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年底。由於曾紀澤的對俄交涉,辦得很好,不但可以和平了結,並且爭回不少權利,慈禧太后的病勢亦一天比一天減輕,因而上上下下都覺得這個年應該過得很有勁。
除夕那天一早,王公大臣爲皇帝辭歲,在保和殿行完了禮,紛紛各散。軍機大臣在一年之中,只有這一天才算是清閒無事,王文韶早早回家,換了便衣,預備帶着小兒子上琉璃廠去逛逛,忽然有人來送報喪條,沈桂芬死了。
“怎麼?”王文韶大爲詫異,“昨天還好好的。雖說久病,也不至於一下子就故世啊!”
“是十點鐘發的病,氣喘不止,等大夫一到,還來不及診脈,一口氣就上不來了。”
“那麼,”王文韶問沈家的長班,“臨終有沒有話?”“沒有。”沈家長班又說:“大少爺交代,務必請王大人就過去一趟,有好些大事,要跟王大人討主意。”
“好,我就去。”
王文韶匆匆趕到沈家,已有沈家的好些親友得到信息,趕來探望,其中自然有翁同和。
“有遺折沒有?”
“沒有。”沈桂芬的兒子沈文燾跪在地上哭着說:“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世兄請起來。”王文韶雙手相扶,“尊翁任勞任怨,種種委屈,上頭跟恭王、寶中堂都知道的,李蘭蓀亦是方正君子,一定眷念舊誼,這卹典上頭,請世兄放心,我們必要力爭,總要教尊翁能夠瞑目。”
“是!”孝子又磕個頭說,“先父寒素自持,後事還不知道怎麼來辦?”
“這你也請放心,儘管用了去,不必太省儉。尊翁最後一件大事,總要辦得風光些,儘管用,儘管用,教兵部報銷好了。”
翁同和到底還有些書生的味道,不以王文韶的慷公家之慨爲然,同時也愛惜沈桂芬的清譽,忍不住要說話:“尊翁一生,清慎勤三字,可當之無愧。身爲宰輔,飾終之典自然不可馬虎,但宜乎酌中,庶幾稱尊翁的平生。”
“說得是,說得是!”王文韶十分見機,馬上又改口了,“身後風光,原不在踵事增華上頭。總之,卹典第一,後事其次,總要生者能安,死者方安。府上以後還要過日子,喪事實在不宜糜費。”
沈文燾聽他的話,前後有些不符,也知道這位老世交人最圓滑,聽口氣此刻就已在爲李鴻藻說話,將來是不是可以倚靠,大成疑問。只是眼前除他跟翁同和以外,沒有什麼人可託,因而只好多磕兩個頭,別無話說。
經紀喪事,自有兵部司官和軍機章京,王文韶跟翁同和商量,只有一件事,立刻要辦,那就是遞遺折。這件事大有講究,先要定個宗旨,是講身後之名,還是講眼前利害?如是後者,則決不能忤旨,只須表示一片惓惓忠愛之忱,以邀得兩宮太后的垂念。
照翁同和的意見,沈桂芬生前爲中俄交涉受謗,遺疏中應該有所辯解,但王文韶以爲談此事的是非,會得罪許多人,大可不必。論關係,沈桂芬既是王文韶的老師,又是他的舉主,翁同和不便堅持己見,所以結果是王文韶擬的稿子,純用頌聖和受恩深重、來生以報的老套,翁同和爲他略作潤飾,隨即找人抄好,派專差遞到內奏事處。
但是,這一通遺疏兩宮太后看不到。凡遇年節慶典,遞折要講忌諱,這些奏報大臣病故之類的摺子,都要暫時壓一壓。不過軍機大臣出缺,當然要立即上聞,所以王文韶關照軍機章京,口頭通知李蓮英,託他面奏兩宮太后。
慈禧太后病中得此消息,大爲傷感,跟慈安太后談起沈桂芬平日謹慎當差,遇事能穩得住的許多好處,倒很替他灑了些眼淚。
第二天是光緒七年元旦。皇帝受了羣臣朝賀,又率領羣臣到慈寧宮朝賀太后。例行的儀典完畢,兩宮太后照常辦事,但只召見惇、恭、醇三王,商議曾紀澤從俄國打回來的電報。這算是一個好消息,談判已久的,廢止崇厚所訂的條約,另立新約一事,俄國正式同意了。
曾紀澤與俄國所議定的草約一共二十條,另有陸路通商章程十七款。恭王爲兩宮太后指陳,曾紀澤爭回的好處,共有七項,最主要的是將伊犁南面的要隘,特克斯河流域一帶,廣二百餘里,長四百里的一大片疆土,爭歸版圖,伊犁西面邊界,也不照崇厚的原議,由雙方指派“分界大臣”酌中勘定新界。此外通商口子三處,只開嘉峪關一地,取消西安、漢中。蘇俄商船可到松花江伯都訥一事作罷,蘇俄領事僅設吐魯蕃一處,天山南北路俄商貿易,原定“均不納稅”,改爲“暫不納稅”。比較崇厚的原約,國家的利權確是大大地挽回了。
“不過,賠款要加了。原來是五百萬銀盧布,現在要加四百萬。俄國人的理由是,伊犁南境代爲看守,花費甚巨。這也是實情。”
“九百萬銀盧布,合咱們的錢,該是多少?”慈安太后問。
“總在五百萬銀子上下。”
“唉,五百萬銀子!”慈安太后嘆口氣說:“那裡來?”
“這已經很好了。”慈禧太后趕緊說道,“爭回的權利,十個五百萬也不止。如果開仗,軍費浩繁,更不得了。”
這話使得恭王和醇王,都大爲詫異。慈禧太后一向有不惜一戰的決心,此刻卻又充分表示了不願兵戎相見的意思,在恭王覺得是一大安慰,所以立即接口:“太后聖明。當初臣與寶鋆、沈桂芬反覆商議,總覺得以和爲貴。曾紀澤不辱所命,不愧名臣之後,等事定了,臣請懿旨,優予褒獎。”“那當然。”慈禧太后惻然說道:“倒想不到沈桂芬故去了!
他今年多大?”
