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天南地北
柳朔存從天牢出來,與段天昊分開後,便驅車趕回府裡。
不想,卻在門口遇到了剛剛回府的王氏和柳妍菁二人。
他心下狐疑,便也隨便多問了幾句,只是略顯心不在焉,倒也沒注意到王氏母女那異常的神色,匆匆忙忙的就往府裡趕去。
“孃親,你確定要這麼做嗎?萬一被父親發現了,那可就糟糕了!”柳妍菁咬着脣,眼裡寫滿了不贊同。
想到方纔孃親帶自己所去的那個地方,她忍不住膽寒,這一路上雞皮疙瘩都不知道掉落了多少。
若真是要走這個途徑,就算是再給她重活一世,估計也是一萬個不同意。
王氏卻只是安撫性的拍拍她的手背,擡頭看向府內,屋脊連綿如海,碧瓦飛檐中月色傾瀉如水,黑色天幕如氈毯般霍然鋪展而開,看不到盡頭,也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但是,這又有什麼要緊?
她的腳步所到之處,便是前路的方向。
“菁兒,孃親自有分寸。記住之前孃親對你說過的話!”她握住柳妍菁的手,相攜着走了進去。
……
簡單古樸的房間內,柳屹暝正坐在窗下的椅子上,捧着一杯茶,面無表情。
柳朔存走進來時,正好看到他這副模樣,暗自嘆息了下,便快步走到他的對面,撩起衣袍就坐下來,“暝兒,有些事兒,我想問問你!”
“父親想問什麼就問吧。”柳屹暝沒看他,指腹在茶杯邊緣輕輕的摩挲着,依舊是那副不鹹不淡的模樣。
柳朔存嘴脣翕動了下,輕輕嘆了口氣,伸手執起桌上的茶壺,爲自己斟了一壺茶,再三斟酌了好一會兒,才淡淡道:“今晚之事,我不是跟你說過,行事要萬分小心點的嗎?你怎麼還是中了諶王妃的陷阱裡了?”
“父親,您的話,兒子從來都不敢不聽從,”柳屹暝冷笑了聲,“只是,您也該知道,以兒子的能力,絕對不會在諶王妃的低端手段裡栽了跟頭的。”
說着,他就低下頭,陰柔女氣的臉上覆上了一層冰霜,眸光鋒利如劍尖,帶着強烈的恨意落於虛空之中,似乎要將幻象中殘忍的過往碎屍萬段。
柳朔存暗暗心驚,爲他這樣冷酷淡漠至極點的神情而略感不解,“暝兒,你是說,能夠讓你中招的人,並非是諶王妃,而是另有其人?可是,諶王也未免大膽了些,竟然敢在離京前的敏感時期,公然與咱們做對?怎麼看,都不像是他隱忍不發的風格啊!”
“父親,兒子說的,並非是諶王。”而且,以諶王的手段,估計也不會跟他開個這麼小的“玩笑”。頂多就是諶王妃想要“捉弄”他,而諶王在一旁出點力,指揮指揮罷了。
他對諶王瞭解不多,可也就是這爲數的“不多”,也足可窺見一些端倪,確認一些事情。
柳朔存被他這麼一說,整個人頓時糊塗了,重重的擱下手中的茶盞,不明所以的盯着他,儼然便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柳朔存也不兜圈子,別有意味的瞥了他一眼,繼而轉動起手中的茶盞,有些咬牙切齒道:“當時,玉靜瑜和諶王妃相攜離開御花園後,兒子便跟在了身後,不想,還沒決定是否需要實施所謂的計劃,整個人便失去了知覺。再醒來時,就已經躺在了雲粹宮裡。”
說着,他的眼裡劃過十分濃重的殺意。
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所有人發現自己和一個男人躺在牀上,簡直是奇恥大辱。
如今,還不知道那些人會如何恥笑他呢!
而這件事兒的罪魁禍首,卻是他最爲輕視不屑的女人,這口氣,他要怎麼咽得下?
“暝兒,我還是覺得此事內有古怪,”柳朔存捋了捋山羊鬚,神色凝重的分析起來,“若說諶王妃想要爲玉靜瑜出頭,讓人找來了一個男子,從而達成她自己的目的,這或許沒有什麼奇怪的。可爲何會選在雲粹宮那個地方?”
