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者人雖倨傲,但想來是愛馬之人,情急之下也話語裡還是隱隱透出些須熱忱與渴望.寶玉此時已判定出此老應無惡意——便對着吳用微微頷首.
於是衆人便動步下樓,看着吳用行到那馬旁,先理其牙口,仔細摩看,再翻其皮毛,那馬似被他弄得頗爲舒適,一張大頭不住在他身上擦來擦去.李逵那廝倒無心於此,老實不客氣的便望那鍋旁溜去,這老頭子有求於人,又只得嘆息一聲,弄了數個驢肉火燒出來分發給人.惹得旁邊圍觀之人又是大吞饞涎.
吳用觀摩良久,臉上神色忽喜忽憂,那佝僂老頭也隨着他面上的神情波動而緊張,隔了良久終於忍耐不住,小心翼翼的問:
“先生如此爲難,不知是否這匹劣馬已被我耽擱,無葯可救?”
說到後來,滿臉的皺紋都團了起來,一副哀傷的模樣,吳用被他一問,這纔回過神來,忙迴應道:
“那倒不是,只是老丈這匹馬之奇,實在是我平生所僅見,要辨認出它的喜好,怪癖,卻只有一個法子了.”
說到這裡,不但那老頭,就是寶玉也起了好奇心,笑道:
“什麼法子?”
李逵此時卻已將手中火燒再度吃完,舔着手指上的滷汁嚷道:
“老吳莫忙,這老傢伙太過小氣,吃他個火燒都要央他半天,叫他再給我做幾個再說.”
聞者無不絕倒噴飯,那老者皺着眉頭淡淡道:
“你已經都吃了兩個了,真還要吃?”
李逵嘿嘿笑道:
“雖然你這老傢伙的脾氣就像廁所裡的石子——又臭又硬,不過做的東西味道還蠻不錯的,你再給爺爺做十個也能吃了.”
老者麻利的又做了三個火燒遞給他,淡淡道:
“看在你與這位先生同行的面子上,只給你做三個.”
寶玉一剔眉,目光中鋒芒一閃而逝,對手捧火燒,喜出望外,大吃特吃的李逵道:
“鐵牛,這位老先生的話一定有道理,不如你先吃一個,剩下兩個留着明兒吃?”
李逵滿嘴塞滿了美味,哪裡聽得進去?一個接一個的連續狼吞虎嚥.寶玉皺了皺眉毛,轉向老者誠摯道:
“我這個兄弟雖然粗魯了些,卻是心直口快,沒有任何惡意的,言語裡若有冒犯之處,還請長者海涵.”
老者淡淡的笑了笑,他早已看出來寶玉一身華服,氣宇軒昂,當是領頭之人,身後一個高瘦從人雖身穿僕傭服色,卻面無表情,陰翳逼人,僅是他的實力都不在自己之下,也收起傲慢之意道:
“我這驢肉火燒雖然美味,但是裡面攙雜的幾味香料有通潤之效,人若多食,身子羸弱的恐怕會有些副作用.但再嚴重不過是多去幾次五穀輪迴之所也就罷了.”
他將其中原因說破,寶玉吳用俱愕然望向李逵,一副強忍住笑的神色.李逵見自己被這樣古怪的目光所打量,無辜的模糊道:
“都這麼望着我幹什麼?恩?你們若是想吃,叫這老頭子做去.恩….恩…方纔他說什麼通潤?通潤是什麼東西,可能吃?味道如何?”
當夜享盡口福的李逵一直不停往返於寢鋪與船上的茅廁之間,整夜不得安寧,次日泄得有氣無力的李逵在衆人的嘲笑聲中羞愧難當,暗暗咬牙切齒的發誓,再也不吃這道令他記憶深刻的驢肉火燒.
衆人心中隱憂既去,話題便又回到了那匹馬身上來,吳用苦笑道:
“恐怕要甄別出這匹馬兒的嗜好,只有一種法子了.”
寶玉眼前一亮,奇道:
“莫非是那種最笨的法子?”
忽然轉過頭來,對着也加入了圍觀的酒樓老闆展顏笑道:
“掌櫃的,借貴寶地一用,請多擔待則個.”說着便遞了一錠十兩的雪花足銀過去.老闆雖然不解其究竟爲何意,但是白花花的銀子送到面前,沒有往外推的道理,忙點頭哈腰的笑接了.
