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就在拜折續假的當兒,天津起了軒然大波,五月二十五日深夜遞到一件廷寄,曾國藩起牀聽人念道:
“崇厚奏:津郡民人與天主教起釁,現在沒法彈壓,請派大員來津查辦一折,曾國藩病尚未痊,本日已再行賞假一月,惟此案關係緊要,曾國藩精神如可支持,着前赴天津與崇厚會商辦理。匪徒迷拐人口挖眼剖心,實屬罪無可逭。既據供稱:牽連教堂之人,如查有實據,自應與洋人指證明確,將匪犯按律懲辦,以除地方之害。至百姓聚衆,將該領事毆死,並焚燬教堂,拆毀慈仁堂等處,此風亦不可長,着將爲首滋事之人,查拿懲辦,俾昭公允。地方官如有辦理未協之處,亦應一併查明,毋稍迴護。曾國藩務當體察情形,迅速持平辦理,以順輿情,而維大局。原折着抄給閱看。欽此!”
唸了崇厚的原折,恰好天津道周家勳亦專程來稟報此事,才知道事起於天津知縣劉傑,抓住了兩名柺子,同時天津的團練也抓住了兩個,名叫武蘭珍、安三。安三是個教民,而武蘭珍雖非教民,口供中卻說他的“迷藥”是從天主堂一個司事王三那裡領來的。也就在這時候,慈仁堂的孤兒,因爲瘟疫死了好幾個,掩埋得不夠深,讓野狗拖了出來,“胸腹皆爛,腑腸外露”。天津的百姓認爲這就是洋人挖眼剖心的明證,所以天主堂外,聚集了許多人,其勢洶洶,眼看有衝突發生。
於是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向法國駐天津的領事豐大業提出交涉,要勘查慈仁堂,提訊王三。慈仁堂裡,固然看不出什麼挖眼剖心的跡象,王三跟武蘭珍對質的結果,亦證明了武蘭珍只是胡說。但百姓不信,總以爲崇厚袒護洋人,因而仍舊聚集在教堂附近,辱罵騷擾。天主堂跟三口通商大臣衙門相距不遠,崇厚正要派官兵去彈壓,法國領事豐大業興師問罪來了。
豐大業十分鹵莽,掛兩把手槍,一進客廳就破口大罵,接着不分青紅皁白開一槍,嚇得崇厚趕緊躲入簽押房,豐大業就在客廳摔茶碗、拍桌子,咆哮不止。
這時取名“水火會”的天津民團,已聚集了數千人,羣情鼓譟,大罵教士、洋人,崇厚怕激出事故,重新又出來勸豐大業,有話好講,不必如此。又告訴他,外面情勢不妙,最好躲一躲,不要出去,否則怕有危險。
通事把話傳譯了過去,豐大業怒氣衝衝地答道:“我不怕中國百姓!”說完,帶了他的秘書西蒙,掉頭就走。
崇厚不放心,派了馬弁護送。衙門外面的百姓,都是怒目而視,已有一觸即發之勢,偏偏冤家路窄,遇着天津縣知縣劉傑,正從天主堂彈壓回來,預備去見崇厚回話。豐大業一見,不問青紅皁白,拔槍就放,這一槍沒有打中劉傑,打傷了他的一名家人。
“打!”不知道誰厲聲一喊,於是人潮洶涌,淹沒了豐大業和西蒙,等散開來時,只見地上躺着兩具屍首。
動亂不過剛剛開頭,水火會鳴鑼聚衆,號召了上萬的人,先到通商衙門東面的天主堂,殺了兩名教士,放火燒房子,再往東面就是法國領事館,殺了豐大業的另一名秘書湯瑪生夫婦。最後出東門,打入慈仁堂,殺了十名“貞女”,把貞女教養的一百多孤兒放了出來,跟着又是一把火。
於是崇厚和天津道、府、縣,一面彈壓,一面救火,但人多勢衆,無濟於事,整個天津城象沸了的油鍋,一直到天黑才慢慢靜下來。事後調查,另外又殺了兩個法國人,是在天津經商的一對夫婦,還有三個俄國人,被誤認爲法國人而遭了池魚之殃。同樣地,英國和美國的六座教堂,也因爲老百姓分不清什麼是基督教、天主教而被毀。至於教民死得更多,總在三十以上。
曾國藩閉目靜聽,一言不發,他平日的修養,重在“不動心”,以爲唯有如此才能保持湛然的神明,應付任何危疑震撼。但天津百姓闖了這麼一場大禍,眼看咸豐十年,洋兵內犯的災難,又有重演的可能,如何能不動心?所以口雖不言,神色已變,右眼下不斷抽風,額上筋脈躍動,靜臥多日,好了十分之七八的暈眩毛病,又已發作。可是,他硬撐着,只喊着他的第二個兒子說:“紀鴻,把燈移開些!”
曾紀鴻趕緊將他面前的一盞洋燈挪開,同時勸他躺一躺,說有事明天再商量。
“不要緊!”曾國藩慈愛地說,“我還得有幾句話問。”他問周家勳:“法國水師的提督,就駐紮在大沽口,可曾上岸?
是何態度?”
“自然上岸了。”周家勳答道:“態度當然也很壞,不過不曾派兵上岸。”
“別國的洋人呢,有何表示?各國領事,可曾有什麼話?”
“在天津的洋人,自然都害怕。聽說,英國的李領事,要組團自保。”
曾國藩不作聲。好半天才說:“你回去告訴崇侍郎,我料理料理就到天津來。只要可以爲國家免禍,一己榮辱,非所敢計。現在只有我跟他是局中人,禍福相共,我一定替他分謗,請他立定宗旨,沉着應付。”
周家勳明白,言外之意,還是要委曲求全,不過曾國藩願意分謗,崇厚是不是願意受謗,卻成疑問。當然,這只是他心裡的想法,不便說也不必說,只把曾國藩的話,轉達到就是了。
等周家勳辭出督署,直隸按察使錢鼎銘已經得信趕到。此人籍隸江蘇太倉,是個舉人,咸豐年間辦團練有名,李鴻章“用滬多吳”,就出於他的創議和奔走,處事幹練明快,極得曾國藩的信任。這時,就不爲他掌理刑名的職司,以私人的情分,也該爲曾國藩分憂分勞、所以等不到第二天一早,就先要來報到,一則示關切,二則備顧問。
曾國藩幕府中,也有洋務長才,一個是黎庶昌,字蓴齋,貴州遵義人,再一個就是薜福成。當錢鼎銘來謁見曾國藩時,他們正在各陳所見,未有結論,等錢鼎銘一到,便得從頭談起。
看完廷寄,錢鼎銘指着崇厚的折,憤憤說道:“崇地山一味媚洋,激出民變,明明是中外交涉事件,他請旨由直督查辦,說是‘以靖地方’,輕描淡寫地把責任往地方上一推,不太豈有此理嗎?”
“調甫!”曾國藩反倒勸他,“現在不是論追責任的時候,更不是生氣的時候。剛纔我跟蓴齋和叔耘在談,緝兇賠銀,自然是免不了的,我跟崇地山要捱罵,也是免不了的。只是禍雖闖得這麼大,恐怕民憤依然未平,要應付內外兩方面,事情着實棘手,你看該怎麼辦?”
“這件案子,是通商二十年來所未有。能夠做到緝兇賠銀,便算了結,已是上上大吉。至於內外之間,如何能夠面面都有交代,要看案情而定,如果其曲在我,則辦得嚴些,百姓亦無話說。倘或錯在洋人,那個交涉自然就好辦了。”
“然則曲直是非,如何區別?”
“在武蘭珍口供的虛實。”錢鼎銘答道:“武蘭珍究竟是否王三所指使,王三是否教堂所僱用,挖眼剖心之說,是謠傳還是確有其事?照此層層嚴訊,悉心推求,則真相大白,曲直自明。”
“一語破的!”曾國藩不斷頷首,“我到天津查辦,就從這個關鍵上着手。”
“中堂,”黎庶昌比較瞭解洋人辦事的規則,“這一案交涉的重心,還是在京裡,象這樣的大案,朝廷原該指示宗旨,是委曲求全,還是據理力爭?這在查辦的時候,出入關係甚大,廷寄只說‘體察情形,持平辦理’,又要‘順輿情’,又要‘維大局’,都是些活絡門閂的話。且不說將來責任都落在中堂雙肩,眼前沒有一個定見,案子即無歸趨。”
“我亦有這樣的看法。”薛福成接口也說,“設或中堂在天津持平辦理,而總署對法使羅叔亞一味遷就,彼此分歧,這個交涉一定辦不好。如今恭王在假,文尚書丁憂回旗穿孝,百日明滿,又請病假兩個月,人在奉天。總署中,聽說是“董太師”一把抓,而軍機變成寶中堂爲首,所以纔有這樣不負責任的上諭。中堂頂石臼做戲,吃力不討好,固無論矣,不過這齣戲總要做得下來纔好!”
