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月二十那天,平日不容易喊得醒的皇帝,很早就起身了。這天仍舊要上書房,因爲有好玩的花樣在後面,皇帝打起精神應付功課。到了九點多鐘告一段落,安德海到弘德殿來傳懿旨,說這天的功課就到此爲止。於是皇帝進宮,伺奉兩宮太后,臨御漱芳齋傳膳聽戲。
近侍的太監和宮女,就在飯前先替皇帝拜壽,皇帝各有賞賜,每人一個荷包,裡面裝着一兩重的一個金錁子,唯有安德海與衆不同。
“小安子!”皇帝響亮地喊。
“喳!”安德海答得更響亮。
“你過來,我有賞。”
“喳!”安德海踩着恭敬中不失瀟灑的步伐,走到皇帝面前,撩袍往下一跪,那姿態就象演戲,十分邊式。
“你想要換換頂戴,行!我替你換。來,把他的帽子取下來!”
說到這一句,小李立刻上前去摘安德海的帽子。皇帝便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頂子來,除卻小李和皇帝自己,包括兩宮太后在內,都以爲皇帝掏出來的,必是一個珊瑚紅頂子,誰知不是!
“小安子,賞你一個綠頂子!”皇帝大聲說道。
接着把手一揚,一顆用那個翡翠獅子的鎮紙改琢而成的頂子,綠得着實可愛。
“胡鬧!”慈禧太后大笑。
慈安太后也笑了。宮女、太監幾乎無不想笑,但此是何地?只准“主子”笑,不準“奴才”笑,否則便是“大不敬”。雖然情有可原,究屬禮所不許,所以一個個瞪着眼,鼓着嘴,滿臉脹得通紅,使盡吃奶的氣力要憋住自己的笑聲。那副樣子極其滑稽,惹得兩宮太后,越發笑個不止。
就象遇見緊張沉重的場面,皇帝會變得很笨拙那樣,在此輕鬆愉快的時候,皇帝特別顯得聰明,他大聲說道:“你們敞開來樂吧!逗得兩位皇太后笑一場,也是你們的孝心。笑!”
這一下就如皇恩大赦,頓時春雷乍破一般,爆發了震動殿廷的笑聲,有的捧腹而笑、有的彎着腰獎、有的閉上了眼睛笑、有的掩口而笑,奇形怪狀,變得以笑逗笑,越發沒個完結。
兩宮太后笑得腰痛,便有玉子、慶兒等人,趕來爲“主子”捶背,一面捶,一面還是笑,連安德海自己也笑了。
他不能不笑,不但藉此掩飾窘態,而且也爲了化戾氣爲祥和。太監定製,四品就是“極品”,連想戴個三品明藍頂子都爲法所不容,何況是紅頂子?如果嚴格追究,禍事不小。尤其是慈禧太后只笑着罵了皇帝一句“胡鬧”,看樣子是覺得他自取其辱,這個態度,更加可慮,自己得見機些,湊合着當一場笑話看,這極可能有的一場大禍,便可以消弭在笑聲中了。
因此,別人都是開心的笑,而他是傷心的笑,事後越想越不是滋味。出了這場醜,好幾天擡不起頭來,暗中打聽,是小李出的花樣,把他恨入刺骨。但小李有皇帝護着,要動他不容易,除非“連根拔”,讓慈禧太后見皇帝討厭,然後設法告小李一狀,說他儘教唆皇帝不學好,這就至少可以一頓板子把小李打個半死。
心裡打定了主意,表面卻是絕口不提“綠頂子”的事,而且相反地,老趕着小李叫“兄弟”,彷彿是怕了他遞了“降表”,希望他不要再在皇帝面前說他壞話似地。
小李的心計,那裡鬥得過安德海?他是個妄人,真的以爲安德海怕了他,再也想不到安德海時時刻刻在窺探皇帝和他的一言一動,抓着了錯處好動手。皇帝更是如此,沒有把安德海放在心上,他的一顆心,都在桂連身上。
去了幾次長春宮,總不見她的影子,皇帝到底忍不住了,裝得隨便問問的神氣跟小李說:“那個叫桂連還是什麼來着的,還在不在長春宮,怎麼老沒見這個人?”
皇帝的心事,小李早已察破,只是受了玉子的告誡,不敢再提桂連。這時見皇帝故意裝得把“心上人”的名字都記不清似地,暗中好笑,但自然不敢說破,只這樣答道:“奴才也老沒見這個人,不知道還在不在。”
“去打聽!”皇帝還要假撇清,又補上一句:“這個桂連,是杭州駐防,怪可憐的!”
小李可不知道爲什麼杭州駐防就可憐?只知道這是皇帝的託詞。“打聽到了怎麼辦哪?”他問。
這一問似乎直抉皇帝的心事,他的臉皮薄,有些掛不住,但有個掩飾的訣竅,就是發脾氣。
“混帳東西!”皇帝虎起臉罵,“誰知道怎麼辦哪?”
小李捱罵不算回事,不動聲色地說:“奴才馬上去打聽了來回報萬歲爺。”
“不要又滿處去逛!”皇帝看了看鐘說:“這會兒三點鐘,限你三點半回來!”
“奴才多要半點鐘,萬歲爺看行不行?”
“爲什麼?”
“也許桂連不在長春宮了,奴才得到別的地方去打聽。”小李又放低了聲音,笑嘻嘻地說,“奴才這一去,必有好消息帶回來。”
是什麼好消息?皇帝想了一下,才覺察出他的語氣,自己的心事,小李必是知道了。這也不必再瞞他,便點頭許可,卻又神色凜然地提出警告:“你要是說瞎話,看我饒得了你!”
“奴才不敢。萬歲爺交下來的差使,奴才那一回也沒有辦砸。”
但是,這一趟的差使卻不容易,他的打算是要說動玉子,讓桂連能夠有侍候皇帝的機會,而玉子守着慈安太后的告誡,說什麼也不行。
於是小李問道:“明年你就出宮了,你要找婆家不要?”語氣涉於輕佻,玉子不悅,冷冷地答道:“管你什麼事?”
“我是替你着想。你別以爲總是兩位太后掌權,萬歲爺快親政了。你可想過了沒有?”
“怎麼着?萬歲爺就爲這個宰了我?”
“咦!”小李做個鬼臉,“怎麼回事?盡給人釘子碰。我是好話,明擺着一條圖富貴的路子你不走?你不想想,你替萬歲爺辦了這件事,將來有多大的好處?你孃家、你婆家,要萬歲爺照應不要?”
這番話把玉子說動了心。宮女情如姊妹的,往往私下密約,富貴毋相忘,這個承恩得寵的,就得設法提拔那一個,皇帝年紀太輕,玉子不作此想,但照小李所說,確是另一條可以讓皇帝見情的路子。她已經有了婆家,未來的夫婿就是她的表兄,在內務府當差,這個衙門能發大財的差使多得很,只要皇帝記得起名字,隨便交代一句話,就終身受用不盡了。
“好吧!”玉子毅然答應,“不過,可千萬別鬧出事來。”
“不會,不會。”小李答道:“鬧出事來,第一個就是我倒黴,我能不留神嗎?”
於是第二天慈安太后午睡的時候,皇帝悄悄到了長春宮,裝作看金魚,到了後殿偏西的樂志軒,坐定不久,小李便把他的同事都喚了出去,只有他自己守在院中。
接着桂連便捧了茶和蜜餞來,手有些發抖,臉有些蒼白,小李趕緊安慰她說:“你別怕!萬歲爺對女孩子的脾氣最好。
你好好兒當差,別跟萬歲爺彆彆扭扭的。”
桂連點點頭,一個人進了樂志軒。她忸怩,皇帝也忸怩,卻特意裝得不在乎似的,喝着茶,吃着蜜餞,問道:“你今年幾歲啊?”
她記得皇帝是知道她的年紀的,何以有此一問?但也不能不答:“奴才今年十三。”
“你的生日在那個月?”
“奴才是八月裡生的。”
“比我小。”皇帝又變得聰明瞭:“怪不得你的名字有個‘桂’字!”
桂連用極輕的聲音答了聲:“是。”然後垂着眼皮,輕輕咬着嘴脣,那模樣既非深沉,亦非靦腆,倒象是她自己忽然有滿腔心事要想。
皇帝也有些窘,甚至可以說是着慌,因爲他已感覺到僵局正在形成,必須得說句話來挽救,但心裡似乎有千言萬語,就找不到適當的一句。這樣越是冷場越着慌,到最後反是桂連開了口。
“萬歲爺可還有什麼吩咐?”她說:“沒有吩咐,奴才可要走了。”
這樣說話,根本不是奏對的措詞與語氣,但皇帝絲毫不以爲忤,只脫口阻止,“你別走!”
“是!”桂連答應着,抽出掖在腋下的手絹,擦一擦鼻尖上的汗。
這也是在主子面前不許可的動作,不想反倒給了皇帝一個話題,“我看看,”他說,“你那塊手絹兒。”
桂連遲疑了一下,想起小李的“不要彆彆扭扭”的告誡,只好雙手把那塊手絹捧了過去。
手絹上有幽幽的香味,皇帝真想聞一聞,但自己覺得這樣做有失尊嚴,只能看一看。雪白的杭紡,用黑絲線鎖了邊,角上繡一朵小小的紅花,用一片綠葉託着。皇帝看過的繡件,無不是色彩繁複,繡得不留餘地的花樣,所以看到桂連的這方手絹,反覺得少許勝多許,清新悅目。
“這是誰繡的?”
