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是喜事,醇王府添丁,賀客盈門,熱鬧非凡。醇王已有一個兒子,新生一子雖是行二,但爲嫡福晉也是慈禧太后的胞妹所出,這在身分上就大不相同了。他是皇帝的嫡堂弟兄,也是皇帝的嫡親的姨表弟兄,皇帝的堂兄弟很多,而姨表兄弟眼前卻只有這麼一個。
這個剛降世的皇孫,跟皇帝一樣,應該是“載”字輩,取名第二個字應該是水字旁。宗人府是由醇王府所在地的太平湖得到了啓示,從《康熙字典》裡找了個很特別的“湉”字,取義於左思的《吳都賦》:“澶湉漠而無涯”,照註解,湉是安流之貌,所以杜牧之的詩:“白鷺煙分光的的,微漣風定翠湉湉”,正切“太平湖”的涵義,更合載湉出生地,醇王府槐蔭齋前面那一片紅蓮翠葉,波光如鏡的景緻。看起來這位小皇孫是個天恩祖德,享盡榮華,風波不起,安流到頭,有大福分的人。
這位小皇孫不但天生金枝玉葉,身分尊貴,出世的年月也很好,正趕上醇王聲光日盛之時。他的聲光一直爲恭王所掩,近年來先劾惇王管理宗人府攬權自大,其次在天津教案中,主張保護好官和“義民”,爲守舊派的正人君子,視爲錚錚然的正論。在御前會議中,指責總理衙門辦理對外交涉失體,以及當國者自咸豐十年以來“所備何事”?駸駸然有與恭王分庭抗禮之勢,令人意會到醇王已大非昔比,廟堂之上,獨樹一幟,有他自己的不能不爲兩宮太后和恭王、軍機大臣所重視的主張和聲勢了。
爲此,載湉滿月,早就有人倡議祝賀。到了日子,一連宴客三天,由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新補了工部侍郎的榮祿,負提調的全責。榮祿人漂亮,辦事更漂亮,把太平湖畔的一座醇王府,裡裡外外,佈置得如一幅錦繡的圖畫。在原有的戲臺以外,另外又搭了兩座,一座是三慶、四喜兩個班子合演的皮黃,一座是醇王府自己的“小恩榮”科班的戈腔,一座是以“子弟書”爲主的雜耍,九城聲色,盡萃於此。因此轟動了大小衙門,各衙門的堂官,自然送禮致賀,一定作座上客。以下就要看人說話了,第一種是南書房、上書房的翰林和翰、詹、科、道中的名士,以及軍機章京,醇王派人先打了招呼:不收禮,但儘管請過來飲酒聽戲。第二種是各衙門的紅司官,來者不拒。此外就得有熟人帶領,才能進得去,不過找個熟人也很容易,所以那三天的醇王府,就象廟市那樣熱鬧。
當然,賓客因爲身分的不同,各有坐處,王公宗室成一起,部院大臣又成一起。這天李鴻藻也到了,以軍機大臣的身分,自是上賓,但他不願夾在寶石頂子和紅頂子當中,特地與一班名士去打交道。
名士的魁首算是潘祖蔭,再下來就是翁同龢,然後是張之洞、李文田、黃體芳、陳寶琛,汪鳴鑾、吳大澂,還有旗人中的寶廷,正聚在一起,談一個前輩名士龔定庵。
談龔定庵也算是本地風光。醇王府的舊主是道光年間的貝子奕繪,奕繪的側福晉就是有名的詞人西林太清春,傳說中,與龔定庵有一段孽緣,定庵詩中“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就是這座朱門中的故事。
“現在有個人,跟定庵倒象。”張之洞問潘祖蔭:“他也是好聽戲的,今天不知來了沒有?”
“沒有見他。”
在座的人,都知道張之洞和潘祖蔭一問一答所指的是誰,只有李鴻藻茫然,“是誰啊?”他問。
“李慈銘。”潘祖蔭說。
“喔,是他。”李鴻藻問道:“聽說今年他也下場了?”
“是的。”潘祖蔭說:“去年回浙江鄉試,倒是中了,會試卻不得意。”
“那自然是牢騷滿腹,試官要捱罵了。”李鴻藻笑道:“龔定庵會試中了,還要罵房官,李慈銘不中,當然更要罵人。不曉得他‘薦’了沒有?”
“居然未罵,是不足罵。”張之洞笑道,“他的卷子落在霍穆歡那一房,這位考官怎麼能看得懂李蓴客的卷子?”
“怪不得!”李鴻藻說,“這真是‘場中莫論文’了。”
“內務府的人,也會派上考差,實在有點兒不可思議。”潘祖蔭又說:“今年這一榜不出人才,在三月初六就註定了。”
本年會試的考官是三月初六所放,總裁朱鳳標,副總裁是毛昶熙、皁保和內閣學士常恩,都不是善於衡文的人。十八房官中,得人望的只有一個御史邊寶泉,霍穆歡以內務府副理事官也能入闈,尤其是怪事。因此這張名單一出來,真才實學之士,先就寒心了。
“蘭公,”張之洞問道,“聽說狀頭原是四川一個姓李的,可有這話?”
“有這話。”李鴻藻說:“‘讀卷大臣’定了前十本,奉懿旨,交軍機核閱,誰知第一本用錯了典故,而且還有兩個別字,只好改置第九。”
“我看了狀頭之作,空疏之至,探花的原卷也有別字。文運如此,非國家之福。”潘祖蔭大搖其頭。
“蘭公,”翁同龢忽然說道,“三月初四那天,飯後未見你到弘德殿,我以爲蘭公你要入闈了呢!”
“果然蘭公入闈,必不致有此許多笑話。”
於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接着張之洞的話,議論掄才大典,不可輕忽,同時也隱約有這樣一種看法,自倭仁下世,在朝講“正學”的,只有李鴻藻一個,接承衣鉢,當仁不讓。
李鴻藻對這些話不能無動於衷,他心裡在想,自己以帝師而爲樞臣,提倡正學,扶植善類,責無旁貸。目前的風氣,以柔滑工巧爲貴,講求急功近利,如果能培養一班持正不阿的敢言之士,足以矯正時弊,這也是相業之一。自己在軍機的資格雖是最淺,但年紀還輕,轉眼“門生天子”親了政,決不會再出軍機,象明朝的“三楊”那樣,在政府三、四十年,不足爲奇,眼光盡不妨放遠些,讓沈桂芬去搞洋務,自己在作育人材上,該好好下一番功夫。
然而,在眼前自是以“啓沃聖學”爲第一大事。想起這件事,他的心情就沉重了,慈禧太后責望過高,而皇帝偏偏又不爭氣,也不能怪皇帝,倭仁的滯而不化,徐桐的自以爲是,先就把皇帝向學的興致打掉了一半,什麼叫“循循善誘”,那兩位“師傅”全不理會。倭仁已矣,卻還有徐桐,是個“既不能令,又不受命”的腳色,如何得了?
倭仁一死,弘德殿自然不必再添人,怎麼樣能把徐桐也請走?事情就會好辦得多。但是久有此心,卻始終沒有善策,最苦的是不能在兩宮太后面前說一句歸咎徐桐的話,否則一定被人指責爲故意排擠。原來還希望他會有外放的興趣,最近跟翁同龢一起升了“內閣學士”,要不了一兩年就會當侍郎,然後便是尚書,這條終南捷徑,在徐桐是決不會放棄的。
然而自己又何嘗不然?眼前就快有一個尚書出缺了。鄭敦謹第二次“賞假兩個月”快要到期,這一次奏請開缺,必可如願,徐、翁二人既已獲得酬庸,那麼這一次是該輪着自己升官了。
李鴻藻的想法,一點都不過分。等鄭敦謹“病難速痊,奏請開缺”的摺子一到,慈禧太后看了發交軍機處以後,兼着吏部尚書的文祥,立刻提出擬議,以左都御史龐鍾璐調任刑部尚書,李鴻藻由戶部侍郎升補龐鍾璐的遺缺。
這就是“官居一品”了!但李鴻藻憂多於喜,憂的是怕無以上答慈恩!臣子感恩圖報,全在寸心,那怕危疑震撼,至艱至險的境地,抱定“臨危一死報君王”的決心,足了平生,唯有當到師傅,若論報稱,自己作不了自己的主。有人說過笑話,世俗以爲“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是萬般無奈之事,而照“弘德殿行走”的人來說,還要加上一項:皇帝不肯用功!
