城中,對朝廷似乎不好交代。

“北寧危地。”徐延旭遲疑着說,“你不去也好。”

“沒有不去的道理。我馬上就走。”

於是徐延旭特選了幾匹好馬,讓唐景崧帶着親兵,即刻趕往北寧。事後想想,還是怕劉永福負氣不肯出兵,便又親筆寫了一封信,拔一枝令箭,派老韓與一個姓關的千總,傳令劉永福即刻出戰。

唐景崧星夜急馳,第三天到了距離北寧不遠的郎甲地方,這裡設着糧臺,軍火輜重甚多,消息應該容易打聽。但問起來只知道北寧以東的涌球山頂,已爲法軍所佔領,扼住了北寧的退路,情況極其危急。唐景崧憂心如焚,連夜渡諒江。再想渡涌球江到北寧時,得到消息,北寧已經失守,敗軍無法撤退,趙沃和黃桂蘭行蹤不明。

黑旗軍呢?唐景崧判斷情勢,劉永福一定往北退守保勝一路,在桂軍,當然要守郎甲,自己也只有先回郎甲再說。

到了郎甲,從間道逃回的潰卒口中,得知北寧的詳細情形。法軍由扶良大舉進犯北寧時,趙沃和黃桂蘭各領親兵,督促守城四營在城東十里迎戰,雙方僵持不下,而黑旗軍在後路觀望。黃桂蘭派人求援,劉永福的黑旗只招展了一會,就讓法軍起了戒心,攻勢頓見緩和,但是劉永福卻不肯有進一步的行動,親持令旗,在各營巡視,只勒兵不發。前營黃守忠忍不住想出隊,也讓劉永福喝止住了。

事急無奈,黃桂蘭懸犒賞二萬兩銀子,劉永福置之不理。就在這時候,法國炮艦駛入涌球江,拉炮上岸,曳到涌球山頂,居高臨下,轟擊北寧。一連三炮,都打入北寧城內,市面大亂,越南的北寧總督張登憻,倉皇而遁。後方有變的消息傳到陣前,軍心大亂,趙沃和黃桂蘭想全師而退,已辦不到。

逃是逃回城了,但想守已守不住,黃桂蘭一看這情形,關起房門,懸樑自盡,爲他的部將救了下來,提着廣西提督的大印,匆匆扶他上馬,退向北寧以北的太原。第二天,劉永福的十二營亦退到太原,見了黃桂蘭自不免愧歉。他的意思是想讓黃桂蘭和趙沃吃點苦頭,到最危急時,纔出兵相救,一則報宿怨,再則炫耀黑旗軍的戰力。那知後方突變,而前方的四營又太無用,以致誤喪北寧。

在諒山的徐延旭,對劉永福還抱着極大的期待,而捷報未至,老韓卻已回來繳令了。

“回來得這麼快?”徐延旭問:“信投到了沒有?”

“沒有。”

徐延旭大驚:“爲什麼不投?”他定睛看着老韓,有了新發現:“你怎麼搞得鼻青眼腫的?”

這是爲關千總揍出來的傷痕。兩個人走到諒江,聽得對岸已有炮聲,老韓膽怯,不敢渡江。

“你不去隨你,俺去。”關千總將手一伸:“你把撫臺的信跟令箭給俺!”

老韓不肯給,不然對徐延旭無法交差。“不行!”他悍然答道:“信是交給我的,我說不投就不投。”

“拿來!”關千總臉一沉,“你不識相,別怪俺不客氣。”

“你敢怎麼樣?”老韓比他還狠,“莫非還敢揍人?”一句話未完,臉上狠狠着了一掌,“你當俺不敢揍你!”關千總下面又是一腳,將老韓踹倒在地,一面拳打足踢,一面罵道:“入你奶奶的!揍你個小舅子。徐撫臺瞎了眼,盡用些忘八蛋。俺,”他將頭上的大帽子取下來,使勁往地上一摔:“俺不做他的官了。俺去投滇軍。”說完,他重又撿起大帽子,撣撣灰塵,戴在頭上,大踏步沿諒江往北,去投岑毓英。

這是很丟臉的一回事,老韓當然不肯實說,好在關千總已投滇軍,撒謊不怕拆穿,便支吾着答道:“路上不好走,摔了一跤。”

“信呢?”徐延旭指着他的手問:“你拿的什麼?”

“信沒有投。我想了又想,不投比投好。”

“什麼?”徐延旭氣得臉色發白,“是你做主,還是我做主?

也、也罷,你先說個道理我聽聽!”

“我自然有道理。”老韓象青蛙想拒捕似地鼓起了肚子,“我怕信裡有罵老劉的話,投了惹他發火,所以不投。”

“嘿!”徐延旭連連頓足,“你真是自作聰明!我罵他幹什麼?我信裡是許他的花紅,克復北寧,賞兩萬銀子。你、你,”他揎一揎衣袖,一隻指頭直點到老韓的鼻頭上,“你誤了我的大事!我可再容不得你了。”

老韓一聽這話,心往下一沉,看來是要軍法從事。照平日言聽計從的情形看,卻又不致於如此。不過,無論如何已鬧了個大笑話,傳出去不好聽。事急無奈,只有橫起心在沒道理中找出一個道理來。

“那知道是這麼一封信?平常提起劉某人就罵,談到黑旗軍也罵,人家自然當這封信裡沒有好話。”說完,將信和令箭往徐延旭懷裡一塞,昂然而去。

徐延旭沒工夫去理會這件事,接二連三派出探馬去打聽前方的情形,兵敗的消息亦接二連三地報到諒山。郎甲一失,輜重盡棄,越發槍法大亂。一會兒要改變營制,抽調精銳,重新編組;一會兒要責成各軍,劃地分守;一會兒要調動各軍,改變防區,只見他一個人如掐了頭的蒼蠅似的,奔進奔出,倉皇萬狀。

惶亂之中,亦有定見,那就是星夜奏劾敗將,在呈報北寧失守的奏摺中,附了三個夾片:第一片嚴劾陳得貴失卻扶良的炮臺;第二片參黃、趙二人“棄地先逃”;第三片彈得不錯,趙沃的副將黨敏宣,所領六營,不戰而退;黨敏宣以找尋右路統領趙沃爲名,星夜後撤,真正是“棄地先進”。

趙沃和黃桂蘭輾轉逃回諒山,兩個人住在一起,閉門思過,不見外客。不久,黃桂蘭接到兩廣總督衙門一封文書,紫花大印,是張樹聲的親筆,痛罵他喪師失律,將淮軍的面子丟得光光。黃桂蘭看完信燒掉,默無一言,到了半夜裡,吞了一牛角盒子的“洋藥”倒在牀上,閉目待死。

很快地爲家人所發覺。黃桂蘭的部屬,一半抽“洋藥”,一半帶眷屬,他本人亦帶着姨太太在營裡,發覺他尋了短見,一面急救,一面去告訴同住的趙沃。

“不用來叫我!”趙沃在屋中答道:“黃軍門約我一同尋死,我正在寫家書,還沒有到死的時候。他志在必死,你們不必救他,救亦無用。”

果然。黃家請了醫生來急救,黃桂蘭拒不受藥,延到第二天中午,一命嗚呼。

北寧失守的電報,是由李鴻章發到總理衙門的,語焉不詳,而徐延旭卻有個奏摺到京,說北寧並無警報。這是二十天以前的事,相隔未幾,何致有此突變?軍機大臣相顧驚疑,只等恭王來拿主意。

恭王從大病以後,就不大入值,要來亦常常晚到,這天直到午前十一點鐘才坐轎進宮。看了一電一折,半天不響。

“先拿電報遞上去吧?”李鴻藻問。電報已經由軍機章京另外用正楷抄了一份,預備用黃匣子呈上御前。

“北洋的消息也未見到靠得住,這麼三兩句話,連個失守的日子都沒有,上頭問起來,怎麼回奏。明天再說好了。”

到了明天,北洋大臣李鴻章又來一個電報:“北寧十五失守,華兵亡者無數。”不說“官兵”或者“我軍”而說“華兵”,可知所根據的是外國新聞紙的電報,而“亡”之一字,大家卻都知道,不是死亡之亡,是逃亡之亡。

恭王不曾入值,上頭卻已在叫起,而北洋的第二個電報又到了,證實北寧確於二月十五失守,又說徐延旭株守諒山,並以北寧無警,拒絕“劉團”請援。

“怎麼辦?”李鴻藻面色凝重地說:“趕緊把六爺請來吧!”

“來不及了。”寶鋆搖着手說,“咱們上去。”

“上去得有個說法……”

“說什麼?”寶鋆搶着說:“早就知道不能打的!事到如今,反正總要有人倒黴,第一個當然是徐曉山。”

說完,他領頭先走,進養心殿行了禮,當面遞上電報。慈禧太后勃然色變,“怎麼說?”她的雙眼睜得極大,“到底把個北寧丟掉了!徐延旭一再上摺子,說北寧不要緊,問到大家,亦總說守得住,弄到臨了,是這麼一個結果,再下去不就應該丟雲南、丟廣西了嗎?”

“鎮南關是天險,一夫當關,萬人莫敵,法國兵大概不敢進犯。”寶鋆又說,“徐延旭措置乖方,請旨嚴譴。”

“這自然要嚴辦。不過就殺了他又何濟於事?你們總要有個切實辦法拿出來纔好。”

“事情總歸於和局……。”

“和,和!”慈禧太后厲聲說道:“除了議和,你們就不會辦別的事嗎?”

寶鋆碰了個大釘子,面色灰白,額上已見了汗,只是連連碰頭,沒有話說,於是李鴻藻開口了。

“北寧一失,不獨雲南吃緊,廣東瓊州的防線,亦要當心。臣的意思,一方面責成岑毓英督促徐延旭戴罪圖功,極力進取;一面飭知張樹聲、彭玉麟實力籌備,嚴密防範。”

慈禧太后不作聲,好半天才很不情願似的說了聲:“也只好這樣了。”

“是!”

“我看徐延旭不行。”慈禧太后又說,“得要找個人替他。”

徐延旭的底蘊已經大白,粉飾推諉,一無是處,其人本就既老且病,如果軍務方面不行,其他就沒有用處了。這樣的人,自然應該立刻解職,但誰是繼任其職的適當人選?只爲此難,所以從寶鋆到翁同和都不開口,現在慈禧太后一口說破,樞臣不能不承旨辦理。

“張佩綸、張之洞都曾力保徐延旭、唐炯,不想如此辜負聖恩!”寶鋆答道:“容臣等與恭親王商議了,再回奏請旨。”

“對了!還有個唐炯,上年擅自進關,就跟臨陣潛逃一樣,可惡得很,應該跟徐延旭一案處分。”

寶鋆答應着,先擬旨分寄雲南岑毓英,廣東張樹聲和彭玉麟,給了徐延旭革職暫留頂戴的處分。然後寶鋆約了李鴻藻,添上一個張佩綸,一起去見恭王,商議廣西和雲南兩巡撫的調動事宜。

“人是有。不過赤手空拳,那個肯去?兵在何處,將在那裡,槍炮子藥何在?這些不替人籌好了,請問,”恭王環視一週,眼光落到自己身上:“叫我也不肯去。”

“現在該是掌兵權的重臣效命的時候。”李鴻藻說:“左季高總算難爲他,已經派了王朗青,李少荃的淮軍,也該出出力纔是。”

“就是這話。”恭王深深點頭,“我看和也好,戰也好,都少不得一個李少荃,自然也少不得淮軍。”

於是順理成章地決定了正率軍援桂的淮軍將領,現任湖南巡撫潘鼎新接替徐延旭,再就近調一個早就當過雲貴總督,因案革職,光緒六年復起的貴州巡撫張凱嵩接替唐炯爲雲南巡撫。

“王爺,”張佩綸說道:“法國索兵費六百萬鎊,此事所關非細,總不宜授人以柄?”