於是黎庶昌和錢鼎銘也勸曾國藩,說他病體未痊,尚在假中,廷寄中也有“精神如可支持”的話,可見並不勉強,既然如此,大可撒手不管。即使要管,只管地方,不管對外交涉。錢鼎銘自告奮勇,願意到天津去揭開“迷拐幼孩”的底蘊。至於這一案涉外的教案,或者奏請另簡大員辦理,或者請旨責成崇厚,自己設法了結。這纔是於公於私,兩有裨益的事。
曾國藩與僚友談文論事,總是要讓人儘量發揮意見,到了言無不盡之後,他才肯說話,所以那三人在苦口婆心勸他明哲保身時,他只是手捋花白鬍須,閉目靜聽,到聲音靜了下來,他才張目開口。
“諸公愛我太切,未免言不由衷。如果我能撒手不管,於私,自有裨益,於公,則未必盡然。要教崇地山自己去了結此事,更是緣木求魚,他如能善了,也就不致於激出這一場變故來了。”
三個人聽他這一說,雖感失望,並不覺得意外,如果他能袖手,也就不成其爲曾國藩了!因而面面相覷,不知還能有什麼話說?
於是,侍立在曾國藩身邊的老二紀鴻說話了:“三位老世叔,剖析利害得失,已經十分明白,如果總署的意見跟爹相左,則治絲愈棼,倒不如不管的好!”
“我已經答應周家勳,不日到津,何能不管?”曾國藩答道,“至於總署的意見,可以想象得之,無非息事寧人而已。我當然也要申明交涉的宗旨,奏請朝廷准許,或者告訴總署,那就表裡一致了。”
“然則請教中堂,”錢鼎銘問道:“中堂心裡是怎麼個宗旨?”
“我總立意不跟他開釁。”
“法國人要開釁呢?”
問到這話,曾國藩不斷點頭,慢吞吞地答道:“一個字:
挺!”
“中堂的挺經有十八條,”錢鼎銘帶些調侃的語氣說:“這一次不知道要用那一條?”
雖有些玩笑的意味,其實是極嚴重的事。曾國藩遇到疑難之際,一身硬挺是出了名的,現在要如何挺法?首先曾紀鴻就關心萬分,因而與黎庶昌和薛福成,口雖不言,卻都直着眼看他,是作何話說?
“這一條麼?”曾國藩的聲音顯得很蒼涼,“是頂頂管用的一條。我此刻不說,將來你們就知道了。”
別人開釁,會在兵船上用“後膛螺絲開花”炮,朝岸上轟,這一身硬挺是怎麼個挺法?還說“頂頂管用”,實在有些莫測高深!因而他的幕友和兒子,你一言、我一語,旁敲側擊地一定要逼他說。
“那我就說了吧!”曾國藩終於慢條斯理地答道,“這一條叫做:我死則國生。又叫:置之死地而後生。這件案子,曲直是非,現在還不甚分明,但法國人死了好幾個,教堂燒了好幾座,他沒道理也變做有道理了。緝兇、賠銀、賠不是,能依的我件件都依。如是還要開釁,就只好我來挺,法國人要開炮,我就站在他炮口對準的地方。我想法國人也是講道理的、難道真的開炮打死我?果真如此,各國一定不直法國所爲,得道多助,我們的交涉也就好辦了!”
曾國藩的神態和心情,都跟從容就義的志士一樣。但六十老翁,衰病侵尋,說出這樣的話來,做兒子的第一個就忍不住,眼圈一紅,趕緊悄悄背過身去,拭去眼角的淚水。
他的僚友們則更有深一層的想法,勳業彪炳,封侯拜相的朝廷柱石,如今爲了洋人霸道,委屈求全到情願捱打不還手,不惜一身相殉,務求達成和議,想想也真可悲!上上下下如果再不奮發自強,替國家爭口氣,那就太對不起曾國藩的苦心了。
“那麼請示中堂,”錢鼎銘不再勸曾國藩卸責,問他起程的日期:“那天動身,應該作何準備?不知道中堂定了主意沒有?”
“那倒不必太急,謀定後動,庶乎無悔。我還要料理料理,總在月初才能動身。調甫,”曾國藩又說:“你看看候補道當中,可有腦筋清楚,言詞便給的人,挑這麼兩員,用我的名義發札子,委他們到天津,會同府道,先辦理緝兇事宜。”
“是!”錢鼎銘看着黎庶昌和薛福成問:“還有奏稿,由我這裡辦,還是署裡辦?”
“我這裡辦。”曾國藩接口回答,“今天也晚了,明天再說。我想,明天總還有上諭,把朝廷的意向弄清楚了再動手,也還不遲。”
果然,第二天又奉到上諭,崇厚自請治罪,並建議將地方官分別嚴議革職,而朝命先將崇厚和天津道、府、縣周家勳、張光藻、劉傑等人,“先行交部,分別議處。”等曾國藩到了天津,“確切查明,嚴參具奏。”
督署之幕僚們,對這道上諭都覺得很滿意,認爲朝廷不允崇厚所請,將天津地方官革職,而必留待曾國藩查明瞭“嚴參”,是倚重授權的表示。照這樣看,曾國藩將來可以放手辦事,不必憂慮掣肘。
曾國籍的看法也相同,但覺得朝廷的委任既專,自己的責任愈重。於是親自口授,寫呈第一通復奏,除了指出挖眼剖心一說的真假,爲本案關鍵所在,決定由此着手,“悉心研鞫,力求平允”以外,又說:“諭旨飭臣前往,仍詢臣病。臣之目疾,系根本之病,將來必須開缺調理,不敢以病軀久居要職,至眩暈新得之病,現已十愈其八,臣不敢推諉,稍可支持,即當前往。”
這個奏摺到京,寶鋆纔算放心,他一直在擔心他這位老同年,怕他病體難支,力不從心,不肯出任艱鉅。但是曾國藩到了天津,只能保得當地可以無事,法國的“兵頭”在他安撫之下,不致操切魯莽,另生枝節,而整個交涉,還得總署跟法國公使羅叔亞來辦。
這個交涉是移樽就教的時候多。羅叔亞的脾氣很暴躁,平常遇到各省發生教案,總是其勢洶洶,有一番很嚴厲的指責,這一次反倒不大着急,每次都說,案情重大,一定要等他國內的指示,目前不敢幹預。這顯得事有不測,寶鋆深爲擔心。請羅叔亞請不動,把他的翻譯官德威利亞請到總署,奉爲上賓,向他探詢法國方面的態度。德威利亞倒不擺架子,把羅叔亞的看法都告訴了寶鋆。
羅叔亞認爲這一案非同小可,最嚴重的是撕毀法國的國旗,其次是殺了豐大業和他的秘書,再次是殺了他的僑民多人,最後纔是焚燬教堂。所以他不敢作主,一面向法皇請示,一面要看中國如何辦理?
“那麼,”寶鋆問道,“請問貴翻譯官,敝國應該如何辦理,貴國始可滿意?”
“不能答覆。”德威利亞很快地說,接着便起身要走,怎麼樣也留他不住。
寶鋆和董恂、沈桂芬面面相覷,都在心裡把德威利亞的話想了又想,總覺得凶多吉少,看來不免要動武。
“曾滌生說,抱定宗旨,不跟他開釁,我看難免開仗。”寶鋆說道,“經不經得起打,且不說,光是軍費就不得了。‘西餉’還是胡光墉替左季高借的洋債,現在就算有什麼稅課作擔保,跟洋人開仗,就借不到洋債。馬上大婚還要多少銀子來花。真正是,唉!”他頓足長嘆,“把人急得想上吊!”
