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神秘人上半身全沒入帷幔的暗影中,但是寶玉與他的目光一接,如觸冷電,幾乎要打一個寒噤。他心中詫疑,在腦海中苦思自己何時又與這等高手拉上了干係。
“你今日正午一共忍不住看了柳夢七眼,其中第一眼看的是她的臉,剩餘六眼全都在看她的手。”那人的聲音在此時聽來像是從深洞中傳來。沉,悶,但是帶了一種洞徹心肺的魄力。這人接着補充了一句:“她被羅洪川拉着的手。”
這等隱秘事被人當面揭破,饒是寶玉也頗爲尷尬,臉上微紅道:
“那又如何?男人看女人天經地義,有什麼好希奇的?你難道不看女人?”
那人冷冷道:
“不錯,臭皮囊一具,有什麼好看的?你可知道身爲聖女,素來都不會對男假以詞色柳夢爲何會突然對羅洪川青眼有加?”
這句話正問中了寶玉心中的強烈疑問之處,他再也按耐不住,悶哼一聲道
“願聞其詳。”
那人一分一分的擡起頭,遠處的燈光一點一點的透過他頭上的竹笠照亮了他平凡普通的臉,寶玉這現他的臉色同土一樣的黃,臉上若如被凍結了一般毫無表情。
“這世界上絕沒有不付出代價就能得到的東西。”
寶玉很凝重的想了想道:
“你要什麼?”
那人的眼裡遽然閃過一道亮光:
“你身上的武功的來歷!我們已請了多達一十三名精通各門各派奇功秘技的高手一同研究,琢磨過你的武功,但是始終不能尋出你同你身邊那個老頭武功的來龍去脈!”
寶玉的脣很用力的向下抿,顯示出一種倔強的堅定。他斷然拒絕道:
“這不可能。”
那人無情的眼裡掠過一絲無情,冷毒的譏笑,他冷冷地道:
“你捨得就這樣放棄掉柳夢?”
寶玉一曬,“美人雖好,但我總得要有命來享受好。”說完轉身便走,不再多言。
那人直待他走出十餘步遠,這淡淡道:
“那麼拿十萬兩白銀來,你壟斷了金陵一帶的私鹽生意,不要說拿不出來。”
寶玉忽然回頭一笑,他白衣飄飄。此時回身一笑,自然帶了一股說不出的瀟灑俊逸。
“我不是拿不出來,是不想拿出來,不必拿出來。因爲你來這裡的本來目的,就是要告訴我這個原委的。”
那人的眼中終於有了佩服之色。他也顯然是當斷立斷之人,被寶玉叫破了用意,也不再多說廢話,直截了當地道:
“柳夢身爲三聖女之一,修行的是冰清訣。同蘇小小先入世乃能出世地修行的法門恰巧是反其道而行之,必須心若冰清,染不得世間半點塵埃。”
寶玉乃是何等之人,頓時瞭然:
“因此,她便寄情於羅洪川,希望能因人而忘情?借勢了卻這段塵緣?”
那人臉上浮起詭秘的笑意:
“你猜得一點都沒有錯,難怪得在柳夢的心中,連羅洪川這等人物都成了你的替代品。”
“哦?”寶玉的眼神在夜裡漸漸凝聚而銳利起來。“你既然對大羅教中如此秘辛瞭解得一清二楚,又專程巴巴地趕來透露給我這個消息,自然也不會安的什麼好心。”
寶玉的眼神與沉浸在黑暗中這人冷然對視,彷彿在剖切他心中的真實想法。
“你告訴我此事,自然就是希望我去阻止……或者說是去阻撓柳夢,以免得她成功修成冰清訣,至於你先前提出的那兩個條件,不過是爲了掩蓋這個本來目的的幌罷了!”
丈餘外的那人如鬼火一般的眼望定了他,忽然冷冷道:
“繼續說。”
寶玉若無其事地道:
“本來這世上的人都不會做沒有目的的事。你若不能從此事中得到什麼好處,自然不會如此熱衷!而能從柳夢的武功退步中得到好處的,就只有另外兩名與她身份相同的聖女!”
“而你……當然,不是,蘇小小那一系的人!”
那人聲音中已帶了三分佩服之意:
“你是如何將這點論斷出來的?”
“蘇小小屬下若有你這等高手,又怎會被柳夢這遽然崛起的一系打得如此狼狽?”
寶玉施施然地道。
黑夜中,忽然似乎多了些什麼未知的東西在肉眼不可見之處沉悶的呼吸着,與寶玉的沉穩從容恰巧渾然天成的相呼應。
寶玉面前那人的竹笠緩緩的又垂了下來,其聲冷冽似自極遙的地方傳來:
“原來,你是在拖延時間!”