因爲既不能罰跪,又不能打手心,甚至還不能罵一句“蠢材”,至多說話的聲音硬點兒,板起了臉,就算“頗有聲色”
了。
然而兩宮太后並不知道他的難處。旗人把西席叫作“教書匠”,弘德殿的諳達,就大致是這樣一種身分。對授漢文的師傅已算是異常尊敬,而在李鴻藻已經覺得相當委屈,最教他傷心的是,慈禧太后說過這樣一句話:“恨不得自己來教!”這簡直就是指着師傅的鼻子罵飯桶。當然,聽到這話難過的,不止他一個,至少還有一個翁同龢,不過翁同龢未曾親聞,是聽他轉述,感受又自不同。
“怎麼得了呢?”慈禧太后痛心疾首地,“今年十六了!連《大學》都不能背。明年大婚,接下來就該‘親政’了,可是連個摺子都念不斷句!說是說上書房,見書就怕,左右不過磨工夫!這樣子下去,不是回事!總得想個辦法纔好。”
“稽察弘德殿”是醇王的差使,因此,遇到兩宮太后垂詢書房功課,恭王總覺得不便多說,只拿眼看着李鴻藻,示意他答奏。
李鴻藻是爲皇帝辯護的時候居多,不過說話得有分寸,既不能痛切陳詞,便只有引咎自責。
“按說,皇帝是六歲開蒙,到現在整整十年了。十六歲中舉的都多得很,皇帝怕連‘進學’都不能夠。”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你們總說‘腹有詩書氣自華’,看皇帝那樣,幾乎連句整話都不會說。讀了十年的書,四位師傅教着,就學成這樣子嗎?”
“兩宮太后聖明!”李鴻藻答道:“皇上天資過人,卻不宜束縛過甚。臣等內心慚惶,莫可名狀,唯有苦苦諫勸。好在天也涼了,目前書房是‘整功課’,臣等盡力輔導。伏望兩位皇太后,對皇上也別逼得太緊。”
“天天逼,還是不肯用功,不逼可就更不得了。”慈禧太后又說,“別的都還在其次,不能講折,就是看不懂摺子,試問,那一年才能親政?”
照她的意思,似乎垂簾訓政,着實還要幾年。也許這就是慈禧太后的本心,但也是有隙可乘。如果皇帝婚後還不能親政,言官一定會糾參師傅,十年辛苦,倘或落這樣一個結局,那可是太令人不甘心了。
爲此,李鴻藻爲皇帝授讀“越有聲色”,無奈皇帝不是報以嘻笑,便是鬧意氣,令人無可措手。
因爲慈禧太后曾說過,皇帝連“大學之道,在明明德”都背不出來,李鴻藻覺得這話未免過分,皇帝講奏摺有囫圇吞棗的地方,作論時好時壞,往往通篇氣勢,不能貫串,作詩要看詩題,寫景抒情,常有好句,鬚髮揮義理的題目,不免陳腐,甚至不知所云。拿這些歸咎於師傅未曾盡心教導,猶有可說,說是《大學》都背不出來,不免離譜,令人不能甘服。
因此,李鴻藻挑了一天,打算爲皇帝溫習《論語》。這是他爲皇帝在熱河“避暑山莊”開蒙的一本書。當時皇帝只有六歲,念來琅琅上口,曾邀得先皇喜動顏色,連聲嘉許。倏忽十年,應該愈益精熟,所以先拿這本書作個試驗。
“皇上近來讀《宋史》,總記得趙普在家常唸的那本書吧?”
“不是說他‘半部論語治天下’嗎?”
“是!《論語》。”李鴻藻從容說道:“‘溫故而知新’,臣請皇上默誦一章。”
皇帝一聽這話,便喊:“小李!”
自從張文亮因病告退以後,小李越發得勢,儼然是大總管的派頭,經常伺候皇帝上了書房,便溜到茶房裡去休息,所以此時是一個姓崔的太監,進殿伺候。
“小李呢?”皇帝不高興地問。
“皇上且莫問小李。”李鴻藻對崔太監說:“取《論語》來!”
“是!”崔太監輕聲答應,從書架上把一函《論語》取了來,略略拂拭灰塵,打開封套,把其中的兩本書放在李鴻藻面前。
隨手一翻,是《爲政》篇,李鴻藻便指定背這一篇。皇帝茫然不知,就象提起兒時的遊伴那樣,說是怎麼樣的一個小太監,他可以記得起,若問某人是什麼樣子,皇帝就根本無從置答了。
“子曰……,子曰……,”皇帝期期艾艾地,一個字都想不起,甚至提他一個頭,亦都無用。
這一下,李鴻藻的傷心、失望和自愧,並作一副熱淚,流得滿臉都是。
這是皇帝第二次看見師傅哭,第一次是倭仁爲恭王所擠,奏請兩宮太后派他在總理衙門行走,固辭不獲,在授讀時,不知怎麼,忽然悲從中來,老淚縱橫,把皇帝嚇一大跳,不知他爲何傷心。但這一次李師傅的哭,皇帝卻是瞭解的,內心愧悔,要想一兩句話來安慰,卻不知如何措詞?同時也恨自己,何以開蒙時就念過的書,會肯不出來?因而悄悄把那本《論語》移了過來,要看個究竟。
一眼看到“君子不器”那句話,皇帝突有靈感:“師傅!
這句話怎麼講?”
李鴻藻擦一擦眼淚,定睛細看,只見皇帝一隻手掩在書上,把“器”字下面那兩個“口”字遮住,成了“君子不哭”四字,不由得破涕爲笑,差一點沒有罵出來:淘氣!
“皇上聰明天縱,上慰兩宮,下慰萬姓,只在今日痛下決心!”
皇帝對這位啓蒙的師傅,別有一分敬憚之意,當時便在詞色中表示了“受教”的意思。李鴻藻退出弘德殿又把小李找了來,一面威嚇,一面安撫,恩威並用的目的,是要責成他想法子阻勸皇帝,玩心不可太重.把精神都放在書本上。
自從張文亮因病告退以後,小李在皇帝左右的地位,顯得更重要了。他雖一心只打算着討皇帝的歡心,但近來慈禧太后爲了皇帝的功課不好,一再遷怒到“跟皇帝的人”,捱罵是常事,吃板子也快有分了,於今李師傅又提出嚴重警告,裡外夾攻,不能等閒視之,所以就在這天晚上,跪在皇帝面前,苦苦哀求。
“萬歲就算體恤奴才,下功夫把那幾篇書背熟了它,只要萬歲爺咬一咬牙發個狠,奴才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扯淡!”皇帝不悅,“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一早上書房,回來有‘引見’的召見,該那兒行禮的行禮,午正又上書房,讀滿書,溫熟書,講摺子,總得到申時過後才能完事。一回宮又要視膳。整天忙得個臭要死,還嫌這嫌那!如今索性連你都來教訓我了!”說着,便是一腳踹了過去。
小李被踹倒了又爬起來,依然跪在皇帝跟前,“萬歲爺的苦楚,奴才怎麼不知道?”他說,“聖母皇太后萬壽快到了,好歹把這幾天敷衍過去,兩位皇太后誇獎萬歲爺,奴才也有面子,奴才情願此刻捱打捱罵,不願意看聖母皇太后責備萬歲爺!”