“何爲授人以柄?”

“崇地山的前事可鑑。當年逮問崇地山,俄國以爲按萬國公法,是敵視該國的明證。如今與法國正在議和,而以與法軍開仗失律的疆臣革職,另簡將領接替,豈不明示我國不惜周旋到底並無求和的誠意。倘或法國公使以此質問,頗難自解。”

“這倒也說得是。”恭王躊躇着說:“難道不作調動?這對上頭又如何交代?”

“好辦得很!”寶鋆接口,“不用明發,不必知照吏部就是了。”

“疆臣調動,不用明發,”恭王大搖其頭,“從無此例。”

“事貴從權。”寶鋆大聲說道,“而且例由人興。”

這話似乎有些強詞奪理,但除此以外,別無良策,恭王便看着其餘兩個問:“你們看呢?”

李鴻藻不作聲,張佩綸亦不作聲,寶鋆的辦法,算是在沉默中確定了。

“此外呢?”恭王又問:“宿將中還有什麼人可以起用?”

“宿將甚多,但要人地相宜。”張佩綸說,“第一要與淮軍有淵源;第二要能耐蠻瘴。不然無用。”

於是不約而同地想起了黃桂蘭的前任馮子材。他與張國樑同時,當咸豐初年,江南大營解體,張國樑陣亡,何桂清倉皇從常州逃走,李秀成席捲吳中時,只有他始終扼守鎮江。但既不展湘,又不隸淮,派系不同,自受排擠,熬了好多年才當到廣西提督,卻又因徐延旭,跟他不和,彼此互劾,徐延旭佔了上風,馮子材解職,改用黃桂蘭接了他的位子。於今徐、黃兵敗,相形之下,自然見得馮子材高明瞭。

但是,馮子材的年紀到底大了,是不是老當益壯,肯不肯復起效勞,都成疑問。所以一時未作結論,要看看西南邊境的情形再說。

邊報其實是可想而知的,關外敗退,關前堅守,倒是京裡的情形想不到:清流內訌。

由於張佩綸的氣焰太盛,清流之中,早就暗樹壁壘。反張的是小一輩的名士,隱然以謙恭下士,謹飭自守的翁同和爲宗主。其中知名人物推盛昱爲首,其次是福州王氏弟兄。哥哥叫王仁堪,字可莊,光緒三年的狀元,弟弟叫王仁東,字旭莊,雖還在讀書,卻已是響噹噹的少年名士,他最看不起張佩綸,因爲張佩綸搏擊滿朝,而獨獨親附李鴻章,不是欺善怕惡,便是趨炎附勢。

北寧失守,在王仁東看,當然是張佩綸誤保唐、徐的罪過,少年氣盛,不免在稠人廣座之間,大加指責,同時覺得本乎愛人以德的道理,想勸張佩綸以“徒採虛聲,濫保匪人,貽誤大局,自請議處。”去了兩次,張佩綸不見,一怒之下,決意絕交,正在寫信的當兒,來了一個熟客。

這個客人就是張樹聲的兒子,外號“清流靴子”的張華奎。自從張樹聲貿然奏調張佩綸不成,兩下結了怨,而張樹聲代李鴻章爲直隸總督時,朝鮮內亂,張樹聲不聽李鴻章不輕用兵的告誡,指派吳長慶渡海平亂,且因得袁世凱的力,處置得宜,益發遭李鴻章的忌,所以張、李亦有貌合神離的模樣。這一下,越發要防張佩綸有受李鴻章的指使,有所攻擊,因而張華奎代父謀幹,一心想去此心腹大患。

然而張佩綸不但上蒙慈眷,且有極硬靠山李鴻藻,所以要去張佩綸,必先去李鴻藻。張華奎認爲時機到了,擬了一個奏疏來看王仁東。打開稿子一看,寫的是:

“唐炯、徐延旭自道員起擢藩司,不二年即撫滇,桂,外間衆口一詞,皆謂侍講學士張佩綸薦之於前,而協辦大學士李鴻藻保之於後。張佩綸資淺分疏,誤採虛聲,遽登薦牘,猶可言也,李鴻藻內參進退之權,外顧安危之局,義當博訪,務極真知,乃以輕信濫保,使越事敗壞至此,即非阿好徇私,律以失人僨事,何說之辭?”

纔看了第一段,王仁東就明白了,“劾李相不如專劾豐潤。”他說。豐潤是指張佩綸。

“是!”張華奎答道:“擒賊先擒王。”

王仁東點點頭,將整個摺子看完,徐徐問道:“藹卿,你有什麼主意?”

“我先請問,旭莊,你看這個摺子怎麼樣?”

“清流見重於人,不獨在於見識文采,尤在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王仁東又發了議論:“象張簣齋,處處說得嘴響,只遇到李合肥,就閃轉騰挪,曲意迴護,這算什麼名堂?這個摺子自然痛快。”

“那麼,再請教,怎麼遞上去?”

“你看呢?”

“令兄如何?”

王仁東知道,他那位老兄的態度不如他激烈,未見得肯依從,倘或不肯,自己一定要爭,傷了手足的友愛之情。再以清流中的地位來說,他老兄雖是狀元,分量究竟還不夠,夠分量的有一個人,卻無把握。因而答道:“你先擺在我這裡,等我琢磨琢磨,行不行?”

“有什麼不行?”張華荃又試探着問:“近來跟盛伯羲常過從否?”

王仁東笑笑不答。心裡更打定了主意,所見相同,決定找盛昱出面。

爲了言路大譁,無不以爲唐炯、徐延旭喪師辱國,因而朝旨革職拿問,責成新任雲南巡撫張凱嵩和廣西巡撫潘鼎新派員解送刑部。這兩道上諭,依照張佩綸的意見,不“明發”,用“廷寄”。當然,知道的人很不少,對此不滿的人亦很多,朝廷刑賞,必須明白宣諭,示天下以至公,那有這樣偷偷摸摸的道理。

就爲了這個緣故,盛昱認爲軍機的失職,非比尋常。他本來就有“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想法,此時越發覺得該轟轟烈烈搞一下,於是關緊了書房門,改好了張華奎的原稿,親自謄清,密密固封,遞入內奏事處。

慈禧太后打開來一看,事由是:“爲疆事敗壞,責有攸歸,請將軍機大臣交部嚴加議處,責令戴罪圖功,以振綱紀而圖補救。”不覺瞿然動容。近來論越事的摺子不少,大多痛斥唐、徐,彈劾軍機大臣的卻還僅見。

因此,她命宮女剔亮了燈,聚精會神地細讀。第一段是責備張佩綸,牽連及於李鴻藻,再下去就談到恭王了:

“恭親王、寶鋆久直樞延,更事不少,非無知人之明,與景廉、翁同和之才識凡下者不同,乃亦俯仰徘徊,坐觀成敗,其咎實與李鴻藻同科。然此猶共見共聞者也,奴才所深慮者,一在目前之矇蔽,一在將來之諉卸。北寧等處敗報紛來,我皇太后皇上赫然震怒,將唐炯、徐延旭拿問,自宜渙大號以勵軍威,庶幾敵愾同仇,力圖雪恨,乃該大臣等猶欲巧爲粉飾,不明發諭旨,不知照內閣吏部,夫一月之內更調四巡撫,一日之內逮治兩巡撫,而欲使天下不知,此豈情理所有?”

慈禧太后不自覺地嘆了口氣,接着再往下看:

“該大臣等唯冀苟安旦夕,遂置朝綱於不顧,試思我大清二百餘年有此體制歟?抑我中國數千餘年有此政令歟?現在各國駐京公署及沿海各國兵船,紛紛升旗,爲法夷致賀。外邦騰笑,朝士寒心,奴才竊料該大臣等視若尋常,未必奏聞也。”

看到這裡,慈禧太后便問:“李蓮英呢?”

李蓮英正在分派慈禧太后出宮隨行的太監和宮女,聽得傳喚,飛快而至,等候示下。

“各國使館,這幾天都升旗了沒有?”

這話問得人摸不着頭腦,東江米巷的使館他亦見過,記得是升着五顏六色的旗子,但這幾天是不是升旗可就不知道了。

他當然不敢也不肯回說“不知道”,答一句:“奴才馬上叫人去瞧。”

“快!我等着回話。”

李蓮英答應着出了長春宮,找到一個騎馬騎得極好的御前侍衛,傳宣懿旨,限他半個時辰去瞧了來回話。

“不用去瞧,是升着他們的國旗。”

“你怎麼知道?”李蓮英責備他說:“年輕輕的,別的沒有學會,就學會躲懶。”

“李大叔,不信你親自去瞧!洋人的規矩,除了下雨飄雪,每天一早升旗,上燈下旗,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這個樣,錯不了的。”

“不會錯?”

“錯了,你老憑我是問。”

李蓮英諒他不敢撒謊,便點點頭說:“好吧!你別跟人說什麼。”

雖有了結果,他卻不立即回長春宮,將自己的事情料理停當,取出李鴻章所送的一個金錶看了一下,夠了用快馬去一趟東江米巷的工夫,纔去回奏。

“跟佛爺回話,英國、法國、日本、美國、俄國,各國使館都升着他們的國旗。”

“真的有這回事!”慈禧太后帶着恨聲,接着倏然擡眼:

“德國呢?”

這是數漏了一國,但不能說沒有看明白,也不能答得遲疑,不然就是差使辦得不夠漂亮,李蓮英毫不含糊地答道:

“沒有!”

慈禧太后深深點頭,“我想也不會。”她自語似地說:“德國跟法國不和,自然不能替他們高興。”

李蓮英聽在耳朵裡,摸到一點門徑了,原來“佛爺”問各國使館可曾升旗,是要打聽各國使館可是爲法國高興?這當然跟越南打仗有關。這一陣子慈禧太后的臉色沒有開朗過,此時更見沉重,不能惹她生氣。因而特地告誡所有能在慈禧太后說得上話的太監宮女,格外小心,問到外頭的情形,不可多話,更不可瞎說。

其實,最後的告誡是過慮,慈禧太后連跟李蓮英都懶得說話,她心裡只不斷默唸着盛昱的話:“有臣如此,皇太后皇上不加顯責,何以對祖宗?何以答天下?惟有請明降諭旨,將軍機大臣及濫保匪人之張佩綸,均交部嚴加議處,責令戴罪圖功,認真改過。”

這樣想着,已快上轎出宮了,忽又改了主意,轉臉對李蓮英說道:“先到養心殿!”