“佩翁!”沈桂芬倒還沉着,“急事幸可緩辦,羅使不是說要向他國內請示嗎?一來一往,最快也得個把月的工夫,盡有從容應付的餘地。”
想想不錯,寶鋆不再那麼想上吊了,“走!走!”他把大帽子抓在手裡,“上翔鳳衚衕去。”
到了大翔鳳衚衕鑑園,恭王在病榻前接見。商量了好半天,還只有用“以夷制夷”的老套,不過這個“制”不是制服,是節制,想勸出各國公使來約束法國,不叫他動武。當然,這有一套說法,主要的是發揮這麼一層意思:倘或決裂,必於各國通商,大有關礙。換句話說,要想跟中國做生意,就不能讓法國跟中國打仗。
於是“董太師”盡斂威風,低聲下氣地向各國公使去遊說,經過兩天的奔走,總算有了結果。寶鋆在每日養心殿照例晉見時,面奏請召見董恂,聽取交涉經過。
“各國使臣的意思都差不多,他們也曉得如果法國開仗,對各國商情都有關礙。不過中國倘無妥善辦法,似乎要居間調停,也很難措詞。羅叔亞的性情很暴躁,法國的那個水師提督,脾氣更壞,萬一失和,各國亦難阻止。所以說來說去,還是要中國先盡道理。”
“什麼叫先盡道理?”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煩,“你們爽爽快快地說吧!”
“各國使臣的意思,最好請特簡大員,親齎國書,到巴黎覲見法國皇帝,先盡中國友好的道理。”
“這也沒有什麼不可以。”慈禧太后問道:“不過,國書上說些什麼呢?”
國書上自然應該表示道歉。這話董恂卻不敢說,只拿眼望着寶鋆。“自然是敦睦邦交這些話。”寶鋆又說,“聖意可行,就請旨派人吧!”
“你們看呢?”
“臣等與恭親王商量,覺得不如就叫崇厚去,倒也合適。”
慈禧太后心裡明白,這是他們幫崇厚的忙,讓他跳出天津這個火坑,叫曾國藩去受罪。想想有些不公平。不過崇厚辦了多年洋務,禮節嫺熟,認識的洋人也多,而且正在壯年,遠涉重洋,也還不在乎,確是個很適當的人選。
“那就讓他去吧!”慈禧太后又問,“崇厚留下來的那個缺呢?”
“奴才幾個公議,想請旨派大理寺正卿成林署理。”
“成林?”慈禧太后詫異,“不是說病得快死了嗎?”
“病已經好了。”寶鋆答道,“好在眼前有曾國藩在那裡,等這個教案了結,成林再到任,也不要緊。”
慈禧太后有些遲疑,她也知道,“三口通商大臣”管理海關,是個肥缺,寶鋆要安插私人,但此刻不能到任,便幫不了曾國藩的忙,似乎不妥。
她把她的意思說了出來,寶鋆不慌不忙地答道:“天津教案,責成曾國藩一個人辦理,反倒易於收功。人多口雜,意見分歧,最容易壞事。以奴才想,就是成林到了任,也不能教他插手教案,他只管他的三口通商事宜好了。”
說得象有道理,慈禧太后很勉強地點了頭。接着又問起恭王和文祥的病況,文祥是身子虛弱,恭王是痧症爲庸醫所誤,錯服了大涼劑,汗閉不出,幾乎一命嗚呼。不過眼前總算已轉危爲安,僅須調養而已。
“唉!偏偏就都病了。”慈禧太后自己也是從安德海死後,一直鬧病,這時擡手在太陽穴上揉了兩下,轉臉問慈安太后說:“你有什麼話要問?”
慈安太后只有一句話吩咐:“天津的老百姓,也是看洋人蠻不講理,胡亂開槍,才動了公憤。說起來也是義民,得饒人處且饒人!”
寶鋆心裡在想,慈安太后對外面的情形,一點都不明白,就算緝兇抵命,法國人也未見得肯善罷甘休,還說“得饒人處且饒人!”跟她沒有什麼好說的,只有敷衍,“是!”他這樣回答,“奴才等仰體聖心,盡力去辦。”
等退出養心殿,立即擬旨,派崇厚充“出使國欽差大臣”,同時也發佈了成林的任命。一面又發廷寄,獎許曾國藩奏稱的“案中最要關鍵等語,可謂切中事理,要言不煩”,催促他早早啓程到天津。
諭旨到時,曾國藩已定了六月初六動身,這幾天他一直在料理他自己的“後事”。他已經反覆考慮過,認爲豐大業能夠對崇厚和劉傑開槍,現在事情鬧得這麼不堪設想,而法國的水師提督,又是出了名的脾氣壞,那就更可能拔槍相向,果真有此決裂的場面,他不肯象崇厚那樣避走,決定挺胸承當。或者洋人的交涉倒辦妥了,天津的老百姓卻又要鬧事,他也決定挺身而出,先爲洋人當災,免得又起風波。
爲此他要留下一篇遺囑,瞞着親人,獨自在燈下寫道:“字諭紀澤、紀鴻兩兒:餘即日前赴天津,查辦毆斃洋人,焚燬教堂一案。外人性情兇悍,津民習氣浮囂,俱難和葉。將來構怨興兵,恐致激成大變,餘此行反覆籌思,殊無良策。餘自咸豐三年募勇以來,即自誓效命疆場,今老年病軀,危難之際,斷不肯吝於一死,以自負其初心。恐邂逅及難,而爾等諸事無所秉承,茲略示一二。”
以下第一條就寫他自己的“靈柩”,由水路運回湖南,“沿途謝絕一切,概不收禮。”
接下來說他歷年的奏摺和文稿,不可“發刻送人”,因爲奏摺“可存者絕少”,而古文則“志亢而纔不足以副之”。處理了這些事務,便是長篇大論的“遺訓”,教子孫不忮不求,克勤克儉,自道交卸兩江總督時,想不到存下兩萬銀子的“養廉”,又頗**於“初帶兵之時,立志不取軍營之錢,以自肥其私,今日差幸不負始願。”最後教子孫以孝友,他是這樣寫的:
“孝友爲家庭之祥瑞,凡所稱因果報應,他事或不盡驗,獨孝友則立獲吉慶,反之則立獲殃禍,無不驗者。吾早歲久宦京師,於孝養之道多疏,後來輾轉兵間,多獲諸弟之助,而吾毫無裨益於諸弟。餘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歿之後,爾等事兩叔如父,事叔母如母,視堂兄弟如手足。凡事皆從省嗇,獨待諸叔之家,則處處從厚,待堂兄弟以德業相勸,過失相規,期於彼此有成,爲第一要義。”
寫完一看,意有未盡,但一時又那裡說得完?只覺得不忮不求的意思,必須說得再透徹些,於是做了兩首五言詩,附在一起,自覺身後家事可以放下了。
放不下的是公事。獨坐沉吟,果真以身相殉,直隸總督出了缺,一面要辦洋人的交涉,一面要安撫地方,細細想去,還真只有一個李鴻章,可以接替。當然,那時候是不是來得及具“遺折”保薦,大成疑問。但估量情勢,朝廷亦必出之於調李鴻章繼任直督這一途,師弟多年,禍福相共,此時不可不明告心跡,讓他心裡先有個數。
於是他找出李鴻章的來信,作了覆函,表示“臨難不苟免”,在自誓以外,亦有期望李鴻章不可退縮的言外之意。寫好加封,交驛遞專送正帶領郭松林的人馬,進駐潼關的李鴻章。
等到六月初六從保定動身,八擡大轎,緩緩行去,走了四天才到天津。天津百姓對他如大旱之望雲霓,在西門以外,遠遠就有父老跪香,夾道歡迎,這些景象,使得曾國藩的心情,益爲沉重。天津的情勢,他了解得很透徹,崇厚媚洋過分,大家都認爲他“護教”。此刻天津人對他的期望,就是一反崇厚的作風,由“護教”而“護民”,因而纔有這樣的愛戴之忱。
然則,將來對天津百姓如何交代呢?曾國藩心想,生死可置度外,榮辱之際要能無動於中,卻是一件難事。此來不但對內對外,都不易安排,而且先要剋制自己,就是件很吃力的事。
接到三口通商大臣衙門駐節,天津的大小官員,都具手本接見。曾國藩一概擋駕,唯一的例外是崇厚。
“地翁!”曾國藩一見便說:“你我有禍同當,有謗同分。”
“是!全要仰仗中堂的德望。”崇厚很快地就激動了,“這都是地方官平日不能預事防範,養成這樣的禍患!”接下來便滔滔不絕地痛責天津知府張光藻和知縣劉傑,對天津道周家勳自然亦無好感。
崇厚唾沫橫飛地數盡了天津府縣的不是,接着便要求撤換張光藻和劉傑,曾國藩一口拒絕。“是非尚未分清,府縣究竟失職到如何程度,亦待考查。”他說,“而且張光藻素有循聲,是個好官。”
“就是張光藻頑固不化,平日辦理民教糾紛,偏見甚深,以致仇教之事,層出不窮。”
“既如此更不宜輕言撤換,否則天津百姓的反感,豈不更深?”
