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慕百川緩緩擡起頭。
她想要擡起胳膊舒展一下,卻發現自己被牢牢綁住了,如同被裹入了漁網之中。
“衛慕百川……”周皖站在三個人前面,靜靜地看着他們。
“是你!”衛慕百川大驚,“原來你就是周皖?”
周皖愣住:她怎麼突然就認識我了?但他不理睬衛慕百川,只是嚴肅地問着:“你們是誰派來的?想要做什麼?”
“這種事情怎麼能告訴你!”衛慕百川嘴硬。
“這種事情如果告訴你……我們就不是死士了。”巴桑喇嘛醒來後只是低聲唸叨,“大事面前,寧死不屈!”
周皖遲疑了一會兒,道:“這對你們有什麼好處,是官爵還是榮華富貴?”
“你敢對我的兄弟下手,我死也不放過你!”剛剛醒過來的蒲察阿里突然大聲叫道。
“你把他的兄弟怎麼樣了?”衛慕百川不由替蒲察阿里問了一句。
“他的兄弟?”周皖並不知道三人與蒲察古魯、巴圖的詳細關係,還以爲她在問的“他的兄弟”是巴圖,隨口說道,“已經死了。是高長老……”
話音未落,就聽蒲察阿里高呼一聲“痛死我也!”便見他嘴角流出黑血,雙眼一翻,腦袋垂下。
周皖大驚:“喂,你怎麼了!”他忙湊近蒲察阿里,卻聞到了一股腥臭氣。
“蒲察死了……”衛慕百川嘆息,“死而無懼,天要亡我!”
衛慕百川的嘴裡也流出了黑血,在她鮮豔的脣上格外扎眼。
“不好!”周皖正要點住巴桑喇嘛的穴道,免得他自盡,卻來不及了。
巴桑喇嘛喃喃着佛號,終於氣息全無。
太快!一醒過來就自盡了……周皖根本想不到。
他們竟然一直在嘴裡藏着毒藥嗎?
他們……豈不是成了一個謎團!
周皖苦笑,茫然地走出屋子。
爲什麼……迎楓沒有點住他們?是忘了嗎,還是不會……不能怪她……是怪自己嗎?直接就問話……不……毒藥藏在嘴裡,除非知道這件事,否則……沒人能止住他們的……必死之意。
周皖頹然坐倒在門外。
“抓住他們……卻什麼都不得而知……”
夜色漸漸沉了。
“你問完了?”迎楓嚼着糕餅走了出來。
“都自盡了……什麼都問不到了……”周皖仰天長嘆。
“死了?”迎楓吃了一驚,手裡的半塊糕餅落在地上,摔成了碎塊與粉末。
“怪不得你,是他們……”周皖轉頭看了一眼,“都是死士。”
“這三個人我不管了。”迎楓突然放話道,“這三個人的功勞歸你了,隨之而來的名望你可要接好了。”
“我並沒有做什麼……”周皖見迎楓說話奇怪,站起身來。
“別多說了,你就當我不想接受吧……”迎楓握拳,“我所做的,只是盡一個江湖人的力量,爲江湖除害。”
周皖無言以對。他似乎有點明白,又有點不明白,迎楓爲什麼要這麼做。
“畢竟名望帶來的……是被關注、被知道得更多。我還不能擁有它們,除非……某些東西結束了。”迎楓似有難言之隱,“對你來說,有幾分名望卻更好走江湖吧。”
周皖沉默。
“我明天就要走了。能不能託你兩件事?”
“可以。”周皖訥訥應道。
“一,叫張捕頭幫忙收屍吧……不要提起我。二,幫我到雁蕩山那邊……找個人,傳個信。”
雁蕩山?周皖不禁想到了宇文大娘:“好……我可以順便去看看故人。”
“拜託你了。呃,對了,給你一件禮物。”
“禮……禮物?”
“說起來可能有點奇怪。”迎楓一改沉鬱的表情,到屋子裡從包袱中掏出一條淺藍色的綢緞褲子,遞給周皖,“ 我家其實很早就有一艘船了,但當年只有我爺爺會出海。據說這船第一次隨着波浪到海的最北時,我還沒出生,我爺爺不知想的什麼,隨手把這塊普通的綢緞放在了兩塊冰的裂縫裡,結果第二天它就被凍住了,弄不開冰塊,也只好把它丟在那兒了。第二次再去,也就是好幾個月前,這綢子竟然還在!這塊綢子和夾住它的冰被我敲了下來——我把它帶到船上,親手縫製了一條褲子。它在冰中封了很久,沾了太多寒氣——我是穿不了啦!穿上它的第二天我就會受寒,肚痛不止。想來你在夏天穿這條帶了五十年寒氣的褲子會覺得很涼快,尤其這旮旯還這麼熱,沒海上涼快。喏,送你了,你可別誤會,我只是看你我有緣,才送給你的。 ”
周皖聽她眉飛色舞地講故事,忍俊不禁:“也罷,我不多想,我收下便是!即使這……的確很奇怪!”