經他這麼一提醒,柳屹暝也頓時多了個心眼兒,眯起眼睛,沉着臉思考了起來。
半晌後,他猛地擡起頭,卻從柳朔存的眼神裡看到了自己不願意承認的情緒,心下一沉,整張臉卻是顯得愈發陰鶩起來。
柳朔存微微眯起眼,老謀深算的臉上寫滿了狐狸般的狡猾,只是細看之下,還是能夠窺出其中的一抹擔憂。
此事當中,除了諶王妃要針對他這個兒子之外,他唯一能夠想到的人,便是那個無比神秘的人了。
只是,他這個兒子,自信到近乎自負,若是沒吃過虧,定然是不肯收斂起那些不該有的心思的。
此次出了這樣的事情,或許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
夜晚的風從窗口處吹入,帶來一股微涼的氣息,徹底接近了夜的溫度。
柳朔存順了順胡亂擺動的山羊鬚,雙眼裡透露出精光,頗是高深莫測,“暝兒,上次你跟我說的那件事情,我回去之後想了好久,也覺得是時候了。你若是有什麼想法,就儘管放手去做吧。只要不是太過分太明顯,我肯定不會反對。”
“父親!”柳屹暝卻是大吃一驚,不敢置信的擡頭看他,卻發現他已經站起身,看着窗外的夜色,那側臉透出的弧線像是一道線,橫亙在之前和未來之間,似是決心的界限,又像是一個標誌。
深知此次諶王等人是惹到了自己這個父親,使其不想再繼續隱忍下去了,突然之間,柳屹暝也受到了鼓舞,心中雀躍着一股難言的興奮,似乎在這個興奮的盡頭,看到自己所受的屈辱盡數得到了補償,而設計自己的諶王等人,不得不在盡頭處跪地求饒。
他爲這樣“光明”的憧憬而感到無比心動,只是在柳朔存那責備的眼神中,涌上頭腦的激情頓時被澆了一盆冷水,整個人也瞬間理智下來。
意識到方纔那一瞬間的失常,他自己都忍不住抹了一把冷汗,頭頂上再頂着那隻狼狽的視線,想也不想就拱手退下,直覺的想要躲開那兩道隱含着失望的視線。
柳朔存輕輕嘆氣,看着從窗前快步走過的兒子,幽黑的雙瞳裡又染上了一抹沉思。
……
上書房內,燈火通明。
張公公看着低頭沉思的蒼帝,暗自在心裡嘆息了好幾聲。
自從宮宴結束後,皇上就這麼靜靜的坐在桌前,手裡拿着諶王妃畫下的那幅畫,定定的看着,從開始到現在,沒起身,也沒吩咐過什麼,更不處理批閱摺子,甚至連就寢都忘記了,竟像是神魂出竅了一樣。
他躬身走上前,小心翼翼道,“皇上,該就寢了。”
“什麼時辰了?”蒼帝頭也不擡,手指在那幅畫卷上流連着,每一個點畫的動作,都格外的輕柔珍惜,彷彿是在對待着什麼稀世珍寶一樣。
“亥時了。”張公公拿下燈罩,挑了挑燈芯,又伸手將燈罩蓋上,站到一旁,低眉斂目道,“皇上,明日還要早朝呢!橫豎諶王妃的畫也不會長腿走掉,您若想看,隨時都可以的啊!”
蒼帝聞言,卻是放下了手中的畫卷,身子一個後仰便靠在了龍椅上,揉着眉心,忽而笑道:“張允,你來看看諶王妃的這幅畫,然後告訴朕,你覺得如何!”
張公公“哎”了聲,走上前,側着身子看了一會兒,才低下頭道:“皇上,奴才不懂得書畫,看不出來這裡面畫的是什麼。不過,能得皇上如此賞識,想必諶王妃這幅畫定然畫得極好的。”
不想,蒼帝聽了,卻是朗聲一笑,常年不怒自威的臉上滿是開懷的笑意。
其實在兩個兒子中,段天諶是最像他的,雙眉同樣濃如刷漆,五官俊美,棱角分明,只是較之蒼帝,卻也少了幾分獨屬於天子的凌厲威嚴之氣。
他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盞,微微抿了一口,淡淡道:“你若是能看出諶王妃畫的是什麼,估計也就不用站在這上書房裡了,可以直接去諶王府當那丫頭的知己了。那丫頭畫的畫,估計看懂的人,沒有多少個呢!”
“皇上英明,定然是這其中的一個了!諶王妃若是知道您看懂了她的畫,肯定是萬分激動的。”張公公連忙拍起了馬屁。
蒼帝卻是不置可否,淡笑着看了那幅畫一眼,便放下茶盞,站起身,執筆在畫卷上方提筆寫了幾個字,隨即擱下筆,繞過桌子便往外面走去。
“將這幅畫裱起來,以後就掛在上書房裡了。”
張公公連忙應聲,看了那幅畫一眼,又招過旁邊伺候的小太監,謹慎鄭重的吩咐了幾句,便小跑着跟了上去。
上書房內的光線慢慢暗了下來,大門合起來的前一刻,最後一絲光亮投射在按壓在桌面上的畫卷上,照亮那四個墨跡未乾龍飛鳳舞的大字——君臨天下!
