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回到大營之時,天上一輪圓月正皎潔,他卻覺得連雲層都有些危機四伏的陰鬱着。四下裡萬徠無聲,有的只是間或的幾聲犬吠蟲鳴,回到自己的宿處後,也沒有意料中的使者等候着傳喚於他。這反而令寶玉心中更生出些山雨欲來的警覺。喚來從人一問,才知道原本興致甚高的雍正在晚膳後忽然龍顏大怒,連身旁侍侯了整整五年的小太監都被尋了個藉口拖出去杖斃。但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激怒於他,竟是無一人得知。
這樣一個消息不禁令寶玉有些震撼,在他的心目中,雍正這名君臨天下近四十載的帝王,早已被時間磨礪得不帶一絲火氣,剩餘下來的全是老謀深算的城府。
…要怎樣的消息才能讓他失態如此?
這年輕俊秀的青年立即睡意全無,踱出帳篷外面,天上繁星滿天,清新的青草氣息和着略微溫熱的夜風撲面而來,整理着他的思緒。
“是誰?”營地外面的衛兵喝道。寶玉轉頭望去,兩個模糊的身影立在了營地門外,藉着篝火的微光,依稀可以解讀出兩人身上軍人的那種威武氣息。也不知道身型高大的那人小聲說了兩句什麼,值哨兵士立即恭謹退回了原處。
寶玉已迎了上去,有些驚訝的招呼道:
“徐老將軍,這麼晚你不就寢,怎的來我這裡?”
來的正是軍方的元老,寶玉的直屬上司,徐達。
後者輕嘆一聲,聲音裡滿是無奈之意:
“眼下聖上還在作徹夜之思,我等做臣子的,自然要爲皇上分憂。”
寶玉卻也知道徐達所說的也是至理,從古到今,凡是做官做得好,能夠步步高昇的,除了你本身要有能耐之外,還有至關重要的四個字“揣摩上意。”這四個字做不到家,你便永無出頭之日,之所以有太多人發出懷才不遇的慨嘆,其實他們並不是未遇到機遇,只是沒能好好把握住。
而徐達浮沉宦海幾達三十年,這等官場進退之術自然被運用得爐火純青。寶玉心中也知道,若是此時能得知雍正究竟爲了何事如此,一旦搶先出手幫雍正將這個心結去掉,收到的效果自不必多說…當然能夠讓一國之君煩心之事,自然其能量也是非同小可。退一萬步而言,就算無力去消弭這個隱患,利用此事設下陷阱,令政敵去觸觸這黴頭也是一件令人賞心悅目的快事。
因此寶玉很快就明白了徐達的意思:
“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去尋淑德探聽探聽內幕?”
徐達點了點頭:
“不錯,在這個關鍵時候,多佔據一分主動便對我們多一分有利的形式。皇上在秘處靜思,無人得知內幕,就連皇后嬪妃不得傳喚都不能入內,而內侍們見到前車之鑑,一個個膽戰心驚,噤若寒蟬,能夠進去同皇上打過交道的,就只有這位傾心於你的淑德公主了。”
寶玉也是當機立斷之人,馬上道:
“好,我去,只是這麼晚了,我要想去到公主的寢區還得頗費周章。”
徐達淡淡道:
“這個我早有安排,你只管去便是。”
…
不到盞茶工夫,寶玉已立在蘭蕊的氈皮帳前,這女子天生喜好紅色,因此她的寢處外表都染了一層猩紅,在夜色裡有一種朦朧的豔。
“公子。”
方纔進去通傳的使女顯然知道寶玉與主子之間的曖昧關係,稱呼上都顯得恭敬非常。
“公主殿下說,要是您想她了,就請進去,要是和開始的海易大爺來的目的一樣。就帶給你一句話:我什麼都不知道。”
寶玉聞言,不禁怔了,呆呆的立在了原地。從那寥寥數語裡,他依稀可以解讀出一個少女內心深處的的悲酸。他沒有說話,一把推開了這個使女,掀開門簾行了進去。
他掀簾之勢太急,使室中本來燃亮的燭都火舌一長,立即熄滅,只剩下冷淡蒼涼的月色自天窗上照入牀前的梳妝檯。而臺前的女子正以一種凋謝的模樣以手托腮,在美麗的憂傷着。
寶玉靜靜的立在原地,他又由極動轉變爲極靜,簾子“啪嗒”,“啪嗒”的在空氣中空晃,兩人沒有說話,甚至連目光都沒有對望過一次。對於寶玉這麼晚了還貿然闖入她的閨房,蘭蕊卻也不表示驚訝。
她只是迅速的像整妝時不經意的手勢,把眼角的淚痕抹去。
而寶玉也爲房中的氣氛所奪,怔怔的立在那裡。不說話,或者是不想說話。
終於,蘭蕊勉強的笑了笑:
“你這麼晚了還來尋我,一定是爲了想知道父皇爲什麼生氣,對吧?”