翌日,衙門。
“已經抓到‘三邪’了?你這個朋友可真厲害。”張捕頭摸摸臉上的刀疤,“和他一樣,都是奇才。”
他?或者是“她”?周皖雖然不知道張捕頭說的是誰,卻也不願多問。
“然而我那朋友一定不讓我透露她的名字,就說是我抓到的‘三邪’。”
“那我便告訴我那江湖的朋友了,說是你抓住了他們,但他們死也不說,自盡於此。”
“周某受之有愧……”
“對方的一片好意莫要辜負了。”張捕頭勸道,“你接下來要去哪裡?”
“回雁蕩山,去幫我那朋友送封信,順路看看故人。”
“然後呢?”
“大概……漫無目的地漂泊吧。”
“不如你回來桐城,這附近有不少的武林人士,你可以去拜訪一番。”
“如此甚好。”周皖謝過張捕頭。
隨後數月裡,周皖量力而行,前往雁蕩山。一切順利,他很快就找到了接頭的人並傳了信兒,隨後他走入山中,去尋宇文大娘。
風清冷,葉蕭疏,山秋偏寒萬物枯。走在山路上,周皖有些懷念——自己當年也住在山裡頭啊……
只是在臨近故地的山頭上,他四處遠眺,找到了那院子,卻並沒有看見期待的一幕:宇文大娘帶着紅綾玉羅在院子裡習武做飯。而是看見滿院子的枯黃與雜亂。
他看準方向,匆匆下山,趕往宇文虹家,屋裡面似乎有人說話。
周皖一面趕一面凝神聽。
“藥也用了,頑疾難驅,多半是人老了,落下的病根兒……”
“可是大夫,年末甄神醫剛剛來過……”
“但是這病……罷了,我解釋不得。”
“算了……壽數已盡……你二人我不放心……沒人陪着你們回家……”
“師父,您不是說要帶我們闖江湖嗎?”
“沒人陪你們闖了……就回家吧……”
周皖心覺不妙,忙趕得近了,在院門口叩門:“宇文大娘可好?在下週皖,路過故地,前來拜訪!”
“周……”屋裡頭幾個人又驚又喜,除了那郎中一臉茫然,餘下三人都大喜道:“快進來!”只是宇文虹說的是“值得託付的人來了!”而紅綾玉羅說的則是“能找到甄神醫的人來了!”
周皖來到牀榻前,見宇文大娘在一年間忽然蒼老了很多。她白髮稀疏,面容憔悴蠟黃,體形消瘦,不住咳嗽、咯血。
“不知大娘所患何疾?”
“餘初診之,乃是肺積。 背相引痛,少氣,善忘,皮寒時痛時癢,脈浮而毛。故用京三棱、蓬莪術,青皮,陳皮、香附、亳桑皮、半夏、杏仁。再考慮天氣漸寒,肺病不宜燒火爲暖,易爲煙塵干擾。聽大娘說山頭有個洞裡有溫泉,她便獨自去那洞中居住並請了朋友照顧兩位姑娘。然而數服藥下,病不見好,反倒愈演愈烈,咯血日益加重。 ”
“這……這是爲何?”