這兩句話把皇帝說得萬般無奈,嘆口氣說:“光是背熟了書也沒有用,要逢三逢八能敷衍得過去才行。”
逢三逢八是作文的日子,一論一詩,由翁同龢出題和批改。詩倒還好,寫景抒情的題目,跟皇帝的性情對路,作論就很難說了,不是空空泛泛,沒個着手之處,就有堯天舜日,典故太多,無法安排。小李也知道,三八之期就是皇帝受熬煎的日子,這時忽然想到了一個辦法,便悄悄說道:“聽說翁師傅出的題目,都是頭一天想好了,寫在紙片兒上,夾在書裡,書是由他的聽差拿着,奴才想法子把題目早一點兒弄出來,萬歲爺也好有個準備。”
“這……,”皇帝有點心動,但終於斷然決然地拒絕:“那怎麼可以!這不就象翰詹大考舞弊一樣嗎?不行,還是我當場現做。”
“那就再好都沒有了。”小李非常見機,“師傅們都誇萬歲爺聰明,只要把心靜下來,什麼事不管,專心對付,一定對付得下來!”
裡裡外外都是激勵之聲,把皇帝逼得無可逃避,只有照小李的說法,“咬一咬牙發個狠”,專心去啃書本。
說也奇怪,只一轉念間,難的不覺得難,容易的覺得更容易。這天翁同龢出了一個論題,叫做“禹疏儀狄”,那是出在《戰國策》上的典故:“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絕旨酒曰: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題旨極其明白。皇帝靜一靜心,先把古來以酒亡國的帝皇一個個想下來,等想到東漢靈帝,意思便很多了,不必再往下想。
材料夠了,只看如何安排?這時便想到了《帝鑑圖說》中每一篇所附的論贊,這本書有畫有故事,皇帝從小就喜歡,也背得很熟,把其中談到好酒誤國的幾篇,檢出來看了一下,掩卷細思,很快地有了第一段的意思。就這樣邊想邊做,一段五百字的論文,不過一個多時辰,就脫稿了。
窗課交到翁同龢那裡,一看便覺驚奇。因爲一開頭便覺不凡:“夫旨酒者天之美祿”,欲貶先揚,不但蓄勢,且有曲折,而“天之美祿”這四個字,亦有來歷,出於《宋史》,是宋太祖對王審琦所說的話,皇帝能引史傳成語,雖用典故,卻如白描,見得學力確有長進,翁同龢非常高興。看完這篇“禹疏儀狄”,果然文氣暢順,曲折有致,便密密地加了圈,又寫評語。
詩題是皇帝早有預備的,最近做過“薊門煙樹”、“瓊島春陰”,一定還是在“燕山八景”中出題目,不脫“太液秋風”、“玉泉垂虹”之類。等出了題目,是做“玉泉垂虹”,限了很寬的“一先”的韻,皇帝毫無困難地交了卷。
兩本卷子拿回來,有圈有評,頌揚備至。這下皇帝臉上象飛了金一樣,視膳的時候,挺胸擡頭,顧盼自如,不再象平常那樣,畏畏縮縮,總是避着慈禧太后的眼光,深怕她來查問什麼似地。
慈安太后是最瞭解皇帝心事的,知道他今天一定有說出來很漏臉的事,不讓他說,憋在心裡,自然難受,所以閒閒問道:“今天上了什麼生書啊?”
“今天不上生書,做論、做詩。”皇帝說,聲音很爽脆,微揚着臉,彷彿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
“喔,對了,今兒初三。”慈安太后說,“文章做得怎麼樣?
一定是滿篇兒的‘槓子’!”
“‘槓子’倒沒有。”皇帝矜持地說,“略微有幾個圈!”
“那可難得!”慈安太后故意這樣笑道,“不過我可有點兒不大相信,拿你的文章來我看!”
於是皇帝便問:“小李呢?”
只問得這一聲,宮女太監們便遞相傳呼:“叫小李!取萬歲爺做的文章!”
小李是早就預備好的,捧着皇帝的一論一詩兩篇窗課,得意洋洋地走進殿來,直挺挺往中間一跪,雙手高舉過頂,宮女從他手裡接過詩文稿,呈上膳桌。
慈安太后一看,喜動顏色,“還真難爲他!”她看看在注視的慈禧太后說,“翁師傅很誇了幾句。”接着便把稿子遞迴給皇帝:“拿給你娘去看吧!”
慈禧太后不懂詩,這種議論文的好處,因爲奏摺看得太多,連夾縫裡的意思都明白,讀皇帝這篇“禹疏儀狄”,聲調鏗鏘,筆致宛轉,也覺得很高興,但不願過分獎許,怕長了他的驕氣,便淡淡地說道:“長進是有點兒長進了,不過也不怎麼樣!”
皇帝滿懷希望,以爲必有幾句讓他很“過癮”的話可聽,結果是落得“不怎麼樣”四個字的考語,頓時覺得一身的勁都泄了個乾淨,用功竟是枉拋心力!
※※※
過不了幾天就是慈禧太后的萬壽,因爲籌辦大婚正忙,而且明年是她四十整壽,必有一番大大的熱鬧,所以這年爲示體恤,並無舉動。話雖如此,福晉、命婦,照常入宮拜壽,由昇平署的太監,伺候了一臺戲,只少數近支懿親,得以陪侍入座。
皇帝這兩天比較高興,因爲第一,萬壽前後三天不上書房;第二,有了一班遊伴——都是跟他年紀相仿的堂弟兄和至親,惇王的兒子載濂、載漪;恭王的兒子載澂,載瀅;僧王的孫子也是醇王的女婿那爾蘇;榮安公主的額駙苻珍;獨獨不見榮壽公主的額駙,就是“六額駙”景壽的長子志端。
“怎麼?”皇帝悄悄問小李,“大格格的女婿,怎麼沒有見?”
“今兒聖母皇太后大喜的日子。”小李單腿下跪答道:“萬歲爺別問這檔子事吧!”
皇帝既驚且詫:“出了什麼亂子?怎麼沒有聽說?”
看看不能攔着他不問,小李便即答道:“榮壽公主額駙,病得起不了牀了。”
“啊……”皇帝失聲問道,“什麼病?這麼厲害!”
“吐血!一吐就是一痰盂。大夫已經不肯開方子了。”
皇帝聽了,半晌作聲不得,怒然跺一跺腳說:“我跟兩位太后去回,我得去看一看!”
“使不得,使不得!”小李把另一條腿也跪了下來,亂搖着手說,“沒有這個規矩。萬歲爺一去看了,就非死不可。”
這個規矩,皇帝也聽說過,懿親重臣病危,皇帝有時親自臨視,這是飾終難遇的榮典,也就表示此人已經死定了。高年大臣還無所謂,志端只有十八歲,他家還抱着萬一的希望,皇帝如果臨視,就象乾隆年間,于敏中蒙御賜陀羅經被那樣,不死也得死!豈不是太傷“六額駙”和榮壽公主的心?“再說,”小李怕皇帝不死心,又加了一句:“都說是癆病,要遠人,兩位皇太后決不能讓萬歲爺去。”
這就無法了!皇帝想到十八歲的榮壽公主,年輕輕就要守寡,心如刀絞,無論如何也排遣不開。
“你看看大格格在那兒,我要問問她。”
“不介!”小李大有難色,“今兒是什麼日子?說得榮壽公主傷了心,哭哭啼啼的,多不合適。”
“大格格最懂事,我也不會惹她傷心。不要緊,我在重華宮等。你悄悄兒把她去找來。”
小李無奈,只好這樣轉念,榮壽公主是慈禧太后面前最得寵的人,又是姊弟相聚,就算讓上頭知道了,也不是什麼罪過!便答應遵旨去找。
榮壽公主正坐在兩宮太后身後,陪着聽戲,只見有個宮女悄悄塞過來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斜斜寫着一行字:“萬歲爺在重華宮召見,問額駙的病。”
稱“萬歲爺”便知是皇帝的近侍傳旨。她一看這張紙條,心就酸了。一方面爲她丈夫的病傷心,一方面也爲皇帝的垂念姊弟之情而感動。但這時候決不能掉一滴眼淚,強忍着把心定下來,然後等一齣戲完,才託詞溜了出來,只見小李迎上來請了個安,卻未說話。
雖未說話,卻有暗示,微微一頷首,意思是跟着他走。
榮壽公主向來講究這些氣派、過節,所以雖已會意,卻渾似未見,只揚着臉一直往前,小李也很乖覺,疾趨而前,側着身子從她身旁趕了上去,遠遠地領路。
一進重華宮,榮壽公主便看見皇帝的影子,自然,皇帝也看見了她。這就不須小李再引路了,姊弟兩人都往前迎,走到相距五、六步的地方,榮壽公主蹲下身去,先給皇帝請安,照例說一句:“皇上好!”
