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溪落葬了。
玉府是從香洲遷進京來的,不過幾年光景罷了,不像其他府宅都有老墳祖地。
沒有大辦,也不像上次那般發喪。一家人安安靜靜地送她離開,聽說在德雲書院的後山上。
一座平山,沒有雜草叢生,沒有青木茂密,山頂平坦遼闊,這一眼眺望便是滿眼的盛京繁華。
入了夜,便是明月當空。
這裡離書院兒近,想什麼時候回去看看都可以;師哥們也會來看她。
她和尋常的姑娘們一樣兒,喜歡好看的衣裳,好聞的脂粉兒,好看的花兒。
少爺們在她墓旁栽了一株桐樹,被雪打得奄奄一息;大夥兒又在碑前放滿了花兒,都是她喜歡的顏色。
她一定會喜歡的。
是啊,她會喜歡的,只是她旋兒哥不喜歡而已。不管她在的地方多好多美,只要不在他身邊兒,都不好。
直到入了夜,他才從昏睡中醒來。
睜開眼,懷裡空着,身旁的牀榻是涼的,屋子裡微弱的燭火搖曳,陰影在他臉上晃了晃。
他似乎沒清醒過來,只覺得胸口疼得很,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來,這眼眸霎時就紅了起來。
擡眸,一把掀開了被褥就急急下牀要往外走去。但這兩三日不吃東西,在牀榻上守着玉溪遺體已經讓他虛弱得不行了,腳下一軟徑直就倒了下去,撞上紅木桌角兒,青瓷茶杯落地清碎。
大楠和周九良跑了進來,兩人從午後就守外院兒外了,就等着他醒來,又怕他醒來。
醒或不醒,都是煎熬。
其他人都去送了玉溪的,總要就兩個人下來,他們倆和老秦年歲相當,平日裡也玩兒得近,真要攔着,孩子們說的話兒總是能比長輩的話更能讓孩子聽進去。
兩人推門而入,見他跌倒在地,兩人急忙上前把他扶了起來。
“老秦,老秦!”
他像是聽不見,一把推開了兩人的手,扶着桌角兒穩了穩力就往外跌跌撞撞地跑去,胸膛起伏顫抖,淚如斷珠。
“老秦!”九良攔腰把他給抱住了,哄着:“你先顧着身子,咱們先吃點東西!”
明明是着急忙慌的話,周九良自己都沒發現這裡頭濃重的哭腔。
“老秦…”大楠也拉住了他,眼淚汪汪地像個委屈的孩子,說不出話來。
是啊,他的心上人不在了,他們還要攔着他,讓他吃飯休息。
真缺德。
“鬆開!”他掙扎着,歇斯底里地吼着。
嘶啞破裂。
“鬆開!”
他本就是清瘦的,雖然長得高但這身子骨是半點兒都不壯實,平日裡哪裡經得住兩人的阻攔。
如今病了,整個人虛弱得走路都跌跌撞撞的。可這樣,也不知是哪裡生出來的氣力,在與兩人糾纏推搡中攀到了屋門兒。
差一步。
就差一步,這門就開了。
九良和大楠同時發了力,按住了他。千般於心不忍,也偏頭閉眼忍下酸澀。
“孟鶴堂!”
這一聲,他用盡了所有氣力。
他的手重重地打在了門上鏤紋,指尖兒重重地穿破了窗紙,最終仍是無力滑下。
三人都摔坐在地。
兩人從鎖壓變成了擁抱,把秦霄賢抱在了中間兒;就像小時候,冬日夜寒,學累了就一塊上大鋪睡着。
“老秦…”大楠說不出話,悶聲哭了起來。
月光從剪窗透進了屋裡,九良一偏頭就能看清秦霄賢的神情:滿臉蒼白憔悴,失了魂兒一般的眸中無神,目光呆滯,面無表情,只有眼淚一串一串兒地往下落。
“老秦。”九良吸吸鼻子,揪着袖口兒給他擦了擦眼淚,濃聲道:“她沒走,一直陪着你呢,你得好好的啊。”
你的白月光一直在呢,只要擡頭就能看得見了。
他突然笑了,蒼白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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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兒哥,我做了個夢,你穿上了我親手給你做的喜袍…”
與別的姑娘,喜結良緣。
有些話哪怕沒有說出口,我想你也一定是明白的,就像我明白你的心意一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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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最後悔什麼嗎?”他說。
九良愣了愣,紅了眼,抿了抿脣角兒,懂得卻垂眸沉默下來。
大楠抹了把眼周的淚,想起了梅嶺血戰時,玉溪要他轉達的那句話兒。
“下輩子,你也要娶她。”
大楠不懂愛情,所以他仍舊是這羣孩子中最像孩子的少年,真誠直爽,率真大方十分的重情義。但這有些時候啊,有些事兒不需要懂,單單那麼看着他就心疼得不行。
老秦,你別這樣好不好。好好活着,好好過日子,下輩子早點去見玉溪。
他這一輩子,最遺憾的應該就是沒能穿着她親手做的喜袍,牽着她的手拜堂成親了吧。
下輩子?
這一輩子都過不完,誰還想着下輩子。下輩子他的玉溪還記得他嗎,他的玉溪還喜歡桐花嗎,他的玉溪還會喜歡他唱歌兒嗎,他的玉溪還彈琵琶嗎…
不知他聽進去了沒有。
他仰躺在地,身上就穿着薄薄的一層裡衣,寒氣從地面透過衣裳滲進皮肉裡,刺骨寒心。
眼淚順着眼角兒滑進鬢角,融進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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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兒哥,你要早點回來啊。”
“在外也要想着我。”
“旋兒哥,我想看桐花兒。”
“旋兒哥,要平安歸來。”
“旋兒哥,下輩子,我要做七堂院裡的桐樹,看過你四季悲歡,落下花瓣在你肩上,香味兒縈繞。”
“旋兒哥…”
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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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能重來,我一定違抗師命,留在盛京。
明月清宵伴,桐花香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