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燁雙手一撥,欲以一半針線去殺葬花,以另一半的針線絞住周皖的謙常劍。可是她失敗了,因爲周皖的劍也很快。林燁先前仗着針多、針快置葬花於天羅地網,可這周皖更快,他的劍穿梭在針縫間,被擋住又立即撤回,以尋找下一個破綻。
林燁不得不把全部的針都投向周皖,不然,她可能會被捅了腰,或者被刺破了心,或者掉了腦袋。
周皖放緩步子,一劍一劍地刺,一步一步地退,一根一根地攬。一面退,一面喊:“都躲得遠些!出去!”林燁不便移動身子,戰線越拉越長,可線卻不夠長了。便在林燁稍頓的片刻,周皖猛地一個“金鯉穿波”騰躍而起,緊接着一劍“蕩川奈何”劈斬向林燁手中的傀儡細線。怎料這線只是向內捲了一卷,立刻又繃得筆直,彈開了周皖的劍。周皖並不驚訝,只是凝神應對,不叫林燁發現自己的任何破綻。
這針與線經過了特殊的加工,絕世罕見的珊瑚金和玄鐵統統被融入了這些針線中。周皖的劍,就算有天大的力道也難以斬斷它們,更何況周皖只是懷僥倖一試。他這試,成則妙極,敗亦還有後着:他還是慢慢後退,偶爾穿插幾劍“梨花飛雪”、“丹鳳朝陽”、“探窗撈月”向前刺,或“倒轉乾坤”、“流連幾返”躲閃着退。
林燁冷哼着:“你欺侮我走不動,我也欺負她走不了。”她即刻收線甩針,再刺向昏倒在地的葬花。
是時候了。
周皖的掌心滲出了冷汗,膩膩滑滑,很不自在,可他不能撒劍!周皖左踏一步,右手持劍抵在身後,左手探囊,離弦追針便去。
追風遊,踏箭走,銅錢飛打錮奇針。
穿引詭線繡作綢,通寶刻金瘦。
孔方魚貫套絲繩,勁氣延,絞結咎。
管它阿堵不堪銷,總能緩牢扣。
撒手數把大大小小薄薄厚厚新新舊舊的銅錢,翻滾着套向針尖,其響嗚嗚,其迅疾令人咋舌!
“好強的力道!”林燁也不禁暗贊。可她以爲,銅錢是向她周身大穴打去的,所以她盡數遣還針線,一抖手指,左右調向,再朝銅錢與周皖激發出去。
周皖嘴角稍揚,將劍盪出。空氣在戰慄,銅錢徑直穿入針線。
“什麼!”林燁瞪大了眼,眼睜睜地見這針線猛烈地顫抖,不聽自己使喚,銅錢沿着線靠近了手指,“多謝你贈錢。我這可憐蟲兒,卻偏偏不受!”說着,林燁重振精神,冷笑,使全力抖動着十指。
“千金負十指,四兩撥千斤,撥得動千斤,撥不動財銀!”周皖笑着,隨手挽個劍花,抵劍過去。
林燁雖然手忙腳亂,然而針線在她一振之下確然聽話了些許。只是周皖已然欺近了林燁,又使一個“移形換影”,身形一閃,他步位有條不紊,繞林燁接一個轉身,竟是搶進了屋內。這一回林燁收轉針線時,針線上踢裡咣啷響成一片,銅錢與銅錢,針與銅錢,互相干擾,吵鬧不已。
“煩死了!”林燁嬌聲叱道,“看我不把你這搗蛋的傢伙遛成大馬猴!”
周皖趁林燁擺弄針線的須臾空閒,俯下身子去探視葬花。葬花是因脫力而昏倒,想來並無大礙。
“我這針上可有寸步魂,薛城主接受我使用的唯一的毒……不想死就滾開,不然你就會焚身成濃血。”林燁諷道,“葬花是一定要死的。”
“焚花!”周皖可算想通了她是誰,“你可不能把事做絕了!”