皇帝沒有答話,怔怔地看着榮壽公主,彷彿千言萬語,不知說那一句好似地。榮壽公主當然瞭解他的心境,除了感動以外,也不能說什麼,因爲她不能反過去來安慰皇帝。
“志端怎麼啦?”皇帝終於說了這麼一句,“聽說病很重!”
榮壽公主的淚水在眼眶裡,就象一碗滿到碗口的水,經不起任何晃盪,只要一晃,必定會溢出來。這時趕緊背過身子去,手扶着門框,心裡不斷告訴自己:不能哭,不能哭!就這樣盡力自制,畢竟還是流了一陣眼淚。
“聽說志端的病,跟阿瑪的病一樣。”皇帝在她身後嘆口氣:“怎麼會得了這個病?”
榮壽公主覺得皇帝的話,非常不中聽,志端雖跟先帝一樣,得了癆病,但漸致不起的原因卻不同。先帝是用醇酒婦人遣愁,有了病自己不知道愛惜保養,志端卻是婚前就有了病,百藥罔效,逐漸地病入膏盲。
於是她說:“志端的身子,本來就弱。”
“是啊!”皇帝正要說這句話:“當初誤了你!皇額娘不該把志端指給你!”
“皇上!”榮壽公主倏地轉過身子來,神色鄭重地說,“我沒有絲毫怨聖母皇太后的心,皇上也千萬不用如此說,皇上待我的情分,我那裡有不知道的?如果爲了我,惹出些是非來,那可就罪不容誅了。我實在是誰都不怨,包裡歸堆一句話,就怨我自己福薄!”
“誰都不怨”這四個字,正見得她怨的人多,第一個太后就不該把個癆病鬼“指婚”;第二是爹孃,應該爲女兒打算、打算,當然,等懿旨下來,已是無可挽回,但事前談論多日,只要肯去想辦法,必能打消;第三是“六額駙”,也該想想他兒子的病,不該害人,何況害的是自己的嫡親的內侄女!
最後榮壽公主也要怨自己,當初不該曲從,只說一句:“我不嫁,願意伺候皇額娘一輩子!”那就是絕好的遁詞。女兒守着娘不嫁,誰也不能逼迫,榮安公主不是因爲捨不得麗貴太妃,雖已指婚,至今還在宮裡?
就因爲如此,榮壽公主早就咬一咬牙認命了。雖有一肚子委屈,卻不宜在皇帝面前傾吐,因而換了個話題:“皇上大喜啊!”
皇帝一愣,“你指的什麼?”他問。
“這一陣子聖學猛進,說那天在兩位太后面前,很漏了一回臉。”
提到此事,皇帝現在有些傷心了,不過當然不能答說:用功也是白用,沒有人知道。因而笑笑不答。
姊弟倆心裡的話多得如一團亂絲,抽着一個頭緒,可以滔滔不絕地談下去,一中斷了,又得另覓頭緒。在片刻沉默以後,皇帝忽然問道:“載澂呢?在家幹些什麼?”“那兒有回家的時候?一下了‘上書房’就在外面胡鬧。”
榮壽公主說:“我可不愛理他!”
皇帝聽得這話,心裡很舒服,因爲如不是拿自己當最親近的人看,她就不會罵她一母所生的胞弟。然而皇帝卻真羨慕載澂,能一下了上書房,便在“外面”,何必還要“胡鬧”?
就逛逛看看也夠了!
“載澂甘趨下流,皇上見了他,好好兒訓他。”榮壽公主又說,“我每一趟進宮,都聽兩位太后談皇上的功課,皇上將來是太平天子,總要想到千秋萬世的基業,大清朝的天下,都在皇上一個人身上,在書房裡吃苦,就算是爲天下臣民吃苦。我常常在想,皇上的功課,我替不了,能替得了就好了,也省得聖母皇太后一提起來,唉,我也不說了,反正聰明不過皇上,天下做父母的苦心,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這一段話是勸皇帝用功,說得委婉懇切,皇帝不勝內慚,除卻連連點頭外,無詞以答。
“今兒母后皇太后告訴我,說定在明年二月裡選皇后,要讓皇上自己挑,皇上可得好好兒放眼光出來。”
說到這一層,皇帝不免略顯忸怩。轉念一想,正是一個絕好的時機,這件事不能跟師傅去談,更不能問計於小李,現在跟榮壽公主商量是再也適宜不過了。
於是他說:“大姐,我倒正要問你,你看是誰好啊?”
未來的皇后,一選再選,這年二月裡選得剩下十個候選的,在八旗貴族中私下談論,大都認爲崇綺的長女,氣度高華,德才俱勝,足以母儀天下。榮壽公主自然也聽到過這些話,但她最識大體,象這樣立後的大事,決不可表示意見,因爲這也象擁立皇帝一樣,是件身家禍福所關的事,福是談不到,已經是固倫公主了,尊貴無比,還想什麼?這樣,便只有禍沒有福,再笨的人也不會幹這種傻事!
“這是第一等的大事,總得皇上自己拿主意。誰也不敢胡說。”
“我就是沒有主意才問你。這兒也沒有人,我也不會把你的話告訴誰。說句實話,這件事除了你,我沒有第二個可以商量的人。”
最後一句話激發了榮壽公主的做姐姐的責任,然而依舊不便明言,只這樣答道:“尋常人家有這麼一句話:‘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立皇后總以德行最要緊。”
“那麼留下的那十個人,誰的德行好呢?”
“皇上別問我。”榮壽公主搖着手說,“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說。”
皇帝還想再問,只見小李匆匆奔了過來,知道有事,便看着他問:“是兩位太后找我?”
“是!”小李跪下答道,“快傳膳了,聖母皇太后在問榮壽公主,上那兒去了。”
“咱們走了去吧!”
在太監面前,榮壽公主不肯疏忽對皇帝的禮數,請着安答一聲:“是!”
等她擡起身子來,兩下打個照面,皇帝見她淚痕宛然,隨即問道:“大姐,你帶着粉盒子沒有?”
榮壽公主懂他的意思,想起粉盒子由伴同進宮的嬤嬤帶着,一時不知那裡去找她,就能找着,也太耽誤工夫,不由得有些爲難了。
小李機靈,立刻說道:“榮壽公主若是不嫌髒,後面丫頭們住的屋裡,就有梳頭盒子。”
“遠不遠?”