“奴才自己繡的。”
“繡得好!”皇帝又說,“給我也繡點兒什麼。”
“請萬歲爺吩咐!”
皇帝一時想不出什麼,於是問她:“你看呢?”
“奴才給萬歲爺繡一對荷包。”
“不好!”皇帝搖搖頭,“要別緻一點兒的,不然就是天天用得着的。”
“那麼,奴才給萬歲爺繡個書包。”
“也不好!”皇帝忽然想到了,“你替我繡一對枕頭。就象你的這塊手絹兒似的,中間不要繡什麼,平平整整的,那樣子枕着才舒服。你想想繡什麼花樣?”
“嗯。”桂連微翹着嘴,一雙靈活的眼珠,不斷轉着,“自然得用明黃緞於。繡兩條龍,用黑絲線繡,這麼沿着邊上繞過來,”她用雙手比劃着,“上面正中間,繡一顆紅絲線繡的火靈珠,這叫‘二龍搶珠’,萬歲爺看行不行?”
這個花樣不新鮮,但看她講得起勁,皇帝不忍掃她的興,便這樣答道:“好!繡一對‘二龍搶珠’,再繡一對什麼?不要用明黃的了,就白緞子好,花樣不要多。”
這下把桂連考住了,想了半天想不出,窘笑着說:“奴才不知道繡什麼好。”
“那就慢慢兒想。”皇帝記起書房中的光景,遇到背書或者考問什麼,越逼得緊越答不出來,自己深受其苦,所以能夠體會桂連心裡的着急,安慰她說:“不要緊,不要緊!”
這一連兩個“不要緊”,使得桂連大爲感動。她聽宮女們談過皇帝的許多故事,說他喜怒無常,十分任性,每每想些“拿鴨子上架”的花樣。爲了教小太監翻斤斗,不知道多少孩子摔得吐血或者斷了骨頭,現在看來,那些人的話怕靠不住。不然就是小李的話不錯:“萬歲爺對女孩子的脾氣最好。”
女孩子也很多,何以單單對自己好呢?這樣想着,頓時臉上發熱,飛快地瞟了皇帝一眼。就這一眼中,把皇帝的面貌看得很清楚,大眼、高鼻樑、顴骨很高,白淨的臉皮上,淡紅的嘴脣,漆黑的眉毛,長得異常清秀,忍不住還想看一眼。
等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再瞟過去時,皇帝也心跳氣喘了,“桂連!”他沒話找話,“你一直住在杭州嗎?”
“是!”桂連答道,“奴才那兒也沒有去過,是第一回到京城。”
“跟我一樣。除了熱河、東陵、西陵,那兒也沒去過。”皇帝又問:“西湖好玩兒不?”
“滿營就在西湖邊上,天天看,也不覺得什麼好。”
“對了!天天看都看厭了。外面沒見過的,不知道宮裡怎麼樣的了不得,照我看一點兒都不好!你看呢,宮裡好不好玩?”
“奴才怎麼能說不好?”
“是啊,你不能說不好。”
就這樣,皇帝不自覺地總是附和着桂連說話,十分投機,他從不曾有過這樣好的談興,也從不曾談得這樣痛快過。
就從這一天起,長春宮中無不知道皇帝對桂連情有獨鍾,就只瞞着慈安太后,這是玉子特別有過告誡的。她告訴大家,少談論皇帝與桂連的事,同時要善待桂連,“聽我的話,將來有你們的好處!”她說,“不聽我的話,將來有你們懊悔的時候。”
這話人人都懂,桂連將來一定會封爲妃嬪,而且以她的模樣和性情來說,一定會得寵。不巴望有什麼好處到自己身上,至少也不能得罪她,自招禍尤。
日子一天一天長了,傳晚膳的時刻便得往後挪,慈安太后睡了午覺起身,還有一大段時間,可以做點什麼。這天,想起來要到各處去看看,帶着宮女從前殿開始,一間一間屋子看過去,一面口中吩咐,這裡該修,那裡的佈置如何不合適。走到樂志軒,遠遠就望見窗口有人低頭坐着,便問:“那是誰啊?”
玉子知道瞞不住了,老實答道:“是桂連。”
“在幹什麼?”
“繡花。”
“喔,”慈安太后頗爲嘉許:“這孩子倒挺勤快的。”
進入樂志軒,等桂連跪了安,慈安太后便走過去看她的繡花繃子:四尺長,一尺多高一塊白緞,只兩頭繡着花樣,一頭是一條天驕的金龍,一頭是一隻翩翩起舞的綵鳳。
既然有龍,自是“上用”的繡件,而龍翔鳳舞的花樣,又決非太后可用,這樣一想,桂連爲誰在刺繡?是不問可知的了。
但慈安太后明知又必須故問:“這是幹什麼用的?”
“是枕頭。”
“誰叫繡的?”
“萬歲爺叫奴才繡的。”
平平常常兩句話,而桂連的聲音,聽得出來有些發抖,慈安太后心有不忍,不肯多說什麼,只朝玉子看了一眼,眼色中帶着明顯的詰責之意。
玉子有些不安,也頗爲懊悔,應該把這件事,早早找個機會透露,現在等慈安太后發覺了再來解釋,話就很難說得動聽,而且還不便自己先提,只能在慈安太后問到時,相機進言。
慈安太后當然會問到。每天傍晚時分,她跟玉子有一段單獨相處的時間,一切不足爲外人道的話,都在這時候談。
“桂連跟皇帝是怎麼回事?”她問,微皺着眉。
“請主子責罰奴才!”玉子是一條苦肉計,自己先認罪,“不關桂連的事,她也沒有做錯了什麼!”
一聽這話,慈安太后先就寬了心,“你起來!”她平靜地說,“慢慢兒說給我聽。”
“是!”玉子站起身說:“那天主子吩咐了奴才,奴才當時把桂連找了來,告訴她要穩重,最好避着皇上。桂連很聽話。”
“怪不得!”慈安太后深深點頭,“我說呢,好幾回了,桂連一看見小李他們的影子就躲。以後呢?”
“以後皇上到這兒來得更勤了,來了也不言語,東張西望的,奴才知道皇上是在找桂連。奴才心想,皇上現在功課要緊,如果心裡存着什麼念頭,嘀嘀咕咕的丟不開,那可不大好。”
說到這裡,她停了下來,先看一看慈安太后的臉色,是深爲注意和深以爲然的神色,她知道自己對了,索性再添枝添葉,說得象樣些。
“奴才也私下問過小李,皇上在書房裡的功課怎麼樣?果不其然,小李回答奴才,說皇上好象有心事,也不跟人說,他也很着急,不知道該不該跟兩位皇太后回奏?瞞着不敢,不瞞也不敢。”
“這是怎麼說?”
“要瞞着,怕皇帝真的耽誤了功課,兩位皇太后知道了,他是個死!要不瞞,老實回奏,皇上一定罵他多事,也要受罰。所以小李盡發愁。”玉子停了一下接下去說,“奴才心想,皇上喜歡桂連,實在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就象皇上喜歡狗、喜歡猴子一樣,給了皇上不就沒事了嗎?”
“嗯!”慈安太后吩咐:“你往下說。”
“是!”玉子又跪了下去,“奴才斗膽,自作主張,有一天皇上來了,奴才叫桂連端茶,皇上跟她說了好半天的話,後來就讓她繡枕頭。”
“說了好半天的話?我怎麼不知道!”
“那時候,”玉子低着頭說,“主子正在歇午覺。”
“原來全瞞着我!”
這句話中,責備之意甚重,玉子覺得必須申辯:“皇上全是那個時候來,吩咐不準驚醒皇太后,奴才不敢不遵旨。”
“那麼,皇上叫你們怎麼樣,你們全依他的?”“奴才不敢那麼大膽。”玉子覺得跪得久了,膝蓋生疼,便挪動一下身子,緩一緩氣,還有一番道理要說。
慈安太后素來體恤下人,當然會發覺玉子跪着不舒服,便說一聲:“起來!”
“是!”玉子起身揉一揉膝蓋,卻又不忙說話,轉身取了根紙煤兒來爲慈安太后裝煙點燃,借這延挨的工夫,她想好了一番很動聽的話。
“奴才心裡在想,”她徐徐說道,“主子跟皇上真正是母慈子孝。皇上的孝心,別說奴才們天天得見,就是西邊也都在說,親得比親的還親。主子疼皇上,也是比親的還疼。皇上喜歡桂連,臉皮子薄,還不好意思跟主子開口要,而且,也還不到那個時候。奴才仰體主子疼皇上的心,過兩年一定把桂連賞了給皇上,這會兒讓桂連陪着皇上說說話什麼的,省得皇上心裡老放不下去,耽誤了功課,不也挺不錯的嗎?”