“六十四。”
“這幾年總算虧他。爲崇厚的事,他也是有苦說不出。憑良心說,崇厚當過三口通商大臣,又到過法國,閱歷很深。跟洋人更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誰想得到他這樣子糊塗無用。”慈禧一口氣說到這裡,有些氣喘,喝了一口薛福辰處方的藥茶,要言不煩地說:“你們替他好好料理後事,卹典從優。”
“是!”恭王說道:“沈家定在明天半夜裡大殮,自然要賜奠,是派誰去,請懿旨。”
“總總他們小哥兒們幾個,你們商量着辦。總得一個貝勒,或者就讓載漪去好了。”
“是!”惇王站起身答應,因爲載漪是惇王的次子。
“沈桂芬空下來的那幾個差缺呢?”慈安太后問。
這是應該召見軍機商量的大事,有惇王和醇王在座,不宜談論。慈禧太后和恭王都懂這層道理,但卻不便說破,也不能不敷衍,所以恭王避重就輕,不提沈桂芬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士的本職和軍機大臣的要差,只提翰林院學院學士和管理國子監事務,兩個不甚相干的差使。
“如今在作育人材上,肯留心的是翁同和,不過他的資格還淺,還不到掌院的時候,臣的意思先派他管理國子監。”
“好!”慈禧太后桴鼓和應地說,“別的差缺,慢慢商量吧!”
※※※
第二天宮中“吃肉”,軍機大臣開年第一次聚會,直廬治公,只有一件事,就是商議沈桂芬的身後之事。因爲慈禧太后已指示卹典從優,所以王文韶親自動筆擬的恩詔,極其堂皇:
“協辦大學士兵部尚書沈桂芬,清慎忠勤,老成端恪,由翰林洊升卿貳,外任封疆,同治年間入參機務,擢任正卿。朕御極後,重加倚任,晉協綸扉,辦理一切事宜,均能殫心竭力,勞瘁不辭。前因偶患微痾,賞假調理,遽聞溘逝,震悼殊深!着賞給陀羅經被,派貝勒載漪帶領侍衛十員,即日前往奠醊。加恩晉贈太子太傅,照大學士例賜卹,入祀賢良祠,任內一切處分,悉予開復。賞銀二千兩治喪,由廣儲司發給應得卹典,該衙門察例具奏。靈柩回籍時,着沿途地方官妥爲照料。伊子沈文燾着賞給舉人,準其一體會試,伊孫沈錫珪,着賞給郎中,俟及歲時帶領引見,以示篤念草臣之至意。”身後哀榮,最可貴的是“入祀賢良祠”,其次是“易名”。賜諡照例由內閣擬呈圈定,但軍機亦可提出意見。自嘉慶以來,宰輔賜諡,第一個字照例用“文”字,內閣擬呈沈桂芬的諡是文清、文勤、文端、文恪。諮送到軍機處,大家都覺得擬得並不高明。
“清、勤二字,不足以盡沈經笙的生平。”寶鋆大發議論:“端字雖好,但經笙不是理學一路的人物,所以並非美諡,恪字更不必談了。”
文恪亦非美諡,而且不是宰輔之諡。恭王認爲沈桂芬最不可及的長處是有定力,因而主張用“文定”。這也不是頂好的諡稱,從順治以來,諡“文定”的一共八個人,並沒有什麼名臣。但用“定”字諡沈桂芬,不能不說是很恰當,因而寶鋆和王文韶,亦無可爲死者再爭。
接下來便要分配沈桂芬所留下來的差缺,管理國子監事務,已決定派翁同和;掌院學士由於寶鋆的推薦,派了不是翰林出身的董恂;國史館正總裁派了潘祖蔭;兵部尚書則順理成章地補上了李鴻藻。他從服闕復起,只是以“前工部尚書”的職銜回軍機,並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以後由於吏部尚書萬青藜兼管順天府府尹,照例不常到部,算是出差,纔派了李鴻藻兼署。但這是很勉強的處置辦法,所以一有尚書缺出,必定得補李鴻藻。
協辦大學士的缺,照例該吏部尚書萬青藜補,只是他的物望不佳,恭王心裡有數,只要提名萬青藜當協辦,清流一定會不滿,彈章一上,那就可能連他的尚書都當不成。愛之適足以害之,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將這個缺爲李鴻藻留着。
還剩下軍機大臣一個要職,恭王跟寶鋆已經商量過了,決定留下來給一個人:左宗棠。
左宗棠奉召入覲,直到上年十二月才從蘭州動身,沿途逗留,走了一個多月,在正月二十六,方始到京。儀從煊赫,儼然凱旋班師的模樣。
一到京仍舊住在賢良寺,照例宮門請安,軍機處和兵部都派了人在照料,請安摺子即時批了下來,第二天一早召見。然後分謁諸王,最後纔到恭王的鑑園。這是恭王預先關照好了的,最後到他那裡,便好留了下來,接受款宴。宴會極其隆重。陪客是惇、醇兩王、御前大臣及軍機大臣,還有一個就是潘祖蔭。
這一陣子,慈禧太后的病情又反覆了,因而御殿垂簾的,只有慈安太后。爲了優禮勳臣,慈安太后特命太監扶掖左宗棠進殿,行完了禮,慈安太后第一句話是問他的年紀。
“臣今年七十歲。”
“七十古來稀。身子倒健旺!”慈安太后問道,“你是那一天動身的?”
“臣是上年七月間,在哈密奉到上諭,召臣入覲。那時因爲部署未定……。”
於是左宗棠從保薦劉錦棠督辦新疆軍務說起,如何奏請,如何奉準,如何等劉錦棠到了哈密,在十月間方能啓行入關,又如何在蘭州作了必要的部署,再由蘭州動身進京,沿途百姓如何攀轅相留,滔滔不絕,聽得慈安太后想插句嘴都不能。
“如今是派楊昌濬護理陝甘總督。他的才具怎麼樣?”
“楊昌濬的才具是好的。前在浙江巡撫任內,很做了些事,後來因爲楊乃武一案革職,經臣奏保,蒙天恩起用,越知惕厲。請太后放心。”
“那好!”慈安太后問道,“劉錦棠跟楊昌濬,一個在新疆,一個在甘肅,是各辦各的事呢,還是合起來辦事?”
“是各辦各的事,不過有事互相照應。”左宗棠答道,“以前新疆軍務,跟陝甘軍政民事,歸臣一個人辦理,軍餉政費,臣可以相機調度。如今劉錦棠、楊昌濬各有專責,各項經費,應該劃分清楚,臣這幾個月,就是辦這件事。”
“那裡一年要用多少款子?”
“關外各營餉項、各項經費,每年要三百七十多萬,關內要兩百一十多萬。各省及海關協餉,只有五百萬兩,不敷八十多萬,只有相其緩急,節省着用。以後各省協餉,歸楊昌濬主持,六成撥解關外,四成留給陝甘。這個章程,是奏報過的。”
“喔。”慈安太后轉臉問恭王:“有這個摺子嗎?”