“不遠。”
“好吧,你在前頭走。”
小李在前面引路,皇帝陪着榮壽公主,由一羣小太監簇擁着,繞到重華宮西北角,有個小小的院落,裡面有兩排平房,就是宮女們的住處。這天慈禧太后萬壽,都當差去了,院子裡空蕩蕩地,晾着些亂七八糟的衣服,榮壽公主一看這樣子,不是至尊臨幸之地,便側臉說道:“請皇上在這兒站一站吧!我將就着勻一勻臉,馬上就來。”
“榮壽公主也不必進去了。”小李指着一間空屋子說,“請在那屋坐,我去找梳頭盒子。”
“也好,你可快一點兒。”
“是!”小李答應一聲飛快地去了。
果然很快,小李找了個梳頭盒子來,伺候着榮壽公主,對鏡勻臉,掩蓋了淚痕,然後回出來,陪着皇帝一起到了兩宮太后身邊。
“你到那兒去了?”正在用膳的慈禧太后問。
“皇上召見。”榮壽公主不願撒謊,而且也覺得根本不須撒謊,“在重華宮說了一會兒話。”
慈禧太后不再問了。她也知道,皇帝一定是問志端的病情。慈禧太后也爲此煩心,很想問一問,又怕一問惹得榮壽公主傷心,此時此地,大不相宜,所以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
但這一下,慈禧太后聽戲的興致大減。好在戲也不多,到了下午三點鐘便已完畢。福晉命婦,跪送兩宮太后及皇帝離座,各自出宮,榮壽公主卻有些躊躇,不知是隨着大家一起離去,還是稍待片刻,怕慈禧太后會找。
就這時有個太監匆匆而至,特來召喚。等榮壽公主出殿,只見慈禧太后站在軟轎前面在等,一見她便說:“我本想留你,又怕你心掛兩頭。你還是回去吧!”
“是!”榮壽公主忽有無限悽惶,“只怕有好幾個月不能來給皇額娘請安。”
這意思是說,如果志端一死,穿着重孝,便不能進宮。慈禧太后自然懂她的意思,趕緊安慰她說:“你也別難過!年災月晦,過了這一陣子就好了。等志端稍微好一點兒,我打發人來接你!”
榮壽公主聽這一說,自然強忍眼淚,磕頭辭別。慈禧太后對志端的病情,也十分關心,每天派人去問,一天好,一天壞,問到第六天上,說是志端死了!
這個消息很快地傳到養心殿,皇帝正在用膳,一聽便擱下了筷子,儘自發怔,隨便小李如何解勸,皇帝只是鬱郁不歡。
“唉!”皇帝忽然感慨,“人生朝露!”
小李聽不懂他那句話,只知道皇帝傷心得厲害,上書房無精打采,惹得李師傅又動聲色。心裡非常着急,不知怎麼樣才能把皇帝哄得高興起來。
小李試過許多方法,比較見效的就是談到宮外的情形。皇帝一年總有幾次出宮的機會,但出警入蹕,在明黃轎子里拉開趟簾,偷偷看上一會,也不過幾條大街上的門面市招,買賣是怎麼做法,居家過日子是不是也象宮裡那樣有許多繁瑣的規矩?總不明白。至於市井俚俗,如何熱鬧有趣,那就更只有從《清明上河圖》上去想象了。
因此,聽到小李講廟會、講琉璃廠、講廣和居、講大柵欄的戲園子,皇帝常常能靜下心來聽,問東問西,有不少時間好消磨。但是除了廟會和戲園,皇帝問起琉璃廠的書、崇效寺的牡丹,以及翁師傅他們在酒樓宴客的情形,小李就無法回答了。
“有澂貝勒陪着萬歲爺上書房,那就好了!”
小李無意中的一句話,引得皇帝的心又熱了,他心目中最嚮往,甚至最佩服的就是載澂。不說外面的情形他懂得多,就在書房裡有他在一起,一定也十分有趣。他聽小李講過載澂在上書房淘氣,捉弄他授讀的師傅林天齡的許多笑話,最讓他忘不掉的是學林天齡的福建京腔。光聽載澂學舌,雖也能叫人發笑,但還不知他的妙處,直到林天齡升侍郎謝恩召見的那一天,聽他那種用大舌頭在咽喉頭使勁發音的腔調,想起載澂學他的聲音,皇帝差一點笑出聲來,只能用大聲咳嗽來掩飾,惹得軍機大臣相顧愕然,慈禧太后大爲不快。
於是他跟慈安太后要求,下懿旨派載澂在弘德殿伴讀。
“這件事怕難。”慈安太后答道:“載澂不學好,你六叔一提起來,就又氣又傷心。照我看,你娘就不會答應。”
“他不學好,難道我就跟着他學?那是不會有的事!而且弘德殿的規矩,比上書房嚴,說不定還把載澂管好了呢!”
“話倒是有你這麼一說。不過……,”慈安太后沉吟了一下,“看機會再說吧!”
這個機會是指跟慈禧太后商量,卻想不到有個意外的機會,年底下翁同龢的老母病故,照例奏請開缺。這個在翁同龢“哀毀逾恆”的變故,爲兩宮太后及恭王、文祥、李鴻藻帶來了極大的難題,皇帝的功課正在緊要關頭,而三位師傅中,徐桐根本不受重視,只爲尊師重道起見,不便撤他的“書房差使”,他也就賴在弘德殿,儼然以帝師自居。李鴻藻則因軍機事繁,不能常川入值,最得力的就只有一個翁同龢,偏偏就是他不能出力。
於是只好將上書房的師傅林天齡到弘德殿行走,而載澂也就順理成章地跟到弘德殿去伴讀。
※※※
一過了年,上上下下所關心的一件大事是立後,兩宮太后,各有心思。
慈禧太后所預定的皇后,才十四歲,可人,她是刑部江西司員外鳳秀的女兒。鳳秀姓富察氏,隸屬上三旗的正黃旗,他家不但是八旗世家,而且是滿洲“八大貴族”之一。乾隆的孝賢純皇后就出於富察家,在康、雍、乾三朝,將相輩出,煊赫非凡。到了傅恆、福康安父子,疊蒙異數,更見尊榮。鳳秀的女兒,論家世,論人品,都有當皇后的資格。慈禧太后已經盤算了不少遍,慈安太后凡事退讓,皇帝不敢反對——而且,她也想不出皇帝有反對的理由。唯一的顧慮,就是外面都看好崇綺的女兒,則一旦選中別人,或許會引起許多閒話,叫人聽了不舒服。照現在恭王的話看,大家都能守住本分,不敢妄議中宮,則自己的顧慮,似乎顯得多餘了。
西邊的太后這樣在琢磨,東邊的太后也在那裡盤算。她的想法正好跟西邊相反,看中的是崇綺的女兒。這是真正爲了皇帝,她自己不雜一毫愛憎之心,但是,她也想到,如果皇帝不喜此人,則雖以懿旨,不得不從,將來必成怨偶,所以她得找皇帝來問一問。
“二月初二快到了,”她閒閒問說,“你的意思怎麼樣啊?”
“我聽兩位皇額娘作主。”
“這是你的孝心。不過我覺得倒是先問一問你的好,母子是半輩子,夫婦是一輩子。我是爲你一輩子打算!”
皇帝感激慈愛,不由得就跪了下來:“皇額娘這麼替兒子操心,選中的一定是好的。”
“看這樣子,那十個人,在你個個都好。既然如此,我自然要替你好好兒挑。”慈安太后想了一會說,“庶出的當然不行!”