這自然是要召見軍機,蘇拉飛快地傳旨叫起。軍機上四大臣微覺詫異。這天因爲恭王奉旨到東陵普祥峪爲孝貞太后三週年忌辰上祭,原已傳諭軍機,不必見面,忽又叫起,是何大事等不到明天呢?

“只怕盛伯熙的摺子上說了什麼?”寶鋆猜測着說,“此君好久沒有說話了,聽說今天的摺子是他親自來遞的,而且還在朝房裡不走,似乎打算着有他的‘起’。不管了,上去再說。”

等見過了禮,慈禧太后開口便問:“北洋有電報沒有?”

“沒有。”

“有也不會有什麼好消息!”慈禧太后的聲音極冷,臉也繃得極緊,“邊疆處處多事,督撫都是一樣,無非空話搪塞。錢花得不少,左手來,右手去,戶部庫裡空的時候居多,談了幾年的海防,效用在那裡?”她的兩把兒頭上的黃絲穗子,儘自晃盪,“我好些日子沒有舒舒服服睡過一覺了!一想起來,不知道將來有什麼臉兒見祖宗?”

最後那句話,比一巴掌打在人臉上還厲害,從寶鋆以次,不由得都取下帽子碰頭,侷促得擡不起臉來。

“越南的局面不知道怎麼收場?戰也不是,和也不是,就這麼糊里糊塗,一天一天混了過去。怎麼得了?”

“奴才等奉職無狀。”汗流浹背的寶鋆很吃力地答奏,“雖說內外的難處很多,總歸軍機難逃失職之咎。奴才等實在無地自容。”

“也不能怪你們。多少年來積習難返了。”慈禧太后欲語不語地,終於嘆口氣說:“你們下去吧!”

跪安退出,一個個神色都不自然。口中不言,心裡卻都驚疑不定,不知道慈禧太后這番嚴厲的責備,到底因何而發?

“盛伯熙的摺子下來了沒有?”寶鋆忽然問起,將軍機章京找了來問。

“沒有。”

“言路上還有誰的摺子?”

軍機章京查了來回報:山東道御史何崇光有一個奏摺,亦還沒有發下來。同時又帶來一個消息,說慈禧太后原定這天出宮臨幸壽莊公主府賜奠,臨時改期,改到明天了。

壽莊公主是醇王同母的妹妹,行九,所以通稱爲“九公主”,同治二年出降,十四個月以後就守了寡。這是慈禧太后指的婚,她內心不免歉然,又因爲她是醇王的胞妹,特加優遇,由和碩公主進封固倫公主,賜乘杏黃轎。但這些榮典,並無補於寡鸞孤鵠的抑鬱情懷,終於一病不起,在一個月前薨逝。

慈禧太后在九公主初薨時,已經賜奠過一次,這一次是因爲二十七天期滿,金棺將奉移墓園,再度親臨奠酒。事先傳諭醇王,在九公主府傳膳。這是示意要醇王開舉,當然奉命唯謹,但時間過於侷促,府中的廚子備辦不及,只有託李蓮英設法,花三千兩銀子,調集長春宮小廚房和御膳房的膳夫,利用現成的水陸珍餚供奉。

這天九公主府中,親貴除了恭王以外,幾乎都已到齊,站過班等候分班行禮,誰知李蓮英傳懿旨:無須進見,各自散去。當然醇王因爲還要進膳,是不能走的。

這一切安排,都是爲了便於單獨召見醇王,見面先將盛昱的奏摺交了下來,同時說道:“你看看,該怎麼樣才能讓他們‘戴罪圖功’?”

醇王接折在手,匆匆看完,內心起伏激動,訥訥然答道:“盛昱的話,正是臣心裡的話,‘我皇太后皇上付以用人行政之柄,言聽計從,遠者二十餘年,近亦十數年,乃餉源何以日絀,兵力何以日單,人才何以日乏?’別的不說,只說法國好了。天津教案到如今十四年了!當時大家能夠知恥發奮,整頓軍備,培養人才,到如今又何致於要用唐炯、徐延旭、黃桂蘭這些廢物,又何致於張樹聲要派兵到順化,竟因沒有鐵甲輪船不敢到越南海面?以往如此,將來亦好不到那裡去。年富力強的時候,不能爲朝廷出力,年紀大了,更沒有指望。皇太后如天之德,要責成他們‘戴罪圖功’,以臣看來,實在很難。”

“嗯!”慈禧太后在心中考量,有句話要問出來,關係極重,得要仔細想一想,所以這樣說道:“你好好去琢磨琢磨。

這個摺子我先留下。”

“是!”

“明兒一早你遞牌子。”

這表示下一天還要召見,進一步再作計議。醇王等伺候慈禧太后傳膳已畢,起駕還宮,趕回傘子衚衕的新居適園,吩咐下人:“馬上請孫大人來!”

“孫大人”是指工部左侍郎孫毓汶,在京朝大員中,跟醇王親近是出了名的。孫毓汶因爲咸豐末年在山東濟寧原籍辦理團練,抗捐經費爲僧王所劾,革職充軍,恭王爲此深惡痛絕。後來雖以報效軍餉,開復原官,卻始終不甚得意,直到光緒四年丁憂服滿進京,方始遷詹事、升閣學、轉侍郎。這自然是醇王的力量,他本人亦並不諱言,只表示“非楊即墨”,既然恭王對他“有成見”,那麼親近醇王也是很自然的事。

其實,他是看準了醇王的“太上皇”的身分,必有一天發生作用,所以刻意奉承。而預期的這一天,畢竟到了!“王爺,”他說,“上頭的意思不就很明白嗎?這個摺子單單隻給王爺一個人看,就是隻打算聽王爺一個人的話。”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我的情形跟‘那面’不同。”醇王說的“那面”是指恭王。

醇王自從次子入承大統,非分的尊榮爲他帶來至深的警惕,自分閒廢終身,曾上疏自陳心跡:“爲天地容一虛糜爵位之人,爲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鈍無才之子”。而清議言路,懍於明世宗“大禮議”的教訓,深恐醇王將來會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干政,紛紛建言裁抑,十年以來,彷彿已與實際政務絕緣。如今雖靜極思動,但要想如恭王一般以親貴領軍機,卻決不可能,這就是與“那面不一樣”的地方。

孫毓汶當然知道這層道理,但他另有一套說法:“朝廷少不得王爺,成憲亦未見得不能變更,只有找幾個肯聽話的人,一樣能大展王爺的懷抱。嘉謨鴻猷,有益於國,爲天下共見共聞,三、五年以後,水到渠成,誰曰不宜?”

這番話聽來曖昧,其實不難明白。他是勸醇王用一般傀儡,自己在幕後牽線,隱操政柄。三、五年以後,皇帝親政,大權在握,要請本生父執政,則亦無非就已成之局,化暗爲明而已。

想到深處,醇王怦怦心動,他始終認爲民氣可用,而選將、練兵、籌餉如能切實整頓,成效自見,大可跟洋人見個高下。只爲恭王過於懦弱,誰都知道他沒有跟外敵周旋的決心。既然如此,整頓軍備,毫無用處,自然因循觀望。倘或換一個發揚踔厲的局面,人心一變,鼓舞向上,那時候大申天討,倒要讓大家看看,到底誰行誰不行?

想得極美,但做起來不容易,“誰是肯乖乖聽話的?”他說:“只怕連貴同年都未必肯。”

這是指的翁同和。一想到他,孫毓汶心裡就不舒服,家世彷彿,而才具自問不知比他高出多少,但論功名殿試遜他一籌,屈居人下,已是莫大憾事,論仕途,爲帝師、當尚書、入軍機,又那來這麼好的運氣?相形之下,自己太委屈了。

不過他亦很機警,知道醇王很敬重翁同和,不敢過分攻擊,因話答話地說:“翁叔平不脫貴介公子的習氣,又自負是狀元,崖岸似高,外謙而內傲。王爺早就看得很明白了。”

“是的。”醇王躊躇着說:“連他都不能如人之意,那就難了。”

“是!很難。若要不難,必得走這條路。”孫毓汶的聲音異常沉着:“其實也只有這條路好走。”

“什麼路?”

“全班盡撤。”

醇王一驚!“你是說軍機全班盡撤?”他問。

“是!”

“從雍正七年設軍機處以來,還沒有全班盡撤的成例。”

“怎麼沒有?”孫毓汶說:“辛酉那年不是嗎?”

辛酉政變是特例,醇王搖搖頭:“那不同!”

“例由人興。”孫毓汶說:“而且也得顧六爺的面子。”

“這話怎麼說?”

“只看咸豐五年的例子,六爺一個人出軍機,那碰的是多大的一個釘子?唯有全班盡撤,算替六爺分謗,他的面子纔好看些。”

“這倒也是。”醇王深深點頭,“不過,對上頭總該有個說法?”

“當然。王爺不妨這麼說……。”

孫毓汶密密教了醇王一套話,還有最重要的硃諭底稿,便由他在適園的香齋中,閉門草擬。弄了一個更次,方始就緒,送請醇王過目。

接到手裡一看,是這樣措詞:

“現值國家元氣未充,時艱猶巨,政多叢脞,民未敉安,內外事務,必須得人而理,而軍機處實爲內外用人之樞紐。恭親王奕-等,始尚小心匡弼,繼則委蛇保榮;近年爵祿日崇,因循日甚,每於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謬執成見,不肯實力奉行。屢經言者論列,或目爲壅蔽,或劾其委靡,或謂昧於知人。本朝家法綦嚴,若謂其如前代之竊權亂政,不惟居心所不敢,實亦法律所不容。”

雖是開脫的語氣,仍覺太重。醇王到底還有手足之情,不比孫毓汶看恭王是冤家,所以躊躇着說:“似乎不必這樣子措詞。”

“非此不可!”孫毓汶用平靜而固執的聲音接口,“近支親貴尊長,而且前後領軍機三十年,不這樣子措詞,豈不顯得皇太后不厚道?”