寶玉沉默了一會兒,淡淡道:
“本來是的,但是現在卻不想知道了。”
蘭蕊靜靜的擡眸,她的眼色是那麼的複雜,帶了一種看破一切的絕望。
“你不想知道,是因爲已經知道從我這裡得不到你所要的東西吧?”她靜柔地說。“我對你而言,是一個玩物,還是一個只有利用價值的公主?”
這句話一說,房內立即無由的安靜了下來。連呼吸聲,心跳聲都清晰如在耳旁。
“我來尋你,是將你當成朋友,當成自己人。”寶玉等了一會兒才堅定地說,“你說我在利用你,我利用了你什麼?賈二建功立業,在大漠殺敵之時,還不識得你,你蘭蕊又有什麼值得我利用的?”
他的語聲開始激動起來:
“從頭到尾,我只要你幫我探聽過一回納蘭的下落,我從中得到了什麼好處?身爲臣子,爲君分憂當爲切身之任!我來你這裡探詢一下消息,就落了個這個名聲?”
寶玉的話就如同他的出招,陡然而來,嘎然而止,他深深一揖到地,語聲中帶了一種說不出的陌生:
“打攪了,公主殿下恕罪,微臣告退。”
蘭蕊咬着脣,忽然銳聲道:
“我就知道!你現下尋個理由來把我丟開。就好心安理得的去尋你那個聖女…”說到這裡,淚水就流了下來。
流過靨上的酒窩。
流過緊咬的嘴脣。
寶玉緩緩直起身,以一種低沉的語聲道:
“我問你,你父皇有多少個妃子?”
蘭蕊一面哭一面道:
“可是阿瑪是皇上!皇上當然和旁人不一樣!”
寶玉淡淡道:
“那你給我找個朝中的大臣沒娶小的出來。”
“多得是了,比如…”蘭蕊以一種悲苦的語聲說了一半,忽然發現後面的話已無法銜接下去…她還真尋不出來一個沒娶小的大臣。“你們男人,一個個都不是好東西!”
她玉頰在月光下的側影極美,尤其上面還掛了晶瑩的淚珠。寶玉的眼神掠奪似的掃過,還帶了讚羨與欣賞的回味。蘭蕊顯然也覺察到了他侵略的目光,小聲的伏到了臺上抽泣着。
寶玉坐到了她的身旁,這女子的心跳立即一陣無由的加速,以至於忘了哭。
她的肩上一沉,傳來一陣有力的熱度和熟悉的男子氣息。
“他抱住了我…好舒服…不成,這麼晚了,要是他做進一步動作我該怎麼辦?我要不要叫人?”
蘭蕊的心情起落不定,而寶玉卻只是擁住了她的肩頭,柔聲寬慰道:
“既然你不喜歡,那麼我從此以後,不再向你打聽皇宮裡的事就是,反正還有姐姐或者是淑文,只是尋起她們未免就有些麻煩了。”
提到元妃還好,蘭蕊聽到淑文的名字。立即又醋意大發:
“我都不知道的事,她怎麼會知道!你明明就是想趁機會去找她說話!”
寶玉輕撫着她順滑的的頭髮笑道:
“怎麼,青天白日之下的,連說說話都不許?”
蘭蕊恨聲道:
“就是不許!你去找了她,就別來纏我!”
寶玉呼吸着她的髮香,感受着這刁蠻少女的潑辣,故意逗她道:
“我偏要一面來找你,一面找她,反正我賈二一直都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就是要氣氣你這醋罈子。”
蘭蕊又急又氣,一時間又無法反駁於他,打開他的手,心中滿腔怒氣無處發泄,又只得伏在臺上大哭起來。
寶玉要達到的正是這個目的,忙又去小心的哄她…蘭蕊的脾性乃是被他摸得清清楚楚的,她乃是從小便被嬌慣的人,倘若太過依從,過不了多久便失去了新鮮感覺,那時候海易便是前車之鑑,只有與她保持這種若即若離的關係,這才能夠維繫長久。
而之後寶玉也再沒有提起過雍正發怒之事。直到他離去之前,戀戀不捨的蘭蕊才似是不經意地問道:
“你這麼着緊阿瑪發怒的事,這事是不是對你很重要?”
寶玉淡淡道:
“我說過不再問你皇宮中的事,就一定不會再問。”
蘭蕊猶豫了一下道:
“其實我真的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看到阿瑪的書桌上擺了一張黃色的聖旨一樣的東西,上面寫着糊里糊塗的幾個字。”
寶玉皺了皺眉,忍不住詢道:
“什麼字?”
“好象是什麼,當臨…當臨絕頂,小覽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