崇厚語塞。停了停問道:“然則中堂此來,總已定下宗旨。
可能見示?”
“當然,當然!”曾國藩屈着手指,說道:“第一,挖眼剖心之說,一定要求個水落石出,才能破惑,不但此案的是非曲直,由此而判,於各省辦理教案,亦有關係;第二,誤傷俄國人,誤毀英、美教堂,要設法分開來辦。在法國人,自然要聯絡俄、英、美諸國,壯其聲勢,我們對症發藥,就是要孤他的勢。”
“高明之至!”崇厚趁機討個輕鬆差使,“俄、英、美的交涉,請中堂的示,是不是我馬上去辦?”
“甚好,偏勞了!”曾國藩拱拱手說,“明天我就‘放告’。”
意思是暗示他,地方上的事,不必過問。
但不用放告,已有無數稟狀,遞到行轅,另外還有許多在籍官員,以縉紳的身分,送來條陳說帖。曾國藩不敢輕忽,請幕友們一件一件念給他聽,有的建議憑藉天津百姓的義憤,盡驅洋人出大沽口;有的認爲應該聯絡俄、英、美三國,專攻法國;有的痛斥崇厚,請曾國藩上奏嚴劾,以伸民意;還有的大聲疾呼,速調兵勇入衛,以爲應敵之師。總而言之一句話:都要跟洋人開仗。
“民氣如此,着實可慮。”曾國藩憂心忡忡地說,“我看要出張佈告。”
幕友們都不肯輕易發言,因爲都覺得這張佈告很難措詞,既不能獎其忠義,又不能責以不是,頗難有兩全之計,倒不如不出爲妙。
“中堂!”錢鼎銘提醒他說,“醇王六月初一上了個摺子,陳奏‘思患豫防,培植邦本’四條,第一條一開頭就說:‘津民宜加拊循,勿加誅戮,以鼓其奮發之志’,我連日也接到京裡的信,指肇事的人,‘捍衛官長,堪稱義民’,清議如此,中堂不可不顧。”
“我寧可得罪於清議,不敢貽憂於君父!”曾國藩的語聲平靜,意志卻顯得極堅決,“如今是山雨欲來的局勢!洋人只講利益,不講是非,兵力愈多,挾制愈甚。今天他在大沽口,只有兩條兵船,凡事還好說話,如果他從別處再調來幾條,有恃無恐,則已有的成議,一定藉故推翻,別生枝節。所以交涉愈早了結愈妙,要想早了結,就不能不自己先壓一壓,才能息事寧人。我這番苦心,亦不求人諒,但求能爲國家免禍。
只是,唉!”他搖一搖頭,不肯再說下去了。
“我看這樣,”錢鼎銘提出一個折衷的建議,“請中堂再派定幾位承審委員,盡三兩日之力,務必先把迷拐幼孩,挖眼剖心的真相弄清楚,再談其他。”
大家也都認爲先問案情,後出佈告,措詞的輕重分寸之間,比較有把握,力勸曾國藩接納錢鼎銘的建議,他也就答應了。
在錢鼎銘主持之下,派出候補州縣官當承審委員,事實真相,很快地明瞭了。挖眼剖心之說,純粹是因爲不瞭解教堂內部的情形而起的誤會。譬如教堂裡面有堆放雜物的地窖,天津人不知道洋式房屋本有此規制,只拿《水滸》上描寫黑店的情形來比附,以爲那就是開膛破肚的地方。至於被“義民”所釋放的一百五十多小孩,傳訊他們的親屬,亦都供稱自願送堂收養,並非迷拐。
倒是慈仁堂的司事王三和教民安三,確有可疑,但供詞反覆莫衷一是。曾國藩爲了怕法國人疑心中國官府鍛鍊成獄,決定先押起來再說,同時親自擬一張佈告,刻印了幾十份,以“欽派太子太保雙眼花翎武英殿大學士直隸總督世襲一等毅勇侯曾”的銜頭,蓋上紫泥關防,實貼城廂內外,通衢鬧區。
佈告中宣佈朝廷懷柔外國,息事安民的本意,對天津“義民”,不但沒有一句嘉獎的話,而且看來官腔打得十足:“嚴戒滋事!”
這一下天津的紳士百姓,大失所望。他們本就不相信沒有挖眼剖心及迷拐小孩的事,並對王三和安三的被押監候訊,認爲是袒護法國人的表示,再看了這張佈告,越發憤懣驚詫,都說想不到曾侯跟崇厚沒有什麼分別!
消息傳到京中,自不爲清議所容,紛紛上疏,都以“民心向背”作立論根本,比較平正通達的一派,亦有“和局固宜保全,民心未可稍失”的話,認爲應該部署海防,免得萬一決裂無所措手。
這時法、英、美、俄、比、西和普魯士七國駐華公使,已經聯名向總理衙門提出抗議的照會,同時法國與英國的兵船,紛紛集中天津大沽口和山東煙臺兩地,形勢極爲緊張。而總理衙門夾在洋人與清議之間,左右不敢得罪,唯有采取敷衍的辦法。羅叔亞看着不是路數,親自跑到天津來跟曾國藩直接交涉。京裡的空氣不利和談,到了天津更不利,辦叔亞觸目所及,都是仇視的眼光。相反地,亦有媚外的教民,到他那裡去密控哭訴,這一下,羅叔亞的態度便更加不同了。
他去看曾國藩,提出四個要求:賠修教堂、埋葬豐大業、查辦地方官、懲辦兇手。前兩個條件,曾國藩一口答應,懲辦兇手,亦可同意,至於查辦地方官,先要查明地方官是否失職才談得到。
等羅叔亞辭出不久,崇厚急急忙忙趕了來,一見曾國藩的面,便氣急敗壞地說:“壞了,壞了!洋人要大起波瀾了!”
曾國藩和他的幕友們,無不詫異,及至崇厚轉述了羅叔亞的話,更覺詫異。羅叔亞認爲這一次的教案,是出於天津知府張光藻、知縣劉傑和路過天津的記名提督陳國瑞所主使,因此要求以這三個人抵命。“這成什麼話?”一向喜怒不現於形色的曾國藩,使勁擺頭,“萬萬不可!”
崇厚也知道羅叔亞的要求,過分無禮,是再也辦不到的事,但他也決不能因爲曾國藩的峻拒,便偃旗息鼓。好在他原是打了主意來的,只是本來想用個“晴天霹靂”把曾國藩嚇倒,然後迂迴曲折,水到渠成地引出最後的一句話,此刻看看嚇不倒曾國藩,就唯有開門見山,直抉本題了。
“崇大人!”在座的錢鼎銘,有意要讓他心煩,“你可別忘了,陳國瑞現在神機營當差,是醇王的愛將,無憑無據的事,得罪醇王犯不着!”
“我又何嘗願意得罪親貴。實在是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是不錯的,大家都聽說當豐大業斃命時,路過天津的陳國瑞,不無煽動的情事。民間又紛紛謠言,說法國人迷拐小孩挖下來的眼睛有一罈之多,已經讓陳國瑞帶進京去了。照羅叔亞的調查,這就是陳國瑞自己傳播的謠言,以誣陷爲煽惑,所以要他抵命。
“抵命的話,羅叔亞不是說說的,真有那麼個想法。中堂,我看,我們得先站穩腳步,好封他的嘴。”
“喔!”曾國藩說:“站穩腳步這話我要聽。我們的腳步是如何站法,他的嘴是如何封法?”
“不必等他提出正式照會,我們自己先辦。地方釀成如此巨案,到底是因爲地方官不能化導於平時,防患於未然。拿道、府、縣先撤任,聽候查辦,亦是情真罪當的事。”
曾國藩不斷搖頭:“我雖不惜得罪清議,這樣的事也還不敢做。”
“中堂……。”
“地翁!”曾國藩打斷他的話說,“這件事難商量。”
口風中水都潑不進去,崇厚不得要領而去。到了第二天,羅叔亞又來見曾國藩,嘰哩呱啦說了一大套,通事怕他生氣,於病體不宜,當場不敢照譯。但羅叔亞詞氣神色的兇悍,卻是有目共睹的。而且走後不久,接着就送來一件正式照會,另附中文譯本,居然真的就提出要張光藻、劉傑和陳國瑞抵命,以及嚴拿兇犯,立即正法的要求。
“戰機一觸即發。”黎庶昌壓低了聲音對薛福成說,“我們先想個保護中堂的辦法出來,再把照會送上去。”
“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把銘軍飛調到津再說。”
銘軍大部駐紮在山東與直隸交界的張秋一帶,另有三千人由劉銘傳的部將,記名臬司丁壽昌統帶,駐紮保定,要調就只有調這三千人。
等商量停當,才把照會拿了上去,曾國藩有些沉不住氣了!對於黎、薛所建議的調丁壽昌所部,移駐天津附近的靜海,他亦認爲有此必要。不過他不是爲他自己着想,主要的是拱衛京師,免得洋人**。擋不擋得住是另一回事,擋總得要擋,不然對任何一方面都無法交代了。
“你們讓我靜下來想一想。”等幕友退出,曾國藩一個人繞室徬徨,通前徹後考慮大計,口中不斷在自問:“拿什麼來打?”