卻見吳用將那馬兒繮繩一解,那馬也似有靈性,“唏嚦嚦”一聲歡快長嘶.竟是由馬領着人直衝入酒樓中,見其骯髒的鼻孔不住扇動,在樓子裡左彎右拐到了廚房中,東看看西看看,徑直拱開竈臺旁一名目瞪口呆的廚師,伸舌就向那盛鹽巴的罐子裡舔去.
連舔了五六舌頭,又看見旁邊一厚疊攤好的煎餅,頭一埋進去便大吃起來。
旁邊人看得目瞪口呆,那馬兒的舌頭何等肥厚,五六舔之下,少說也沾去了一兩斤鹽,而與人一般吃津津有味的吃煎餅的馬兒更是古往今來,聞所未聞.
那老者也似呆滯了,看着忽然間龍精虎猛的馬兒,口中喃喃自語道:
“原來這畜生竟要吃鹽巴和烙餅!原來這畜生竟要吃鹽巴和烙餅!…”
就這麼一句話,看着那馬反反覆覆的唸了十餘次!
那馬兒卻不管旁人反應如何,想是被憋得慌了,悠哉遊哉的慢慢進着餐,間中悠閒的噴個響鼻,甩甩尾巴,一副自得其樂的模樣.老闆見廚房被搞得一塌糊塗,卻不怒反喜,一來先得了寶玉十兩銀子,二來店中有會吃烙餅的奇馬的消息已經被傳揚了出去,此時店中被擠得水泄不通,正是做生意,打廣告的好時機.
少頃,那馬兒意猶未盡的看了看空了一半的鹽罐子,展開四蹄便行到運河旁,低頭飲水,只見馬兒本來乾癟的肚子漸漸鼓起,這一氣長飲,竟然是若鯨吸百川一般,毫不間斷.
看着前後判若雲泥的愛馬,現在雖然還是毛皮破潰,骯髒不堪,卻是精神煥發,全無之前那種頹勢.在旁邊的官道上輕輕巧巧的舉步而行,也不覺行動有何特殊迅捷之處,偏偏那些看來疾奔的馬匹都瞬息間便被超越了.
老者惟恐走失,忙欲去牽它的繮繩,吳用忙制止道:
“老丈不可,此馬方飽食過後,正宜運動奔跑以發揮體力,若此時令它平靜下來反有大害,此馬方纔觀之,當有靈性,定不會隨意背主,我再喚兩人將其跟上,絕無丟失之虞.”
聽得吳用這般說了,寶玉力邀下,那老者也盛情難卻,上樓來重開酒席.原來此老名爲何鐵橫——早年在江湖上也是叫得號的人物,不料事業如日中天之時,仇家趁他不在之手突襲其家中,全家老小盡數身亡,後來仇人雖然也被他誅殺殆盡,但遭逢此人生巨創,什麼功名利祿都看破了,遂隱居於此.
而此馬乃是其弟子在大漠中購馬時,搜求回來的,與之一道被買回來的還有一匹白馬,偏生到了中原以後,那匹白馬越發神駿,此馬卻日益萎靡,其徒百思不得其法下,知道師尊頗知此道,便送來於此.而饒是何老見多識廣,也不知此馬有此特別癖好,故屢次調教無用後,一怒將其拿來當作最劣等的牲口使喚.
吳用聞言笑道:
“在下其實也只是自書中讀到過:大漠有馬名爲黃驥,嗜鹽,善馳耐苦,雖貌不出衆,實金玉其中.今日不過也是大着膽子一試,不意書中之言果然鑿鑿有理.”
何老歎服道:
“常言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果然誠不欺我也.”
一時間賓主盡歡,衆人相聚到天色抹黑時候方散.會鈔後出了酒樓大門,忽間遠處官道上,有人策馬疾馳而來,後面更隨了一大蓬塵煙,顯然其後有人追趕.何鐵橫聽得馬蹄聲,本來佝僂着收拾大車上傢什的的身軀忽然一震,而旁邊閒立的那匹黃色瘦馬忽然歡嘶一聲,灑蹄便迎了上去.