“是!”恭王答道,“面奏過的。”
慈安太后想了好一會纔想起:“是的,有這回事。”她再問左宗棠:“現在俄國的交涉總算辦成了……”
“是!”左宗棠不等慈安太后話完,便搶着說:“臣過天津,跟李鴻章見面,才知道詳細情形。曾紀澤的交涉還算是辦得好。”
“你跟曾國藩是至好,他有這麼一個好兒子,想來你也替曾國藩高興?”
“是!”左宗棠答道,“臣與曾國藩論公事,意見不合,論私交,臣與曾國藩共過患難,交情不同。”
“現在國事都靠你們幾個老成人,大家總要和好,凡事商量着辦,把大局撐住。”
這是慈安太后暗示他要跟李鴻章和衷共濟,而左宗棠與李鴻章不和,由來已非一日。近幾年來,論邊防、論洋務,跟李鴻章針鋒相對,措詞尖刻的奏疏很多,但朝廷常採納李鴻章的獻議,而對左宗棠,則持敷衍的態度,所以他的牢騷很多,這時聽慈安太后提起,正好當面告個“御狀”。
恭王已防到他有此一着,自不會容他開口,召見的時候也不少了,便搶在前面奏道:“左宗棠剛剛到京,旅途勞苦,請母后皇太后格外體恤。”
“喔,喔!”慈安太后會意,隨即說道:“左宗棠,你路上辛苦了,回去好好息着吧!”
於是左宗棠跪安退出,到軍機處、南書房打了個轉,恭王派他的轎子,將左宗棠送回行館。然後跟寶鋆、李鴻藻等人商量,預備保薦左宗棠進軍機,決定第二天面奏取旨。
第二天是沈桂芬開弔的日子。春雪霏微,彤雲陰黯,益增悽愴,但靈堂內的氣氛,卻大不相同,因爲左宗棠很早就到了,一直坐着不走,大談他經略西陲的得意之事。到了十點多鐘,退值的軍機大臣,絡繹來吊,李鴻藻和王文韶連袂而至,形跡相當親密,很引人注目。因爲從沈桂芬一死,王文韶彷彿繼承衣鉢,成爲南派的首腦,跟李鴻藻是處在敵對的地位。如今看來,南北兩派,大有攜手和好的模樣,這自然令人驚異,也令人感到安慰。
靈前行完了禮,李鴻藻轉身向左宗棠道賀:“恭喜、恭喜!
上諭已經下來了!”接着取出一張字條,遞給左宗棠。
那是上諭的底稿:“奉旨:大學士左宗棠着管理兵部,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並着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
這一下弔客們紛紛向左宗棠道賀,正亂哄哄在周旋之際,廊下樂聲又起,執帖的高呼:“寶中堂到!”
寶鋆一到,不及在靈堂行禮,先遞了一張彩箋給左宗棠,口中說道:“急就章,請指教。”
那幅彩箋寫的是一首詩,題目叫做“贈左侯”:
“七十年華熊豹姿,侯封定遠漢官儀。盈胄浩氣吞雲夢,蓋代威名鎮月氐;司馬臥龍應合傳,湘江衡嶽共爭奇。紫薇花省欣映袂,領取英謀絕妙姿。”
“紫薇花省”不是指內閣,是指軍機處,“英謀”雖有,卻非“絕妙”。左宗棠第一天入值,大家就頭痛了。
“李少荃這個摺子,近乎紙上談兵。我爲諸公一述往事。”
左宗棠撇開正題,滔滔不絕地大談他在陝甘用兵之妙,恭王等人插不進嘴去,只能耐心靜聽。
天天如此,一個奏摺議了十天,還沒有結果,恭王實在不耐煩了。這個奏摺是李鴻章所上,籌議山海關的防務。恭王心想,中俄交涉已可和平了結,山海關的防務,已可暫緩,而且駐紮山海關的曾國荃亦已接替左宗棠的遺缺,當了陝甘總督,李鴻章的奏摺,不議辦不要緊。
因此,恭王吩咐軍機章京,將原折歸檔。第二天左宗棠到軍機處,對議而未決的案子,尚無下文,竟亦不問,一坐下來便大罵甘肅臬司史念祖。
史念祖字繩之,江蘇溧陽人,是乾隆年間名臣史貽直之後。此人聰明絕頂,但不大喜歡讀書,二十歲上捐了一個通判,在安徽巡撫英翰軍中當差。此人工於應酬,講究飲饌服飾,史念祖又年輕英爽,所以極受“旗下大爺”出身的英翰的賞識。每次軍功保案都有他的分,年未三十就做到直隸臬司,但年少氣盛,不知怎麼得罪了言官,奏劾他“不堪方面”。象這樣的彈章,照例下督撫察復,直隸總督是曾國藩,認爲史念祖雖有才幹,尚少歷練,宜乎暫緩任事,於是被開缺成了閒員。
光緒初年,由於董恂的援引,史念祖放了甘肅臬司,左宗棠也是愛才的人,對他亦頗稱許。但史念祖少年得意,不免驕慢,其時他折節讀書,已寫得一手極好的古文,越發視督撫將相如無物。左宗棠一直以諸葛武侯自命,好諛惡直,戰功亦多誇誇其詞。史念祖在人背後常有譏評,不但形諸口頭,而且見諸筆墨,日子一久,爲左宗棠知道了,大爲不悅,便借一件公事,說他“避事取巧,應候查參”。
這時左宗棠剛要從蘭州啓程入京,史念祖心想,入覲之日,兩宮太后當然會問到陝甘的吏治,左宗棠只要說一聲:“史念祖性近浮滑,不堪其任”,用不着具折,就會毀了自己的前程。因而要搶先進京活動,正好三年之期,可以奏請陛見,於是具折請總督代奏。左宗棠只當他去活動調任,而且照例奏請,亦不便攔阻,就爲他代奏,自然照準。
於是史念祖兼程北上,等左宗棠到京,他已經事畢出都,在山西等候消息。他看得很準,左宗棠雖想提拔楊昌濬,打算保薦他由護理總督而真除,而朝廷未見得會準,到京走董恂的門路一打聽,果然,陝甘總督已經內定由曾國荃接任。史念祖在山西等候消息,就是爲了好等着伺候新任總督。不久,曾國荃的新命一下,史念祖也仍舊回任當他的甘肅臬司。得意之餘,在太原寫了一封信給左宗棠,表面是報告行蹤,字裡行間卻流露出“奉旨回任,其奈我何”的意思。左宗棠這一氣自然不小,上了個摺子,指史念祖種種不端,請旨飭“護督”楊昌濬查案,據實參劾。
左宗棠的這個奏摺,已經遞了上去,並且已經發交軍機核議。恭王正爲此在爲難,所以聽了左宗棠的話,心存警惕,將寶鋆找到一邊去商議。
“史念祖是奉旨回任的,而且剛剛陛見過,如果不中用,朝廷當面察問,早該知道,現在又準了他的摺子,交楊昌濬查參,這象話嗎?”