寶玉動了動嘴角,勾勒出一個邪魅的微笑。
“你覺得還不算太遲。”
話音一落,那人已遽然出手,其迅捷無比,目標直指寶玉的前胸,看那陰柔卻兇厲之勢,竟直欲將面前這個漂亮,優雅,憂悒的年輕人一擊置於死地!
黑夜裡忽然漾起了一陣暗涌也似的波紋,層層疊疊的擁向這人的背後,一瞬間,四下裡的星光月光燈光,蟲鳴鳥叫似乎都爲之一斷後再續!寶玉身前的空氣立刻出粉身碎骨的尖利嘶響,狂烈的氣流令人不得不一霎眼。
……然而一霎眼之後,那個出手的神秘人已似蒸在空氣中了一般。
寶玉面上露出關懷之色,眉心中的朱痣亮然的羞辱着四下裡隱約的燈火,他將手按在了身前那個佝僂黑色身影肩頭。
“你不礙事吧?”
焦大空洞的嗆咳了兩聲恨恨地道:
“這廝好奸詐,佯向少爺你出手,實際是轉身過來與我對了一掌藉機逃遁!”
焦大說這句話的時候,先前是乾澀嘶啞,後來慢慢流暢,說到“遁”字的時候,已然恢復如常,這兩人聯合起來,無論是自療還是攻敵都是神無比,也難怪得大羅教對他們如此忌憚。
寶玉看着眼前深邃的黑暗從容一笑:
“他的反應本就在我意料之中,照目前的情勢來看,留着這名一直都隱而不露的神秘聖女的親信的性命要比殺了他好,大羅教中爭權鬥利的局面越亂越複雜,對我們就越有利!”
“何況,”寶玉微笑道,“這人也中了你一爪,雖然只是右手被創,但也絕對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化解的。似乎對於上次在金陵中你一爪的大羅教長老,他們至今還是拿他的傷勢束手無策。”
焦大卻有些擔心地道:
“那麼關於柳夢這女人的事情,少爺當然不會去踏入那陷阱了?”
寶玉眼裡閃動着難以捉摸的神色,也不說話,微微的搖了搖頭。
……?……?……?……
五日後,這一行浩浩蕩蕩的人馬終於抵達了承德。此處一片平野,遠山有着柔和的曲線,優美流暢。透過一點點朦朧的自泥土中蒸出來的水霧,山竟是淡淡的。
寶玉站在一個小山坡上勒馬四望,只見四下裡綠葉繁華,花莖細細高挑,嬌嫩清秀,使得四周的風都清甜了起來。眼光似一層金紗,輕柔的灑在了花上。遠處的農舍旁,有個佝僂的農人正在揮鋤。
在寶玉的身後,一列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威嚴車隊彷彿自地平線上延伸出來似的,還帶了一股無窮無盡的龐然氣勢。
此處,便是承德。
面對如此美景,寶玉的腦海中,還是盤旋着許多揮之不去的疑問:
“木華黎與雍正的秘密協議究竟是什麼?此等看似天賜的良機,其實又是不是一個陷阱?皇位之爭撲朔迷離,二皇深沉謀劃不在自己之下,是否從此便死心塌地的依附於他?柳夢移情於羅洪川,兩人的關係究竟生到了什麼程度?京中諸女是否安好?邸報上寫着,僞蜀軍隊正在向劍門,綿陽一帶集結,諸葛亮,劉備是否會趁機進軍中原分上一杯羹?”
這種種不能不解,不得不解的千頭萬緒交錯盤踞在腦海中,饒是聰慧若寶玉不禁長嘆一聲,凝眸長天。
正當此時,他卻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經過了極力修飾卻還是被他一眼認出來了的人。
蘇小小。
她頭上包了一張白花翠底的頭巾,身形還是那麼娉娉婷婷的被裹在一件寬大的文士袍中,看上去纖弱得惹人憐愛。
而納蘭容若面色鐵青的大步跟着她,兩人行入了旁邊的花樹從中。寶玉好奇之心大生,心念微動,也無聲無息的潛了過去。
只可惜寶玉的顧忌太多,又是光天化日之下,等他成功潛近過去的時候,蘇小小已悽然行了出來,寶玉只來得及看清那雙煙花也似的眼中帶着那種令人心碎的悽惶。
花從中有一小塊空地,立着的是一個失魂落魄的修長背影。
……若非親眼看到,很難想到素日裡從容恬淡,瀟灑不羣的納蘭竟然會這樣頹廢!
寶玉心中一動,忽然現出身型,行了過去朗聲笑道:
“落花人獨立,納蘭兄真的好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