其實這已經考慮過不止一次,早已拿定主意,無論如何不與法國人開釁。但事到如今,有難以控制之勢,他不能不重新估量後果。
很自然地,曾國藩想到了十年前的英法聯軍,那時有僧王和勝保當前敵,恭王和桂良主持撫局,文祥辦理軍需供應以及京師城防,猶不免一敗塗地。如今只得丁壽昌三千人馬,擋一擋也不過爲兩宮太后和皇帝騰出一兩天工夫,便於再一次“逃難”而已。
若是打到京城,還是要和。英法聯軍入京,一把火燒掉了圓明園,先帝雖爲此急怒攻心,病勢加重而“棄天下”,但圓明園畢竟是離宮別苑,英法聯軍不曾毀傷宗廟社稷,還可以和得下來。而這一次果然讓法國兵打到京裡,爲了報復起見,在大內放起一把火,連太廟一起燒掉,那時再要說談和的話,無異辱及先人而默然忍受,不但爲清議所不容,而且對後世亦難交代。這樣和不下來,就只有明知不可爲而爲之,一直打下去,打到天下大亂,盜賊蜂起,內憂外患,交相煎迫,終於亡國爲止。
轉念到此,曾國藩眩暈的毛病又發作了,只覺得天旋地轉,頭重腳輕,趕緊扶着桌子,摸索到牀上躺下。
於是多少年來的感觸,又梗塞在他心頭了,一切不如人,說什麼都是空話,唯有忍辱負重,奮發圖強。接着便想起洪楊平定以來的諸般新政,沈葆楨所經理的福建船政,規模龐大的上海製造局,京師的同文館等等,總算是可以安慰的一些成就。
就因爲有這些成就,曾國藩越覺得非和不可,此時忍辱,將來纔有報仇雪恥的機會,否則剛創下的一點基礎,浪擲在戰火之中,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重起爐竈?於此可知,自己立意不與法國開釁的宗旨,真正是萬不可移。如今只要挺得下來,任何犧牲,在所不惜。
因此,當第二天崇厚又來談天津道、府、縣一概撤任,聽候查辦這件事,他居然同意了。決定委記名臬司丁壽昌署理天津道,府、縣兩缺,由崇厚保舉一個姓馬、一個姓蕭的署理,據說這兩個人對天津地方,極其熟悉,辦理緝兇,非此兩人不可,曾國藩也同意了。
他和崇厚會銜的奏摺尚未到京,總理衙門已經接到法國公使提出強硬照會,以及羅叔亞在天津與他們的水師提督頻頻會商的消息,看樣子戰端隨時可起。寶鋆急得食不下咽,只怨自己運氣不好,偏偏恭王和文祥都在病假的當兒,出現了這麼棘手的局勢,而且軍機上三個人還不能協力同心。李鴻藻力主“民心不可失”之說,他後面有醇王和清議的支持,發言頗有力量。看來撫局難成,戰火要起,這副千斤重擔,怎麼挑得下來?
“我也知道,這副擔子你挑不下來。”慈禧太后聽得寶鋆的陳奏,斷然作了處置:“現在只有一面催文祥趕快銷假,一面讓恭王進宮來看摺子,國家到了這個地步,他不能不力疾從公。”
以私人的交誼,寶鋆不忍把這副重擔放在病骨支離的恭王肩上,但情勢所迫,無可奈何,只得遵旨傳諭。
“鬧教案不想鬧成這個樣子!”慈禧太后神色抑鬱地說:“這一陣子,我們姊妹愁得都睡不着覺,打是不能打,民心也要緊,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總得有人切切實實出個主意纔好。不知道各省是什麼個意思?”
“丁日昌給奴才來信說,總宜保全和局爲是。”
寶鋆的話一完,李鴻藻接口便說:“丁寶楨也給臣來信,其中有兩句話,臣請上達聖聽。”接着,他用極清朗的讀書的調子念道:“倘或其曲在彼,釁非我開,則用兵亦意中之事。”
這江蘇、山東的兩丁,是巡撫中頂尖兒的人物,寶鋆和李鴻藻針鋒相對,各引以爲重,於是第三者的沈桂芬說話了。
“現在就是先要辨個是非曲直。曾國藩的頭一個摺子,已經說得很明白。以臣愚見,局中人見聞較切,這一案既已責成曾國藩查辦,不能不多聽聽他的意見。”
這番話看來平淡無奇,其實是放了李鴻藻一枝冷箭。李鴻藻也跟倭仁一樣,雖受命在總理衙門行走,卻從未視過事,“局中人見聞較切”就是指他身在局外,不足與言洋務。總理衙門的大臣都跟李鴻藻格格不入,只是沈桂芬秉性以陰柔出名,不似董恂那樣近乎粗鄙,所以他跟李鴻藻的暗鬥,不爲人所注意。
三個軍機大臣,寶鋆、沈桂芬站在一邊,自然佔了上風。同時李鴻藻也不是不瞭解局勢的人,他並不主戰,只是覺得有責任爲“義民”說話而已,話說過了,責任就盡過了,所以明知沈桂芬話中有刺,隱忍不言。
只要不擡槓,兩宮太后都樂意他們多說話,於是慈禧太后便又問起朝中和民間對此事的看法,大致慷慨激昂的居多,敢替洋人說話的甚少。這對兩宮太后來說,多少是一種安慰。
但等曾國藩和崇厚會銜的奏摺一到京,這份安慰便變成極沉重的負擔了。奏摺中爲洋人雪冤,指出“教民挖眼剖心,戕害生民之說,多屬虛誣”,列陳所以“致疑”的原因五點,奏請“佈告天下,鹹使聞知,一以雪洋人之冤,一以解士民之惑”,這已經是要從長計議的事,又要將天津道、府、縣三員撤任查辦,以及派兵彈壓,並俟“民氣稍定,即行緝兇”,那就決不能輕許了。
不許怎麼樣?寶鋆和董恂不知說過多少遍了,不依洋人,就會開仗。是和是戰,兩宮太后無法作任何決定,慈禧太后還覺得這事也不能只聽少數人的意見,於是召見病起第一天進宮看折的恭王和軍機大臣,面諭召集御前會議。
※※※
養心殿地方太小,太后又不能出臨外朝,決定在乾清宮西暖閣集會。奉召的一共十九個人,區分爲四個部分,第一是親貴,惇王和孚王。第二是重臣,官文、瑞常、朱鳳標、倭仁四相,以及恭王爲首的軍機四大臣。第三是近臣,御前大臣醇王、景壽、伯彥訥謨詁,弘德殿行走的將相,翁同龢、桂清、廣壽。第四是掌管洋務的總理大臣,董恂、毛昶熙。除了孚王以外,其餘十八個人都在近午時分到了乾清宮,由惇王帶班,進殿行禮。軍機大臣和總理大臣跪在東邊,其餘的跪在西邊。
乾清宮是天子的正寢,在康熙以前,皇帝臨軒聽政,歲時受賀賜宴,以及日常召見臣工,都在這裡,是內廷中規制最宏偉的一座宮殿,廣九楹、深五楹,象徵“九五之尊”。中間三楹設寶座,楣間有塊順治御筆的匾:“正大光明”。自從康熙末年鬧出“奪嫡”糾紛以後,從雍正開始,廢除了立儲的制度,皇位的繼承,由皇帝御筆書名,錦盒密封,這個錦盒就藏在“宮中最高之處”的“正大光明”匾額後面。
左面三楹爲東暖閣,原名“抑齋”,自從高宗因爲得了絕世奇珍王羲之父子的三通帖,珍藏在此,所以又題名爲“三希堂”,右面三楹就是西暖閣,題名“溫室”,高懸高宗御製的一篇“乾清宮銘”。其時正當全盛,高宗又享大年,所以銘中最後一段是這樣六句話:“五福敷錫,萬國咸寧,敢恃崇居,惴惴矜矜,益慎體乾,惟皇永清。”現在,兩宮太后及十五歲的皇帝,就是坐在這篇銘文之下,爲了“一國不寧”,召見“惴惴矜”的親貴重臣。
分班行了禮,所有的太監都奉命退出殿外,這時慈禧太后才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天津的教案,沒有想到鬧得這麼厲害!現在法國人蠻得很。曾國藩的摺子,想來你們都在軍機處看過了,要辦地方官,要拿殺洋人的百姓,這件事該怎麼辦?我們姊妹倆想不出主意,所以找大家來商量,有話,你們儘管說!”