寶鋆本來對左宗棠極其仰慕,但此時已非贈詩推崇的心情,不過十幾天的工夫,發覺左宗棠天生是不合羣的人,心目中只有自己,並無同僚,印象大壞。因而附和恭王的看法,連連點頭。
“這當然要駁……。”
“當然要駁!”寶鋆搶過來說,“也挫挫他的驕慢之氣。”
“我話還沒有完。”恭王說道,“駁是要駁,但又不宜掃他的面子。你看怎麼辦?”
寶鋆想了一會答道:“辦法倒是有一個,不過,又開一惡例。”
“怎麼呢?”
“只有把他這個摺子‘淹’了。”
所謂“淹”了,就是請太后將奏摺“留中不發”,這是明朝留下來的最壞的一種制度,如果君上動輒“留中”,則諫勸不納,實情不明,國事非敗壞不可。恭王當年制抑慈禧太后擴張權力,所用的手法之一,就是力爭奏摺鬚髮交軍機處,現在自請“留中”,豈非開一惡例。
可是他的英銳之氣,消磨得也差不多了!想了一會,嘆口氣說:“就這麼辦吧。”
“那麼,先‘遞牌子’?”
“好!”
軍機每日常例召見,只由太監傳喚,單獨請見,才遞“綠頭籤”。慈安太后當然即時“叫起”,上去三言兩語說好了,才召其他軍機大臣全班進見。
軍機獨重首輔,是左宗棠所知道的,所以在班裡倒也不敢越次奏對。他心裡在想,提到自己這個奏摺,當然要問詳情,那時再將史念祖種種貪墨狡猾的情形,細細面奏,說不定即時降旨,革職查辦。
正在這樣想着,已經談到了,“史念祖這個案子,”慈安太后說道:“擺着再看一看。”
“是!”恭王很快地答應一聲,隨即領頭跪安,全班退出。不但左宗棠的摺子被“淹”了,連他的話亦被“淹”掉了。
而他自己還不明白,回到軍機處問寶鋆:“佩公,我那個摺子,如何着落?”
“這當然是‘留中’了。上頭是因爲你的面子,不便處置,只好這麼辦。不然,你想,史念祖是奉旨回任的……。嘿,嘿!”寶鋆乾笑了兩聲,損了他一句:“侯爺,你也得替朝廷留點面子啊!”
左宗棠默然。到了七十歲才知道,督撫權重,只是在封疆上,到了朝裡,便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於是,他第二天便帶着人去看京畿的水利了。
這也是左宗棠預定要辦的兩件大事之一。第一件是訓練旗兵,早在他從蘭州啓程以前,就有個奏摺,要帶親軍步營馬隊兩千餘人入關,先駐紮張家口,聽候調遣,移營近畿,一則拱衛京師,再則代爲訓練旗兵。
這所謂旗兵,指明是健銳營、火器營,因爲神機營已復由醇王親自管理,有專設的練兵人員,左宗棠不敢冒昧越俎。就是健銳、火器各營,他奏摺中亦先大大地恭維了一番,說是“八旗禁旅,拱衛神京,居重馭輕,有嚴有翼”,又說健銳、火器各營,”尤稱精練,材武之彥,多出其中,宿將名臣,指不勝屈”,但“承平日久,習成驕逸”,所以要“時加淬厲”。他的訓練辦法是:挑選十幾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無頂帶的兵丁三千餘人,分爲十營,由他的親軍哨官管帶,騎兵則與他的親軍馬隊,間雜編組,平時勤加操練,遇事隨隊出仗。
這個建議,不曾批准,因爲八旗禁旅,由漢人管帶,是前所未有之事,但亦不便公然拒絕,只批的是:“另有旨。”便一直拖着。此刻卻是不能再拖了,這批人馬,已由左宗棠的部將王德榜、劉璈、以及他的營務處總辦王詩正率領,開到了張家口。
入朝以後的左宗棠,已經瞭解,八旗禁軍掌握在醇王手裡,訓練旗兵一事,要想實現,必須取得醇王的支持,這不是一時可以有成議的事,不妨先辦另一件大事。
這第二件大事,是左宗棠進京旅途中所作的決定。他由“太行八陘”的井陘入河北,過正定北上,沿途經順天府屬的房山、良鄉各處,發現水利不修,行旅艱難,與他道光十三年初次會試入都,以及同治七年剿捻軍行所見,大不相同,因而想到,可用軍工濬河開溝。左宗棠經營西北,原是採取西漢各將在邊境屯墾的遺規,所部官兵,對於興修水利,富有經驗,所以經過一番視察,回京立刻便擬稿上奏。
奏摺的事由,叫做“擬調隨帶各營,駐紮畿郊,商辦教練旗兵,興修水利”。他也知道,這番舉動,醇王那裡固須好好下一番工夫,而建議興修畿輔水利,等於指責直隸總督與順天府尹失職,管理順天府的萬青藜,可以不拿他放在眼裡,而看李鴻章,則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能不預加防備,便在折尾聲明:“如蒙諭旨允行,臣惟當隨時與醇親王及直隸督臣、順天府尹詳爲籌議,或同時並舉,或先後舉行,斷不敢固執成見。”至於移駐近畿,應該劃定防區,建築營壘,左宗棠亦特地建議:“應請敕交醇親王籌度,應於何地駐紮?”