這樣一說,醇王不作聲了。接着再往下看:

“只以上數端,貽誤已非淺顯,若仍不改圖,專務姑息,何以仰副列聖之偉烈貽謀?將來皇帝親政,又安能臻諸上理?若竟照彈章一一宣示,即不能複議親貴,亦不能曲全耆舊,是豈朝廷寬大之政所忍爲哉?言念及此,良用惻然。恭親王奕-、大學士寶鋆入直最久,責備宜嚴,姑念一系多病、一系年老,茲錄其前勞,全其末路。”

以下就是一段空白。因爲一二品以上的大員有過失,臣下不得妄擬處分,所以從恭王開始,對所有的軍機大臣,都是隻擬罪狀:

“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李鴻藻,內廷當差有年,只爲囿於才識,遂致辦事竭蹶。

兵部尚書景廉,只能循分供職,經濟非其所長。

工部尚書翁同和,甫直樞廷,適當多事,惟既別無建白,亦不無應得之咎。”

這三小段之下,都留有空白,預備讓慈禧太后自己去填注處分。接下來又這樣說:

“朝廷於該王大臣之居心辦事,默察已久,知其決難振作,誠恐貽誤愈深則獲咎愈重,是以曲示矜全,從輕予譴,初不因尋常一眚之微,小臣一疏之劾,遽將親藩大臣投閒降級也。”

再下面便是一番激勵的話,用“將此通諭知之”六字作結。

於是第二天一早,醇王坐轎進宮,遵照慈禧太后的指示,遞了牌子,等候召見。這天是三月初十,慈安太后三週年的忌辰,除了特派恭王赴東陵普祥峪上祭以外,皇帝在景山壽皇殿行禮,因此,原來仿照同治的故事,皇帝未親政前,應該隨同太后召見臣工,而這天卻缺席了。這是慈禧太后特意的安排,跟在九公主府傳膳同一用心,爲了要避開皇帝召醇王“獨對”,免得泄漏機密。

當然,頭一起還是召見軍機,只談了一件事,就是徐延旭在二月十四馳報北寧無恙奏摺。慈禧太后只是連連冷笑,未作任何指示就傳諭“跪安”了。

等軍機一退,立即傳召醇王,養心殿東暖閣門窗緊閉,殿前殿後由李蓮英親自帶人巡視,深恐有人接近窺探。

這樣嚴密的關防,軍機處自然不知道,但只聽說醇王獨對將近一個鐘頭之久,而且盛昱、何崇光、劉恩溥等人的封奏,都未交下來,是什麼事觸犯忌諱,留中不發?因而寶、景、李、翁四大臣,都有預感,怕要出什麼大風浪,只盼恭王能早早趕回京來。

再下一天,何崇光、劉恩溥的摺子都交下來了,非常意外地,所奏竟是無甚關係之事,而盛昱的摺子始終未發,這就越顯得有蹊蹺了。甚至連盛昱自己都有些惴惴不安,怎麼樣也猜不透慈禧太后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而瞭解政情,善觀風色的還紛紛向他打聽,這是極有關係的大事,他自然隻字不肯透露。

因爲如此,他在考慮,有個應酬是不是要去?去了必有許多人問到他的封奏,不但不勝其煩,而且窮於應付。不去則又失禮,更怕有人猜疑他是“故意”不到,越發會惹起好些無根的揣測。

想來想去,決定還是去。因爲一方面固然要表示中懷坦蕩,另一方面實在也想打聽打聽消息,或者可以對自己的這個摺子會引起什麼結果,窺知端倪。

這天三月十二,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文煜爲他的兒子志顏完婚。文煜在咸豐初年以辦江北江南大營的糧臺起家,是旗人中有名的富戶。上年胡雪巖的阜康銀號倒閉,據說倒了他一百多萬銀子,爲鄧承修嚴詞參劾,結果查出三十六萬兩,朝旨責令捐銀十萬兩,以充公用,並由順天府按照官款,如數追出。一場風險,不僅大事化小,且因不費分文,直可說是小事化無。另外的存款,拿胡雪巖所設一家規模極大的藥店胡慶餘堂作抵,所損無多,因而非常高興。這場喜事,也就大爲鋪張,賀客上千之多。

上千的賀客中,最爲主人所看重的,不是“王爺”而是“都老爺”,有“鐵漢”之稱的鄧承修,雖然彈劾過文煜,卻仍舊爲他奉作上賓,親自作陪。談不到片刻,只聽支賓的聽差,高聲傳呼:“盛老爺到!”這就不但主人,連賀客亦無不注目了。

盛昱是肅親王豪格之後,亦是天潢貴胄,加以少年名士,自視甚高,所以雖是水晶頂子的五品官兒,那昂然直入的氣派,卻不下於一品大員。

在喜堂上行過了禮,由主人親自領着到西花廳。款客之地七八處,西花廳的“門檻”最高,專門接待清流名士,不怕官爵再高,如果不是正途出身而腹有詩書,就不敢踏進門去。

盛昱是翰苑後輩,但從賓廷憔悴罷官,回到鑲藍旗營房,領一份錢糧度日,每天徜徉西山,尋詩覓句,自遣愁以來,他就成了八旗名士的領袖,聲光極盛。加以他那個摺子留中不發已有四天之久,料知必有驚人的陳奏,因而一進花廳,立刻就被包圍了。

大家都在探問,不問的只有王仁堪、王仁東弟兄,再有個人倒想問,只是沒他說話的分兒,此人就是張華奎。他是北闈的舉人,以等候會試爲名,替他父親在京當“坐探”,平時雖奔走清流之門,卻沒有誰當他一個讀書人看待,能夠踏進這座花廳,已近乎“僭越”。他也知道名士中脾氣不好的甚多,胡亂插嘴,會受呵責,搞得下不了臺,所以自己知趣,只遠遠坐在一角,伺候顏色。

但是,他的消息卻比任何人都靈通,因爲他有宮裡的線索。盛昱的摺子,將他的原稿改動了多少,他不知道,但慈禧太后在九公主府及養心殿兩次召見醇王,關防嚴密異常,卻是他知道的。參的是李鴻藻跟張佩綸,何須垂詢醇王?如果醇王入見,與此事無關,那麼盛昱的摺子又何以四天不下?是不是盛昱改動原稿,又加上什麼花樣,或者措詞過於激烈,會引起什麼大風波,搞得一發不可收拾?

爲此,他相當不安,曾經跟王仁東談過,想託他去打聽。王仁東不願這麼做,只推託事忙,一時沒工夫去見盛昱,此刻盛昱就在這裡,請他便中一問,有何不可?

這樣盤算着,便找到一個機會,將王仁東拉到一邊,說知究竟。王仁東是防着他有此一舉的,心中早有預備,“你別傻!”他說,“衆目睽睽之下,拿他調到一邊咬耳朵,人家心裡會怎麼想?這件事,我們大可在旁邊看熱鬧,不必理他。”

張華奎卻沒有他那份閒豫的心情。上次爲了奏調張佩綸,弄巧成拙,結成冤家,此番暗中“打虎”,倘或不能得手,反撲相噬,必非敵手。但是,這些顧慮卻是難言之隱,無從跟王仁東明說,只好唯唯稱是。

“走!”王仁東拉着他說,“他們在談兩廣的邊務,你也去聽聽,看跟令尊在家書中告訴你的情形,有什麼不同。”

於是兩個人慢慢走到西首,只見炕牀上坐的是“壽陽相國”祁嶲藻的兒子祁世長,刑部右侍郎而爲“小軍機”魁首的許庚身,兩旁八張椅子上,東面是鄧承修、劉恩溥和盛昱;西面是翁同和的得意門生汪鳴鑾和王仁堪。椅子還空着三張,卻沒有人去坐。王仁東和張華奎也象有些站着的人一樣,扶着椅背。傾聽許庚身在談越南的局勢。

軍機上行走的人,自有等閒所不能知的消息,而他又一向掌管軍務,凡是指授方略的廷寄,大都由他擬筆,因而對於越南的兵力部署,地理形勢,相當熟悉。加以他的言語極具條理,娓娓言來,令人忘倦。

正談得起勁時,文煜家的一名聽差,悄然趨前,躬身說道:“許大人!七王爺請。”

許庚身很從容地點一點頭問:“七王爺在那兒?”

“在楠木廳。”

“我知道。我認得地方。說我就去。”

“是!”

許庚身正談到黃桂蘭服毒自殺,生死未明之際,站起身來,拱拱手說:“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星叔、慢走!”祁世長拉住他說,“你把黃桂蘭的一條命留下。”

“趙沃見死不救,那裡還會有命?”說完,許庚身舉步出廳,去見醇王。

於是大家又談趙沃,接下來談徐延旭、談唐炯,責備自然甚嚴。對於保薦唐、徐的張佩綸,亦有不滿之詞。

由張佩綸談到張之洞,祁世長透露了一個消息:“聽說張香濤內召,還要大用,看來只有此君得意。”

巡撫大用,自然是升總督,而要調升,當然是調到西南多事之區。岑毓英並無過失,應該不致於有調動,然則是兩廣了。

張華奎轉念到此,異常不安,格外留神細聽,只聽劉恩溥笑道:“張香濤‘八表經營’,自然志在四方,陛見之日,也許會請纓殺敵。果然如此,不知朝廷作何處置?”

祁世長想有所言,但看了張華奎一眼,便即縮口。這一眼,越讓張華奎心裡發毛,再也待不下去,悄悄抽身,溜出文宅去打聽信息。

奔走到晚,只打聽到一個很奇怪的信息,內奏事處傳懿旨,命御前大臣、大學士、六部滿漢尚書,第二天“遞牌子”。這是慈禧太后有所宣諭,但何以不由軍機承旨,內閣明發,而要面諭?這一不尋常的舉措,莫非與盛昱的摺子有關?

第二天一早打聽,還有奇怪的事,傳集御前大臣、大學士、滿漢尚書的“大起”中,獨獨沒有武英殿大學士寶鋆、協辦大學士李鴻藻、兵部尚書景廉、工部尚書翁同和。軍機大臣都不在召見之列,令人很快地想到辛酉年秋天,兩宮太后召見王公大臣,出示硃諭,誅黜全班軍機大臣的故事。

到了中午,終於有了確實消息:軍機全班盡撤,硃諭中定的處分,恭王是“加恩仍留世襲罔替親王,賞食親王全俸,開去一切差使,並撤去恩加雙俸,家居養疾”。寶鋆是“原品休致”。

李鴻藻和景廉的處分最重。都是降二級調用,兩人相比,李鴻藻又吃了暗虧。因爲景廉是尚書,從一品降二級照例調補爲內閣學士,李鴻藻是協辦大學士,正一品降二級應爲正二品,但文官中的正二品,只有太子少師等等東宮官屬,此是加官贈銜,向無專授,因而亦只能去當內閣學士,變成降三級調用。

最便宜的算是翁同和,“加恩革職留任,退出軍機處,仍在毓慶宮行走。”只是不論如何,逐出軍機處總是宦海中的絕大波瀾,而全班盡撤,向無先例,不但身歷其境的人目瞪口呆,就是旁觀者亦覺得驚心動魄。

“想不到惹出這麼一場大風波!”連張華奎都是面無人色,向王仁東抱怨:“不知盛伯熙還說了什麼?他的摺子到現在沒有發下來,一定有不足以示天下的話在內。”

“是啊!我亦奇怪。走!看他去。”

盛昱家園林清幽雅緻,牡丹尤負盛名,陽春三月,正當盛放。主人風雅好客,年年此時,排日作文酒之會,至於三五知好,對花引觴,更幾乎日日如此。然而這一天卻是例外,盛昱短衣負手,低頭疾步,偶而拈花,卻不是微笑而是長吁。

在門前卻又是一番光景,熱鬧與清冷大異其趣。硃諭一傳,震動大小衙門。同治四年恭王被譴,不足與此事件相比,拿辛酉年殺肅順一事來相提並論,對政局的影響差相彷彿,而予人的突兀之感,只多不少,因爲肅順將有大禍,事先有明顯的跡象,而軍機全班盡撤,連軍機大臣自己都如在夢中。

因此,大家探索真相的興趣,也格外濃厚。而唯一的線索,只是盛昱一奏。他的話能發生這樣的作用,一方面見得他的筆厲害,一方面也可以想見他如何爲慈禧太后所重視?清流建言,多蒙榮寵,現成的兩個例子:張之洞以詹事府五品的左庶子,十五個月的工夫,由升補翰林院侍講學士而超擢二品的內閣學士,外放山西巡撫;張佩綸則更由右庶一躍而署理三品的左副都御史,以後又派爲總署大臣。如今盛昱也是位列清班的左庶子,以彼例此,將被大用是可預見之事,這個將爇的“冷竈”,不可不燒。再有些人是專爲要打聽他的摺子中說了些什麼話,這不僅出於對朝政的興趣,而且也關礙着個人的利害得失,因爲可超而知的是,他既能劾罷全班軍機,自然曾痛論朝局,其中必定列舉許多的例證,如果爲他的筆尖兒掃着,便得早籌避禍之計。就因爲這些緣故,訪客絡繹不絕,而門上奉命,一概擋駕。當然,王仁東跟張華奎是例外,他們是不須通報的熟客,一看門前車馬塞道,徑自敲開花園邊門,在建於假山頂上的月臺,見着了盛昱。“真是臣門如市,臣心如水。”王仁東笑道:“高致真不可及!”