郎中只是搖頭。
“我們請遍了附近的郎中,其餘郎中開了幾副藥就不敢再治,只有這位盧公還肯再下功夫……周大哥……請你……再去找一找甄神醫吧!”玉羅請求道。
“一年了……甄神醫會去哪兒啊……但我盡……”周皖愁道。
“不必去了。周皖,我把她們託付給你……咳咳……一定要把她們送回家……”宇文虹扶着牀沿輕聲道。
“可是大娘,這樣耗下去也沒有辦法呀!”周皖勸道。
“生死有命,能活到今天,有兩個好徒兒,賭約也已經完成了,又碰上了這麼多好人,我也滿足了。”宇文虹微笑,“只怕甄神醫來了……也治不好我這病……”
“大娘……”周皖哽住。
“周皖……咳咳……我有幾件事想託付給你,你可不要拒絕!”宇文大娘拉着周皖,轉頭輕聲道,“盧公,你可以不必再來了……紅綾玉羅,去送送盧公吧。”
那郎中與紅綾玉羅應了,只得先退出去讓宇文虹放心與周皖說話。
“我這病像是癆病,卻並沒有傳給別人,那日甄神醫已發覺了,只是暗中叫我好好保養,別太辛苦,並不能開出藥方,這大概是天意吧!我疑是那山洞裡有害人的氣體,卻不是毒氣,但叫我病情加重。咳咳……你可千萬莫去……”
“大娘……我還是去找找甄神醫吧……”
“不必……我想把紅綾玉羅託給你……荒山野嶺裡沒有左鄰右舍……只有你來的正好。咳……問問她們是想回家待嫁閨中,還是想在江湖……咳咳……你儘管帶着她們走……她們的輕功都是很好的。咳……你若是看上了哪一個也可以去提親……”宇文虹倒真把周皖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一般。
“大娘莫要說笑了……”周皖臉一紅,你不把這句話放在心上——畢竟,他只把她們當做妹子般看待。
“我與你爹的恩怨我突然想對你說清楚……咳……我宇文虹有個結義妹妹尉遲素婉,還有個結義妹妹拓跋慧……”宇文虹自顧自地講起來。
“您說的拓跋慧難道是……”周皖一凜。
“你爹沒有攔着你娘,和我的好姐妹去海上游玩,結果杳無音信……我因此才與他結仇……咳咳……很可笑吧……”
“大娘,您還是歇會兒吧……”周皖不忍。
“不,我要說……咳咳,以後就沒機會了。咳……我還有個結義姐妹,赫連年……很早就不見了……如果能見到她,告訴她,我很想她……咳咳……我很想她們……”宇文虹的眼中滿是遺憾。
周皖靜靜聽着。
宇文虹的目光黯淡下來,喃喃着:“我還有什麼願望……什麼願望……咳咳……照顧好她們,照顧好自己……像你父親一樣……爲江湖與天下着想……”
“師父……”紅綾玉羅送走了郎中,趕回來看宇文虹。
“你們想走江湖……還是回家?”宇文虹又起問她們。
“我……我哪兒都不去,我要陪着師父!”紅綾撲到宇文虹身旁。
玉羅咬着下脣,忍住淚水,不發一言。
“傻孩子,去江湖上走走吧……跟你們周大哥走……咳……我可能看不到你們在江湖上成名的一天了……”宇文虹慈祥地看過他們三個人,眼睛微微合上,“你們都要好好的啊……勇敢堅強地走着……我……今生不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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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過去,周皖向幾個當地人詢問了那個山洞,卻聽說那是個殺人的山洞。即使裡面有溫泉,即使這個洞穴裡十分乾淨……當地人打算儘快將山洞填埋,免得禍害世人。聞聽此言,周皖暗暗嘆氣:宇文大娘難道不知道嗎?還是……不相信呢?
“紅綾,玉羅,你們真的想跟我走一陣的江湖?”
“是,我想……晚一點回家。”紅綾抹了抹哭得紅腫的雙眼。
“師父讓我們堅強,我們要用江湖磨礪自己。”玉羅忍着哭腔。
“罷了……就當做散散心……我們先去桐城,就當做……江湖的第一站吧。”周皖望着桐城的方向,思緒萬千。
P.S.:關於宇文虹的病因,此處筆者查閱資料,以求一個較爲合理的解釋。時下高校學生投毒案重入大衆視野,復旦投毒案也有了最終判決,所以最初設定是因爲放射性物質中毒。然而宋朝(就說古代吧)根本沒有“放射性物質”一說,而且自然界廣泛存在……且投毒者自身不受傷害的機率太小了。後來想到岩石(主要是花崗岩)可能含有氡,從而引起肺癌。但是需要長時間且大量接觸?而且紅綾玉羅還不能出事……而雁蕩山存在火成岩,看起來具備相關條件(非專業,只是表面判斷),乾脆就這樣寫了,並引用了肺積的相關網絡資料。用藥前半部分爲大七氣湯去除了藿香葉(真正喝的時候別隨便這麼幹,要遵醫囑),後頭用亳桑皮替代桑白皮(據說後者包含前者)。如有雷同,純屬巧合,如有不合理,還請見諒。另外,筆者小時候去過雁蕩山遊玩,風景很不錯(所以當年一寫小說只記得這座山了?)雁蕩山花崗岩那情況多半沒有文中誇張。因沒有歷史資料與親自調查,此處大家看看就罷了,莫要當真,只爲邏輯縝密些許,並無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