這個奏摺是由慈禧太后裁決的:“着神機營王大臣,會同妥議具奏。”也就是聽憑醇王作主,所以左宗棠一退了朝,立即去拜訪醇王。
醇王好武,對於左宗棠原有傾心結納之意,但清朝的家法,親貴與大臣不能隨意交往,如今是有公事商談,名正言順,給了醇王一個極好的機會,自然不肯放過,降階相迎,禮遇優隆。
登堂入室,重新見禮,醇王請左宗棠“升炕”,並且推他上坐。國家體制所關,做客人的不敢僭越,坐了下首。
由於事先經過幕友切勸,左宗棠總算有所警惕,不曾大談西征的得意之事。在醇王推崇之下,謙虛了一番,隨即談入正題。
“八旗禁軍,身分不同,王爺帶兵,又是恩多於威,長此以往,不免長其驕佚之氣。不瞞王爺說,士兵總要習於勞苦,纔能有用。我在西北這幾年,戰無不克,都得力於平時不讓部下游手好閒。譬如說……。”左宗棠突然頓住,警覺到自己這一“譬如”將會談不完,所以嚥了口唾沫,很吃力地勒住話頭,再加上一句:“王爺恕我直言。”
“說得是,說得是。”醇王很誠懇地答道:“從前文博川也是這麼說。同治初年,他帶神機營到奉天剿馬賊,打得很好,班師回京,只見神機營的官兵,一個個曬得漆黑,可是精神飽滿,跟在京大不相同。我很詫異,問他是何道理?他另有一番心得,說京城裡太繁華,不是練兵的地方。我想這道理也對,無奈我辦不到。”
“是!”左宗棠答道:“親藩儀制尊貴,王爺也不能經常帶兵到近畿宿營操練,再者,禁軍拱衛京畿,又不宜遠調。話說回來,神機營是王爺親自率領,一手培養,畢竟不同。我的意思,先從健銳、火營各營着手,練好了再挑到神機營來當差,讓王爺有得力的人好用。”
“這個打算很好。不過健銳、火器、護軍各營,年輕力壯的,差不多也都挑到神機營來操練了。”
左宗棠愕然。他對禁軍的規制,原未深考,只知道神機營等於醇王的親軍,不知道其他各營亦有官兵挑入神機營操練。這一來剩下老弱殘兵,還挑選些什麼?
醇王卻又是一番心思,真的相信左宗棠練兵,有化朽腐爲神奇的本領,期望他能將老弱殘兵,練成勁旅,所以接下來便以虛心求教的語氣說道:“季高,你那天有空?我請你去看看操。”
聽得這一說,左宗棠大爲得意。神機營出操,只請皇帝校閱,漢大臣從未看過操,醇王的邀請,真正是殊榮了。
“王爺所命,某何敢辭?”左宗棠拱手答道:“王爺定了日子,請賞個信。”
“好的。我馬上叫他們預備。”說着,立即找來王府護衛,傳諭神機營左右翼長,預備南苑出操。
接着,又談了些八旗禁軍的裝備、駐地。提到左宗棠駐紮在張家口的親軍,移駐畿郊,要分配防區的話,醇王表示一時無從答覆,要問明瞭情形,再遵諭旨,召集會議,方能決定。
說到這裡,聽差進屋回說:“預備好了。”
是“西法攝影”預備好了。醇王一時高興,要合影留念,特地從護國寺大街找來照相館的好手,這時佈置停當,來請醇王和左宗棠去照相。
照相的地點是在“頤壽堂”外,屏門緊閉,門外正中陳設了兩椅一幾,花盆痰盂,色色俱備。醇王特地換了公服,與左宗棠合照了一張相。
鄭重將事地照完了相,醇王就在頤壽堂設宴款待左宗棠,一個是掬誠傾心,一個是刻意籠絡,當然談得投機異常。
左宗棠慣用英雄欺人的手段,見有醇王的撐腰,便預備大幹一番。原來已在天津和保定設立了“軍裝所”,接運從上海採辦來的軍械,轉輸西北,現在又要練旗兵、興水利,沒有顆大印在手裡,公事要請有關衙門代遞,縛手縛腳,深感不便,因而親自動手擬了個奏摺:
“臣前於正月二十七日到京陛見,二十九日欽奉恩旨:‘大學士左宗棠着管理兵部,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並着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欽此!’天恩優渥,感悚莫名,惟臣上年檄調馬步隊伍,駐紮張家口聽調,及分設天津、保定軍裝所,均經奏明在案。所有該各營局文稟,應行批札,一切公務及分致各處信件,勢難停擱。而甘肅、新疆餉事,專盼各省及海關協解,向由臣經理,尚有經手未完事件。茲雖職任攸分,遇行應行諮札各件,仍難諉謝。應否由臣單銜借用兵部印封發遞,俾免延誤之處,伏候皇太后皇上聖鑑訓示施行。”
這個奏摺,表面看來,只是借兵部印封的小事,其實是雖已交卸了陝甘總督,而仍舊要管陝甘的事,成了“太上總督”。慈安太后不明究竟,召見軍機時,當着左宗棠的面,準如所請。於是左宗棠便象建牙開府一樣,用兵部的印封,指揮楊昌濬及劉錦棠,彷彿仍是陝甘總督。
神機營看操一舉,醇王倒是頗爲認真,一再關照左右翼長:“人家是乾隆以來,拓疆開土的名將,帶過幾十萬兵,非比等閒。如今請他來看操,別讓他說得咱們一個子兒不值,務必要振刷精神,擺個好樣兒給他看。”
震於左宗棠的威名,左右翼長亦不敢怠慢,下令預行操練,檢查服裝槍械,比春秋兩季,皇帝大閱,還要鄭重。因爲皇帝看操,無非看一個表面,只要前面隊伍服裝鮮明,儀表雄壯,再選一些好手射箭打槍,能中紅心,就可獲得上賞。左宗棠是帶過幾十萬兵的人,這套花樣瞞不過他,而且醇王已經說過,左宗棠可能會親自到各營視察,處處都須小心,便越發認真了。
神機營的那些兵丁,是舒服慣了的,爲了伯彥訥謨詁比較嚴厲,才設法攻掉他,請醇王回來。不想忽然有這番折騰,自是怨聲載道:“磨嘴皮子”挖苦左宗棠來出氣。
到了看操那天,左宗棠由醇王親自相陪,坐轎到了南苑。出轎上演武臺,但見他戴副極大的墨晶眼鏡,傲然兀立,一副目中無人的神態,更令神機營的兵丁不滿。
“看他,”有個人小聲跟他同伴說,“象不象騾子帶個眼罩?
就管他叫左騾子好了。”
左宗棠在南苑盤桓了一整天,看陣法、看火器、看校射。他是有意折磨神機營的兵丁,用意在讓醇王知道,隊伍出征,行軍佈陣,如何勞苦,遠非安居京師的禁軍可比。
到得看完收隊,已將天黑,神機營不曾打算宿營,而趕回城去,已自不及,臨時紮營住宿,搞得手忙腳亂,越發怨聲載道。隨他一起去看操的營務處總理王詩正,帶了一萬兩銀票在身上,這時便找個機會,悄悄問道:“大帥,該犒賞吧?”
左宗棠也象曾國荃一樣,治軍揮金如土。這次從蘭州到京師,沿路迎送護衛的兵丁,皆得厚犒,特別是一入直隸境界,對李鴻章派來護送的親軍,一賞便是上千銀子。照道理說,應邀看操,這個面子不小,就爲敬重醇王起見,也該大大地犒賞。可是左宗棠卻大搖其頭。
“神機營是禁軍,除了天子以外,誰也不敢犒軍。不必,不必!”