皇帝聽出意思來了,這是指賽尚阿的女兒,崇綺的幼妹,——阿魯特家,姑侄雙雙入選在十名以內,說做姑姑的不合格,自然是指侄女兒了。
“就有一點,怕你不願意。”慈安太后試探着說,“崇綺家的女孩子,今年十九歲。”
皇帝今年十七歲,慈安太后怕他嫌說娶個“姐姐”回來。而皇帝的心思卻正好不同,他經常獨處,要擔負許多非他的年紀所能勝任的繁文縟節,有時又要獨斷來應付若干艱鉅,久而久之,常有惶惶無依的感覺,所以希望有個象榮壽公主那樣的皇后,一顆心好有個倚托。而且聽說崇綺的女兒,端莊穩重,詩書嫺熟,閒下來談談書房裡的功課,把自己得意的詩念幾首給她聽聽,就象趙明誠跟李清照那樣的生活,就可以制一副楹聯,叫做“天家富貴,地上神仙”,這副楹聯,就叫皇后寫。久聽說崇綺的女兒寫得一手很好的大字,本朝的皇后,還沒有深通翰墨的,這副對聯掛在養心殿或者乾清宮,千秋萬世流傳下去,豈非是一重佳話?
想到這裡,皇帝異常得意,“大一兩歲怕什麼?”他不假思索地說,“聖祖仁皇帝不就比孝誠仁皇后小一歲?”
皇帝不以爲嫌,那真是太好了!慈安太后非常高興,於是爲皇帝細說她看中這位“皇后”的道理,她是怕皇帝親政以後,年紀太輕,難勝繁劇,而兩宮太后退居深宮,頤養天年,不便過問國事,就幫不了皇帝的忙,所以得要一位賢淑識大體,而又能動筆墨的皇后,輔助皇帝。
這跟皇帝的想法,略有不同,但並不相悖,而是進一步的開導,皇帝一面聽,一面不斷稱“是”。
“你孃的意思,還不知道怎麼樣?”老實的慈安太后,直抒所感,“有時候聊起來,總是挑人的短處,也不知道她是有意這麼說,還是真的全看不上?”
全看不上也不行,按規矩一步一步走,最後唯有在剩下的十個人中,挑一個皇后出來,所以全看不上,也可以說是全看得上,換句話說,慈禧太后並無成見。這樣,就只要慈安太后把名字一提出來,事情便可定局。 шωш_ttk an_¢O
母子倆有了這樣一個默契,言語都非常謹慎,順理成章的事,就怕節外生枝,所以保持沉默,是最聰明的態度。皇帝雖有些沉不住氣,卻至多跟小李說一句半句。小李在這兩年已學得很乖覺,每一句話的輕重出入,無不瞭解,似此大事,連恭王都說“不敢妄議”,何況是太監?而且他又受了皇帝的告誡,越發不肯多說,有太監、宮女爲了好奇,跟他探聽“上頭”的意思時,他總是這樣回答:“等着看好了。二月初二不就一晃兒的工夫嗎?”
雖說一晃的工夫,在有些人卻是“度日如年”四個字,不足以形容心境,其中自以賽尚阿、崇綺父子的日子最難過。一家出了兩個女孩子在那最後立後的十名之列,這件事便不尋常。賽尚阿閒廢已久,回想當日蒙先皇御賜“遏必隆刀”,發內帑二百萬兩以充軍餉,率師去打長毛的威風,以及兵敗被逮,下獄治罪和充軍關外的苦況,恍如隔世。誰知兒子會中了狀元,如今孫女兒又有正位中宮之望,即使“承恩公”的封號,輪不到自己,但椒房貴戚,行輩又尊,大有復起之望,不出山則已,一出則入閣拜相,都在意中。
倘或姑侄倆雙雙落選,又將如何?榮華富貴,果真如黃粱一夢,則來也無端,去也無憑,寸心悵惘於一時,也還容易排遣。如今是八旗世族,特別是蒙古旗人,無不寄以殷切的期望,到了那時候,紛紛慰問,還得打點精神,作一番言不由衷的應酬,最是教人難堪。而且,科舉落第,慰問的人還可以代爲不平,罵主司無眼,說是大器晚成,三年之後還有揚眉吐氣的機會,選後被擯,替人家想想,竟是無可措詞,真正是件不了之事。
日子愈近,得失之心愈切,崇綺自比他父親更有度日如年之感。講理學的人,着重在持志養氣,要教人看起來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修養。那年中狀元的時候,興奮激動得大改常度,頗爲清議所譏,好比苦修多年的狐狸,將要脫胎換骨的剎那,不自覺地把條毛茸茸的尾巴露了出來!就這一下,自己把自己打掉了五百年道行。前車之鑑,觸目驚心,自誓這一次無論如何要學到曾國藩的“不動心”三字,所以謹言慎行,時時檢點,一顆心做作得象繃得太緊的弓弦,自己知道快要控制不住了。
就在這樣如待決之囚的心情之下,聽到一種流言,使得崇綺真的不能不動心了!這個流言是說他的女兒,決無中選之望,因爲出生的年份,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他的女兒生在咸豐四年甲寅、肖虎,而慈禧太后生在道光十五年乙未、肖羊,如果肖虎的人入選,正位中宮,慈禧太后就變成“羊落虎口”,這沖剋非同小可,一定得避免。
這話不能說是無稽之談。崇綺知道慈禧太后很講究這些過節,皇帝是她所出,而且正掌大權,只要有此顧慮,愛女定在被擯之列。這真正是“命”了!崇綺憂心忡忡了一陣子,反倒能夠認命了。
然而這話也只能擺在心裡,說出去傳到宮中,便是一場大禍,所以表面照常預備應選,到了“二月二,龍擡頭”的那一天,昧爽時分,親自伴送幼妹和愛女到神武門前候旨。
這天的宮中可真熱鬧了,近支的福晉、命婦,紛紛奉召入宮,襄助立後的大典,地點還是在御花園的欽安殿。老早就有內務府的官員,進殿鋪排,一張繫着黃緞桌圍的長桌後面,並列兩把椅子,那是兩宮太后的寶座,東面另設一椅,則是皇帝所坐。御案上放一柄鑲玉如意,一對紅緞彩繡荷包,另外一隻銀盤,放着十支彩頭籤,同治皇后就從這十支彩頭籤中選出來。
鍾打八下,皇帝侍奉兩宮太后,由停王福晉爲首的一班貴婦人扈從着,臨御欽安殿,侍候差使的內務府大臣行過了禮,隨即奉旨,將入選的十名秀女,帶進殿來。八旗中靈氣所鐘的女孩兒,都在這裡了,一個個都是絕世的丰神,行動舉止,穩重非凡,加以前一天先已演過了禮,所以進得殿來,不慌不忙地站在應該站的地位上,分成兩排,從從容容地行了大禮,只聽得慈禧太后說道:“都站起來吧!”
十個人列成兩排,依照父兄的官階大小分先後,第一次還算是複選,兩宮太后已經商量停當,先自十中選四——只要是在最後的四名之列,那就定了長別父母,迎入深宮的終身,就象殿試進呈的十本卷子那樣,三鼎甲、傳臚,都在其中,至不濟也是“賜進士出身”的二甲。這最後四名,將是一後、一妃、兩嬪,而此時所封的妃,只要不犯過失,循序漸進,總有一天成爲皇貴妃,同樣地,此時所封的兩嬪,亦必有進爲妃位的日子。
慈禧太后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拿起第一支彩頭籤,念給慈安太后聽:“阿魯特氏,前任副都統賽尚阿之女。”賽尚阿自充軍赦還後,曾賞給副都統的職銜,那是正二品的武官,品級相當高了,所以他的小女兒排在第一位。
“留下吧?”慈禧太后問。
“好!”慈安太后同意。
於是賽尚阿的小女兒跪下謝恩。以下就一連“撂”了三塊“牌子”。“撂牌子”也得謝恩,而事實上在有些秀女及她的父母來說,這是真正的開恩,因爲,在他們看,選入深宮等於送入監獄。
第一排最末一名,是個知府崇齡的女兒,姓赫舍哩,論貌,她是十個人當中的魁首。在這片刻中,特邀皇帝的眷顧,視線繞來繞去總停留在她臉上,所以此時看見慈禧太后拿着她的那支彩頭籤躊躇時,恨不得拉一拉慈安太后的衣袖,讓她說一句:“留下!”幸好,就在他想有所動作時,兩宮太后交換了一個同意的眼色,總算不曾再撂牌子。
崇綺的女兒和鳳秀的女兒站在一起,崇綺的職稱是“翰林院日講起注官侍講”,跟鳳秀的刑部員外,都是從五品,但翰林的身分比部裡的司員高得多,所以排列在前。當慈禧太后還未把她那支彩頭籤唸完時,慈安太后就開口了。
“這當然留下!”