“唉!”盛昱嘆了口氣,怔怔地望着來客,竟說不出話。

見他是這樣的神情,張華奎悄悄拉了拉王仁東的衣服,示意他說話謹慎。王仁東當然也看出盛昱的心境,不敢再出以輕鬆戲謔的態度,試探着問說:“摺子始終沒有發下來?”

“就是不發不好!唉,”盛昱又嘆口氣,“我好悔!”

這句話使得兩位來客的心都往下一沉,聽他的話,似乎是說他們倆害了朋友。王仁東性情比較褊急,當時便神色嚴重地說:“伯熙,我不明白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更不知道你悔些什麼?”

“我悔我太輕率。無形中受人利用。”

“什麼?”王仁東越發沉下臉來質問,“誰利用了呢?”

見他聲色俱厲的樣子,盛昱一愣,細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又回想了想彼此的對答,不由得啞然失笑:“我不是說你們。

你們不會利用我,我也不會爲你們所利用。”

這是很兇的一個軟釘子,藐視之意,十分明顯,但因話答話,沒有什麼不對,張華奎深怕彼此的話,越說越僵,趕緊從中解釋。

“大哥,”他一直用這樣親熱而尊敬的稱呼叫盛昱,”旭莊完全是愛朋友的一番意思。這樣的至交,即使有什麼事要請大哥主持公道,亦一定明白相求,如何說得到‘利用’二字?

所以旭莊氣急了。”

“原是如此!”盛昱爲了表示待友的誠意,招招手說:“兩位請隨我來。”

到了他那間插架琳琅,四壁圖書,佈置得極講究的書齋中,盛昱從紅木書桌的抽斗中,取出“折底”來給王仁東看。是張華奎的原稿經過刪改的,一看事由,只塗掉了三個字,原文是:“爲疆事敗壞,責有攸歸,請將軍機大臣李鴻藻交部嚴加議處,責令戴罪圖功,以振綱紀而圖補救事”,塗掉了李鴻藻這個名字,便變成劾及全班了。

然而通篇大旨,還是以劾李鴻藻爲主,談到恭王的只有一句話,說用潘鼎新、張凱嵩,“恭親王等鑑於李鴻藻而不敢言,”是說恭王鑑於李鴻藻輕信張佩綸濫保唐炯、徐延旭之失,而不敢起用新人,以爲用潘、張是“就地取材,用之而當,固不爲功,用之而非,亦不爲過,濫譽之咎,猶可解免。”

“這也不算苛責。”王仁東詫異,“何以恭王會獲以重譴?”

“就是這話羅!”盛昱使勁揮舞着手說,“現在我纔想通,上頭跟這個,”他做了個七的手勢,“早就打算去恭王了。只是定亂安國的親貴,理當優禮,怎麼樣也說不出不要恭王當國的話,正好有我這個摺子,一語之微也算是抓住了題目。你們想想,我不是受人利用了?”

“原來如此!”王仁東才知自己誤會得不識高低,既感安慰,亦覺自慚,勉強笑道:“這倒是我拿我自己看得太高了!”

在難堪的沉默中,終於由張華奎道破了藏在每人心中的一個疑問:“醇王會不會進軍機呢?”

“誰知道?”盛昱緊接着用很有力的聲調說:“倘有其事,我一定上摺子力爭。”

“不知道這趟會不會有人替恭王講話?”

這一問,使得盛昱深感興趣。然而細細想去,卻又不免失望,恭王遭遇嚴譴,頭一次同治四年,是惇、醇兩王仗義執言,第二次同治十三年,是文祥全力斡旋,兩次迴天,只因爲都是“鬧家務”,第二次近乎兒戲,所以易於排解。而這一次看起來是兄弟爭權,但題目上爭的是國事,爭的是公是公非,沒有人敢說慈禧太后的決定不當,要求收回成命,否則就是干預大政,僭妄太甚。

這樣想着,便不住搖頭:“不會的!沒有人敢講話,也沒有人好講話。”

“解鈴繫鈴,只怕大哥倒是例外。”張華奎試探着說。

盛昱心中一動,倏然舉目,看着王仁東問道:“你以爲此舉如何?”

王仁東也覺得軍機全班盡撤,未免過分,連帶使翁同和受池魚之殃,內心更爲不安。但如慈禧太后慎選賢能,果然勝於已撤的一班,那末此舉就是多事了。

他認爲自己的想法是正辦,所以毫不含糊地答道:“即使要這麼做,也還不到時候,且看一看,是那班人來接替?”

“這也說得是。”盛昱問張華奎,“你的耳朵長,可曾聽說?”

“這自然是由醇王來擬名單。”張華奎答道:“我看孫萊山一定有分。”

“孫萊山?他還沒有出京?”

湖北鄖西縣有一名姓餘的秀才,爲一個姓乾的書辦痛毆至死,知縣包庇書辦,草菅人命,言官參劾,朝旨特命孫毓汶會同內閣孝士烏拉布赴湖北查辦。這是十幾天以前發的明旨,而且孫毓汶和烏拉布已經“陛辭請訓”,現在聽張華奎的語氣,孫毓汶似乎未走,所以盛昱詫異。

“我也今天才聽說。”張華奎答道:“孫萊山這一陣子,都是整日盤桓在適園。”

盛昱深深吸口氣:“原來是他爲修私怨搗的鬼!那就越發令人不平了。”他說,“兩位請爲我去打聽打聽。這件事,我難安緘默!”

看樣子盛昱已決心要反過來爲恭王說話,王仁東不明白他出爾反爾的態度,何以如此堅決?不免私下要問張華奎。

張華奎平日最留心這些事,自然知道,“也難怪盛伯熙,他實在太冒失了。他是肅王的七世孫,算起來是恭王的侄子……。”

“這我知道。”王仁東不耐煩地搶着說:“你只說他爲什麼前後態度大不相同?”

“因爲恭王待他很不錯。盛伯熙上恭王府是不必通報的,王府裡的人都叫他‘熙大爺’。你想,以後他怎麼還有臉上恭王府?”

“搞成這樣的局面,真是始料所不及。”王仁東悵惘不甘地說,“濫保匪人的張幼樵,倒安然無事,更令人氣結。”

“慢慢來。”張華奎說:“從前有人測字問休咎,拈得一個‘炭’字,卜者脫口答道,‘冰山一倒,一敗如灰’,他的冰山不是倒了嗎?”

“看着再說吧!你倒去打聽打聽,看軍機是那班新員?打聽到了,直接給盛伯熙去送個信。”

“今天大概不會有信息了。有硃諭總也是明天早晨的事。”

經過徹夜的碾轉反側,盛昱決定要做個“解鈴人”,彌補自己輕率系鈴的咎歉。

於是一早起身,連澆花喂鳥的常課都顧不得,匆匆漱洗,立即進入書房,鋪開紙筆,捧着一盞茶出神。這道奏摺頗難措詞,構思久久,方始落筆:

“爲獲譴重臣,未宜置身事外,請量加任使,嚴予責成,以裨時難,恭折仰祈聖鑑事:竊奴才恭讀邸鈔,欽奉懿旨:將恭親王等開去軍機大臣差使,仰見宸謨明斷,盡義極仁。伏念該親王等仰荷聖恩,倚畀既專且久,乃辦事則初無實效,用人則徒採虛聲,律以負恩誤國之條,罪奚止此?猶復曲蒙高厚,許以投閒,該王等苟有人心,宜如何感激,在廷諸臣苟有人心,宜如何奮勉!惟是該王等既以軍國重事,貽誤於前,若令其投老田園,優遊散局,轉遂其逸之念,適成其添卸之心,殊不足以示罰。方今越南正有軍事,籌餉徵兵,該王等於檔案尚爲諸練,若概易生手,聖躬既恐煩勞,庶務或虞叢脞。況疆事方殷而朝局驟變,他族逼處,更慮有以測我之深淺,於目前大局殊有關係。

寶鋆年老志衰,景廉、翁同和小廉曲謹,斷不能振作有爲,力圖晚蓋,均無足惜。恭親王才力聰明,舉朝無出其右,徒以沾染習氣,不能自振。李鴻藻……。”

寫到這裡擱筆躊躇。爲了救恭王,必須有個陪襯,平心而論,自然還是李鴻藻。但救李鴻藻不是救張佩綸,所以這兩句“考語”有一番斟酌,要明說李鴻藻,暗指張佩綸,方合本心。

偶爾擡頭一望,不覺一驚,是張華奎悄然坐在那裡,便訝然問道:“你什麼時候來的?我竟一無所覺。”

“來了一會了。見大哥正在用心的時候,叫管家不必驚動。”

“你來得正好!有個稿子,你不妨替我斟酌斟酌。先聽聽消息,今兒總該有明發了,軍機是那些人?”

“我先念副集唐詩的楹帖你聽。”張華奎朗然念道:“丹青不知老將至!”略停了一下又說:“這裡頭就有了兩位了。”

盛昱想了一會,疑惑地問:“是閻丹初、張子青?”

“是的。”

盛昱接着問:“下聯呢?”

張華奎應聲吟道:“雲山況是客中過。”

“雲山、雲山?”盛昱攢眉思索了一會,“想來是烏少雲、孫萊山。孫萊山入摳廷,是在意中,烏少雲則匪夷所思了。”

“烏少雲不相干。這無非拿他們湖北查案來湊個對子而已。倒是領樞的人,真正匪夷所思,你請猜一猜,猜着了我廣和居做東。”

“自然是親貴?”

“那還用說!”

盛昱一路想,一路說道:“不會是五太爺,心泉跟適園很處得來,不過人太沉靜,也從未任過煩劇,莫非是老劻?”

“五太爺”就是“五爺”惇王。心泉是“老五太爺”綿愉之子貝子奕謨的號,親貴中的賢者,好學能文,有百觥不醉之量,但決非廟堂之器。老劻就是奕劻,因爲與慈禧太后外家是“患難”之交,最近也很紅,最近有由加郡王銜正式晉封爲慶郡王之說,論經歷倒也有領軍機的資格了。

“都不是。”張華奎說,“是禮王。”

這是太不可思議了。禮王世鐸不但談不到才具,而且根本就沒有王者氣象,曾以敵體待李蓮英,對跪相拜,朝中詫爲奇聞。這樣的人,何能執掌政柄?