“原是!”忠厚的慈安太后到底說了實話,“打從挑桂連那天起,我就有這個心了。就是你說的,‘還不到那個時候’,年紀都還輕,所以我不說破,怕的桂連那孩子太機靈,自以爲得了臉,不免驕狂。”
“奴才防着這一層,總是壓着桂連,拿宮裡的規矩拘着她。”玉子又說:“桂連也挺好的。看模樣兒調皮,心地倒是挺老實,一步也不敢亂走。主子儘管放心好了。”
“好吧!我知道了。”慈安太后沉吟了一會說,“你還是照樣,教導桂連守規矩,可也別讓她跟皇帝太親近了,叫她要勸皇帝多用功唸書。”
“是!奴才會跟她好好兒說。”
就從這天起,桂連便可以公然爲皇帝執役,在長春宮凡是皇帝有所呼喚,都是她的差使。本來皇帝跟桂連接近,由於玉子的告誡,宮女們都是守口如瓶,安德海還被瞞在鼓裡,這一下形跡公開,而皇帝的默默眷注,固然很容易看得出來,就是桂連對皇帝,雖在嚴格的宮規拘束之下,不容有何輕狂的舉動,但眉梢眼角,總有消息透露,特別是桂連的那雙眼睛,到那裡都令人注目,只要稍微留些心,就不難發覺她跟皇帝之間的盪漾着的微妙情愫。
“怪不得,”安德海跟他的親信,小太監馬明說,“盡往那邊跑,原來是這麼一檔子事。去打聽,打聽,誰拉的纖!”
只要真的去打聽,自然可得真相。事實上也可以想象得出來,玉子跟小李姊弟相稱,感情極厚,是大家都知道的,而小李是皇帝的心腹,那麼,由小李跟玉子商量好了,有意安排桂連去親近皇上,豈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小李,你個王八羔子。”安德海在心裡罵,“你等着我的,看我收拾你!”
安德海已非昔比了,雖不是如何工於心計,但已能沉得住氣,要慢慢籌劃好了再動手。
他在慈禧太后面前,絕口不提桂連,只是旁敲側擊,有意裝作無意地說皇帝每天在長春宮的時候多,到翊坤宮來,不過照例問安,應個景而已。
這話一遍兩遍,慈禧太后還不在意,說到三遍、五遍她可忍不住了,把安德海找來問道:“皇帝每天在那邊幹些什麼呀?”
“奴才還不清楚。奴才也不敢去打聽。”安德海答道:“那邊的人,見了奴才全象防賊似的。”
“那都是你爲人太好了!”慈禧太后挖苦他說,“所以皇上要賞你一個綠頂子戴。”
他自以爲赤膽忠心,結果落得這麼幸災樂禍的兩句譏嘲。一半真的傷心,一半也是做作,把眼睛擠了幾下,擠出兩滴眼淚。
“怎麼啦!”慈禧太后又詫異,又生氣,但也有些歉然,揚起雙眉問道:“你哭什麼?”
如果直訴心中委屈,這眼淚反倒不值錢了,安德海揉一揉眼說:“奴才沒有哭。是一顆沙子掉在眼裡了。”
使不肯承認,慈禧太后自然沒有再加追問的必要,也沒有再讓他“爲難”。去打聽皇帝在長春宮幹些什麼,這樣的結果在安德海意料之中,他把慈禧太后的脾氣,揣摩得極深,要這樣三番兩次頓挫蓄勢,才能引起一場連慈安太后都勸解不了的大風波。
※※※
慈禧太后當然也知道皇帝這樣子留戀“東邊”,一定有些什麼花樣在內。但此時她還沒有工夫來管,因爲剿捻的軍務,正在緊要關頭。西捻一直流竄無定,朝廷主張追剿,而李鴻章以剿治東捻的經驗,認爲“辦流寇以堅壁清野爲上策”,嘉慶年間川楚教匪,因用此策而收功,東捻流竄數省,畏圩寨甚於畏兵。同時又上疏指出:西捻“自渡黃入晉,沿途擄獲騾馬,每人二三騎,隨地擄添,狂竄無所愛惜,官軍不能也。又彼可隨地擄糧,我須隨地購糧;勞逸飢飽,皆不相及。今欲絕賊糧,斷賊馬,惟趕緊堅築圩寨,如果十里一寨,賊至無所掠食,其技漸窮,或可剋期撲滅”,因而提出八個字的方針,叫做“防守黃運,蹙賊海東”。
這八個字快要做到了,各路官軍四面兜剿,把西捻張總愚所部,攆到了滄州以南,運河以東的地區。西面運河,東面是海,南面黃河阻隔,象個朝天的口袋一樣,如果能夠把北面鎖住,西捻就成了甕中之鱉了。
恰好有一處地形可以利用,滄州南面有一道壩叫做“捷地壩”,連接一條河叫做“減河”,這條河的作用,本來是在調劑運河的水位,運河水漲則啓捷地壩宣泄洪流,通過減河,往西由“牧豬港”入海。但是減河久已淤塞,不能發生作用,李鴻章的辦法,就是加緊疏浚減河,趁四、五月間漲水之時,灌滿了減河,同時在減河北面築牆,限制西捻北竄。
限制西捻北擾畿輔的任何辦法,朝廷都是全力支持的。這年有個閏四月,雨水特多,天時配合地利,收功在望,李鴻章格外起勁,因爲朝廷隱隱然懸了一個“賞格”在那裡,如果他不起勁,這個“賞格”就會落到左宗棠手裡。
這個“賞格”就是一名協辦大學士。從同治元年以來,軍機處和內閣都建立了一個不成文的制度,軍機大臣五員,除掉恭王領班以外,其餘四員,兩滿兩漢。兩漢則又分爲一南一北,漢人當軍機大臣的,此時只有沈桂芬一個,他雖生長在京城,但寄籍宛平,原籍是江蘇吳江。王公宗室對漢人,一向親北而疏南,所以把實際上是北方人的沈桂芬,抵用“南缺”,還留着一個“北缺”等李鴻藻丁憂服滿補用。
內閣大學士歷來是兩殿兩閣,一共四員,協辦大學士兩員,都是旗漢各半。上年體仁閣大學士周祖培出缺,遺缺由曾國藩以協辦大學士升補,空出來一個協辦,給了四川總督駱秉章。到了年底,駱秉章病歿,於是吳棠終於如願以償,當到了方面大員,而另一個協辦大學士的遺缺,以資望推論,由吏部尚書朱鳳標升補。他的官運很好,不久就有了一個大學士的缺——武英殿大學士賈楨告病,當懸缺未補之際,慈禧太后和恭王商量,決定拿一個協辦大學士作爲“賞格”,在左宗棠和李鴻章之中,誰收平西捻的全功,就是誰當協辦,因而便宜了爲醇王啓蒙授讀的朱鳳標,得以早日“扶正”。
爲了“入閣拜相”之榮,李鴻章一面請他老師曾國藩勸劉銘傳銷假赴援,一面督飭潘鼎新、郭松林、楊鼎勳的部隊,會同徵發來的民伕,日夜趕工疏浚那條從捷地壩到海邊,全長九十里的減河。而且他自己也不時輕裝簡從,到滄州去視察開河築牆的工程。
這年初夏的雨水特多,運河漲水一丈三四,等減河疏掘完工,打開捷地壩,頓時洪流滾滾,半天工夫就灌滿了減河,加上北岸的長牆,從此可以限制西捻北竄。就這一番“拱衛神京”的功勞,便知道左宗棠爭不過李鴻章了。
減河沿岸由潘鼎新、楊鼎勳兩軍扼守,但還有西面自山東到河北六百里長的一段運河,由李鴻章主持,議定淮軍、皖軍、東軍及直軍分段防守。由於黃河水亦大漲,於是浚深張秋一段的運河,引黃入運,使得楚軍的水師炮船,亦能由張秋、臨清,駛入運河,直抵德州。這一來圈制西捻的部署,全部告成。
張總愚所部,真是成了甕中之鱉,侷促在黃、運相交的張秋北面,濟南以西、臨清以東的禹城、高唐一帶。李鴻章估計形勢,早則三月,遲則半年,一定可以撲滅西捻。論兵力也可以夠用了,但將來的功勞,必爲各省援軍所分,想獨建大功,無論如何先要造成淮軍傾全力以當艱鉅的聲勢。而淮軍的大將,人人知道是劉銘傳,如果劉銘傳不出,以後鋪敘戰功,就很難着筆。一定會有人說:“淮軍大將亦未出,即能收功,可知西捻並不如傳說中那樣難辦!”這一來,心血就一半虛擲了。
爲此,李鴻章下定決心,非把劉銘傳找出來不可。劉銘傳對他有意見,他是深有所知的,所以除了請老師幫忙以外,特別又上一道奏摺,請旨“令劉銘傳總領前敵馬步各軍。”
李鴻章的奏摺中說:“劉銘傳與臣生同鄉裡,少負不羈之材,血性忠勇,智略明達,近時武將中實所罕見。蘇省肅清非臣之功,劉銘傳與程學啓之功爲多;任、賴捻股,蔓延數省,幸而殄滅,亦非臣之功,劉銘傳一人之功也。”又說:“現在營中生擒賊黨,皆供稱張逆惟恐劉銘傳復出,時時探問。微臣文弱,辦賊之才,自愧不如。”這樣大棒劉銘傳,一方面是爲將來鋪敘戰功作張本;另一方面是有意貶斥左宗棠,意思是說,左宗棠自以爲威望蓋世,而西捻怕的是劉銘傳,不是以諸葛亮自命的左宗棠。尤其請旨以劉銘傳總領“前敵馬步各軍”,原是朝廷賦予左宗棠的任務,現在由淮軍部將接手,等於表示左宗棠只好做供李鴻章驅遣的部屬。