慈禧太后沒有不留的道理。但心中突生警惕,所以接着選上了鳳秀的女兒以後,又說一聲:“先都帶出去吧!回頭再傳。”
她已經看出不妙,自己的如意算盤不容易打。因此在漱芳齋休息時,藉故遣開了皇帝,揮走了宮女太監,要先跟慈安太后談一談。
“姐姐!”她原來想用探詢的口氣,問慈安太后屬意何人?話到口邊,覺得還是直抒意願的好,所以改口說道:“我看鳳秀的孩子,倒是福相,人也穩重。”
“年紀太小了。”慈安太后搖搖頭,“皇帝自己還不脫孩子氣,再配上個十四歲的皇后,不象話!”
慈安太后論人論事,很少有這樣爽利決斷的語氣,慈禧太后大出意外,一時竟想不出話來駁她。
“我看是崇綺的女兒好!相貌是不怎麼樣,不過立後在德、在才,不在貌。再說,比皇帝大兩歲,懂事得多,別的不說,起碼照料皇帝唸書,就很能得她的益處。”
慈禧太后不便說“羊落虎口”的話,從來選後雖講究命宮八字,但只要跟皇帝相合就行,與太后是不是犯衝?不在考慮之列,所以她只勉強說得一句:“那就問問皇帝的意思吧!”
於是兩宮太后傳懿旨,召皇帝見面。由於關防嚴密,料知有所垂詢,必不脫中宮的人選,皇帝心裡已有預備,但話雖如此,卻以憚於生母的嚴峻,始終去不掉心中那份忐忑不安的不自在的感覺。
而出乎意外的是,進殿一看,慈禧太后的神情,溫和慈祥,反倒是慈安太后面無笑容,大有凜然之色。皇帝一時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但也沒有工夫去細想,請過了安,垂手站在一旁,等候問話。
“立後是大事,”慈禧太后徐徐說道:“我們選了兩個人在這裡,一個是鳳秀的女兒富察氏,一個是崇綺的女兒阿魯特氏,大清朝從康熙爺到如今,沒有出過蒙古皇后,后妃總是在滿洲世家當中選,你自己好好兒想一想吧!”
這明明是暗示皇帝,不可破兩百年來的成例,應該選富察氏爲後。皇帝不願依從,但亦不肯公然違拗生母的意旨,便吞吞吐吐地說道:“還是請兩位皇額娘斟酌,兒子不敢擅作主張。”
這語氣就不妙了!慈禧太后正在琢磨,皇帝是真的聽不懂,還是有意裝傻?就這沉默之際,慈安太后先給了皇帝一個鼓勵的眼色,然後開口說話。
“那兩個人,我們看都好,就是斟酌不定,纔要問問你的意思。”慈安太后又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那是你們一輩子的事,你自己說一句吧!”
這到了圖窮而匕首見的那一刻,反正只是一句話,硬起頭皮說了就可過關,這樣一想,皇帝不假再思,跪下答道:
“兒子願意立阿魯特氏爲後。”
話一說完,接着便是死樣的沉寂。慈禧太后的惱怒,比三年前聽說殺了安德海還厲害,胸膈間立刻血氣翻騰,陣陣作疼,她的肝氣舊疾,馬上又犯了!
“好吧!”她以傷心絕望到不能不撒手拋棄一切的那種語氣說,“隨你吧!”說完就要站起身來,眼睛望着另一邊,彷彿無視於慈安太后和皇帝在一旁似的。
“妹妹!”慈安太后輕輕喊了她一聲,“外面全等着聽喜信兒呢!”
這是提醒她,不可不顧太后的儀制,立後是普天同慶的喜事,更不可有絲毫不美滿的痕跡顯露,引起內外臣民的猜疑。慈禧太后當然聽得懂她的意思,轉回臉來,換了一副神色,首先命皇帝起身,然後說道:“回欽安殿去吧!”
於是仍由皇帝侍奉着,兩宮太后復臨欽安殿,宣召最後入選的四名秀女,依然等待皇帝親選皇后。
“皇帝!”慈禧太后拿起如意說道:“現在按祖宗的家法立後,你要中意誰,就把如意給她!”
“是!”皇帝跪着接過了如意,站起身來,退後兩步,才轉身望着一排四個的八旗名媛。
第一個是賽尚阿的女兒,自知庶出,並無奢望,如果侄女兒被立爲後,日朝中宮,伺候起居,那是什麼滋味?因此眉宇之間,不自覺地微帶幽怨,襯着她那件紫緞的袍子,顯得有些老氣,在四個人中,相形遜色,皇帝看都沒有看她,就走了過去。
第二個就是赫舍哩氏,生得長身玉立,膚白如雪,一雙眼睛就如正午日光下的千丈寒潭。見她穿一件月白緞子繡牡丹,銀狐出風的皮袍,袖口特大,不止規定的六寸,款式便顯得時新可喜。她是經過父母再三告誡的,儘夠美了,就怕欠莊重,所以這時把臉繃得半絲皺紋都找不出來,但天生是張宜喜宜嗔的臉,就這樣,仍舊讓皇帝忍不住想多望兩眼,望得她又驚又羞,雙頰浮起紅暈,雙眼皮望下一垂,長長的睫毛不住閃動,害得皇帝都有些心旌搖搖,幾乎就想把如意遞了過去。
踏開兩步站定,正好在引起兩宮太后爭執的那兩個人中間,皇帝是先看到鳳秀的女兒富察氏,圓圓的臉,眉目如畫,此刻看來嬌憨,將來必是老實易於受擺佈的人。皇后統攝六宮,也須有些威儀,這富察氏在皇帝看,怎麼樣也不象皇后。
象皇后的是這一排第三個。崇綺的這個女兒,貌不甚美,但似乎“腹有詩書氣自華”,在皇帝面前,神態自若,謙恭而不失從容,一看便令人覺得心裡踏實,是那種遇事樂於跟她商量的人。
這就不必有任何猶豫了,“接着!”皇帝說,同時把那枝羊脂玉的如意遞了過去。
“是!”崇綺的女兒下跪。穿着“花盆底”不能雙膝一彎就跪,得先蹲下身去請安,然後一手扶地,才能跪下。她不慌不忙,嫺熟地做完了這個禮節,然後接過如意,垂着頭謝恩:“奴才恭謝兩位皇太后和皇上的天恩。”
乾坤已定,慈禧太后隱隱然存着的,皇帝臨事或會變卦的那個渺茫的希望,亦已粉碎,所以沉着臉不響,而慈安太后是早就預備好了的,已經把一個紅緞繡花荷包抓在手裡了。
“這個,”她回頭對恭王福晉說,“給鳳秀的女兒富察氏。”
“是!”恭王福晉接過荷包,笑盈盈地走到富察氏面前,拉過她的手,把荷包塞了給她,輕聲說一句:“恭喜!”又提醒她:“謝恩。”
也虧得她這一聲,這位未來的妃子纔不致失儀,等她謝過恩,慈禧太后站起身來,什麼人也不理,先就下了御座。
慈安太后看這樣子自然不舒服,但大局不能不顧,跟着慈禧太后出來,先就吩咐:“到養心殿去吧!”