他的想法並不錯,如果真個發銀犒賞,說不定就會有言官參劾,問一句:以臣下而犒禁軍,意欲何爲?這是雍正、乾隆年間,極可能引起莫大的麻煩。無奈神機營的兵丁並不明白這些大道理,只當左宗棠小氣,因而提起“左騾子”就罵。
就爲了神機營對左宗棠深爲不滿,所以醇王的態度也改變了,王大臣會議的那天,他的神色很冷漠,而左宗棠卻沒有看出來,依舊興高采烈地,大談訓練旗兵的章程。
“八旗還有養育閒散的兵丁,我想請王爺主持,挑選五千人,編立成營。我那裡挑幾百人來當管帶、弁目。總期在一年以內,練成勁旅。”左宗棠加重了語氣說:“這是我有把握的事。”
大家都看着醇王,等他發言,而他卻不開口,恭王只好催問了:“老七,你看怎麼樣?”
“只怕沒有那麼多人可挑。”
左宗棠接口說道:“就少一點也行。”
“少一點就沒有意思了。”
左宗棠愕然,這纔看出醇王並不熱心。當然,寶鋆是早就聽說了的,旗兵不歡迎“左騾子”,這時便很機警地迎合醇王的意思,向左宗棠問道:“季翁,如果練五千人,一年得要多少銀子,可有預算?”
“算過的。”左宗棠答道:“兵丁行裝、器械、帳房、操演所用的彈藥、看操的獎賞,以及加給的口糧,一年總得三十萬銀子。”
“這就很難了!”寶鋆一直以大學士管戶部,談到錢,他最會“哭窮”,便將中俄交涉以來,備戰的耗費,報了一大篇帳,最後說道:“如今中俄新約,已經簽訂畫押,馬上就要照約行事,賠俄國人那一大筆兵費,還不知道從何而出?賠款一日不交,俄國人一天不撤。季翁,你想想看?”
左宗棠無以爲答,只是坐在那裡大口舒氣,彷彿鬱悶難宣似的。
見此光景,恭王覺得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便用徵詢的語氣,看着左宗棠說道:“我看,只好暫時緩一緩了?”
不緩又如何?左宗棠心有不甘而不能不表示同意,接下來又問:“然則興修畿輔水利一事呢?”
“這自然要借重大力。”恭王又向寶鋆說:“這是一件有關民生的大事,戶部得要想辦法,籌一筆款子出來。”
“是。我一定讓他們想辦法籌撥。”寶鋆滿口應承。
經此一番撫慰,左宗棠的興致才又提了起來,“我們一樣一樣談。”他說,“既然練旗兵暫緩,就不必要那麼多人。馬隊不宜幹河工,請王爺的示,是不是撤回甘肅?”
“對了!撤回甘肅好了。”
“步兵亦不必那麼多。左右兩營,可以裁撤一營,不過兵勇資遣,營官得要設法安插。”
“這要看你的意思。”恭王問道:“季高,你想裁那一營?”
左宗棠想了一下答道:“裁右營。”
“右營督帶不是劉璈嗎?”
“是的。”左宗棠說:“劉璈在我那裡多年,很立了些戰功,要請王爺給他一個好缺。”
“他是什麼身分?”
“是二品頂戴的即用道,分發在甘肅。不過甘肅現在沒有道缺。”
恭王點點頭說:“我讓吏部查一查再說,照你的意思,給他一個好缺就是了。”
“我替劉璈謝謝王爺的栽培。”左宗棠轉臉看着醇王說:
“修治畿輔水利,也還得請七王爺主持。”
醇王知道,這是左宗棠用他作擋箭牌,來對付李鴻章可能會有的掣肘,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不過他一向自負任事之勇,所以亦不肯推辭,慨然答道:“事情你去辦,有麻煩來找我。”
“我不敢替七王爺惹麻煩。只是做事容易做人難,畿輔水利,與他處不同……。”
於是左宗棠又開始大發議論,說近畿多“王莊”,濬河開溝,處處會有糾紛,必得醇王出面,才得免除阻撓。
“開濬只有解凍以後、臺凍之前的幾個月,可以施工。如果夏秋之際,雨水太多,山洪漲發,還得停工,算起來沒有多少日子可用,如果阻撓一多,完工無日,坐耗錢糧,關係不輕。”左宗棠加重語氣說道:“所以不論任何阻撓,都得靠七王爺鼎力,非把它打通不可。”
聽他說得嚴重,醇王倒不敢貿然應承了,“你說,”他問:
“有些什麼阻撓?”