“哈哈,知道我是誰,還跟我談條件?你不滾,就接招吧!”焚花尖聲笑道,再一甩針線,銅錢竟然紛紛揚揚地飛了出來——完整的,破碎的,噼裡啪啦地捲來。當然,焚花發出的銅錢絕然不會比周皖的力道強,也沒那麼有方向性。是以周皖用“孔雀三開屏”硬生生地接下了威脅他和葬花性命的碎銅錢。
銅錢打碎了“季桐齋”內的瓷瓶,瓷碗,打穿了書畫,嵌入牆內或散落在地。
蕭漣等人在齋院外凝神看着戰局,攥緊了拳頭,卻無法去助手,頗覺憾然。
“焚花……”沒人注意到那手持翠綠洞簫的白衣男子在低吟,執他之手的女子亦在這番情景面前啞然。
周皖接下了太多的銅子,雖然打過來的力微,仗不住還回來的更多,此時,不禁有些手腕顫抖,謙常劍上也已出現了不少的坑坑窪窪。
“焚花,你休想!”
“嘴還挺硬。”焚花咯咯笑道,“有能耐就來啊!”又是千萬朵銀白的花,晃眼得緊。“大馬猴兒,快來刺呀。”周皖不得不接,可他不再以快治快,他要以靜制動。
靜若處子,動若脫兔,此話雖來自於兵書,但只要是對敵,穩與敏,都是必不可失的勝利法寶。
周皖可不想做被戲弄的大馬猴,他知道些以柔克剛的招式,便於此時一一使出。他每一劍都蘊了極大的氣勁,以保一劍出去便可破除危機。只是現在,他全無攻擊之法,但轉念一想焚花的十根手指,也應該累了吧?
可葬花從小就這麼練,臂與腕結實得緊,手上已練得老繭層層。她在這繭子上拉兩刀,塗抹上血,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讓別人以爲是有人虐待她。蕭漣就是這麼被她騙過的。
焚花可不累!
周皖有些兒累了。他得守住葬花,他不欲再靠近焚花,生怕一近,針不長眼,扎傷了葬花。他根本沒辦法去攻擊焚花,他只能心有牽念,硬挺着守——如果讓吳守看到這一幕,只怕吳守會呵斥“攻上前去,別磨磨唧唧地守!”
周皖心有顧忌,他不說,這點卻讓焚花看穿了。焚花笑罵:“妾有意乎君有情,世間情事恁難了,羨煞鴛鴦一對對,同生共死圓你夢。哈,哈哈!”
只是突然,她聽見了簫聲。簫聲嗚咽沉抑,正逢二人打得難解難分,又勝負將定。
“別打擾我!”焚花怒斥,“閉上你們的鳥嘴!”
簫聲不停,只是改作悠悠揚揚,纏纏綿綿,如縈竹之流泉,似映風之月光。一聲接一聲,淒涼婉轉。寒絲入骨,縷縷冰冷。在場諸人除周皖、葬花和吹簫者外,都是渾身一激靈。可堪: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他身邊那女子的身子在發抖,清淚盈眶。他長長地吹着一個低沉的音,另一手攬在女子腰間。簫聲漸轉沉悶,無奈又悲壯。
“別吹了!”焚花狠狠道,“不然把你的嘴縫起來!”
可他以單手也能吹一曲妙簫。他仍舊不停,修長的手指在六孔上盤桓,手腕輕盈地上下移動,以便手指去“粘”。簫長一尺八寸,他這般演奏,扶簫在一指,也真險得緊。
若說她打着的是一曲《十面埋伏》,這男子吹起來的便是《霸王卸甲》,一激烈一悲挽,一慷慨一沉悶,才叫焚花如此心神不寧。
焚花急了,這簫聲總有一種魔力,引得她心難寧靜,針線偶有錯亂。可她離着那男子太遠,針線又打不着。她怒斥,她怒罵,她火冒三丈。
“氣大傷身。”他終於止了簫聲。
“算你識相!”焚花撥弄着指尖亂線。
周皖沒事,是因爲他凝神對敵,對簫聲充耳不聞,而焚花就不同了,一面打着,一面說笑,心神如這麼些針一般散落自在,因爲周皖根本打不到她。
焚花舒了一口氣,正欲再接再厲,大展攻勢,將周皖和葬花焚成濃血灰燼,怎料這男子又開始以簫聲吵擾她了。
焚花大怒,忽地嘴一扁,拋下針線:“我不幹了!你們都欺負我!”
血紅色的線與蒼白的針瞬間萎靡在地。
焚花停手,周皖也停手,但他仍有七八分提防,擡劍胸前。
“林兒,你收了針線。”蕭漣嘆道,“我不論你是焚花還是林燁,只要你願意改過,你可以在南苑一直呆下去。”
“南苑?哈哈,哈哈。”焚花乾笑道,“誰稀罕!”
