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聞言愕然回過身來,小德已是拜伏在地,口稱何公公。原來來人正是元妃手下的太監總管何萬富。已是正五品級,在宮中太監中地位頗高,寶玉看了看天色皺眉道:
“不知道貴妃娘娘找我有何事,此時時辰已晚,若我再在此逗留,只恐觸犯規條,多有不便。”
何萬富彎着腰尖聲道:
“回國舅爺的話,娘娘的鳳輦就停在宮門附近,臨行前小人被再三叮囑,一定要將國舅爺請來,娘娘還似有很重要的話要交代,萬望國舅爺擔待。”
寶玉聞言略一躊躇,便斷然道:
“好,前面引路。”
不多時候承德夏宮的後門已然在望,而元妃的貴妃鑾駕也正停在旁邊,旁邊立了十數名宮女,在何萬富的引領下先敘過上下之禮後,元妃旁邊的一名近身宮女掀簾溫言道:
“貴妃娘娘有旨,請國舅爺進輦敘話。”
二人乃是姐弟之親,這等男女之防自然無關緊要,寶玉依言除冠入輦,只見這個久居深宮的姐姐纖細依然,身卻看來顯伶仃瘦弱了,只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還是靈動依然。
寶玉嘆息道:
“姐姐,你清減了。”
聽了這句普通裡蘊蓄了親熱關切的話,元妃身一晃,眼眶已然潮潤,在深宮中的她整日裡便被迫得勾心鬥角……你若不算計人,便就被人算計……已不知道有多久未曾領略到這種親人之間的溫情,當下也無暇呵斥這個幼弟話中的失儀之處。然而她畢竟在宮中日已久,很便控制下自己的感情,幽幽地道:
“這幾日旅途勞頓,精神有些萎靡那也是常事。”
寶玉看着這個比自己大上十數歲的姐姐,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在與賈府決裂之後,這個姐姐已經是京師裡唯一能夠給他以親情慰藉的人。兩人見面雖少,卻在險惡的局面中相互依存,嚴格的一點來說,甚至已是生死與共,他們默默相望,對視無聲。良久寶玉道:
“不知道娘娘喚我來有什麼事?此時已太晚,就算皇后與娘娘交情尚好,也好不要落人口實。”
元妃如何留意不到寶玉話中“皇后與娘娘交情尚好”中隱含的意思……她也深知此時不過是因爲利益皇后與自己結合到一起,還絕不是那種可以生死相依的盟友關係……軟弱的嘆息一聲道:
“我在宮裡聽到了很多你與淑文的傳聞……本來此事我也無甚異議,但奇怪的是,蘭蕊上次在我宮中遭你婉拒之後,反倒態度大變,雖然素日裡與海易還是走得很近,在人前人後提到你的時候卻多了起來……”
寶玉聽出了元妃話中的未盡之意:
“所以……娘娘的意思是?”
“我希望聽一聽你的意見。在你的心裡,你究竟是喜歡淑文多一些,還是淑德?”
寶玉默然搖頭,神情有些黯然。元春查顏觀色,頓時明白了大半:
“你心中還是想着薛林二女吧?但你要知道,若如你真娶一個公主,不僅在將來軍方的仕途上大有幫助,而且有了駙馬的身份爲保證,家裡的關係想來也不會鬧得像這樣僵了。”
寶玉何嘗不知道元春說的大有道理,深吸了一口氣斟酌了片刻後道:
“那麼姐姐的意思是?”
他此時不喚娘娘而改以姐姐稱之,擺明了是要元妃以長輩的身份替他拿主意了。元妃也不猶豫,斷然道:
“我的意思當然是淑德!周妃雖然同我關係甚好,淑文卻不爲皇上所喜,你娶了她就算是幫助也有限。再加上心懷不忿的淑德在皇上面前給你添幾句壞話,一旦皇上聽了進去豈不是得不償失?”
寶玉將頭轉向一旁,望向外間良久,這悠悠道:
“淑德畢竟與海易走得太近,我怕他們兩人早已有了夫妻之實。”
元妃面色頓時沉了下來:
“真有此事?”
寶玉淡淡道:
“有沒有我不知道,但是兩人經常孤男寡女獨處一隅,若是一旦如我所料,豈不是一個大笑話,那我還要不要在京中立足?”
元妃知道自己這個弟弟語出必有因,絕不會無的放矢,她咬着下脣,脣齒相接之處嫣紅映襯了蒼白,分外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媚力。
“那好,我明兒就去見慶妃,替你問個明白……若是淑德真的恃寵而驕,做出這等醜事,那此事就到此爲止!”