這樣的場合,第一個說話的應該是惇王,他是早就預備好了的,片刻沉默以後,開始發言:“曾國藩不是不講理,不體恤下屬的人,他這個摺子,也是大不得已。不過民爲邦本,民心一失則天下解體。所以這件事要慎重。”
這幾句話說了等於沒有說。在他肩下的醇王就不同了,一開口就顯得很激動,“民心宜順!”他大聲說道,“天津的地方官也沒有罪,張光藻跟劉傑,平時的官聲很不錯,他們當然不能偏袒教民,討洋人的好。事情鬧開來,全怪那個豐大業太野蠻,拿槍就打,這還成話嗎?如果說中國的使臣,在他們法國也是這樣子蠻不講理,槍擊職官,不也一樣要犯衆怒嗎?至於陳國瑞路過天津,說了幾句嘉許義民的話,正見得他忠勇性成。在法國看,他們有罪,在中國看,何罪之有?他們的罪,是總理衙門給安上的,咱們自己還在查辦,總理衙門倒先替天津的義民認了罪的。給法國公使的照會,說什麼天津的‘舉事者’,等於我‘大清仇人’,這種措詞太失體了!還有人說,天津的百姓,無緣無故殺法國人,不過藉此搶劫擄掠。誣責義民,於心何安?”
那段話是寶鋆說的,他不能不申辯:“啓奏兩位太后跟皇上,七爺的責備,奴才不能受!燒教堂的時候,有人大搶特搶,是有案可稽的。”
“趁火打劫,總是有的。”慈禧太后爲他們排解,“這一層,現在不必再提了。”
“臣有申辯。”董恂接口高喊。
“好!你說吧!”慈禧太后告誡:“就事論事,別鬧意氣。”
“是!”董恂用含冤負屈的聲音答道:“臣等奉旨與洋人交涉,事事以宗社爲重。洋人脾氣多很壞,臣等受氣也不是受了一天,局外人不諒,嬉笑怒罵的也很多,臣等總想着受辱負重四個字,能夠爲朝廷‘求全’,自己‘委屈’一點兒,算不了什麼。這一次教案,原是相激而成,如果地方官實心爲國,知道現在還不是可以跟洋人開釁的時候,平日多加化導,就不致於教民相仇。老百姓也應該體諒國家,平長毛、滅捻匪,現在陝甘還在用兵,國力凋敝。明明惹不起洋人而偏要惹他,惹出這樣一個局面,不就等於跟大清爲仇?”
董恂一口氣說下來,上了年紀,不免氣喘,所以得停一停,而醇王不容他往下再說,接口便駁:“說百姓與朝廷爲仇,是斷斷不會有的事!這話在自己都不能說,何況說給洋人,形諸文字?試問,洋人誤信百姓與我大清爲仇,不更以爲朝廷孤立無援,越發得寸進尺,沒有個完結?求和反不得和,不但失體,而且失策!”
“原是說委屈求全。”董恂的再度辯解,就顯得有些軟弱了,“措詞當然要不同些。”
“怎麼個不同?”
看醇王咄咄逼人的神態,慈禧太后心想,倘或引出主戰的論調來,今日一會,便難收場了,得要想個辦法,先教大家死了不惜一戰的那條心,專就“撫局”上去研究,如何能夠議和而不太吃虧纔是正辦。因此,她搖一搖手:“不必在這些細故上爭執。”接着,擺出不勝悲憤的神情說道:“道光、咸豐兩朝,咱們中國都吃了大虧,洋人是咱們的世仇,你們如果能想一條計策,把洋人滅掉,我們姊妹倆就死也甘心!”
這番話說得羣臣動容,都覺得語氣嚴重,不敢輕易奏對。
慈禧太后細看西面那一班從領頭的惇王,到末尾的翁同龢的臉色,知道自己這兩句話把他們“鎮”住了,於是又用緩和的聲音說:“皇帝還沒有成年,諸事要從長計議,你們都是國家的重臣、近臣,休慼相關,跟外頭不一樣,總得要擱下成見,多替國家着想。”
醇王是主戰的一方,既無徹底滅洋人的長策,就不敢再多說。軍機和總理衙門,除了李鴻藻以外,是主和的一方,聽出慈禧太后暗中支持的意思,便不必再多說。彼此沉默之下,作爲清議領袖的倭仁,就不能不發言了。
“臣愚昧,”他說,“張光藻、劉傑兩員,既然官聲甚好,不宜加罪。”
“是的,不宜加罪。”瑞常和朱鳳標同聲附和。
因爲這三個人的位高望重,寶鋆等人不便說話,只有恭王起而相駁,但他病後虛弱,無力多言,只說得一句:“不依曾國藩所請,此案不能善了。”
於是又出現了僵持不下的沉默,翁同龢覺得這是個給自己講話的機會,便提高了聲音說道:“臣有愚見。曾國藩所請兩事,皆天下人心所繫,亦是國法是非所繫。請再申問曾國藩,洋人此後如無別項要求,尚可曲從,倘無把握,則宜從緩。似乎不必在倉促間定議。”
這是折中的論調,也合乎慈禧太后“從長計議”的指示。在主戰的一方,認爲不得已而求其次,至少該這麼辦,而主和的一方,覺得以此作爲讓步的表示,亦未始不可。只有一個董恂,聽得翁同龢的話,心裡就冒火。
董恂久爲清議所指摘,而他亦對朝士抱着極深的反感,最使他痛恨的是替他安上一個“董太師”的外號,臣子擬於董卓,如在雍正、乾隆朝,憑這個外號,就可斷送一輩子的功名富貴。因此,他總認爲那些以講學問務聲氣的名流,徒尚空言,不負責任,所發的議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如眼前的翁同龢就是。曾國藩的摺子,或準或不準,可否之間只憑慈禧太后一句話就可裁決,反對的人雖多,但上有慈禧、下有恭王,仍可如願以償,不想翁同龢節外生枝,要搞亂了垂成之局,豈不可恨?
於是,他擡臉衝着翁同龢說道:“這時候天津不知道是什麼局面?那裡容得你往來問答?”這句衝口而出的話,成了危言聳聽,兩宮太后首先就悚然心驚。董恂的意思中是表示,即在這廟堂籌議大計之時,也許大沽口的外國兵船,就已經在開炮了。戰端既然隨時可啓,往來問答,稽延時日,以致誤了大事。這一下原來以爲翁同龢有道理的,便覺得他的話亦不免迂腐了。
於是慈安太后微喟着說:“有僧王在,他的馬隊,還可以把洋人擋一擋。現在,也還得要調一支兵進京保護纔好。”
“是!”恭王答道,“臣等商議,預備再調駐張秋的銘軍九千人入京。等商議好了,請旨辦理。”
“李鴻章呢?”慈安太后又問,“他此刻在什麼地方,這件案子,他怎麼個說法?”
“李鴻章此刻在潼關。他給臣寫信,也說‘斷乎不可用兵’,只能跟洋人‘一味軟磨’。”
惇王聽得這一說,算一算督撫中預備開仗的,只有一個丁寶楨,但“東軍”全靠一個總兵王心安,那兩三千人要拿曹州一帶的土匪,根本就不能調進京。看樣子已非得依從曾國藩的意思不可,那就只有在“討價還價”上打主意,因而接着恭王的話說:“曾國藩所請辦地方官、緝兇這兩件事,既不得不從,那麼,中國人迷拐孩子,也不能不嚴辦。”此又是董恂出的主意,認爲嚴拿柺子,刺激洋人,應該從寬,所以惇王這麼說。
這一說勾起了醇王的牢騷,發了好大一篇議論,說素日無備,而臨事則以“無可如何”四字塞責,從咸豐十年以來,試問“所備何事”?這是指責當國十年的恭王。說到最後,他亦是“無可如何”,只好在文字上要求了,“此次綸音,如果仍有措詞失體之處,”他很起勁地說:“臣等仍當糾正。”
慈禧太后點點頭,看着恭王說道:“那種‘大清仇人’什麼的,是有點兒不象話!”