蕭漣變了臉色:“焚花!”
“閣主親自叫我殺了葬花,我怎能不去做!”焚花翻個白眼。
“閣主是誰?”周皖急問。
“想知道?想得美!”焚花大概是歇息夠了,再次甩開了針。
“令兒。”那男子突然低聲念道,“前塵往事蜀英樓,踏馬歸蹄暮沉舟……”
“你說的……就是她麼……”男子身旁的女子靠在男子身上,顫聲道。
“只有這一次我不知發生了什麼,相信我。”那男子摟住女子,向焚花長吁道,“令兒,且慢動手!”
其實焚花早已聽見他最初的“令兒”了。可她不想聽!她聽見這個人這麼稱呼她,她就悔恨不已:“穆良誠,你這混蛋,惡人,賊子,無恥之徒,王八,掃把星,潑皮,無賴,地痞,流氓,淫賊,登徒子,老油條,僞君子,十惡不赦,禽獸,桀紂,安祿山,趙高,花花公子,紈絝子弟,社鼠城狐!”
別人那是飢不擇食慌不擇路,焚花卻是怒不擇言。
這男子的臉青一陣紅一陣:“令兒冷靜!我,我不是跟你解釋過了嗎!我祝誠,絕不是這種人!”“好一個不是這種人!好一個穆良誠!好一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禽獸!”焚花反斥道,“虧得你吹得好曲子,拜你所賜我失了這條腿!”
蕭漣不僅愣了:“祝誠,先前你和她……”
“令兒,你要是恨我你就殺了我好了!”祝誠苦笑道。
“好,我就殺了你!”焚花甩針入樑,輕飄飄一蕩便出去了,也顧不上週皖與葬花。
周皖急追出去。
祝誠將身旁的女子安置在一旁,冷靜地看着焚花。焚花靠在牆邊,嘟囔着“不得好死”,卻沒動手。
“你當我童子功都是用來玩兒的麼?你當我對你無情無義麼?你對女人那一套,都是酒,都是詐!”焚花瘋狂地大笑,笑聲出奇的悲苦悽愴,“蒼天有眼,讓我再見到你好殺了你!”
“令兒,你不必害他們。”祝誠閉上眼。
“你睜開眼,你看看我,被你害成什麼模樣,所以,我當然要,大開殺戒!”焚花又要舞起針線。
只是她舞不了了,因爲她渾身因氣憤而發抖,沒有一塊肌肉聽從她的指揮。
周皖連忙趁此機會,點住了焚花。焚花不能反抗。
“祝兄,這裡面又有什麼故事,一會兒再說罷。這焚花在兩個時辰內都動不了……苑主,您說怎麼處置?”
“周公子,這些事……我一定會給二位一個解釋。”蕭漣懇切道。
周皖只是一笑:“妥善處理吧,我去陪陪葬花姑娘。”
葬花不願再憶起先前的驚心動魄。十餘年的姐妹,今日卻毫不留情地要殺她,多麼可怕!周皖只是攙扶她起來,安慰幾句:“這裡太亂,你先去我屋裡歇歇吧。你放心,焚花不會再來找你麻煩了。”
“她……她死了嗎?”葬花打了個冷戰。
“沒有,她只是被舊情擾亂了思緒,去找別人麻煩了。”
“誰?”
“穆良誠,也就是祝誠祝公子。”
“穆良誠!”葬花似是知道了什麼,“原來……是祝公子。”
“來,我扶你去歇。”
“不用扶我,我還能走。”
“是麼?”周皖做勢要放手,葬花立時就腿軟了,周皖連忙環住她肩膀,右臂扶她胳膊。
“還要麻煩周公子了。”葬花輕聲道。
“玉瑤,可再別這麼逞強了。”周皖略有些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周……”葬花聞聽,暗自竊笑,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你好好歇歇。蕭苑主去處理這事兒了,我呢,給你收拾收拾屋子去。”
“你很累了,歇一會兒再去吧。”
“我可不累。”周皖笑道,“你渴了就喝茶,餓了那兒還有些吃的,別嫌棄,也別太矜持。”
“嗯。”
周皖放下謙常劍,輕輕撫摸了片刻,走了出去。
“可別太逞強。”葬花捏着衣角,低聲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