這個時候的元妃的表現神態容色,可以說這真正顯露出她決斷毅然,不讓鬚眉的一面,由此可見她能在宮中屹立十數年不倒,心機城府確有過人之處。
“對了。”元妃忽然補充道:“這幾日宮中閒雜言語頗多,人人都在傳言,皇上將借這春狩之機考較各位皇的能力,機變,以此決定儲位,換而言之,如果你決意要將前程拿來博上一博,這幾天便是後的機會了。”
寶玉深吸了一口氣,他自然明白元妃的話意……這還很有可能是皇后要她轉達的原話,他默默的點了點頭,施禮後退了出去。
……?……?……?……
出得宮來,已是滿天繁星,寶玉深吸一口氣,頓覺精神煥,星光同遠處的燈色一混,分外有一種疏離的寒意。他此時也不願就回到軍營,於是在街頭信步。
承德這種中型城市,自然不如京師的繁華,加上與邊塞接近,皇帝又駕臨,地方官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實行宵禁,入夜後家家戶戶都關門閉戶,燃起一豆燈火,大街上竟是出奇的空曠籬落,只有風捲起街頭的殘破樹葉摩擦着地面沙沙作響,加倍的令人生出繁華若夢的衰敗感受。
而寶玉忽然見到一個佝僂瘦弱的身影,彷彿給這正漸漸睡去的城市塗抹上一道乍醒的驚意,而一道離弦也似的雪色身影自後追逐而去,兩人的身法均是極,以至於留給寶玉腦海中的殘念也是一閃而滅。
他的心神一陣激盪。
……那個身影實在給他以砰然心動的感覺,一如前世裡欠下的未償的冤孽,叫人不得不想,不得不念,不得不還!
寶玉眉心中一亮,身形已如水波一樣顫動起來,而後慢慢模糊,變淡,消失。
他已追了上去。
前面兩人的身形已看不到了,因爲他們奔行的度實在太,所以寶玉只能憑着直覺追過一條小河,兩片林,然後便陡然停住了腳步。
……前方夜幕裡赫然立着一個寬袍大袖的瘦削身影,飄飄長袖垂地,寶玉清晰的感覺到自己渾身上下的戰志精力都彷彿被對方長鯨吸水也似的吞去!
他挺立着,全身肌肉立時每一根骨骼,每一絲纖維都在休歇,因爲只有緩馳到了極點的放鬆,能在瞬間爆出大的潛力。
這個時候,他已分辨出前方的人是個僧人。
……穿了一身黃紅相間的袈裟的乾瘦喇嘛。
空氣遽然沉悶,寶玉一時間竟有些脣乾舌躁的感覺,他澀聲道:
“大師在此何爲?”
喇嘛的聲音乾硬而奇特,彷彿是自腹中傳出一般:
“施主來此何爲?”
寶玉立即覺察到他話中的拖延之意,他輕輕前踏了一步:
“我要過去。”
那喇嘛忽然擡頭,乾枯的臉上,皺紋如海一般的漾動了一下,算是作出了一個笑的表情:
“你過不去。”
他話音一落,寶玉的身後,左右兩側都同時現身了三名打扮一模一樣的喇嘛,四人一樣的乾枯削瘦,一般的沉寂木然!
四個人將寶玉圍在中央。四人的僧袍已膨脹起來,彷彿裡面裹着遊動的水,不住的起伏着。忽然間,那四人周圍三丈內的青草灌木在黑夜中簌簌落下,如被狂風所摧。一道鬼魅也似的黑影遽然拔射而出,已黑煙也似的圍着兩名喇嘛對了三掌兩爪,然後奔到寶玉身後,咳嗽幾聲,垂手而立。
寶玉冷笑道:
“各位大喇嘛以四敵一,顯然盡得恃強凌弱的真諦,不過這樣四位似乎也沒佔到什麼便宜吧?”
以寶玉的眼力自然看得出來,先前那電光石火的剎那交手,有兩名喇嘛已爲焦大撕心裂肺的爪力所輕創,不過這些人看來像極了密宗的苦行修士,這些須輕傷似乎還不能對他們造成比較明顯的影響。
聽了寶玉之言,爲那名喇嘛卻也不動氣,長聲頌道:
“空空幻幻,幻幻空空,世事無常,榮辱得失怎在我等心上?倒是這位施主的武功奇幻邪異,老衲活了九十七載竟從未見過,當真令人歎服。想必是大羅教中隱藏的護教四天王之一吧?”
他這樣一說寶玉一怔,頓時明白這些喇嘛將自己一行當作了大羅教的援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