不多時那一騎已馳近,只見策馬的是一個二十四五的青年,英俊而剽悍,面上卻有掩飾不住的焦急之色,右手軟軟的垂在胸前,其上似是還有鮮血不斷滲出.以左手持繮,胸前卻懷抱了一個面色蒼白,眼神卻堅定非常的美貌女子.
他跨下的坐馬卻通體雪白,連一根雜毛也無,神駿非常,這樣的疾奔下卻似根本無須主人操控.這時寶玉才發現,那青年的鞍韉旁的兵器鉤上,還搭着一根槍桿鵝蛋粗細的纓槍.
後面追趕的人數卻衆,少說也有三十餘騎,領頭的是一個獨眼大漢,一面奮力追趕一面喊道:
“小子,你跑不掉了,你家兄長已將你趕逐出府,你身上又帶着傷,劫了我家小姐能跑到哪裡去?”
那黃馬馳到白馬身旁,長嘶一聲,搖頭擺尾似是極其得意,又見後面那些人策馬追趕而來,竟然徑直迎了上去,或口咬或橫撞或尥蹄,那些人胯下馬兒似是對之極其畏懼,紛紛不顧乘者呵斥,急於逃竄,直搞得後面那羣人前仰後合,一陣大亂.
那青年見了何鐵橫的板車,頓時行了過來,單手抱了那女子下馬,悲聲喊了聲師父,聲音便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何鐵橫聳立當場,陰沉着臉也不說話,只是如常佝僂着身軀,一副風都吹得倒的模樣.一時間場中雖然圍觀者甚衆,卻是一片寂靜,只有那青年右臂上的鮮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不多時後面追兵已至,那獨眼大漢見青年不再奔逃,心中大定,將尋那瘦黃馬主人的晦氣拋到一旁,獰笑道:
“怎的不逃了?你逃多遠我追多遠,你的血總有流乾的時候.”
看周圍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那廝越發得意團團作了個羅圈揖,唱了個肥諾道:
“列位父老鄉親請了,我們乃是王家莊的團練,此人先是忤逆弒父,後來更喪心病狂的潛入我家莊中,意圖對我家小姐不軌…”
寶玉率人退到一旁,冷眼旁觀,一眼就看出這獨眼大漢口中諸多疑點,那小姐雖然面色蒼白,看來驚恐,卻緊緊偎依在那剽悍英俊青年身旁,雙手死死的拉住他的衣角——哪裡有半分被
“不軌”後的脅迫模樣?他又看了看跟隨那大漢追來的三十餘騎,見這些人進退有據,行動間頗有法度,佔據了各處要道,微微皺眉,知道這自稱王家莊團練的一方也絕非庸手.
那大漢洋洋得意,歷數青年罪狀的話也快說完了,四下裡圍觀的人見這羣人凶神惡煞,哪裡還敢作聲,場中靜得似是連掉一根針下來都聽得到,就只有那大漢公鴨嗓一般的聲音與若無其事何鐵橫時而發出的微弱嗆咳.
“…幸虧我們發覺得早,折了三名弟兄後傷了這賊子,不料他竟劫持了小姐一直奔到此處!大家說,這等忤逆不孝,喪心病狂的賊子該殺不該殺?”
忽然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冷冷的接口道:
“該殺!”
那大漢已將青年目爲甕中之鱉,拈板上的肉一般,面前這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老頭子算得了什麼?正輕蔑間,眼前忽然灰影晃動,還未察覺到發生了什麼事,餘聲還在耳旁,忽然覺腹間肌膚一痛!
情知不妙,也是他反應奇速,忙向後疾退,因此刀尖始終不能寸進,然那灰影若附骨之蛆一般緊緊貼着他,獨眼大漢知道此乃生死一瞬之時,拼盡了全身之力急速退卻.可惜的是——
灰影是在進,他卻是在退!——
人的背後,沒有生着眼睛!
那獨眼大漢寬厚的背脊啪的一聲撞上了一扇土牆!
灰影手中的那把切肉刀,悄無聲息的連柄沒入了他小腹中去.那大漢目呲欲裂,極痛下張口欲呼,灰影卻一把抓上了他的臉!將那一聲慘嘶生生悶死在喉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