……
長豐三十年,七月十七。
蒼朝北部邊境和南部邊境戰事突起,蒼帝特封顧礄爲定北大元帥,率北部邊境二十多萬大軍抵禦外敵的入侵。
與此同時,東樑國頻頻叩邊,連奪蒼朝三座城池。爲平息此次戰亂,蒼帝特派諶王南下,與定北大元帥同日出發。
這日,天高雲淡,清風徐徐。
離蒼京三十里外的官道分叉路上,兩隊訓練有素的士兵正冷肅着臉色,筆挺的站立着,手持長槍,身穿鎧甲,隊形整齊,士氣高昂,極其壯觀。
風吹得舉得高高的旌旗,獵獵作響,一黃一黑的旗幟上以黑字書寫着“蒼”字,黃色旗幟的前面,停着一輛馬車,車前站着一男一女,錦衣、羅裙,與此刻肅殺而嚴謹的極其不符合。
顧惜若皺着小眉頭,頂着一張憔悴的小臉蛋,看着高踞馬上的顧礄,心裡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由於得了蒼帝的允許,段天諶本來是要去打仗的,帶着她,那種打仗的感覺卻沒有那麼強烈。
今天一大早,她就被段天諶從牀上拉拽起來了,收拾好自己後,便隨段天諶盛裝入宮,拜見蒼帝。
而後,便是一系列冗長繁瑣的步驟,弄得她心情低落,沒精打采的。
如今,出城了,看到自己這半路而來的年輕爹爹,內心裡可真是百感交集。
她南下,他北上,以前從來沒體會過的分別滋味,此刻也盡數浮上心頭,淡淡的傷感之外,便只餘下濃濃的不捨了。
“丫頭,別皺着一張苦瓜臉,你還沒老呢!萬一皺出了皺紋,小心諶王不要你!”顧礄心裡也不好受,這還是第一次,他的丫頭要離開蒼京,去他不知道的地方呢!
顧惜若冷不防笑出了聲,也少見的沒有反駁他,而是抓着他的衣裳東扯西扯了起來。
顧礄也少見的沒有跟她唱反調,而是含笑靜聽着,偶爾還插話說上幾句。
片刻後,兩人沉默了下來。
“若若,時辰不早了。”段天諶走過來,將她的手握在掌中,擡眸看了看顧礄,笑着道,“岳父放心,我會照顧好若若的。絕對不會讓她受任何委屈。我聽說,此次漠北王庭來勢兇猛,你可要萬分小心啊!”
顧惜若聞言,小臉兒幾乎要皺成一團,緊張的盯着顧礄,弄得他心頭大跳,連忙擺擺手,甚是無所謂道:“若若,你爹爹的能力,你不是知道的嗎?不用擔心啊!在外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等着爹爹回來。”
顧惜若忙不迭的點頭,轉而看向一旁的中年男子,冷聲而又十分認真道:“陳凌,一定要保護要元帥,若是他有什麼意外,我第一個就不會放過你!你給我記着了!”
她記得,陳凌是顧礄身邊的副將兼貼身隨從,戰場上保護着顧礄的安全。是以,纔會如此“威脅恫嚇”他,期望他能夠替顧礄擋去所有的危險。
陳凌怔了怔,倒也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保證着。
顧礄不捨的看了顧惜若一眼,又對段天諶遞過去一個隱晦的眼神,隨之揚鞭策馬,當先馳了出去。
一隊士兵緊隨其後,藍天白雲的盡頭之下,馬蹄揚起,踏起了滾滾的煙塵。
“若若,不用擔心,我派了暗衛隨時保護岳父,而且他自身也能力不凡,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的。我們也走吧。”段天諶握了握她的手,隨即牽着她的手往馬車走去。
因帶着顧惜若,他自然不可能騎馬,這也就讓眼前的情景看起來十分詭異,不像是出征打仗,反倒是那隊士兵護送着他們的馬車出行去了。
直到現在,顧惜若那顆聰明的小腦袋都沒能想明白,蒼帝是不是腦子抽了,纔想要讓段天諶帶她南下的?
甚至,昨天她做夢夢到自己走到半路被蒼帝勒令回京,並且還如岳飛一樣,下了十二道聖旨,驚得她從夢裡醒了過來。
顧惜若撩起車簾,正要彎着腰鑽入車內,卻聽到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微臣參見諶王,諶王妃。”
她霍然回首,看着那張臉,皺眉問道:“你怎麼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