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既然已出言表明態度,在此時君權高度集中的年代裡,皇帝的一句話便具備無上的權威。還有誰敢上前去觸這黴頭?六皇子弘興派系的官員的臉上已露出失望的神色。只有最應當興奮喜悅的寶玉卻眉頭微皺,看來凝重非常,反而似對此結果極不滿意,心中更爲一個懸而未決的難題煩憂。
殿外,
陽光燦爛。暖煦非常。
然而寶玉卻彷彿自靈魂深處惕然生出了一種令人戰志凍結的刻骨冷冽。
這隻因爲一名戎裝打扮的人。
一名直到他行出以後才惹起他注意的人。
他像一個商賈多過像一個官員。
此人生得白白胖胖,看上去悠悠從容,溫和親切。甚至哪怕不去看他的外表,也可以從那細聲輕語裡想像出他說話時候那肥肥胖胖,滿面笑容模樣。
可是寶玉自己卻敏銳的覺察得到,自己背上的寒毛都因爲此人的出現而一根一根的直豎了起來。他心中迅疾的閃現過了對這男子的評價:
——深不可測!
這胖子像是看見了多年未見的老友一般,對着寶玉笑逐顏開的道:
“久仰金陵賈兄大名,當真是仰慕至極,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緊接着又跪下正色上奏道:
“皇上,元人雖去,但是其圖謀我中原河山的狼子野心絕不會因此而熄滅!臣與臣父均認爲,元人死灰復燃,捲土重來的可能性極大。而他們既然在山海一線吃了大虧,很可能選擇西北作爲突破。賈兄戰功卓著,乃是此次大破元軍的關鍵。臣懇請皇上將賈兄派來我西北軍中任事,以便朝夕請益,預防萬一。”
殿中一片寂靜,一時間誰也摸不清楚這胖子的用意,但旋即便有人出來贊成。其中以六皇子弘興派系之人附和得最起!原來這胖子名叫安明輝,其父安成國也是鎮守邊疆的重將之一。平時此人與鮑雄素來交好,他提出的這個建議,說得冠冕堂皇,似是於國於私都頗爲有利,然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的癥結:
——安成國在西北邊塞經營數十年,上上下下早已是鐵板一塊,寶玉若去了,山高皇帝遠,那還不是他人輦板上的上的肉,隨意給你安個罪名,便任人宰割!
雍正卻微微頷首,這倒絕不是說他看不出來這一點,不過一來雍正尚不知道向家與鮑雄交好一事,二來皇帝考慮問題,往往是要從鞏固自身的統治入手。寶玉在軍事上的才能乃是有目共睹的,一旦安家父子的預料成功,元人再度來襲。那麼有成功擊敗這強大王朝戰績的賈寶玉在那裡,無論從鼓舞軍心,士氣,還是說抗擊謀略上,清軍都會在一定程度上佔據了主動!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寶玉也未想到,敵人竟還有這一出隨機應變的奇兵!
雍正的眉頭,在聽了安明輝的啓奏後終於有些舒展開來。思慮了片刻終於頷首道:
“准奏!具體事宜,退朝之後,你同賈寶玉去兵部辦理吧?”
聽了皇上的准奏二字,安明輝笑得臉上的肥肉都堆積了起來,小而細的眼睛裡射出熱忱的光芒!看模樣若不是在殿上,早已行過去緊握寶玉的雙手了。只是不知道他真是因爲爲西北軍爭來了一名人才而笑,還是爲了使盡渾身解數最後卻還是落入自己算中的敵人而笑!
——這種心計,這種城府!
能列席上在這金臠殿中的,無一不是老謀深算,見慣風浪之人。不意今日先見了寶玉機巧詭辯於前,後又有這名滿面笑容,蹈光隱晦的安胖子不動聲色,坐收漁利於其後!以至於殿中一些大臣都不由自主的從心底生出了一種沒落而蒼老的感覺!一種強烈的爲求自保的警惕,防範之意!
他們都不約而同的在心中自問了一句:
“若是這胖子要來這樣不動聲色的算計我,那麼自己避不避得開,躲不躲得過,察不察覺得出來?”
而在寶玉的眼中,那個白白胖胖,笑容可掬看着自己的胖子的眼神,分明就象一個餓了很久的人看到豐盛菜餚一般!
他忽然也轉頭!他的目光如浸泡過寒冰的刃一樣,溯這胖子的眼神疾滑而上!
深深深深的望入了安胖子的眼裡!
然後一笑。
這一笑頓時令安胖子的笑滯澀,凝固起來!
這一絲堅忍而放肆的微笑,無由的令人聯想到破雲而出的月,射破黑暗的陽光!