“我不信。你一定弄錯。”

“有上諭爲證。”張華奎從靴頁子裡,取出一張白紙,遞了過去。

接來一看,寫的是:

“奉硃諭:禮親王世鐸,着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毋庸學習御前大臣,並毋庸帶領豹尾槍班。戶部尚書額勒和布,閻敬銘,刑部尚書張之萬,均着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工部侍郎孫毓汶,着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

“完了!”盛昱頓足長嘆:“真想不到搞成怎樣子的局面。

什麼人不好用?用禮王!”

“這還不容易明白,禮王聽醇王,醇王聽上頭。所以用禮王即所以自用。”

“這說不定是李蓮英出的主意。”盛昱又指着名單說:“閻丹初銳意進取,志氣不殊盛年,倒也罷了。張子青今年七十四,媕娿取容,何所作爲?難道竟不疏辭嗎?”

“白頭相公,自古有之。何必辭?”

“這真是所謂‘丹青不知老將至’了!”盛昱看着名單又說:“拿‘腰繫戰裙’來抵景秋坪,廉謹倒也相當,用張子青抵李蘭蓀,賢愚不肖,相去就遠了。還有,許星叔何以沒份?”

“你算算人數看,滿二漢三,已經多了。再說,軍機向來忌滿六個人。”

“嗯,嗯!”盛昱微微冷笑,“這裡頭夾了個閻丹初,格格不入,我看此老恐怕不安於位,遲早必去。”

“是啊。大家也都奇怪,不知道一缸活潑可愛的金魚之中,何以放下一條黑鱺魚?”

“好一個‘一缸活潑可愛的金魚’!”

盛昱相當激動,說了這一句,坐到原來的位子上,對着未完的奏稿,按捺心神,拈豪沉思,想好了批評李鴻藻的話,下筆疾書:

“李鴻藻昧於知人,暗於料事,惟其愚忠,不無可取,國步阽危,人才難得,若廷臣中尚有勝於該二臣者,奴才斷不敢妄行瀆奏,惟是以禮親王與恭親王較,以張之萬與李鴻藻較,則弗如遠甚。奴才前劾章請嚴責成,而不敢輕言罷斥,實此之故。可否請旨飭令恭親王與李鴻藻仍在軍機處行走,責令戴罪圖功,洗心滌慮,將從前過錯,認真改悔?如再不能振作,即當立予誅戮,不止罷斥,如此則責成既專,或可收使過之效,於大局不爲無益。奴才愚昧之見,恭折瀝陳,不勝戰慄待命之至!”

寫完,將筆一丟,看着張華奎說:“你替我看一看!”

張華奎早在旁邊看清楚了。張佩綸未有處分,自不免失望,但攻倒李鴻藻,亦等於是挫他的氣焰,應該適可而止。不過盛昱解鈴繫鈴,再爲李鴻藻請命,他覺得大可不必。只是干預盛昱的建言,可一不可再,而且“昧於知人”這句話,雖指唐炯、徐延旭而言,也未嘗不是暗責李鴻藻過分信任張佩綸,因而更不願再多說什麼。

然而就事論事,卻不能不進忠告,“禮不如恭,張遜於李,盡人皆知。上頭既然這麼進退,當然通前徹後想過,無煩陳詞。說不定正是要用他們‘無用’這個短處。我看,迴天甚難!”張華奎略停一下,“文章雖懇切,卻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我知道,壞處是徒然得罪禮、張二人。我不在乎!”盛昱使勁搖着頭,“連恭王都得罪了,我還怕得罪那一個?”

“這麼說,就遞吧!我來替你抄。”

張華奎一面繕折,一面在尋思,這個局面斷乎不是這批人能頂得下來的。慈禧太后到底也是精明強幹,能夠分別賢愚的人,等大局更壞,那班人搞不起來時,還得恭王跟李鴻藻內外相維來收拾爛攤子。

因此,恭王的冷竈不能不燒。現在看盛昱的意思,上這個摺子,不是指望慈禧太后會收回成命,無非補過的表示而已。既然如此,何不表示得更明白些,切實些?

打定了主意,便等寫完摺子,校對無誤,幫着封緘完畢,才又說道:“劾恭王是爲國,沒有人敢責備你不對。不過,大哥,私底下你還該上恭王府去一趟纔是。”

盛昱一愣,兩眼眨了好一會,突然一拍桌子,倏地起身:

“你說得對!我馬上就去。”

“這才顯得你襟懷磊落。”張華奎又問:“平時上恭王府,是公服,還是便衣?”

“除了婚喪喜慶,或者逢年過節致賀,總是穿便衣。”

“那還是便衣爲宜。”

盛昱接納了建議,不但穿的便衣,而且是很樸素的黑嗶嘰夾袍,直貢呢馬褂,帶一頂同樣質料的瓜皮帽。這就頗有小帽青衣,待罪聽訓的味道了。

一到大翔鳳衚衕鑑園,王府的護衛下人,都不免“另眼相看”。他們也隱隱約約聽得傳聞:“王爺碰了大釘子,都只爲熙大爺上了個摺子,不知說了些什麼?”再看到盛昱這副氣象蕭索的打扮,與平日裘馬翩翩的丰采,大不相同,越發有種異樣的感覺。

當然,在表面上跟平時毫無分別,依舊殷勤接待。盛昱卻反不如平日那樣瀟灑,要先探問恭王此刻在做些什麼?

“有三批客在,都是客氣的客人。總得半個時辰,才能敷衍得走。熙大爺先在小客廳坐吧。”

恭王的小客廳是專跟熟人閒敘的地方,沒有幾個人能到得了那裡。如今聽下人這樣說法,至少可以證明,恭王對他並沒有太大的惱怒。不然,縱使不會象榮祿得罪了醇王,太平湖府邸的門上奉命拒而不納那樣予人難堪,亦決不會仍然視他爲王府的熟客看待。

意會到此,雖覺安慰,但更愧歉。在小書客房裡也就不會象平常那樣,摩挲觀賞恭王新得的硯臺或字畫,而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在琢磨恭王對自己的態度。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聽得怪里怪氣的一聲:“王爺到!”

盛昱正在出神,驀然聽這樣一喊,不由得一驚,略一定神,纔想起是廊上那隻白鸚鵡在作怪。擡眼望去,垂花門口果然有了影子,便搶上兩步,到門外迎候。

恭王的步履安詳,神態沉靜,等他行近,盛昱垂手叫了一聲:“六叔!”

“你來了多久了?”恭王一面問,一面進了屋子。

“有一會了。”盛昱答應着,跟了進去。

到了裡面,恭王就在窗前一張坐慣了的西洋搖椅上坐下,聽差的送了茶,悄悄退了出去,順手將簾子放下。春日遲遲,蛺蝶雙雙,爐煙嫋嫋,市聲隱隱,是好閒適的光陰,但盛昱卻無心領略,不等出現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便站起身,向恭王面前一跪。

“六叔!我特地來請罪。”

“言重,言重!請起來,請起來!”

恭王親手來扶,盛昱抓着他的手說:“六叔,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說好!我心裡難過,我闖這場禍,對不起列祖列宗。”

聽得這話,恭王的臉色沉重了,“你起來!”他的聲音帶着點嘶啞,“你不必難過。遲早會有這麼一天。”

這是真正諒解的話,對盛昱來說,自是絕大的安慰,答一聲:“是!”起身又問:“六叔,不知道見了我的原折沒有?”

“還沒有看見,聽人說了。你的摺子沒有。”恭王說道,“我在軍機眼總署二十三年,國事如此,自然難辭其咎。”

“話雖如此,我亦太苛刻、太操切了。”盛昱不勝扼腕地說,“激出今日的局面,實在意想不到。贖愆補過,責無旁貸,我一定還要上摺子,只怕力薄難以迴天。”

“不必,不必!”恭王正色勸道,“無益之事,何苦枉拋心力。”

“六叔!”盛昱固執地,“我一定要試一試。”

恭王大爲搖頭,是那種自覺勸告無非廢話,懶得再說的神氣。

“六叔!”盛昱彷彿好奇似地問,“難道事前竟一無所聞?”

“今日的局面,由來久矣!”恭王率直答道:“你七叔處心積慮已非一日,讓他試一試也好。今天我聽見一句南方的俗語,很有意思,‘見人挑擔不吃力。’這副擔子等他挑上肩,他就知道滋味了。”

“這一層,我就不明白了。本朝的規制最爲嚴整,軍機承旨,機密異常,事權不容假借,七叔未有任何名義,如何過問樞務?”

“現在那裡還談得到規制?”恭王苦笑,“垂簾又豈是家法?”

“這……,”盛昱愣了半天說:“這我就更要力爭了。不過,我也實在想不出,七叔如何能在暗中操縱?”

恭王笑笑不答,換個話題問道:“近來看些什麼書?”

“在重溫春秋三傳。”

“喔!”恭王走向書架,抽出來幾個本子,“我這裡有些抄本,你不妨帶回去看。”

盛昱每次來,總要帶些書回去。有時看完送回來,有時經年累月留着,其中頗有精鏨孤本。恭王卻從不問一聲,無形中便等於舉以相贈了。

看到書架,盛昱不由得想起恭王相待之厚,內心益覺惶恐,因而也就無心檢閱那些抄本的內容。恭王卻好整以暇地跟他大談春秋之義,心神別有所屬地應付着,頗以爲苦。

幸好,有人來解了他的圍,是王府的門上,送進來一批文件,大半是表示慰問的應酬信,恭王看過丟開。拆到寶鋆的一封信,門上說道:“寶大人府上的人,在等着回話。”

恭王不答,將信看完了,順手遞給盛昱,“寶佩蘅也太過分了。”他說,“你看看。”

信中是約恭王逛西山,說預備了“行廚”,又說要跟恭王分韻賭詩。興致顯得極好似的,當然是故意要做出得失不縈於懷的閒豫之態。

“這,”盛昱率直答道:“未免近乎矯揉造作。”

“正是這話。”恭王深深點頭,轉臉對門上說:“你跟來人說,我這兩天身子不舒服。”

這就是回絕的表示,門上答應着退了出去。恭王繼續看信,其中有一封看得很仔細。盛昱探頭略一張望,發現字句中有“雙擡”的地方,不由得加了幾分注意,因爲這必是提到上諭,纔會用“雙擡”。

看完,恭王默無一言地將信遞了過來,盛昱的疑問有了解答。軍機章京送信告知:已有慈禧太后的硃諭,軍機處遇緊急要件,着即會同醇親王商辦。

“這不成了太上軍機大臣了嗎?”