這道奏章,除了如請降旨以外,照例抄發有關的統兵大臣“閱看”。左宗棠第一個看不起的就是李鴻章,所以看了這個“抄件”,那一氣非同小可,但眼前無奈其何,只好先忍口氣,找機會翻本。
機會很快地來了。劉銘傳自蒙“恩旨”,曾國藩又派人“勸駕”,加以李鴻章另有密札,動之以情以外,詞氣間隱隱表示,收功在即,不可放棄此可能封爵的難逢之機。於是劉銘傳心動了,延聘名醫,把兩隻腳上的溼氣治得略微好些,勉強能上馬了,隨即動身到山東德州去見李鴻章,出動銘軍助剿西捻。
十萬大軍,四面河海,圍剿萬把人的西捻,自無不能收功之理。就在劉銘傳到達前線的一個半月,張總愚所部投降的投降,被斬的被斬,最後左右只剩下八騎,逃出重圍,被阻於山東聊城東面,運河支流的徒駭河。
等官軍趕到,張總愚不見蹤影,那八個人被殺了六個,留下兩個活口,白刃加頸之下,那兩個人說,張總愚在徒駭河畔,與他們八個人訣別,自道罪孽深重,然後悲呼涕泣,投水而死。
這天是六月二十八,李鴻章以六百里加緊的專差,飛章報捷,朝廷在七月初一就得到了消息。國有大慶,王公大臣及內廷行走人員,照例要“遞如意”祝賀,兩宮太后加上皇帝,一遞就是三柄。珠市口的珠寶店、玻璃廠的古玩鋪,各式各樣的如意,被蒐購一空,拜受張總愚之賜,憑空做了一筆好生意。
於是論功行賞,李鴻章的一切處分,悉行開復,還賞雙眼花翎,另外賞加太子太保銜。而那個“賞格”,也毫不吝惜地頒了下來,李鴻章步官文的後塵,以湖廣總督當了協辦大學士,封爵拜相,讀書人的第一等功名,李鴻章都有了。
對左宗棠的“恩典”,跟李鴻章一樣,只是沒有那個“賞格”。最氣人的是,劉銘傳到前線不過一個多月,因爲溼氣未愈,不良於行,幾乎沒有上過火線,結果由三等輕車都尉的“世職”,晉爲“五等爵”中的一等男。此外淮軍將領,皆膺懋賞,在左宗棠看,都是僥倖。
相形之下,以劉松山自陵西回師,首先入援畿輔的功勞,只得了一個三等輕車都尉的世職,顯失其平,更令人不服。
同時,左宗棠也不相信張總愚已經投水自殺,因爲並無屍首爲證。淮軍以時值盛暑,屍首必已腐爛,作爲找不到的理由,這樣對朝廷作交代,太便宜了李鴻章。“淮軍善於冒功諉過,天下知名。”他對劉松山和原隸陳國瑞的郭寶昌說,“我倒不信邪!你們好好搜一搜,誰把張總愚搜出來,我保誰封爵。”
於是劉松山和郭寶昌部下的馬隊,在河北、山東邊境一帶,展開搜索,大亂雖平而防線不撤,大家都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同在直隸佈防的神機營,要求撤防,左宗棠置之不理。又上了一個奏摺,說是“追剿無功”,懇恩收回獎勵的成命。
這個奏摺到京,直隸總督官文和率領洋槍隊駐紮天津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把左、李失和,形成糾葛的情形,也報到了軍機處。大家都知道他難惹,無奈西北禍亂,猶待平定,而曾國藩久萌退忠,李鴻章不肯出關,唯有倚重左宗棠,不能不好好籠絡他一番。
於是恭王與文祥、寶鋆、沈桂芬一連談了好幾天,統盤籌劃大局,有了初步的成議。捻軍既平,西北的軍務,列爲大政之首,而有西捻回竄的前車之鑑,則平西北與保京畿,又有密不可分的關係,所以決定調動直隸總督,並且也商定了人選。至於西征的兵力,不妨從平捻各軍中遴選,但這要先聽聽左宗棠的意見。因此,奉召入覲的,不是新建大功的李鴻章,而是自稱“追剿無功”的左宗棠。這給了左宗棠一個“翻本”的機會,親自揮汗動筆,洋洋灑灑寫了一道復奏,把淮軍將領,批評得一文不值。
他用譏刺的語氣寫了一筆:“淮皖諸軍皆新立功,其將領皆富貴矣!”毫不客氣地指出,以淮軍西征,是移“隱患於秦隴”。接着談餉,說淮軍一年只發九個月,每人不過三兩多銀子,陝甘糧價比內地貴得多,“窮年累月,勢何能支”?倘或因此發生叛亂情事,朝廷一定責備他不善駕馭。所以他不能不預先顧慮,提出這樣的看法和做法:
“現在各營將領營求入陝者,未必即爲忠勇奮發,無須招之使來。各省挑軍入陝之舉,必將有之,未必容臣挑選。臣擬俟回陝後,將陝甘餉事,悉心考究,度可養兵若干?再擇營哨各官,赴安徽、河南開募。此時誠未敢草率從事。”
接下來便是力保劉松山。劉松山在左宗棠確很得力,而出於曾國藩的派遣,這一層,左宗棠在心裡是見情的,這時爲了攻擊李鴻章,更不得不暫忘前嫌,大捧曾國藩:
“劉松山本湖南已故道員,賜諡壯武王鑫舊部。臣十餘年前,即知之而未之奇也。嗣由湖南從徵入皖,爲曾國藩所賞拔,雖論功按階平進,而屬望有加。臣嘗私論:曾國藩素稱知人,晚得劉松山,尤徵卓識。劉松山由皖豫轉戰各省,曾國藩嘗足其軍食以相待,解餉至一百數十萬兩之多,俾其一心辦賊,無慮缺乏,用能保垂危之秦,救不支之晉,速衛畿甸,以步卒當馬賊爲天下先。即此次巨股蕩平,平心而言,何嘗非劉松山之力?臣以此服曾國藩知人之明,謀國之忠,實非臣所能及。特自各省言之,不能不目之爲秦軍,以各軍言之,不能不目之爲臣部。臣無其實而居其名,撫衷多愧。合特仰懇天恩,將曾國藩之能任劉松山,其心主於以人事君,其效歸於大裨時局,詳明宣示,以爲疆臣有用人之責者勸。”
奏摺達於御前,慈禧太后大爲讚賞,“左宗棠這支筆真行!”她微笑着向恭王說:“總算對曾國藩也說了一句良心話。”
於是,恭王就在這時候提出調曾國藩爲直隸總督的建議。直隸總督,雖爲疆臣的首領,但地近京畿,上有政府,下有順天府尹,位尊而權輕,所以不算好缺。慈禧太后對官文久已不滿,在吳棠入覲時,曾想把他留下,但吳棠不願,認爲四川總督天高皇帝遠,可以爲所欲爲,因而陛見事畢,匆匆出京。現在調曾國藩爲直隸總督,一則利用他的威望,坐鎮京畿,再則要讓他來練兵籌餉,整飭吏治。同時朝廷有疑難的大政,可以就近諮詢,所以兩宮太后都覺得這是最適當的安排,欣然表示同意。
“那麼,兩江呢?”慈禧太后說,“這是個很要緊的地方,得有個能幹的人去纔好。”
“除了曾、左、李以外,現在各省督撫,最能幹的莫過於馬新貽。”
“馬新貽?”慈安太后有些不以爲然,“資格太淺了吧?”
馬新貽是山東荷澤人,跟李鴻章同榜,道光二十七年的進士。不曾點翰林,也不曾補京官,榜下即用,分發到安徽當知縣,進士出身的知縣班子,其名叫做“老虎班”,最狠不過。馬新貽頭一天到省,第二天謁見長官,第三天藩司衙門就掛牌,補了廣德州所屬的建平知縣。從此一直在安徽做官,打洪楊,打捻軍,由縣而府,由府而道,一直做到安徽藩司,有“能員”之稱,歷任巡撫都很賞識他。
洪楊平定,馬新貽調升爲浙江巡撫,上年十二月,接吳棠的遺缺,繼任閩浙總督。不過半年工夫,移督兩江,升得是太快了些,所以慈安太后說他資望不足。
“臣等幾個也商量過,實在是馬新貽最合適。”恭王從容陳奏:“馬新貽精明強幹,操守亦好。他在安徽服官多年,對兩江地方最熟悉。剿捻的大功告成,淮軍裁遣回籍,要馬新貽這樣的人,才能把那些驕兵悍將,妥爲安置。”
“這是要緊的。”慈禧太后問道,“馬新貽跟李鴻章同年,他們的交情怎麼樣?”
“他們是同年至好。”
“那好,就怕他們面和心不和。”慈禧太后轉臉看着慈安太后:“我看,兩江就叫馬新貽去吧。”
“馬新貽的那個缺呢?”