“是!”恭王病後體力不支,急於完事,便敷衍着醇王說:“軍機擬旨如有不妥之處,醇王等人儘管糾彈,臣等虛心接受。”
恭王這樣給面子,醇王不便再發牢騷,於是御前會議到此結束。時間太長,無不汗透重衣,上了年紀的倭仁等人,甚至因爲跪得太久,站不起來,得要太監來攙扶。
雖然如此,卻還不能回家,都在朝房裡等着看軍機處所擬的旨稿,如有與廷議不符之處,象醇王所說的,“倘有措詞失體之處”,便可當時“糾正”。
軍機章京的筆下都快,但這天擬旨,要把羣臣所發,面奉裁可的意見,都包括進去,而遣詞用字的多寡輕重,與發言者的名位又有關連,因此斟酌損益,費了三個鐘頭,才把兩道明發、兩道廷寄的稿子擬好,邀請大家去看。
兩道明發,是摘敘曾國藩的原折,爲洋人辯解“教民挖眼剖心、戕害生民之說,多屬虛妄”,以及遣責天津地方官辦事不力,革職查辦。兩道廷寄,一道分寄沿海各省督撫,嚴密戒備;一道專寄曾國藩,指示大計,自然最關緊要,所以大都爭着先看這一件,只見寫的是:
“曾國藩、崇厚查明天津滋事大概情形一折;另片奏請將天津府縣革職治罪等語,已均照所請明降諭旨宣示矣。曾國藩等此次陳奏各節,固爲消弭釁端,委屈求全起見;惟洋人詭譎性成,得步進步,若事事遂其所求,將來何所底止?是欲弭釁而仍不免啓釁也。該督等現給該使照會,於緝兇、修堂等事,均已力爲應允,想該使自不至再生異詞。此後如洋人仍有要挾恫嚇之語,曾國藩務當力持正論,據理駁斥,庶可以折敵焰而張國維。至豫備不虞,尤爲目前至急之務。曾國藩已委記名臬司丁壽昌署理天津道篆,其駐紮張秋之兵,自應調扎附近要隘,以壯聲威。李鴻章已於五月十六日馳抵潼關,所部郭松林等軍亦已先後抵陝,此時竄陝亂民,屢經官軍剿敗,其焰漸衰,若移緩就急,調赴畿疆,似較得力。着曾國藩斟酌情形,趕緊復奏,再降諭旨。日來辦理情形若何?能否迅就了結,並着隨時馳奏。總之和局固宜保全,民心尤不可失!曾國藩總當體察人情向背,全局通籌,使民心允服,始能中外相安。沿江沿海各督撫,本日已有寄諭令其嚴行戒備。陳國瑞當時是否在場?到津後即可質明虛實,已令神機營飭令該提督赴津聽候曾國藩查問矣。將此由五百里各密諭知之。欽此。”
這道廷寄,實際上照曾國藩及總理衙門的意思辦理,而表面上對主戰一方重視民心的議論,亦已完全採納,所以大家都沒有什麼話說。
再看那兩道明發上諭,摘引曾國藩的原奏,文氣不順,近乎支離。翁同龢心裡在想,如果照此明發,一定會引起指摘,還得重新斟酌。但看看窗外日色,已經偏西,還要清稿,還要“請起”,面奉兩宮太后認可,時間侷促,決無再細作推敲的工夫,因而也就一忍了事。
等恭王入見,又費了三刻工夫,纔算妥帖,廷寄即刻飛遞,明發由倭仁帶回內閣去處理。出宮時刻,已快下鑰,卻有一騎快馬,飛奔而來,天津的折差,遞來崇厚的一個摺子,說是曾國藩病重,請另簡大臣赴津主持。
※※※
曾國藩的病是又重了些,但神明不衰,未到臥牀不起,無法治公的地步。就是病勢增重,也是受崇厚所逼,而間接是受英國公使威妥瑪所逼。
當教堂被焚之初,英國駐天津的領事李蔚海,就聯絡各國領事,組織了一支“自衛隊”,名爲保僑,其實是有意要反襯出中國官府不能維持地方。及至羅叔亞到天津,老奸巨猾的威妥瑪自告奮勇,陪着他同行,在幕後全力煽動。起先是提出拿天津府縣及陳國瑞抵命的要求,以後又透露口風,賠償損失最少得數百萬銀子,殺人放火的兇手,至少要正法三、四百名。上海來的《申報》又載着英國人的議論,說是必須用武,儆戒中國官民。同時崇厚打聽到,羅叔亞不僅每天與法國水師提督會商,而且已有兩千洋兵開到,大沽口和煙臺的外國兵船,亦日有增加。
這些消息把崇厚嚇得膽戰心驚,萬一開仗,朝廷主戰的一派得行其志,那時追究責任,第一個就會把他殺掉,至少也是充軍的罪名。這是不可避免的,兵敗議和,則殺主戰的大臣,和議決裂,不惜一戰,則必殺主和最力的人來激勵士氣民心。爲此,他一天幾次去見曾國藩,反覆申說,必須答應羅叔亞在照會中所提出的要求,否則大禍就在眼前。
曾國藩撤張光藻、劉傑的職,奏請治罪,已覺內疚神明,痛悔不止,如何再肯聽崇厚的話?最後被逼不過,他半真半假地表示了態度。
“洋人亦須適可而止。”曾國藩依然保持着他那平靜舒緩的語聲,“莫以爲我立意不開釁,便是怕事不設防!我已密調各路軍隊到津,軍械由上海製造局航海趕運,軍糧呢,福建採辦的兩萬石米,可以奏請截留。真的逼得人不得過,也就只好跟他周旋了。”
崇厚驚愕莫名,“中堂,”他囁嚅着說,“我竟不知有這些部署!”
“現在你知道了。”曾國藩閉眼捋須,接着又說:“我自募勇剿賊以來,此身早已許國。幸賴聖祚綿長,將士用命,蕩平巨寇,百戰名將,如今凋零雖多,也還有李少荃、左季高、彭雪琴、楊厚庵,那個不是念切時艱,心存君國?就算我衰病交侵,不久人世,繼起亦復有人,不見得跟洋人打都不能打!”
這番話一說,崇厚無法再談得下去,而且心裡驚疑不止,他無法判斷曾國藩的話,是真是假?他也知道,曾國藩處事一向慎密,又有一班極能幹的幕友,暗中調兵遣將,非無可能。看這樣子,說不定曾國藩眼前的一意主和只是緩兵之計,等軍隊開到,又是一樣說法,那就非把大局搞決裂了不可!
這樣一想,他覺得曾國藩在天津,有害無益,苦於無法把他請走。誰知事有湊巧,曾國藩因爲崇厚一味媚敵,逼人太甚,心境大爲不快,眩暈的毛病越發嚴重,以致當客嘔吐,臥倒在牀。崇厚靈機一動,趁此機會,飛奏曾國藩病重,不能任事。這是非常不禮貌的舉動,但照崇厚的想法,這一來不但是救他自己,也是救了曾國藩,讓他能把一副千斤重擔卸下來,回保定安心養病。
在同一個奏摺中,崇厚又說,法國公使已提出職官抵命的最後限期,如果在拜折第二天下午四點鐘,還未有確實答覆,法國兵船就要派兵上岸,殺向京城,而大沽口的各國兵船,就在這一兩天內開到了九艘之多。
這個摺子遞到京城,正就是崇厚拜折第二天的下午四點鐘。如果說已經決裂,則事已無及,而期限過於迫促,亦反令人有不近情理,純爲空言恫嚇的感想。因此,奉旨進宮看折的恭王,對這一層倒不怎麼擺在心上。
然而曾國藩的病倒在牀,卻不能不重視。恭王和總理大臣們都知道,崇厚對外則資望不足,爲敵所輕,對內則與情不洽,動輒獲謗,已經無法再在天津立足,所請“簡派重臣”,實在有此必要。爲難的是這個能辦洋務的“重臣”到那裡去找?
“這是個火坑,派誰誰倒黴!”寶鋆苦笑着說,“和議成不成是另一回事,先就得讓那班‘清流’罵個夠!”