安明輝看着這年紀與自己彷彿的青年的這個笑容,忽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彷彿是在懸崖旁一腳踏空的深切感覺。這感覺是自許算無遺策的他平生從未有過的!
“他究竟想幹什麼?他究竟能幹什麼?”
“俗話說,君無戲言!皇帝既然開了口,那麼就斷斷沒有收回去之理!換而言之,賈寶玉已是我甕中之鱉,網中之魚!他到底能做什麼?”
安明輝雖然還是在臉上堆砌着層層疊疊的微笑,腦子裡卻已瞬息萬變的轉換過了這許多念頭!然而卻還是得不出答案!
——而他也已不需要答案!
寶玉忽然大聲道:
“皇上,臣雖然在北疆曾取得了些須微不足道的功勞!但其實還有一人功不可沒!臣不敢擅專,是以冒昧上動天聽!”
雍正好容易將這懸而未決了多日的難題處理完畢,心情大好,心中雖對賈寶玉擅自發言有些不滿,但爲了撫慰功臣,還是淡淡道:
“我朝歷來以軍功爲重,卿可放心,軍部斷不會埋沒了他的功勞的。”
雍正對臣下說話,向來嚴峻,對寶玉如此語氣,實屬難得。本以爲寶玉自會知趣。不料此人仍伏在地上。倔強道:
“皇上若不點頭,臣惟恐…軍部真的會抹殺他捨命爲國爲民衝殺的功勞!”
雍正眼中射出陰冷猜忌的光芒,實在令人望而生畏,這位以嚴苛著稱於世的皇帝冷冷的只說了兩個字:
“你說!”
寶玉深吸了一口氣,看得出來,雖然這話在他腦海中盤旋已久,但是要將脫口而出之前,仍然要下一番斷然的決心!
“…這個人,說來還是皇上的親侄子!他的名字是,愛星覺羅。宏祚!”
…
每個人都有不願意被觸及的禁忌。
每個人都有不願意被人提起的隱秘。
這其中,皇室的秘辛,禁忌尤多。通往那九五至尊的皇位之路,本來就是被鮮血滲透的。
——而且更是至親兄弟,甚至父子的鮮血!
雍正昔年身爲四皇子,能夠從多達二十餘名兄弟之中脫穎而出。自然經歷了一番慘烈無比的腥風血雨!
據說,在爭奪到白熱化的時候,先帝卻忽然駕崩!只留下了一張遺詔,其上寫着:
“傳位十四皇子。”
不料前去取詔的隆科多乃是時爲雍王爺的雍正的心腹,大筆一揮,在十四皇子的十字上多加了一橫。於是便變成了“傳位於四皇子!”
他登基之後,將往日那些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一一廢黜,圈禁,更在後來暗中下令,嚴禁其後代爲官!對於雍正來說,牽涉到這些方面的事情便是他的禁忌!
——他的逆鱗!
——而寶玉口中的愛星覺羅。宏祚,便是那被雍正李代桃僵的十四皇子的嫡系子孫!
殿中的氣氛忽然凝固了。
如鐵一般的凝固了。
寶玉的話一出口,卻忽然覺得輕鬆無比。如釋重負。
——其實,這句話他一早便在心中深思熟慮過無數次。便是沒有安明輝設下的險局。他只怕也會主動說將出來。
——他這個時候,卻忽然無由的想到了她。
——她的高挑而豐腴的身材,觸手之處傳來的那種心神盪漾的溫軟感覺。
——還有她遺留給自己的盪漾在心中的驚天動地的
寂寞。
——蘇小小。
他的心中忽然有一種衝動。
在這個時候他竟然有這種激動!
彷彿是爲了宣泄這衝動一般,寶玉更深深叩首,抗聲道:
“資治通鑑上鬻子云:昔周公使康叔守殷,戒之曰:無殺不辜、寧失有罪,亦有無罪而見誅,無有有功而不賞,慎之!”
“如今宏祚重傷垂死,若朝廷還不能賞罰分明,那麼臣大膽說一句!一事尚且不治,何以治天下!”
寶玉以一介白身,直接面刺皇帝,這話可以說得是放肆大膽至極!古往今來,做他這事的臣子的下場只有兩個。
一是“龍顏大怒”,結局若同紂王手下的大臣比干一般。慘死當場。
一是皇帝若有所思,那麼結局便是似魏徵一般,被唐太宗越發倚重!
雍正面色鐵青,久久沒有說話。本來緩和下來的局面又凝重下來。誰也不能肯定寶玉的下場會是怎樣!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雍正不是唐太宗。
絕對,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