“臣等公議,”恭王接口答道,“仍舊由福州將軍英桂兼署。”
“英桂行嗎?”慈安太后表示懷疑。
“不行也沒有辦法了。”慈禧太后說,“就這樣定了吧!還有,李鴻章也得讓他進京來見個面。”
“是,臣也是這麼打算,有許多洋務上的事,找李鴻章來問一問,就清楚了。”
“好!馬上寫旨來看。”
於是恭王回身向沈桂芬使個眼色,他先跪安退出,找“達拉密”去述旨寫廷寄。
“剛纔當着沈桂芬在這兒,我不便說。”慈禧太后這時才向慈安太后解釋,“連漕運、河道在內,一共十個總督,漢人倒佔了八個,如果閩浙總督不教英桂兼署,再放一個漢人,就剩下兩廣一個瑞麟了!”
慈安太后這下才明白,感慨地說:“誰教咱們旗人不爭氣!
就是瑞麟在廣東,也夠瞧的!”
※※※
話雖如此,眼前的威風,卻盡歸於漢人。冠蓋京華,都不如大將入覲的令人注目,首先奉召的是左宗棠,八月初五到了天津,崇厚特地請他閱兵——神機營的洋槍隊。八旗子弟供漢大臣校閱,這幾乎是第一次。左宗棠也當仁不讓,戴了副大墨晶眼鏡看洋槍隊打靶,老實地批評他們的“準頭”不好,但也放了賞。然後八月初十由蘆溝橋入崇文門,崇文門稅吏的可惡,天下聞名,然而不敢難爲“左騾子”——左宗棠新得的綽號,是神機營喊出來的。
一進城先到宮門遞折請安,然後由打前站的差官和辦差的官員陪着,到賢良寺休息。賢良寺在東華門的冰盞衚衕,本來是雍正年間怡親王允祥的府第,舍宅爲寺,世宗題名“賢良”。其地精緻而清靜,又近禁城,所以無形中成爲封疆大吏入覲述職的下榻之處,現在做了陝甘總督的行館。
人還沒有坐定,順天府屬下的首縣,大興知縣的手本遞了進來。大員過境或蒞止,照例由首縣作東道主,備辦一切供應,所有費用或由地方攤派,或者先挪用公款,務使貴賓滿意,則無事不可商量。所以至首縣的,必須長於侍應,有“十字令”的歌訣:“紅、圍融、路路通、認識古董、不怕大虧空、圍棋馬吊精工、梨園子弟殷勤奉、衣服齊整語言從容、主恩憲德滿口常稱頌、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這些人物,左宗棠看得多了,有他自己的一套與衆不同的處理方法。
“我們大帥跟貴縣道乏!”奉命去“擋駕”的差官,跟大興知縣說,“再要跟貴縣說一句,我們大帥向來不擾地方,貴縣不必預備什麼,一切都是我們自己辦,不勞費心。”
“是,是!”那知縣也知道左宗棠的作風,一年上百萬的軍餉過手,要什麼有什麼,不肯沾地方上的小便宜,所以根本也就沒有預備。
接着,左宗棠換去行裝,穿上一品服飾,吩咐套車拜客,第一個是拜恭王。封疆大吏中,恭王唯一沒有見過的,就是左宗棠,但傾慕已久,所以一見了面,等他剛一跪下,便趕緊親手相扶,拉着他的手,細細端詳了一番笑道:“季高,神交已久!今天得睹丰采,讓我想起一個人,林少穆。”
左宗棠並不覺得自己象林則徐,便這樣答道:“林文忠公經世之才,可惜鞠躬盡瘁,齎志以歿。”
“幸而繼起有人,蒼生之福。”接下來,恭王問起他的行程,轉入寒暄,當面約他晚上吃“便飯”。
名爲“便飯”,其實是一桌滿漢全席,而賓主一共只有五個人,恭王只邀了軍機三大臣作陪,以便談西征的部署。左宗棠逸興遄飛,把陝甘的形勢,進兵的方略,參以乾隆“十大武功”中平回部一役的史實,口講指畫,頭頭是道。雖然滿口湘陰土腔,恭王不大聽得明白,但光看他那份氣勢,已令人心折。
談到最後,左宗棠的老脾氣發作了,開始攻擊李鴻章和淮軍,這時軍機三大臣的態度不同。寶鋆頗感興趣,沈桂芬雖跟李鴻章同年,卻能聲色不動,只有文祥覺得不妥,便找個空隙打斷他的話問:“季翁,請訓的摺子預備了沒有?”
“這……”左宗棠不大懂入覲的規矩,愕然不知所答。
“想來還不曾預備。”文祥說道,“我叫人替季翁遞吧!”
“費心,費心!”左宗棠拱拱手道謝,“那一天召見,請博翁事先給我個信。”
“當然。”文祥又問:“今年貴庚?”
“我跟胡潤芝同歲,今年五十七。”
於是文祥轉臉看着恭王說:“季翁進宮,該先請個恩典。”
恭王懂他的意思,這個“恩典”是“紫禁城騎馬”,又稱“朝馬”。按定製,大臣六十五歲以上,才能奏請,但軍興以來,名器甚濫,所以五十七歲也夠資格了。
等宴罷茶敘,談到起更時分,左宗棠起身告辭。軍機三大臣卻仍留在那裡,有所商談。當然要談左宗棠,“你們覺得這個當代諸葛亮如何?”恭王笑着問。
“自然遠勝王昭遠。”寶鋆這樣回答。王昭遠是後蜀孟昶的寵臣,一個極無用的人而跟左宗棠一樣,好以諸葛亮自命,所以寶鋆拿他來作比。
“凡是此輩,都好大言,用奇計。”沈桂芬以極冷峭的語氣說:“召見那天,須防他信口開河,萬一上頭不明究竟,許了他什麼,交下來辦不到,豈不麻煩?”
“顧慮得是。”文祥深深點頭,“召見那天,六爺自己帶班吧!”
“可以。”恭王又說,“不過最好找人先跟他打個招呼,比較妥當。”
“這個人倒不好找。”
“有一個。”沈桂芬打斷寶鋆的話說,“左季高一定會去拜潘伯寅,託他相機轉告好了。”
大家都認爲他的辦法很好,就託他走一趟,當夜去訪潘祖蔭,道明來意,請他第二天不必入值,在家等左宗棠來拜訪,潘祖蔭自然一口應承。
果然,沈桂芬料事甚確,第二天左宗棠專誠登門拜訪,潘祖蔭於左宗棠有恩,所以他一見面就跪了下去,但論官位,主人只是一個侍郎,連忙口稱:“不敢當,不敢當!”隨即也跪下還禮。
等聽差把兩個人攙扶了起來,左宗棠說道:“寅公!我今日一拜,拜的是你那兩句話。”隨即朗聲念道:“‘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
那是咸豐九年,左宗棠爲永州鎮總兵樊燮所控,湖廣總督官文上折參劾,奉旨訊辦,潘祖蔭在南書房入值,受同官郭嵩燾所託,上疏救左宗棠的。潘祖蔭便即笑了,“實告爵帥。”他說,“我那個奏摺裡面的話,無一句不是郭筠仙所說。”
這一下把左宗棠說得愕然不知所答。潘祖蔭和郭嵩燾合力救了他,而他的報答不同,因爲他對潘祖蔭有知遇之感,對郭嵩燾則恩怨糾結,終於反目成仇。現在照潘祖蔭的話看,知己應該是郭嵩燾,這是從何說起?
看見客人有窘色,潘祖蔭倒有些自悔孟浪,便把話扯了開去,說了許多伸慕的話,順便向他道謝每年所送的鉅額“炭敬”。
最後談到沈桂芬所託的事,他問:“爵帥定在那天鄞見?”