這一說,慈禧太后不能自己走自己的。到了養心殿,只見以恭王爲首,在內廷行走的軍機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南書房翰林,還有弘德殿的師傅和諳達,都在那裡站班,望見兩宮太后和皇帝駕到,一起跪下磕頭賀喜。
然後就是召見軍機——這一路上慈禧太后想通了,已輸了一着,不能再輸第二着!倘或自己怏怏不樂,凡事由慈安太后開口,顯得皇帝大婚是她在主持,給臣下有了這樣一個印象,就是自己大大的失策。因此,她隱藏了不快,言不由衷地宣佈:“崇綺的女兒,端莊穩重,人品高貴,選爲皇后。
你們擬旨詔告天下吧!”
旨稿是早就預備好了的,只要填上名字和封號,就可“明發”,恭王便先取出一通“奏片”呈上御案,說明是內閣所擬的封號,請硃筆圈定。
妃子的封號,脫不了貞靜賢淑的字樣,嬪御較多,有個簡單的辦法,就象大家巨族的字輩排行那樣,從《康熙字典》的“玉”字部去挑,只要與前朝用過的不重複就行。慈禧太后提起硃筆,圈了三個字:慧、瑜、珣。慧是慧妃,富察氏的封號,瑜、珣兩字就得有個交代了。
“崇齡的女兒是瑜嬪,賽尚阿的女兒是珣嬪。瑜嬪在前,珣嬪在後。”慈禧太后轉臉問道:“這麼樣好不好?”
已經獨斷獨行,作了裁決,還問什麼?而且這也是無關宏旨的事,慈安太后自然表示同意。
“臣請旨,”恭王又問:“大婚的日子定在那個月?好教欽天監挑吉期。”
這是早就談過了的,未曾定局,此時要發上諭,不能不正式請旨。慈禧太后不願明說,看看慈安太后,意思是讓她發言。
“總得秋天。”慈安太后說,“早了不行,晚了也不好,八月裡怎麼樣?”
恭王躊躇了一會說:“八月裡怕侷促了一點兒。”
“那就九月裡,不能再晚了。”
這是慈安太后用心忠厚的地方,趕在十月初十以前辦喜事,這樣,今年慈禧太后萬壽,就有皇帝皇后,雙雙替她磕頭。恭王當然體會得到其中的用意,答一聲:“臣等遵旨。”
“六爺,”慈禧太后特意加一句:“大婚典禮,還是你跟寶鋆倆主辦。在上諭上提一筆,省得不相干的人,從中瞎起鬨。”
這不知指的是誰?恭王一時無從研究,只答應着把三道旨稿交了給沈桂芬,在養心殿廊上填好了名字封號,呈上御案,兩宮太后略略看了一下,吩咐照發。
喜訊一傳,崇綺家又熱鬧了,特別是蒙古的王公大臣,倍感興奮,無不親臨致賀。崇綺早有打算,這時強自按捺着興奮無比的心情,作出從容矜持的神態,周旋於賓客之間。但他的父親與他不同,不斷以感激涕零的口吻,歌頌皇恩浩蕩,表示他家出了狀元,又出皇后,不僅是一姓的殊榮,實由於朝廷重視蒙古使然,有生之年,皆爲圖報之日。賓客自然附和他的話,還有些宦途不甚得意,而與賽尚阿有淵源的人,便在私下談論,說大學士官文、倭仁,相繼病故,老成凋謝,朝廷更會篤念耆舊,賽尚阿還有復起之望,所以此刻最要緊的是讓兩宮能夠看到他的名字,想起他這麼一個人。
最後是賽尚阿自己想出來的主意,吩咐聽差把“大爺”叫了來說道:“你替我擬個謝恩的摺子!”
“是!”崇綺答道,“兩個摺子都擬好了,我去取了來請阿瑪過目。”
“怎麼?”賽尚阿大聲問道:“怎麼是兩個?”
怎麼不是兩個?立後該由崇綺出面,封珣嬪該由賽尚阿出面,定製如此,不容紊亂。崇綺便即答道:“一個是小妹妹的,一個是孫女兒的。” ωωω .TTkan .¢ Ο
“嗐!”賽尚阿不以爲然,“都具我的銜名,何必兩個摺子?
一個就行了!”
崇綺大爲詫異,不知他父親何以連這規矩都不懂?便吞吞吐吐地說道:“這怕不行吧?”
“怎麼叫不行?你說!”
“家是家,國是國。”崇綺囁嚅着說,“立後的謝恩摺子,一向由後父出面……。”
話不曾說完,賽尚阿大發雷霆,放下鼻菸壺,拍桌罵道:“忤逆不孝的東西!你在放什麼狗臭屁?什麼後父不後父的,沒有後祖那來的後父?國有國君,家有家長,我還沒有嚥氣,你就不把我放在眼睛裡頭了!真正混帳,豈有此理!”
一見老父震怒,崇綺嚇得不敢說話,但不說也實在不行,只得硬着頭皮開口:“阿瑪息怒。兒子是請教了人來的。”
“什麼?”賽尚阿越發生氣,“你爲什麼不來請教我?”他把臉氣得潔白,眼睜得好大,直瞪着崇綺,突然揚起手,自己拿自己抽了一個嘴巴,頓足切齒:“該死,該死,生的好兒子!怪不得要倒黴,打自己兒子這兒就先看不起自己老子。”
這番動作和語言,把一家人都嚇壞了!崇綺更是長跪請罪,而賽尚阿餘怒不息,把湖南兵敗,革職充軍的那些怨氣,都發泄在兒子身上,痛斥崇綺不孝,責他空談理學,甚至說他中狀元,也只是朝廷看重蒙古旗人,並非靠他的真才實學。
旗人家規矩大,家法嚴,崇綺的妻子,榮祿同族的姐姐瓜爾佳氏,看“老爺子”發這麼大的脾氣,領着幾個兒子,在丈夫身旁環跪不起。而賽尚阿因爲撫今追昔,心裡很不是滋味,所以牢騷越發越多。最後把未來的皇后請了出來,也要下跪,這才讓賽尚阿着慌收篷。
當然,謝恩的摺子需要重擬,兩個併成一個,是賽尚阿率子崇綺,叩謝天恩。遞到御前,正碰上慈禧太后心境惡劣,召見軍機時,冷笑着把賽尚阿狠狠地挖苦了一頓,連帶便談到後族的“擡旗”。
皇后身分尊貴,照理說應出在上三旗,但才德俱備的秀女,下五旗亦多的是,或者出身下五旗的妃嬪,生子爲帝,母以子貴,做了太后,則又將如何?爲了這些難題,所以定下一種制度,可以將後族的旗分改隸,原來是下五旗的,升到上三旗,名爲“擡旗”。賽尚阿家是蒙古正藍旗,照京城八旗駐防的區域來說,應該擡到上三旗的鑲黃旗。
“不能一大家子都擡,那算什麼呀!”慈禧太后說,“賽尚阿用不着瞎巴結,承恩公輪不到他,擡旗自然也沒有他的分兒!”
這些地方就要看“恩典”了,如果兩宮太后對賽尚阿有好感,恭王又肯替他講話,則“一大家子”擡入上三旗,也未始不可。照此刻的情形,賽尚阿求榮反辱,結果只有崇綺本支擡入鑲黃旗,賽尚阿和他另外的兩個兒子,仍隸原來的旗分。
兩宮太后對立後曾有爭執,外面已有傳聞,但宮闈事秘,頗難求證,等看到崇綺本支擡旗的上諭,見得後家所受的恩遇不隆,似乎證實了立阿魯特氏爲後非慈禧太后本意的傳說。當然,這種傳說一定會傳入慈禧太后耳中,使得她頗爲懊惱,越發眠食不安,左右的太監和宮女,無不惴惴然,不知道什麼時候,爲了什麼原因會觸犯了她的脾氣,所以舉止語言,異常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