“先帝龍馭上賓的第二天,議上皇帝本生父的尊號,定議仍爲醇親王,加世襲罔替。我當時說過一句話以‘但願世世代代,永遠是此稱號。’今天,我還是這句話。”

恭王的意思很明白,但願“太上軍機大臣”,不會成爲“太上皇”。然而皇帝未親政前已經如此,親政後,又誰會知道會出現怎樣的局面。

因此,他決定本乎初意,上疏力爭。朝士中亦頗有與他持相同見解,主張預作裁抑的,這更加深了盛昱的決心。回家以後,立刻擬了個奏稿:

“欽奉懿旨:軍機處遇有緊要事件,着會同醇親王奕譞商辦,俟皇帝親政後再降懿旨。欽此!仰見皇太后憂國苦心,以恭親王等決難振作。以禮親王等甫任樞機,輾轉思維,萬不得已,特以醇親王秉性忠貞,遂違其高蹈之心,而被以會商之命。惟是醇親王自光緒建元以後,分地綦崇,即不當嬰以世事,當日請開去差使一節,情真語摯,實天下之至文,亦古今之至理。茲奉懿旨入贊樞廷,軍機處爲政務總彙之區,不徒任勞,仰且任怨,醇親王怡志林泉,迭更歲月,驟膺煩巨,或非攝養所宜。況乎綜繁賾之交,則悔犬易集,操進退之權,則怨讟易生,在醇親王公忠體國,何恤人言?而仰度慈懷,當又不忍使之蒙議。奴才伏讀仁宗睿皇帝聖訓,嘉慶四年十月二十二日奉上諭,‘本朝自設立軍機處以來,向無諸王在軍機處行走者。正月初間,因軍機處事務較煩,是以暫令成親王永瑆入直辦事,但究與國家定製未符。成親王永瑆,着不必在軍機處行走’等因。欽此,誠以親王爵秩較崇,有功而賞,賞無可加,有過而罰,罰所不忍,優以恩禮而不授以事權,聖謨深造,萬世永遵。恭親王參贊密笏,本屬權宜,況醇親王又非恭親王之比乎?伏懇皇太后懍遵祖訓,收回醇親王會同商辦之懿旨,責成軍機處臣盡心翊贊。遇有緊要事件,明降諭旨,發交廷議。詢謀僉同,必無敗事。醇親王如有所見,無難具摺奏陳,以資採擇,或加召對,虛心廷訪,正不必有會商之名,始可收贊襄之道也。”

稿子是擬好了,但一時還不能遞。因爲前一個“獲譴重臣未宜置身事外,請量加任使”的拆子,遞上去以後,還沒有着落。果然感格天心,恭王能夠複用,那麼會同醇王商辦,也未始不可,因爲有恭王從中裁抑,醇王或他的左右,縱有異謀,亦必不能實現。

等了五天,消息沉沉。前一個摺子一定是“淹”了,盛昱覺得不必再等,毅然決然將後一個摺子遞了上去。

慈禧太后看到這個摺子,覺得話說得有道理,要駁很難有堂堂正正、理直氣壯的理由,只好留中不發。但是第二個摺子卻又到了。

此人是個蒙古名士,名叫錫鈞,字聘之,鑲白旗人,光緒二年丙子恩科點的庶吉士,現任翰林院編修,兼充日講起注官,照例得以專折言事。

“奴才知醇親王決疑定計,一秉大公,斷無遊移畏葸之弊。所慮者軍機處爲用人行政之樞紐,機勢所在,亦怨讟所叢,醇親王既預其事,則凡緊要事件,樞臣會商,即非緊要事件,樞臣亦須商辦。若令醇親王時入內廷,聖心固有未安,若令樞臣就邸會商,國體亦有未協。況事之成敗利鈍,本難逆暗,萬有一失,樞臣轉得所藉口,在醇親王不避嫌怨,即歸過於己,亦所不辭。第恐頌王之功者多,規王之過者少,即有忠直敢諫之臣,念及朝廷有難處之隱。亦無不括囊,於是揣摩之輩,窺此竅要,媚王左右,蔽王聽聞,百計營謀,不售其術不止。即王不墮其術中,而以尊親之極,值嫌疑之交,以視王之初心,似未相副。奴才以爲事與其難處於後,何如詳審於今。”

這番議論,比盛昱的摺子,更來得透徹宛轉,但亦更難折中協調。依然只有留着再說。

不想第三個摺子又來了。這次是個漢軍,名叫趙爾巽,字公鑲,號次珊,也是下五旗的正藍旗人,同治十三年成進士,點翰林,現任福建道監察御史。他的見解與錫鈞相彷彿,詞氣卻更銳利。慈禧太后將這三個摺子並在一起看,看出異樣來了。這件事反對的都是旗人,反而平日動軋上折的那班漢人名士,倒默無一言,豈不可怪?

不論如何,已經有了三個摺子,如果不能明白宣諭,一定還有講話的人。奏摺留中,本是不得已的事,一而再,再而三,毫無表示,倒顯得彷彿有難言之隱,輸了理似的。因此,她決定將這三個摺子都發了下去,交軍機議奏。

就這幾天的工夫,軍機處的辦事規制,已出了新樣。醇王自然不進宮,軍機處掌權的是照多少年來的規矩,不是首輔問到,不得發言的“打簾子軍機”孫毓汶。張之萬向來善說模棱兩可的話,額勒和布沉默寡言,而禮王世鐸只有一樣差使,居間將發下來的奏摺及孫毓汶的話傳到適園,請醇王拿主意。這樣的辦事方法,叫出一個名堂,名爲“過府”。

“這都是‘那邊’指使的。王爺,你想,”孫毓汶說,“怎麼漢人都不說話?”

“那邊”是指恭王,世鐸當然明白。不過他向來任何人都不肯得罪,所以聽得這話,不願附和,只這樣問道:“萊山,你只說怎麼辦吧?最好寫封信,省得我傳話說不清楚。”

首輔乾的差使,比新進的軍機章京還不如。額勒和布聽在耳朵裡,覺得很不是滋味,然而也只有摸摸發燒的臉而已。

孫毓汶的感覺,跟他卻好相反,當仁不讓而得意洋洋地答道:“當然是‘應毋庸議’。此中委曲,外人豈能盡知,朝廷又何能盡行宣宗?等我親自來‘票擬’。”

‘票擬’是明朝內閣所用的成語,代皇帝批答奏章,屬於宰相及秉筆司禮太監的職掌,孫毓汶用這句成語,儼然以首輔自居。世鐸聽了亦覺得不是滋味,無奈一方面醇王信任,另一方面自己也真拿不出主意,只好裝聾作啞,坐在孫毓汶旁邊,看他提筆寫道:

“欽奉懿旨:據盛昱、錫鈞、趙爾巽等奏,醇親王不宜參預軍機事各一折。並據盛昱奏稱:嘉慶四年十月,仁宗睿皇帝聖訓,本朝自設立軍機處以來,向無諸王在軍機處行走,等因欽此,聖謨深遠,允宜永遵。惟自垂簾以來,揆度時勢,不能不用親藩進參機務。此不得已之深衷,當爲在廷諸臣所共諒。”

寫到這裡,孫毓汶停筆問道:“王爺,你看我這段意思如何?”

“我不大明白。你說給我聽聽,回頭七爺要問到,我好有話說。”

“這是指當初‘誅三兇’,不能不用恭王領軍機,是不得已之舉,大家不都體諒朝廷的苦衷嗎?”

“是啊!這是以前的事了,現在幹嗎又提一筆?”

“當然要提。以前不得已,如今也是不得已,大家體諒於前,又爲什麼不能體諒於後?”

接着,孫毓汶又提筆寫道:

“本月十四日諭令醇親王奕譞與諸軍機大臣會商事件,本爲軍機處辦理緊要事件而言,並非尋常事件,概令與聞,亦斷不能另派差遣。醇親王奕譞再四推辭,碰頭懇請,當經曲加獎勵,並諭皇帝親政再降諭旨,始暫時奉令。此中委曲,爾諸臣豈能盡知耶?至軍機處政事,委任樞臣,不準推諉,希圖卸肩,以專責成。經此次剴切曉諭,在廷諸臣,自當仰體上意,毋得多瀆。盛昱等所奏,應毋庸議。”

寫完封好,並在原折一起,連同其他“緊要事件”,“尋常諸事”的章奏,一起打個“包封”,由世鐸“過府”去“取進止”。

對於盛昱等人的奏摺,醇王另有看法,“這是因爲軍機上,漢人用得太多了,他們有點掛味兒。”他說,“肅順自然該死,不過用人不分滿漢,這一點不能不說他眼光獨到。當年僧王不喜漢人,尤其不喜南邊的漢人,可是他帶兵這麼多年,造就了什麼人才?如今咱們要保住大清江山,還非重用漢人不可。就拿眼前來說,中法交涉不能不借重李少荃,越南的軍事,也不能不起用湘淮宿將。咱們旗人的軍隊,除非我親自帶神機營到前方,還有什麼人能用?再講指授方略,我跟你老實說,我也只能靠許星叔,不說別的,只說那一帶的山川形勢,咱們旗人當中,就沒有人能弄得清楚。”

世鐸唯唯稱是,毫無主張。醇王亦不願跟他深談,依照自己的意思,施展漢人恩威並用的手段,奏請將刑部侍郎許庚身派在軍機處“學習行走”,專管軍務。同時改組總理衙門,以奕劻“管理總署事務”,約略等於恭王以前的地位。寶鋆、李鴻藻、景廉所空下來的三個位子,派了閻敬銘、許庚身,以及翁同和的得意高足,內閣學士周德潤接替。

越南戰事失利的責任,自然也要追究,一連發了兩道密諭。第一道是:“前已有密旨令潘鼎新馳赴廣西鎮南關外,備旨將徐延旭拿問,並令王德榜傳旨將黃桂蘭、趙沃革職拿問。現計潘鼎新應已抵廣西,着該撫派員迅將徐延旭解京交刑部治罪;並着潘鼎新會同王德榜將黃桂蘭、趙沃潰敗情形,切實查訊,如系棄地奔逃,即行具奏請旨懲辦,毋庸解交刑部。已革總兵陳得貴,防守扶良炮臺,首被攻破,副將黨敏宣,帶隊落後,畏縮不前,均着即在軍前正法。其餘潰敗將弁,一併查明,分別定擬,請旨辦理,毋稍徇隱。”

第二道是:“雲南邊防緊要,迭經諭令唐炯出關督率防軍,堅守邊疆門戶,乃該撫並未奉有懿旨,率行回省,置邊事於不顧,以致官兵退扎,山西失守,唐炯不知緩急,遇事退縮,殊堪痛恨。前已密諭張凱嵩馳赴雲南,傳旨將唐炯革職拿問,現計張凱嵩應已至滇,即着派員將該革員迅速解京,交刑部治罪。”

廷寄到達廣西、雲南,唐炯和徐延旭俯首無語,遵旨將逮,不會有什麼變故,但是王德榜卻大爲緊張。因爲黨敏宣全師後遁,不但所部三千五百人,屯在諒山,而且黃桂蘭服毒自殺,所節制的兩萬人,目前亦在黨敏宣掌握之中。陳得貴是馮子材的舊部,手下雖只一千人,卻是打不散的子弟兵。如果公然宣旨,逮捕黨敏宣、陳得貴就地正法,勢必引起叛亂。因此,接到廷寄,秘而不宣,只召集了極少數的部將,商議對策。

有個千總叫寧裕明,湖南衡陽人,卻投身淮軍,又輾轉歸入王德榜部下,機智驍勇,是大將之材,這時自告奮勇,願意擒黨敏宣來獻。至於陳得貴,到底只有一千人,王德榜決定包圍繳械,說不得要“硬拚”了。

商定步驟,分頭進行。寧裕明只帶了一名馬弁出鎮南關,直投黨敏宣大營,聲稱奉王德榜之命,邀他到龍州會商籌措軍糧的辦法。

這是當時軍中第一大事,黨敏宣自然該去。他也防到有什麼不測之禍,自具戒心,不過對鏡自照,氣色不變,他精通星相之學,自己算自己的命,當死於刀下,所以每逢打仗,望敵先退,這時候又算了流年,認爲能從北寧逃出來,災星已退。而且看到寧裕明單騎來迎,料想無他。就這樣,爲防萬一,還是帶了兩把手槍防身。

等到一進鎮南關,守關稽察出入的一名把總,上前迎接,寧裕明一下馬便嚷着:“快快備水洗臉!先洗臉,後吃飯,請你趕快預備。”

一路僕僕風塵,天氣又熱,飢渴交加而汗出如漿,那名把總很會辦差,很快地備好了大桶涼茶、大批蒲扇,熱水新手巾。黨敏宣的幾十名親兵,解下武器,洗臉的洗臉,喝茶的喝茶,乘涼的乘涼,戒備全弛。

黨敏宣這時已被請到關上休息。寧裕明一看時機已到,努一努嘴,他的隨從馬弁,立刻從背後捷步而上,將黨敏宣的雙手一抄,反剪在背。守關把總直撲而前,奪下他的兩把手槍,扔到寧裕明面前,撿起一看,子彈已經上膛,“保險”也都拉開了。

“寧裕明!”黨敏宣知道着了道兒,臉色蒼白,語聲卻能保持鎮靜,“你叫你的人放手!”