“要等軍機處替我安排。”左宗棠答道:“總要先談出個大概來,纔好入奏。”
“是,是!”潘祖蔭趁機說道:“恭邸和軍機諸公,對爵帥都極推重。”
“理當如此!”左宗棠毫不考慮地答說。
這有點大言不慚的味道,潘祖蔭覺得很難說得下去,但受人之託,不能不勉爲其難,便很婉轉地說道:“樞府諸公無事不可商量,只望內外相維,有爲難之處,大家和衷共濟,從長計議。不必率爾上聞。”
吳人京語,舌頭有彎不過來的地方,但他說得很慢,所以左宗棠聽得很清楚,立即答道:“只要樞府協力,我亦無事不可商量,原就說過,‘總要先談出一個大概來,纔好入奏。’
不過,樞府諸公如果有所軒輊偏愛,那就很難說了。”
言外之意,潘祖蔭自然明白。李鴻章說朝廷優容左宗棠,左宗棠又說軍機偏愛李鴻章,恭王和文祥等人,調停將帥,心力交瘁,結果落得兩面不討好,想想有些不平。他雖是名士領袖,但卻不是一味摩挲金石碑版的人物,有時也敢言肯言,因而率直說道:“爵帥這話,未免辜負了朝廷的苦心。諸公固然櫛風沐雨,百戰功高,殊不知朝廷在事大臣,得失縈心,食不甘味,加以通盤調度軍務政事,處處要求其妥帖,其中況味,也夠受的。”
“是,是!”左宗棠立即引咎:“我失言了。”
“不敢!”潘祖蔭拱拱手,話鋒一轉,談到湘陰文廟出靈芝的事。
外面有這樣一個傳說:同治三年,湘陰的文廟,忽生靈芝,而這年郭嵩燾放廣東巡撫,他家人說是應了瑞兆。左宗棠聽得這話,大爲不悅,認爲要應也要應在他封爵這件事上,所以在向郭嵩燾道賀的信上表示,平洪楊的將帥,百戰艱難,始得封疆,“而足下安坐得之”,此爲郭、左兩親家失和的主要原因。照公論其曲在左,而左宗棠不肯承認,不過此時此地,不宜談論此事,所以笑笑不答。
於是話題談到京裡的那些名士,這在潘祖蔭是最熟悉不過的,說翁同和葬父回鄉,許彭壽早已病歿,高心夔潦倒不堪。左宗棠跟肅順所最賞識的高心夔很熟,憐念故人,問得特別仔細。
等興盡告辭,回到賢良寺,已有一名軍機章京,奉命送信,在那裡等着。當面向左宗棠報告,兩宮太后及皇帝,定於八月十五召見,同時也賞了“朝馬”。道謝過後,送客出了中門,材官接着便拿了一大把請帖進來,左宗棠看了一遍,決定只應文祥之約,其餘的一律辭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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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的是晚飯,他卻很早就到了文祥那裡,因爲他知道這天的飯局,人數不會太多,席間要談西征的大計,而且必有沈桂芬在座。他認爲沈桂芬事事偏袒他的同年李鴻章,早去的用意,就是要避開沈桂芬跟文祥密談。
“曾滌生、李少荃都是在好地方打仗。打西捻,李少荃有十萬之衆,數省餉源,我只得五千人馬,協辦自然該歸他得。”左宗棠先發了一頓牢騷,接着又說:“陝、甘地瘠民貧,所以談西征,第一就要談籌餉。我想先請教博翁,朝廷是怎麼個意思?”
“那得先請教季翁,每年要多少餉,可曾計算過?”
“陝、甘地方,跟各省大不相同。”左宗棠屈指數道:“第一、地瘠民貧;第二、舟楫不通;第三、漢回雜處,互相仇殺,百姓逃得光光;第四、牛馬甚少,種子、農具,兩皆缺乏,田地多荒廢了;第五、各省在地丁錢糧以外,還有厘金雜稅,可以彌補,陝西則每年厘金只收十萬兩,甘肅連這戔戔之數亦沒有;第六、長毛、捻子投降,只要給他盤纏,資遣回籍,各地自會安頓;陝甘亂民,皆是土著,得要另籌經費,幫他們自安生計。”
等左宗棠一口氣說到這裡,略停一停的空隙,文祥追問一句:“季翁,你還沒有談到軍餉?”
“這就要談到了。”他又先把淮軍將領剋扣軍餉的情形,罵了一通,然後說道:“陝甘缺糧,轉運亦難,糧價比他省貴好幾倍,一名兵勇每天吃細糧二斤,就要一錢銀子,如果照淮軍的辦法,每月關三兩銀子的餉,剛好餵飽肚子,而且只能吃白飯。”
“那當然得另有津貼。季翁先說個總數,我們再籌劃。”
“我仔細算過。”左宗棠很快地回答:“陝西每年缺餉一百五、六十萬兩;甘肅每年缺餉二百餘萬兩。”
文祥嚇一大跳:“每年缺餉三百五、六十萬兩?”“是啊!”左宗棠又說:“辦屯田,以及招撫亂民的費用還不在內。”
“那是第二步的事。”文祥想了想問道:“這筆巨數,自何所出?季翁總也籌劃過?”
“當然。若無籌劃,何敢貿然當此大任?幸喜西捻已平,李少荃不必再視兩江爲禁臠了。以東南之財賦,贍西北之甲兵,且看老夫的手段!”說罷哈哈大笑。
文祥這兩天正在看《晉史》,心想,世間真有桓溫、王猛這樣的人物!唯有耐心跟他細磨。於是解釋大亂平後,各省善後事宜,極其繁重,辦洋務、造輪船,講求堅甲利兵,更非鉅款不可。最後答應,一定不會讓他空手而回,白來一趟,但“軍餉”的確數,要戶部仔細籌議了再說。
左宗棠當然也知道朝廷的難處,同時他也信任文祥是個實事求是的人,所以有此結果,已經相當滿意。當天賓主盡歡而散。
到了中秋那天,一大早騎馬入宮,先在軍機處休息,等照例的軍機“見面”以後,第一起召見的,就是左宗棠,由恭王親自帶班。左宗棠還是初次進入內廷,九重禁闥,肅靜無譁,一路上侍衛和太監都緊靠着牆邊走路,看見恭王,無不垂手請安,那份敬慎恐懼的天家威儀,別有懾人之處,把個從來見了什麼人都不在乎的左宗棠,也搞得心裡七上八下,自覺肩背之間的肌肉,有些發緊發冷。
就這樣默想着覲見的儀注,不知不覺已走到了養心殿,太監打起門簾,由正殿進東暖閣,他眼中已看不見恭王,只記得幕友所教的禮節,三步走過,雙膝一跪,口中奏稱:“臣左宗棠恭請聖安。”然後免冠磕頭。照規矩帽子先放在地上,而賞過雙眼花翎的,得把翎尾朝上,這一點左宗棠倒記得,但磕過頭起身跪近御前時,卻忘了再把帽子戴上。
他這時只看到前面數步的一個墊子——這是優遇,也是提示,須跪在那裡奏對,左宗棠光着腦袋跪在墊子上。
“左宗棠,”第一個開口的是慈禧太后,“這幾年你辛苦了。”
“臣蒙先帝知遇之恩,應該竭忠盡力。”
“你是那一天動身到京的?”
“臣八月初二從連鎮動身,初五到天津,初十到京。”
“一路上可安靜啊?”
“大亂以後,民不聊生,眼前看起來倒還安靜,全靠疆臣實心辦事,整頓吏治,百姓不吃苦就不會亂了。”
“朝廷也是這麼想。”慈禧太后接着又說,“所以把曾國藩調了來當直隸總督,你們要和衷共濟纔好。”
“是!”左宗棠答道,“曾國藩的知人之明,臣是佩服的。”
這時慈安太后問了:“你跟曾國藩講過學沒有?”
“臣跟故降補河南布政使賀長齡講過學。那時曾國藩做京官,臣不曾跟他有交遊。”
“喔!”慈安太后又問:“你是那一科的?”
“臣是道光十二年壬辰,湖南鄉試中式第十八名。”
這時慈安太后纔想起來,左宗棠是個舉人,不是進士,連問兩問都沒有問對,她不願再說話了。
於是慈禧太后接着問:“你出京多少年了?”
“臣在道光年間,三次進京,最後一次是道光十八年出京,算起來整整三十年了。”
“道光十八年?”慈禧太后看着恭王問道:“曾國藩不是那年點的翰林嗎?”
“是!”恭王深知左宗棠的一生憾事,就是不能中進士,入詞林,偏偏兩宮太后觸及他的隱痛,所以趁機捧他一下:“左宗棠的學問,不輸於翰林,他是講究實學的人。”
慈禧太后非常機警,立刻便接口說道:“朝廷用人唯才,原不在科名上頭講究。左宗棠,你看,西北的軍務,得要多少時候才能成功?”
這問到要緊地方來了,左宗棠不敢疏忽,想了想答道:“西北的軍務,須剿撫兼施,一了百了,總得五年的工夫,才能班師。”
五年的工夫似乎太長了,但“一了百了”這句話,慈禧太后深爲喜悅。心裡在想,五年以後就是同治十二年,皇帝十八歲,可以親政了。那時以一片太平天下,手付皇帝,大清朝的中興,出於女主,上對得起列祖列宗,下對得起四海蒼生,說什麼“女中堯舜”?要做女中的漢武帝、唐太宗,才真正是獨一無二,空前絕後的聖後!
轉念到此,飄飄然象做了仙人,凌雲御風般輕快!“你總要格外出力,能早日收功最好。”她說,“這幾年百姓很苦,全靠你們幾個同心協力,早早平亂,大家纔有太平日子好過。”
“是!”左宗棠不知不覺地引用了《出師表》上的話:“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提到這話,慈安太后便又問了:“你快六十了吧?”
“臣今年五十七歲。”
“精神倒還挺好的。”
“託庇聖恩,殘軀頑健。”左宗棠說,“那都是這幾年在軍營裡練出來的。”
“左宗棠,”慈禧太后又提到西征,“你剿賊,總要由東往西,一路打過去!”
這話的意思很容易明白,必須由東及西,京畿始可確保安寧。事實上左宗棠的進兵方略亦是如此,所以隨即答奏:“臣謹遵慈諭。臣已飭部將在洛陽整軍待命,等臣陛辭出都,拔營到山西,再渡河入陝。”
“這樣子很好。”慈禧太后又說:“前天恭王面奏,說西征的軍餉,每年得要三百五十萬兩,這得好好籌劃。”
“西征軍餉,每年實須四百萬兩。臣仰懇天恩,交部籌撥。
餉有着而軍心穩,臣無後顧之憂,才能專心注意前方。”
“話是不錯。”慈禧太后躊躇了一下,看着恭王問道:“六爺,你看怎麼樣啊?”