“別的阻撓,倒還好辦,最麻煩的是,有些人講風水,明明應該取直的河道,偏偏要求迂迴繞越。”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說:“從前直隸總督于成龍,爲了保護他的祖墳,沿河別開水道,貽患至今,可爲前車之鑑。”
提到輿地風水,醇王不由得便想到,最近由劉銘傳的一通奏疏所引起的爭議。當中俄交涉緊張之時,朝命召宿將入覲,鮑超最先到京,而劉銘傳卻遲遲其行,直到上年秋天,方始北上。經過保定時,與李鴻章有好幾日的盤桓,剪燭長談,認爲自強之道,關鍵在於建造鐵路。李鴻章當時正在籌劃開辦南北洋電報,也覺得建造鐵路與電報相輔並行,功效更好,因而力贊其成,並且由他幕府中熟悉洋務的文案委員,代爲擬折具奏。
奏摺中首先陳述“鐵路之利,於漕務、賑務、商務、礦務、釐捐、行旅者,不可殫述,而於用兵尤不可緩”。因爲第一,中國幅員遼闊,“畫疆而守,則防不勝防,馳逐往來,則鞭長莫及,惟鐵路一開,則東西南北,呼吸相通,視敵所趨,相機策應,雖萬里之遙,數日可至,百萬之衆,一呼而集。”
其次:“兵合則強,分則弱。以中國十八省計之,兵非不多,餉非不足,然此疆彼界,各具一心,遇有兵端,自顧不暇,徵餉調兵,無力承應。若鐵路告成,則聲勢聯絡,血脈貫通,裁兵節餉,併成勁旅,防邊防海,轉運槍炮,朝發夕至。駐防之兵,即可爲遊擊之旅,十八省合爲一氣,一兵可抵十數兵之用。將來兵權餉權,俱在朝廷,內重外輕,不爲疆臣所牽制矣。”
劉銘傳認爲中國的要路有南北兩條,南路又分爲二:一條是由清江浦經山東,一條是由漢口經河南,都抵達京師。北路則由京師東通奉天,西到甘肅,如果不能同時並舉,可以借洋債先修清江浦經山東到京城這一條,與南北洋電報,互爲表裡。
這個奏摺,相當動聽,尤其是“兵權餉權,俱在朝廷,內重外輕,不爲疆臣所牽制”這兩句話,雖是李鴻章借劉銘傳之口,對左宗棠放的冷箭,而在朝廷,卻實在是搔着了癢處。因此,朝旨命直隸總督李鴻章,兩江總督劉坤一,“悉心籌商,妥議具奏”。
南北洋的意見,大不相同,劉坤一反對,而李鴻章自然贊成,復奏說建造鐵路,對於國計、軍政、京畿、民生、轉運、郵政、礦務、招商、輪船、行旅等等,都有莫大的好處。但“借用洋債,外人於鐵路把持侵佔,與妨害國用諸端,亦不可不防。”當然,這是對左宗棠借用洋債,趁機會作變相的攻擊。
儘管劉銘傳的原折、李鴻章的復奏,多方申述建造鐵路“其利甚溥”,而在京裡卻很難找得到同調。言官合疏卻說得一無是處,有“三大弊”,“九不利”,“五害”,主要的就因爲開鐵路便得挖斷不知多少家祖墳上的來龍去脈,風水所關,便是禍福所繫,所以極力反對。
醇王意會到此,心存警惕,很勉強地答應了下來。左宗棠卻是處事敏捷,很快地便調集了王德榜所督帶的左營親軍,先就動起手來,地方官也都知道他難惹,少不得盡力支援。
左宗棠雖於經世實用之學,無所不窺,但到底不是治河的專才,名爲“自出相度機宜”,其實並不曾深究,因陋就簡,沒有幾天就讓人看出來,他是近乎空疏鋪張的性情,因而朝士譏評,隨處可以聽到。
※※※
中俄交涉,和平了結,伊犁復歸版圖,朝中重見一片昇平的氣象,但是,慈安太后卻是心力交瘁,厭倦視朝了。
“這一年多,我真是累了。”她微微咳嗽着對恭王和軍機大臣說,“如今總算平平安安地,都靠大家同心協力,纔有這麼個結果。真正不容易!”
“這是上託兩位皇太后公溥慈祥之德。”恭王答道,“俄事雖已了結,新疆的善後事宜,還很麻煩,臣等惟有悉心籌劃,請旨施行。聖母皇太后聖躬不豫,至今還在調養,朝中大政,全靠母后皇太后主持於上,臣等才能稟承。聖躬關係甚重,千萬珍攝。”
“我知道。”慈安太后停了一下,強打精神,垂詢新疆的善後事宜,“我現在不擔心別的,只擔心俄國人反覆,將來伊犁交回,咱們是怎麼個接收?”
“自然是派兵接收,等新約訂成,還有許多細節,由總理衙門另外與俄國使臣磋商。”
“派兵接收,只怕又會生出事故,總要規定得明明白白,讓俄國人沒有話說。”慈安太后又說,“你們看看,是不是找劉錦棠到京裡來,問問他們,可有什麼難處?預先替他們想辦法。還有,以前左宗棠奏過,新疆該設行省,我記得當時定規,等伊犁收回再議。如今該怎麼辦呢?”
“是。”恭王答道,“也還早。等收回伊犁,再議不遲。”
“那也得問問劉錦棠他們。”慈安太后吩咐,“你們去商量,是找劉錦棠,還是找張曜進京來談?”
回到軍機處商議,決定召劉錦棠的副手,以廣東陸路提督幫辦新疆軍務的張曙進京,這是左宗棠的建議。因爲將來率軍接收伊犁的,必是張曜,一面要問他有何“難處”,一面指示機宜,亦以直接告訴張曜爲宜。
“張朗齋此人,關於他的生平,有許多有趣的傳說。”寶鋆興味盎然地問左宗棠:“到底那些傳說,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是怎麼一個傳聞?”
傳聞中說:張曜少年殺人,亡命河南固始。那時河南鬧捻子,民間多結團自保,張曜勇武能馭衆,被推爲首腦,都叫他“張大哥”。
咸豐末年,捻軍張總愚進撲固始,情勢危急。縣令姓蒯有個女兒,是美人也是才女,鍾愛異常。蒯大老爺心裡在想:城池一破,自己是地方官,守土有責,自然與城共存亡,家人亦必不能倖免。與其這樣白死,不如死中求生,覓一條出路。於是親筆寫了一道告示,貼在十字路口。這通告示,轟動了整個固始城,津津樂道,竟似忘了身在危城,朝不保夕。
告示的內容很簡單,只說有能守得住固始城的,縣令以愛女許配此人爲妻。這個獎賞,重於千金,但卻沒有“勇夫”敢學毛遂的自薦,都說:“這分豔福,只有讓張大哥去享。”
在弟兄們慫恿之下,張曜也就躍躍欲試了。蒯縣令原也知道有這麼一個人,相見之下,看他相貌魁偉,先就有了信心。問到破敵之計,覺得張曜的話更有道理。
張曜以爲敵衆我寡,非出奇兵,不能獲勝。他表示只需三百人,即可奏功,但這三百人,需個個精壯,不能有一弱者。蒯縣令便讓他自己挑了三百人,大碗酒、大塊肉,好好地犒勞了一頓,親自送他們出城擊敵。