寧裕明根本不理,親自動手替他扣上一個“口勒”,讓他不得出聲,接着另外來了兩個人,拿麻繩將黨敏宣捆得結結實實,從側門擡上一輛黑布圍裹的棚車,疾馳而去。

然後寧裕明才向黨敏宣的親兵宣佈:“黨副將已經奉旨逮捕。大家願意‘吃糧’的,照舊當兵,不願意當兵的,按路程遠近發盤纏回家。”

親兵們面面相覷,接着交頭接耳商議了一會,都說願意照舊吃糧。

“照舊吃糧的跟我走……。”

“怎麼?不出關回原地方?”有人搶着問。

“吃糧那裡都一樣。”寧裕明說:“你們不要出花樣,武器讓我暫時收着,跟我到了龍州,自然發還給你們。”

事起倉卒,不知寧裕明還有什麼佈置?倘或不聽命令,惹惱了寧裕明,翻臉不認人,白白送了性命,未免不值。因而都乖乖地繳了械。

將黨敏宣解到龍州,陳得貴亦已被捕。潘鼎新在貴縣接了巡撫大印,已經進駐龍州。所以一切都由他主持,黨敏宣自知難逃一死,俯首無語。陳得貴卻大爲不服,說扶良一戰,他苦戰半日,其他各軍都作壁上觀,袖手不救。又說扶良炮臺撤守,奉有“黃統領”的將令,果然呈上一張“手諭”。黃桂蘭已經服毒畢命,死無對證,而字跡卻象,到底真有這道手諭,還是出於僞造?已莫可究詰。

“好了,”潘鼎新說:“有人告你剋扣糧餉,總有這回事吧?”

聽得這話,陳得貴知道自己死定了,勃然變色,大聲說道:“天下十八省,那裡有不克扣軍餉的營官?要我的命,我給,這樣的罪名,我不服。”

“服不服,誰管你。既然承認剋扣軍餉,那就情屈命不屈了。”

於是五月初一那天,黨敏宣和陳得貴,駢肩被斬,正法軍前。雖無補於前方的士氣,卻激勵了廣西的民心。

在京裡,和戰大計,躊躇難決。慈禧太后與醇王自然渴望大張天威,但孫毓汶表面迎合,心裡卻早有了定見,能和不能戰。清流則因李鴻藻的挫折,同時鑑於唐炯、徐延旭的有名無實,不敢再放言高論,因此,主戰的論調,反倒消沉了。

恰好粵海關稅務司客卿,德國人德璀琳得到法國駐越南的統帥福祿諾的同意,出面調解,打了個密電給李鴻章,說中國願和,可以請法國止兵。慈禧太后與醇王心雖不願,但亦無奈,只好責成李鴻章“保全和局”。孫毓汶和許庚身商量擬定的密旨,告誡“李鴻章再如前在上海之遷延觀望,坐失事機,自問當得何罪?此次務當竭誠籌辦,總期中法邦交,從此益固,法越之事,由此而定,既不別貽後患,仍不稍失國體,是爲至要。如辦理不善,不特該大臣罪無可寬,即當此總理衙門王大臣亦不能當此重咎也。”

這樣措詞是瞞過慈禧太后和醇王,以及搪塞清議的一個障眼法,在嚴峻的責備之中,暗示李鴻章可以放手辦事,只要能和就行。

但是法國卻另有打算,派出八艘軍艦,過廈門向北而去。做過崇厚使俄參贊的上海道邵友濂輾轉得到消息,急電總理衙門告警。在此以前,法艦曾開到基隆,派人上岸測繪地圖,強要買煤,因此,這八艘軍艦的目的何在,是很容易明白的。

這一下又要備戰了。而所謂“備戰”,新政府與恭王當政之日的做法,並無兩樣,無非發一道“六百里加緊”的“密諭”,通飭有關省份的督撫“力籌守禦,務臻嚴密”。再就是“聞鼙鼓而思將士”,醇王想起一批宿將。楊嶽斌是決計不肯復出的了,無須問得,四川的鮑超,安徽的劉銘傳,應該可用,傳旨丁寶楨和李鴻章察看近況復奏。

這時軍機全班盡撤的大政潮,已經平伏。張佩綸早在政府改組之初,就上了一個摺子作爲試探,說是“樞臣不兼總署,窒礙難行”,說“恭親王爲朝廷懿親,各國親與立約,服其威信;是以二十年來外侮迭出,卒能化大爲小,化有爲無者,軍機大臣兼總署之明效也。”用意是爲恭王復起開路,希望提醒慈禧太后,主持洋務,還預恭王,讓他重回總署。既回總署,則又須重回軍機,後者纔是這個摺子的本意,用心甚深。

誰知爲恭王試探,沒有成功,意外地張佩綸本人倒試探出一個足以欣慰的跡象。摺子一上,當天就有明發,派軍機大臣閻敬銘、許庚身在總理衙門行走,足見得張佩綸的慈眷猶盛,說話一是一、二是二,如響斯應,威風如昔。

因此,從三月底邵友濂的電報一到,備戰的密諭既發,他立刻又閉門謝客,寫了一通洋洋灑灑,不下三千言之多的奏摺,暢論設防與謀和的關係與方略。

奏摺中的警語是:“即欲和,亦須趕緊設防。防軍強一分,敵焰必減一分,防餉惜一分,賠兵費轉加一分。”以下又分列設防六事,對李鴻章似貶實褒,說“李鴻章辦理洋務,最遭詬病,而能戰能和,緩急足恃者,亦僅僅北洋一處。”對張樹聲,則報張華奎鼓勵盛昱掀起軒然大波之怨,很放了兩枝暗箭,說越南軍務的軍火,本“責成張樹聲經理,乃該督僅能自顧東防。即如此次滇軍所需軍火,該督以在梧州者留待潘鼎新;而以在廣州者,應解滇軍,略一轉移,豈不直捷?臣實百思不得其解。”意思是軍火有好有壞,好的留給同爲淮軍的潘鼎新,壞的解交漠不相關的岑毓英。以下提到奉旨主持瓊州防務的彭玉麟,請求“飭下張樹聲,同心合力,無掣其肘”,攻訐得更露骨了。

這個奏摺頗爲醇王所重視,承旨所發的密諭,完全引伸其義。同時召集廷議,諮詢和戰大計,張佩綸又慷慨陳奏:“夫中國以平粵捻、定新疆之餘威,二十年來,師船火器,糜餉以鉅萬計,出而保一越南不能,非唯疆場諸臣之咎,老成宿將及凡有血氣者,當亦羞之。今事機孔迫,宵旰獨憂,危急艱難之際,而內外諸臣,猶復塗飾觀聽,不能推誠相與,安望其以後之臥薪嚐膽哉?然則今日之事,和與不和,當以敵情兵力爲定,法言可許則和,不可則不和,兵力可戰則不和,不可戰則和。”

這段議論,字字打動慈禧太后的心。當然也有她不以爲然的,特別是翰林院代奏編修樑鼎芬的一個奏摺,引起了慈禧太后的震怒——樑鼎芬主張殺李鴻章。

樑鼎芬籍隸廣東番禹,是粵中名儒陳澧的學生。陳門高弟,最有名的三個人:江西萍鄉的文廷式、廣西賀縣的于式枚,再有一個就是樑鼎芬。這三個人的交情也最厚,厚到於樑甘讓豔福於文道希,因爲這兩個人跟翁同和、潘祖蔭一樣,都是天閹。

三個人當中樑鼎芬的年紀最輕,但科場很得意,光緒六年中進士、點翰林,年方二十二歲。他的房師是湖南人,名叫龔鎮湘,有個侄女兒,從小父母雙亡,爲母舅家所撫養,龔小姐的這位母舅就是做《十朝東華錄》的王先謙。

龔鎮湘看中這個門生年少多才,託王先謙做媒,將侄女兒許了給樑鼎芬。龔小姐美而能詩,又畫得一手花卉,樑鼎芬敬之如佛,特題所居爲“棲鳳苑”,然而名爲雙宿,實同孤棲。隔了兩年文廷式赴北闈進京,住在樑家,不知如何協議,樑夫人做了不居名義的文太太了。

三年散館,樑鼎芬當了編修,也是名翰林之一,其時廣東在京的名士,以李文田爲魁首。但是,這樣一位通人,卻深信風水星相,他的“子平之術”,在京里名氣甚大,這年爲樑鼎芬排八字,算他二十七歲必死。

樑鼎芬算算只有一年可以活了,大起恐慌,便向李文田求救,可有禳解之術?李文田告訴他:除非有什麼大禍發生,不然不能免死。

大禍從何而來?想來想去想通了,“禍福無門,唯人自召”,不妨自己闖一場大禍。恰好廷議和戰大計,便拿李鴻章作題目,上折說他有“可殺之罪八”。奏摺寫成,爲他的舅舅所發覺,極力阻止,而樑鼎芬執意不從。他的想法是:此折一上,多半會得充軍的罪名,既可以禳解免死,又可落個直聲震天下的大名,一舉兩得,十分合算。只是這個打算不足爲他人道而已。

果然,慈禧太后震怒之下,要重重治樑鼎芬的罪,而閻敬銘要救他,說他書生之見,不足計較。多方勸解,慈禧太后纔不追究,不過心裡已記住了樑鼎芬的名字。

此外還有許多摺子,大都主戰。最有力的兩個,一個是鄧承修領銜,連名的八個人,都是清流,另一個是浙江道御史聖裔孔憲谷領頭,列銜的更多,主戰以外,還論籌餉之道,主張以內務府的經費,全部移作軍餉,至於宮廷的供應,只要責成內務府大臣師曾和文錫以私財承辦,就綽綽有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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