恭王微有不悅,原說三百五、六十萬兩,現在又說“實須四百萬兩”,茲事體大,無法在這一刻商量定規,所以這樣答道:“讓左宗棠寫個摺子上來,臣跟戶、兵兩部,仔細議定章程,請旨辦理。”
“好!”慈禧太后點點頭:“就這麼辦吧!”
於是恭王跪安。左宗棠知道奏對已畢,跟着也磕了頭,站起身來,退後數步一轉身,依舊光着腦袋,跟在恭王身後退出,把頂大帽子遺忘在養心殿磚地上了。
安德海在一旁伺候,眼明手快,疾趨而前,把帽子收了起來,慈安太后便喊:“小安子!”
“喳!”安德海跪下答應。
“你把左宗棠的帽子,叫人給他送了去。”
“喳!”安德海答應着,退了下去。
於是兩宮太后又商量,因爲這天過節,特意又賞了左宗棠“四色月餅一盤十三個”。頒賞到賢良寺,謝了恩,開發賞號,頭一起太監剛走,第二起太監又到了,提着一個帽盒,要見“左大人”。
“左大人的紅頂子跟雙眼花翎都丟了,”那太監跪着說道:
“我特地來送還。”
“喔!”左宗棠正爲此不安和懊惱,所以很高興地說,“真難爲你。”
“跟左大人回話,這件事外面還不知道。”
知道了便怎麼樣呢?左宗棠還在尋思,左右的幕友機警,趕緊湊到他耳際,低聲說了兩句,他點點頭說:“可以,你看着辦。”
幕友把安德海派來的太監,請到別室,先套交情,再問來意,那太監要三千兩銀子,一文不能少。
不給怎麼樣?後果可想而知,必有滿洲御史劾奏左宗棠“失儀”,必定蒙恩免議,但劾奏的摺子也必定“發抄”,見於邸報,通國皆知。
這一下就會“鬧”成笑話,元戎西征,威望有關!那幕友替左宗棠作主,接受了太監的要求。而左宗棠本人,只知道又發了一次賞,並不知道是受了勒索。他丟開這份小事,親自動筆;上了一個“疏陳陝甘餉事艱難”的奏摺,兩宮太后發交戶部議奏,結果奉旨:在海關洋稅項下,每年指撥陝甘軍一百萬兩。
要四百萬只得一百萬,左宗棠自然失望。但此時爭亦無用,等帶兵出關,軍務部署見了實效,那時有多少人要多少餉,照實計算,指明來源,不怕朝廷不允,否則就奏請“另簡賢能”接辦。這套要挾的方法,人人知道,所以他決定學得聰明些,一句話不說,“遞牌子”覲見兩宮太后及皇帝,辭行出都。
這天是八月二十,他出京,李鴻章到京,兩人在賢良寺還有一番酬酢。然後李鴻章就“接收”了左宗棠的行館,一住住了差不多一個月。
這因爲他是來辦善後,第一要談“撤勇”;第二要談報銷。這兩件事都非常麻煩。朝廷的意思,首先要讓劉銘傳的部隊進駐京畿,劉銘傳的職務是“直隸提督”,帶兵到任,名正言順。而且曾國藩調爲直隸總督,論私人情誼,他亦不能不想辦法讓劉銘傳來幫曾國藩。無奈那位爵爺,名成利就而身心交疲,只想解甲歸田,坐擁爵銜巨資,先享兩年福再說,這已使得李鴻章左右爲難,而且他自己還有“泥菩薩過江”之虞。
“少荃!”恭王這樣對他說,“上頭的意思,怕左季高獨力難支,將來還有借重你的地方。所以淮軍應該汰弱留強,作個預備。”
李鴻章是決不願再領兵打仗了!一方面是打仗太苦,一方面“軍功”也夠了。尤其是跟左宗棠在一起打仗,不但受苦,還要受氣,上頭這個“意思”,無論如何要把它打消。
“王爺!”他以十分鄭重的語氣答道:“軍國大計,不敢不據實奉陳。平洪楊、平捻軍,十幾年苦戰的心得,只得一句話:事權必須歸一。以平西捻而論,若非朝旨以王爺節制各軍,直隸有那麼多將帥督撫,各自爲政,只怕治絲愈棼,局面會糟不可言。”
這番話以恭維恭王來說明“事權必須歸一”,自然很動聽,因而恭王點點頭說:“這是很實在的話。尤其季高的脾氣,大家都知道,如果西征不順手,必須易帥,朝廷自然有妥善的處置。”
這一說更不得了!如果留淮軍以備助剿,還可以派部下大將入陝,照現在恭王的話,西征無功而易帥,是由自己去代左宗棠,那就得親臨前敵,怕十年都不能收功,非死在秦隴不可。
“王爺!”他說:“左季高大才槃槃,對經營西北,視爲平生志事之所在,如果他猶無功,更無人可。何況淮軍將領,不是我在王爺面前說句泄氣的話,百戰艱難,銳氣都盡,真正是‘強弩之末,不足以穿魯縞’。”
“那……,”恭王看着在座的文祥說:“撤軍之議,只怕談不出結果來了。”
“在京裡本來就談不出結果來的。”文祥從全局着眼,提出建議:“善後事宜要通盤籌劃。汰弱留強是一事,糧餉從何而出?又是一事。裁勇資遣一事,另外練兵又是一事。大亂敉平,百廢待舉,尤其洋務急待開展,更要大筆款子,而況西餉才籌出一百萬,不足之數着落在何處?也得先作個準備,等左季高請餉的摺子來了,纔可以應付。”
“唉!”恭王有些心煩,感慨着說:“爲來爲去爲的一個字:
錢!”
“對了!正是一個錢字。所以天下的命脈在東南財賦之區的兩江,而京畿爲腹心,湖廣爲股肱。讓他們三位總督見個面,好好談一談,事情就有眉目了。”
“好!”恭王當即作了決定:“少荃,你到金陵走一趟,約了馬谷山跟曾滌生談個章程出來。朝廷的意思,反正你也知道了,只要大局能夠在穩定中有開展,你們怎麼說,怎麼好!”
“跟王爺回話,我本來的打算,也是出京以後,先到兩江,見我老師,開了年到武昌接事。不過,我那老師,只怕不肯接直督的印。”
提起這一點,恭王又心煩了。曾國藩調任直督的謝恩摺子中,雖沒有明白表示,不願到任,但有個“附片”說:“丁憂兩次,均未克在家終制;從公十年,未得一展墳墓,瞻望鬆楸,難安夢寐。”又說:“剿捻無功,本疚心之事;而回任以後,不克勤於其職,公事多所廢弛,皆臣抱歉之端,俟到京時,剴切具奏。”意思是盡過忠,現在該盡孝了,進京陛見時,一定會面奏,請假回籍掃墓,就此辭掉直督。現在聽李鴻章一說,那“附片”的言外之意,越發明白。這件事得要早早疏通。
於是恭王作了很堅決的表示:“少荃!平心而論,你那老師,也該休息幾時,不過局面擺在那裡,誰是可以高蹈袖手的?更何況你老師的德望才具,國家萬萬少不得此人!你們師弟的感情極好,我請你代爲勸駕,不肯接直督的話,最好不要說出來,一說,於事無補,徒傷感情。”
李鴻章的心思一直很活動,打算着“老師”真的堅辭直督,而上頭不願強人所難,他就要設法勸曾國藩“薦賢自代”,所以到處宣揚他老師有倦勤之意。現在聽恭王的口風,非其人不可,他算是在眼前死了這條心了。
於是,他非常懇切地答應:“王爺請放心!我一定把我那老師,勸得遵照朝廷的意思,來接直督。”
恭王很見他的情,說了好些拜託的話。但是李鴻章有件事,卻無法拜託恭王斡旋。平捻的軍費,前後用去四千萬兩銀子,雖出於兩江,卻要向戶部報銷。他的想法是最好象平洪楊的軍費一樣,免予奏銷,爲此,特地去看戶部尚書寶鋆和羅惇衍,提出暗示,而寶、羅兩人,默然不應,那就只好另外想辦法了。
第一步是託人跟戶部的書辦拉交情,請到飯莊子小酌,探問口氣,要怎樣才能把這四千萬兩銀子的報銷,順利過關?