他的話一半是牢騷,一半也是實情。沈桂芬則比較沉着冷靜,心想寶鋆的話一傳出,更難找人,於是緊接着說道:“話雖如此,事情也得兩面看,這時候誰要肯挺身而出,把曾爵相都未能辦成的撫局辦成,必享大名。再說,爲國家建了大功,朝廷亦必不薄待。”
“對了!”恭王許了願心,“誰要是把這副擔子挑了下來,我一定保他,或是換頂戴,或是調劑差使,兩宮太后不能不依。”
有此一句話,立即便有人自告奮勇,那就是以兵部尚書奉派在總理衙門行走的毛昶熙。他是河南人,也是咸豐初年投筆從戎的翰林之一,一向在他家鄉辦團練,比起曾國藩、李鴻章戡平大亂的勳業來,自有天淵之別。但正如俗語所說的,“沒有功勞有苦勞”,在慈禧太后和恭王眼中,是個肯爲朝廷出力的人。毛昶熙本人則在京朝大僚中,以知兵自名,把那些以翰苑起家,循資升爲尚書、侍郎的大臣,都看作書生。這時因爲法國公使以兵船脅迫,他認爲以兵部尚書,總理大臣的雙重資格,該去看一看虛實,因而毅然請命,打算着能夠化干戈爲玉帛,是一件名利雙收的好事。
有他肯不避艱險,且又是總理衙門的人,深知朝廷的意向和全案的首尾,恭王自然接納。但與寶鋆、沈桂芬密商的結果,認爲辦洋務的長才,第一推丁日昌,如果真的和議決裂,則拱衛京畿,又非李鴻章不可。此外託詞臥疾,遙領直隸提督銜名的劉銘傳,亦該徵召。商定了這些辦法,立刻進宮請旨定奪。
那幾天因爲承恩公惠澂的夫人病歿,作爲親生長女的慈禧太后,哀痛不已,養心殿的常朝暫免。這時,只有恭王一個人“遞牌子”,兩宮太后在御花園欽安殿召見,自是一奏就準,當天就下了諭旨。名義上仍舊尊重曾國藩,讓他主持天津的交涉,但以“該督抱恙甚劇,恐照料或有未周,諭令丁日昌迅速赴津,幫同辦理。又以丁日昌航海前來,須在旬日以外,先派毛昶熙前赴天津會辦。”同時“諭令李鴻章,帶兵馳赴畿疆,候旨調派。”
於是毛昶熙帶着四名隨員,由京師星夜趕到天津,預備與“洋官”會議。
毛昶熙的四個隨員是,翰林院侍講吳元炳、刑部員外劉錫鴻、總理衙門章京陳欽、惲祖貽,算是京裡一等一的洋務長才,其實只有一個陳欽是好手。他在總理衙門的章京中,稱爲“總辦”,就好比軍機章京的“達拉密”,內務府的“堂郎中”,是司官的首腦。曾國藩對毛昶熙知之甚深,並不重視,倒是對這四個人,一談之下,讚歎不絕,許爲“難得之才”。
難得的也還只是一個陳欽。在與法國公使羅叔亞、英國公使威妥瑪的會議席上,他據理力爭,侃侃而談,引證各國通行的公法,指出豐大業應負激發衝突的責任,同時表示修堂、賠銀以外,天津府縣撤職交刑部查辦,緝兇事宜正由新任天津地方官辦理,安三、王三兩名禍首已經照羅叔亞的要求釋放,中國所應該做到的,不但已經做到,而且已經過分,不能再有所讓步。
羅叔亞被駁得無話可說,一味堅持職官抵命的要求,變成無理可喻,威妥瑪自然也就挑撥不起來。等會議不歡而散,羅叔亞與威妥瑪大概覺得還是總理衙門比較好對付,隨即便離津進京。
崇厚一看這情形,正是脫身之時。一則交卸了三口通商大臣的職司,便解除了天津交涉的責任,再則怕羅叔亞在天津未能討得便宜,會跟總理衙門去找麻煩,他得從中去說好話,以排解見功。所以拿“奉使法國請入都陛辭”的理由,拜折即行,跟在羅叔亞後面,匆匆趕進京去。
崇厚一味媚外,凡事看不清楚,曾國藩卻是神明未衰,自己知道,這樁交涉,壞在誤聽崇厚的先入之言,一上來失之於太軟弱,讓法國人步步進逼,搞得槍法有些亂了。靜下來細想一想,覺得羅叔亞的態度奇怪,如照起初那樣的強硬,則會議決裂,接着便是法兵登岸,何以一無表示,悄然進京?
這個疑團,很快地就被打破了。從英國通到印度孟加拉省首邑加爾各答的“電報”,傳來消息,說是普魯士跟法國開了仗,起因於西班牙發生革命,女王被廢,預備迎立普魯士王的一個親族爲西班牙王,法國的皇帝,老拿破崙的侄子,稱爲“拿破崙第三”的,表示反對。於是普魯士王遣大將毛奇,領兵進攻法國。在大沽口的法國水師提督,就因爲國內正有戰事,必須待命行動,所以拒絕了羅叔亞的要求,怎麼樣也不肯開釁。
“天佑吾華!”曾國藩大大地鬆了口氣,知道仗是打不起來了,至少限度可以說,要法國國內再派援兵,是不會有的事。
“中堂!”薛福成說,“法國既有內顧之憂,我們這裡何妨乘機利用?”
“不然,不然!”曾國藩大爲搖頭,“你莫想到《戰國策》上的話!普、法兩國的國情形勢,幾乎一無所知,而想利用重洋萬里以外的戰局,如何可以!這個論調發不得,一發助長了主戰諸公的虛驕之氣。爲今之計,正宜把握良機,奏請慈聖,執持定見,促成和議。請你去擬個奏稿來,普法開仗的事,隻字不可提!”
“是的!”薛福成心誠悅服,“中堂這纔是老成謀國!”
這個奏摺由曾國藩和毛昶熙會銜拜發,主旨是“請中外一體,堅持定見”,決不用兵,但兵可不用,不可不備。本打算着“投荒萬里之行”,有幾年苦頭可吃的李鴻章,忽然得此際遇,精神抖擻地星夜帶兵入衛,一路行軍,一路不斷上奏,同時行文軍行所經各地督撫,要求供應軍需。曾國藩是替他辦慣了糧臺的,將福建船政局購辦的“京米”,截留了兩萬石,存放在天津,專等李鴻章和劉銘傳來領。
除了李鴻章,丁日昌亦已奉旨北上,他也是來“跳火坑”的。啓行之前,先上個奏摺,說“自古以來,局外之議論,不諒局中之艱難,然一唱百和,亦足以熒聽聞而撓大計,卒之事勢決裂,國家受無窮之累,而局外不與其禍,反得力持清議之名”,自道“臣每讀書至此,不禁痛哭流涕”,因而提出看法“現在事機緊急,守備則萬不可缺,至於或戰或和,應由宸衷獨斷,不可爲衆論所搖”。這番話的意思,與曾國藩一樣,都是請兩宮太后“謀劃必須決斷”,抱定主旨,決無更改。言外之意,都指醇王、李鴻藻、倭仁那些人的話,萬不可聽。
因爲如此,沒有人再發主戰的議論,但一口怨氣不出,都發泄在曾國藩頭上。有的公然指責,有的寫信質問,大致以前罵崇厚的話,現在都用來罵他,態度最激烈的則是他的同鄉,甚至要把他懸在湖廣會館的那塊“道光戊戌科會試中式第三十八名進士、殿試三甲第四十二名,賜同進士出身”的匾額撤除。
以曾國藩的德高望重,尚且被罵得如此不亦樂乎,總理衙門和涉及到這件教案的部院,自然深具戒心。曾國藩捱罵最厲害的一件事,就是官聲甚好的張光藻、劉傑撤任,解交刑部治罪,如果刑部真的治了罪,必然又受清議攻擊,變成替人受過。刑部尚書鄭敦謹,當然不會這麼傻,所以當直隸臬司錢鼎銘將此兩人解送刑部時,主管的直隸司郎中,拒絕收領。接着,軍機承旨,發了一道上諭:“羅叔亞無理要挾,所請府縣抵償一節,萬無允准之理。傳諭錢鼎銘將張光藻等解赴天津,並令曾國藩等,取具該府縣等親供,以期迅速了結。”既不說治罪,亦不說免議,不知“如何迅速了結”?使得錢鼎銘深感爲難。
在曾國藩,明知刑部有意推卸責任,不但沒有什麼不快,反覺欣然,認爲補過的機會到了,聽張光藻和劉傑要請病假,一口答應。於是張、劉二人,當天離開天津,躲到外縣去“避風頭”。
緝兇的事,他一樣也不起勁。毛昶熙看看情勢不妙,曾國藩口說“不惜得罪清議”,又說“眼前事大,千秋事小”,其實既畏清議,亦惜千秋之名。他新補了崇厚的遺缺,兼署“三口通商大臣”,會辦交涉職責所在,不得不天天催曾國藩“拿辦兇手”。
一拿拿了三十多名,都是“水火會”中人,由新任天津知縣蕭世本審問,因爲聽審的百姓極多,蕭世本不敢不慎重,這樣便又拖延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