張曜揀隱蔽之處埋伏好了,三更時分,奇襲敵營,奔走如風,銳不可當。城內是早就約定好了的,蒯縣令調派守軍民伕,多備鼓角號炮。一見前方有了行動,城上便大張聲勢,吶喊助威。捻軍倉卒應變,不知官軍有多少,無心戀戰,紛紛潰退。
其時正好僧格林沁率領他的有名的蒙古馬隊,星夜馳援,數裡之外,就望見火光中,官軍往來馳逐,威風八面,大爲驚奇。等捻軍敗走,親自馳馬來詢問究竟,張曜略陳經過,僧王大爲高興,奏保張曜當知縣,同時出面作大媒,爲他迎娶了蒯小姐。
蒯小姐是名符其實的“掌印夫人”。她不但美而多才,並且精於吏事。張曜是不識字的,所以一切公文,全由夫人處理。外人卻不知道,都說“張大老爺是文武全才”。上官亦以張曜爲能員,所以官運亨通,扶搖直上,沒有幾年就當到了河南藩司。
於是有個御史劉毓楠,不知爲什麼與張曜過不去?奏劾他“目不識丁”。原折下河南巡撫查察屬實,一字不識,如何能掌理一省民政財務?照例由文改武,調派爲南陽鎮總兵。
這是很丟面子的事,張曜既怒且憤,但無可奈何,只能拜夫人爲老師,象蒙童那樣,從“認字號”開始讀書。年紀長了,自然是悟性好、記性不好,背書背不出,“老師”往往大發嬌嗔,有時罵得人下不了臺,而張曜甘之如飴。
“我看過他的尺牘。”談到這裡,寶鋆舉了實例:“書法楚楚可觀,顏之骨、米之肉,倒覺得比彭雪琴的一味粗豪,猶勝一籌。”
“這是佩翁的獎飾。”左宗棠笑道,“張朗齋懼內是不錯,不過外間的傳聞,未免失實。”
“正爲失實,所以請教。”
“其實,我亦不甚了了。他的籍貫就弄不清楚,先是浙江上虞,改隸大興,又改隸杭州,而世居吳江同裡鎮。”
同裡是出名富庶的魚米之鄉,賭風極盛,張曜年輕的時候,便日夜在賭場中討生活,有一次耍無賴,爲他一個姓陳的親戚批頰痛斥。張曜大爲悔恨,年輕好面子,這一來自覺在同裡無臉見人,遠走河南,投奔他的姑夫,固始知縣蒯賀蓀。
蒯賀蓀也知道這個內侄,少年無賴,不堪委任,而且目不識丁亦無用處。不過天下每一個縣衙門,都有這類“官親”,處置之道,無非每天兩頓大鍋飯,每月幾兩銀子的零用,張曜就是這樣在他姑夫那裡吃閒飯。
麻煩的是閒飯吃不飽。張曜生來魁梧,閒來無事玩石鎖、仙人擔練膂力,所以食量甚大,飯桌上風捲殘雲似的,害得別人常常吃白飯,廚子對他更加厭惡。張曜自覺無趣,只好節食,在衙門裡吃了飯,再到外面食攤上去找補。這一來,每月幾兩銀子的零用,自然不夠,連剃頭洗澡的錢都沒有,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蒯賀蓀見了就罵,這碗閒飯,着實難吃。
其時捻軍初起,但聲勢甚盛,當地士紳會齊了去見蒯賀蓀,願意湊出錢來招募鄉兵以自保。這是各地通行的辦法,蒯賀蓀當然接納,招募了三百人。但要派一名管帶,卻無人應命,因爲人數既少,又無訓練,決不能抵擋越“捻”越大,越“捻”越緊的捻軍。
張曜倒有躍躍欲試之意,但深知他姑夫輕視他,不敢貿然開口。最後,真的找不到人了,他才硬着頭皮自告奮勇,蒯賀蓀沒有選擇的餘地,便將三百人交了給他。
就這天黃昏,快馬來報,大股捻軍已撲向固始。蒯賀蓀大起驚慌,計無所出,張曜卻沉着得很,認爲這三百人不能守城,要埋伏在城外,教捻軍不知虛實,一驚而走,才保得住固始。
蒯賀蓀覺得他的話也有道理,便讓他帶隊出城。這一夜奇襲敵壘,便如傳聞中所說的,恰好遇到僧王,激賞之下,以朝廷授權,便宜行事,給了張曜一個五品頂帶。以後蒯賀蓀調職,張曜便接他姑夫的遺缺,當了固始知縣。他開始讀書,確是在由河南藩司改任爲南陽鎮總兵以後,不過另延文士爲師,卻不是他夫人的學生。
“倒是有件事,真可以看出張朗齋的性情。”左宗棠說道:“劉毓楠當安徽鳳穎道,被劾落職,回河南祥符老家,貧無聊賴,居然跟張朗齋通殷勤。諸位猜張朗齋作何態度?”
“自然是不報。”寶鋆答說。
“不然。”李鴻藻說:“貽以千金。”
“是的。”左宗棠點點頭,“每年如此。最妙的是,每次給劉毓楠的信上,都鈐一方小印,四個字:‘目不識丁’。”
“這不是揶揄。”李鴻藻大爲讚歎,“是感念劉毓楠栽成之德。胸襟如此,真正可愛。”
“這倒跟樊燮的事相象。”
寶鋆所指的樊燮,也是個總兵,當年也是因爲目不識丁爲湖南巡撫駱秉章所嚴劾,而實在是在駱秉章幕中獨斷獨行的左宗棠的主意。樊燮罷官,回到湖北恩施老家,憤不能平,延名師教他的兒子樊增祥讀書,說是“不中進士就不是我的兒子。”果然,樊增祥刻苦力學,光緒三年成進士、點翰林,不負老父的期望。
“說起來也是我一激之力。只不知樊雲門可有張朗齋的雅量?”說着,左宗棠掀髯大笑。
由於張曜有這些傳奇的故事,益令人想見他一見,所以當時便作了決定,接受左宗棠的意見,由軍機擬旨,召張曜到京,面受機宜。然後各自散去。
左宗棠這時已在京城裡置了一所住宅,並且接來了眷屬。第一個通家之好是於他有恩的潘祖蔭,常有往來,這天也是潘祖蔭請客,所以由軍機處散出來,徑赴潘家去赴午宴。潘祖蔭富於收藏,特別是金石碑版,宴罷一一爲左宗棠指點。其實有許多關中出土的商周鼎彝,還是左宗棠送他的,此時聽潘祖蔭細述源流,考證得明明白白,頗有寶劍贈與烈士之感,因而主人得意,客人更得意。
就在興盡將告辭的時候,聽差來報:“塗大人來拜!”
“塗大人”是指河南巡撫塗宗瀛,安徽人,舉人出身,替曾國藩辦過糧臺,跟左宗棠也算熟人,但跟潘祖蔭素無淵源,這次奉召入覲,在禮貌上已拜訪過一次,這第二次來拜,就可以不見了。
“擋駕!”
“回老爺的話,塗大人說來辭行,還有事要談。”
潘祖蔭有些爲難,有貴客在此,不能不陪,如邀左宗棠一起相見,又怕他會當着曾國藩的舊部大罵曾國藩,未免尷尬。
左宗棠看出他的難處,而且人也倦了,便即說道:“塗朗軒也是舊識,前幾天我們剛見過面,暢談往事。此刻我就不必見他了。”
於是潘祖蔭吩咐聽差,將塗宗瀛先請到花廳裡坐,然後開中門送客,看左宗棠上了轎,纔回進來會塗宗瀛。
照例寒暄過後,塗宗瀛才道明來意,是特爲來談一件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