六部的實權,操在司官手中,司官又必須依賴書辦,所以要“過關”的關鍵,還在書辦身上,而戶部的書辦與吏部的書辦,比其他各部的書辦又不同。本來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有六個字的比擬:富貴威武貧賤。吏、戶兩部的書辦,佔個“富”字,卻真是當之無愧。
但戶部的司官和書辦,在內部又有區分,十四個“清吏司”的職掌各各不同。這天李鴻章方面的人,邀請的主客是“江西司”和“貴州司”的書辦,就因爲江西司稽覈各省協餉,貴州司稽覈海關稅收,這都與淮軍平捻的軍費報銷,有密切關係。
再有一個主客,越發要緊,這人是戶部“北檔房”的筆帖式。戶部的總帳,歸北檔房所管,國家歲出、歲入的確數,只有北檔房知道,那裡的司官胥吏,歷來不準滿人插足。同時北檔房負複覈的責任,報銷的準與不準,最後就要看北檔房,因而這個名叫烏克海的筆帖式,被奉爲首座。
代作主人的是一個山西票號的掌櫃,姓毛行三,他這家票號跟淮軍糧臺有往來,李鴻章在京裡有什麼應酬饋贈,常由他出銀票過付。跟戶部的人極熟,三天兩頭在一起,不是酒食徵逐,就是聽戲“逛衚衕”,下館子吃飯,照例要“叫條子”。但這天卻只是“清談”,因爲要商量“正事”,而這件正事的關係出入甚巨,不足爲外人道的緣故。
酒過三巡,毛三開口了,“烏大爺,”他說,“都不是外人,敞開來談吧!‘那面’託我先請教、請教各位的意思。”
“這也用不着我說,部裡的規矩,你不是不知道。”烏克海說,“我們哥兒幾個,倒不妨先聽聽那面的意思。”
這話很難說,毛三隻受託探問口氣,不能放下什麼承諾,想了想自作聰明地說:“從前曾大人……。”
剛提了這一句話,烏克海就打斷了他的話,“嗐,還提那個!”他痛心疾首地說,“那時候倭中堂‘管部’。這位道學老夫子,根本就不懂什麼叫人情世故,也不跟大家商量商量,糊里糊塗就上了個摺子,平洪楊的軍費免予報銷。這倒也不是便宜了曾大人,是便宜了他下面的糧臺。都要照倭中堂這個樣,我們家裡的耗子都得餓死了。”
“那麼,”毛三問道,“烏大爺,你也別管部裡的規矩不規矩,反正託的是我,也總不能說是非按規矩辦不可。這話是不是呢?”
“當然,熟人是熟人說話。等我們商量、商量再說。”
三個人坐到一邊,悄悄低語了一番。其實這是做作,應該開個什麼“盤子”早就在部裡商量好了來的。
“別人來說,是這個數,毛三爺,看你的面子,這個數。”
烏克海比着手勢,先伸一指,再伸三指。
“一三?”毛三問道:“一釐三毫?”
“對了,一兩銀子一釐三。報多少算多少。”
“這個……,”毛三問道,“能不能再少一點兒?”
“一釐不能少。”烏克海斬釘截鐵地回答。
由於烏克海的口風甚緊,無可通融,毛三也就不必多說。散了席隨即趕到賢良寺。李鴻章對此事特別關切,降尊紆貴,特別找了毛三來親自問話。
磕過頭起身,毛三斜簽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把烏克海的話,照實說了一遍。李鴻章心想,兩江地方,前後數年爲平捻所支出的軍費,總在三千萬兩左右,照一兩一釐三毫扣算,一千萬就得十三萬;三千萬左右,就得四十萬兩銀子,這筆數目不小了。
“部裡原來是什麼規矩?”李鴻章問道:“你可曉得?”
“回中堂的話,這沒有準規矩的,看人說話。”
“噢!”李鴻章要弄明白,是看報銷的人說話,還是看居間的人?這得弄清楚:“如何叫看人說話?”
“象中堂這樣,他們不敢多要。”毛三又說,“再要看各人的做法怎麼樣?我們這面漂亮,他們那面也漂亮。”
“嗯,嗯。”李鴻章雖沒有說什麼,心裡在估量毛三到底是爲自己說話,還是爲對方說話?
“再有句話,不敢不跟中堂回,那班人真正是又臭又硬,事情越早辦越好,晚了還花不進錢去。”
“爲什麼呢?”
“人防虎,虎也防人。”毛三低聲說道,“晚了,那班人只當另有佈置,就不敢要了。”
由這句話,李鴻章知道毛三相當忠實,因爲他說的話很中肯。這件事一起了猜疑之心,不敢要錢,那就一定公事公辦,儘量挑剔,事情就會很棘手。
“你倒是個肯說老實話的人,很好!辛苦你了。”
說罷,李鴻章手扶一扶茶碗,廊上的戈什哈便喊“送客”,毛三趕緊站起身來要叩別,李鴻章已經哈一哈腰,往裡走了進去。
“搞他孃的!”他走到幕友辦公的那間屋子裡,坐下來便罵:“真正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當’!”
李鴻章與左宗棠的脾氣不同,左宗棠是討厭誰罵誰,而李鴻章罵人,不一定就表示他對被罵的人不滿,所以他的幕友,明知他是罵戶部的胥吏,都不接口,要聽了他的意思再說。
“我十幾年不曾進京,來一趟也不過花了十萬銀子,那些小鬼要我四十萬,那裡來?”
四十萬兩銀子,誠然是個巨數,但幕友中各人的想法不同。有的嚇一跳,那是不明淮軍軍餉支出的人,明瞭的,就不覺得多了。
“大帥!”管章奏的幕友,很平靜地說:“江寧的折差剛到,滌相有封信,只怕裡頭有談到報銷的話。”
那是一定的!此事與曾國藩密切有關,而且調任直督,在兩江經手的大事,必須作一交代。從西捻平後,他與他老師函牘往還,一直就談的是撤軍與報銷。果然,曾國藩的這封信中,提出了他對報銷的處理辦法,打算“實用實銷”。
一看這四個字,李鴻章便覺刺心,知道又有麻煩了。
再取信中附來的奏摺草稿,看出是曾國藩的親筆。筆劃之間,直來直去,跟他方正的性情一樣,少波磔頓挫的捭闔搖曳之姿:
“從前軍營,辦理報銷,中外吏胥,互相勾結,以爲利蔽。此次臣嚴飭屬員,認定‘實用實銷’四字,不準設法騰挪,不準曲爲彌縫。臣治軍十餘年,所用皆召幕之勇,與昔年專用經制弁兵者,情形迥異;其有與部例不符之處,請敕部曲爲鑑諒,臣初無絲毫意見,欲與部臣違抗也。”
“我那老師,真正是可欺其以方的君子。”李鴻章順手把奏稿遞了給幕友,“你們看看!”
“話是說得再好都沒有,招呼打在前面,戶部的堂官,心裡會很舒服,不過,司官以下的人,看了就不舒服了。”
“‘中外吏胥,互相勾結,以爲利藪’,罵得倒也痛快!”李鴻章就在這片刻間,心思又已一變,心想讓老師罵一罵也好,有人在表面罵,自己在暗地裡做人情,相形之下,便越發會令對方心感。所以他接下來說:“事緩則圓,留着慢慢再說。”
這是在大庭廣衆間說的話,私底下他另有處置。派人告訴毛三,託他轉告烏克海,說這件報銷案,於公於私,都得聽曾國藩主持,目前他還不能有確實的答覆,但他個人,將來無論如何一定會有一番“意思”,請他們放心。這樣先把部裡的胥吏穩住了,然後寫信給曾國藩,隱約表示,即使有這道奏摺,部中怕仍舊要照例挑剔駁復,與其以後“隨駁隨頂”,不勝其煩,不如早作部署爲妙。當然,勸是這樣勸,曾國藩聽不聽又是一回事,反正他已經準備花錢了,就不聽也無所謂。
於是,過了重陽,摒擋出都。一路思量,這趟入覲之行,公私兩方面都還算順手。到金陵看了老師,然後回合肥過年,等年初五做過生日,奉母到武昌接任,從此以後,又另是一番境界了。
“我半生事業,盡在兩江、山東。江蘇從上海到常州,這一片膏腴之地,是我從長毛手裡拿回來的,我那裡還對不起江蘇人?江蘇的京官喪盡良心!”李鴻章這樣對他的幕友說,想起江蘇京官對他的種種爲難,越說越憤慨,“不是我,翁叔平那裡去回鄉葬父?我們在前方出生入死打仗,他們在京裡升官玩古董,結果是以怨報德,真正叫人寒心。”
大家都不明白他這樣大發牢騷,是何用意?只有默然聽着。
“安徽罵我的人也不少,不過總是家鄉。山東,雖然丁宮保處處掣我的肘,百姓對我是不錯的。我這一走,總得留下點去思纔好。”
原來如此!立刻便有幕友獻議,說曲阜的孔廟丹漆剝落,尼山書院自軍興以來,久已荒廢,如果能籌一筆款子把孔廟修起來,不但山東的老百姓高興,凡是讀書人亦無不心許。
對此建議,李鴻章擊節稱賞,立刻就商定了辦法。
辦法並非他自己捐幾萬銀子,這不是捨不得,更不是拿不出來,只是一不願過於沾丁寶楨的面子;二怕有人罵他沽名釣譽。所以只上了一個奏摺,請在撤軍完畢以後,由兩江、湖廣各籌兩萬銀子,解送山東,並由山東巡撫自籌兩萬,一共六萬兩銀子修孔廟。
再有一個奏摺,是由爲安徽留去思,擴大到爲匪患各處的百姓請命,凡安徽、江蘇、山東、河南、湖北五省,捻軍所流竄盤踞的各地,同治六年以前的錢糧,請旨概行豁免。
這兩個奏摺就在旅途中拜發。然後到江寧與曾國藩見面,談好了撤軍、報銷兩件大事,衣錦榮歸到合肥過年。曾國藩接着也動身進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