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明。
在寶玉的號令下,衝鋒在最前方的聚賢莊中人緩緩的在一所隱蔽的山凹中停了下來。他們中有很大一部分人因爲初履這種規模宏大的戰陣,在經歷了這樣高強度的血腥搏殺後,神經在這樣緊張的血與火的刺激下繃得幾乎接近最高峰,因此外界的音訊刺激降低到了幾乎不能感知的地步。在同僚都停住腳步後還揮舞兵器大聲喊殺着向前衝去。以至於旁邊的人不得不將之打暈以令其恢復正常。
經過一系列緊張的清點,統計以後,目前寶玉身邊帶出來的百餘人中,已經有二十四人永遠的將生命拋棄在腳下的荒涼土地上,剩下來的人大多隻是輕傷——在那種身旁四處都是刀光劍影,危機四伏的情況下,受重傷基本上就意味着死亡。
寶玉怔怔的聽着吳用輕聲的彙報,面色鐵青的看着眼前痛哭流涕,跪倒在地的李逵——正是因爲這黑廝的衝動使得當時即將脫離戰場的他們不得不轉身折返。
良久,寶玉才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憂傷的淡淡道:
“鐵牛,雖然你這次冒犯軍令在前,但現在我細細推算想來,就方纔戰場中的局勢而言,我們若當時依然按照我計劃的路線前行,那麼很有可能正面撞上那支自後突擊徐達將大營的那支黑甲精銳!你雖是違反軍令,卻錯有錯着,給了我們一條活路。”
聯想到當時那支部隊排山倒海直突下山的那種震撼人心的威力,在場中人無不覺得背上一股涼浸浸的寒意直爬上來。寶玉微微謂息了一聲,轉頭看着熹微的晨光中的浮雲,他的眼光飄渺得似是在天邊鐫字:
“如今放眼天下,才知道你我原來也是井底之蛙!那種氣勢,單憑那種一往無前的氣勢,我們便有所不及,更何況,那支軍隊竟然有近萬規模!李逵你違抗軍令在先,罰你一百軍棍,此時乃是用人之時,這一百軍棍暫且計下。你且退下歇息把。”
李逵沒有說話,只是緊緊的跪在地上蜷縮成一團,豆大的眼淚不住自他的臉上無聲滑落下來,寶玉的話他根本沒聽進去,愧疚與自責正在不斷的給他帶來着巨大的痛苦!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譁,寶玉微微皺了皺眉,輕揮了半下手,不久一名神色惶恐的小兵被帶了進來,他的慌亂畏縮與身旁引他進來的聚賢莊下屬果敢剽悍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寶玉看了那畏懼的士兵一眼,溫和道
“我便是這裡的主事人,不知道你來尋我有什麼事?”
在那士兵的印象中,統率這支凶神惡煞,殺起元軍來就似砍瓜切菜一般的可怕隊伍的,應當也是一位威風凜凜,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纔是。他萬萬沒有想到:
——竟是這樣一名潔淨得似一塵不染,神情裡帶着濃重憂悒的俊秀公子!
大概是因爲驚訝於面前公子的和氣與溫文爾雅,寶玉又問了一次,那士兵才從愕然中回過神來,忙道:
“小…小人是奉了鮑將軍之命,來查問一下你們爲何停止前進?順帶命這裡主持大局的長官過去一趟。”
這小兵雖然將話說得結結巴巴,又是轉述,但那鮑將軍說這話時候的頤使氣派與盛氣凌人還是可以從這些言語裡窺之一二。寶玉旁邊手下本來均沉浸在痛失同僚的哀傷中,正愁無處發泄。又幾名性情急噪的已經拔出兵器怒罵起來:
“媽個X,跟在大爺屁股後面拾回一條命,現在轉臉又做官老爺了!”
“孃的,這***什麼東西,竟敢這樣對公子說話!”
“去把他們做了!”
一時間羣情激憤,那小兵直嚇得面青脣白,不住發抖,寶玉揮了揮手,場中卻頓時安靜了下來。他微笑道:
“既然是鮑將軍查問,那好,我就親自過去向他彙報。”
不知怎的,這小兵忽然打了個寒噤,他只覺得面前這位公子此時微笑的時候,笑容裡竟然流露出一種殘酷的嗜血意味來!
寶玉的部隊既然已經停住,身後跟隨的那些殘兵敗將自然也隨之停了下來。在死亡的威脅暫時被消除後,疲乏,勞累,還有劫後餘生的恐懼一起漫卷過身心,不少人已經四肢攤開,不顧寒冷與飢餓沉沉的酣睡了過去。寶玉行走在這些士兵當中,一路上似是漫不經心的向那小兵探問着這位鮑將軍的情況,待走到之時,已將此人各方面的情況摸透得十之**。
鮑將軍駐紮之處卻是在地勢較高的一處平坡上,可以將周圍情形一目瞭然。寶玉身邊只帶了焦大一人隨行,旁邊士兵軍官見了這一少一老兩人,無不投以詫異的目光。那鮑將軍踞坐在一塊大石上,正狼吞虎嚥的吃着乾糧,見那小兵引了兩人上來,大怒道:
“劉二!老子叫你去把那支炮灰隊伍的頭領叫來,你莫非把我的話當作放屁?”
劉二嚇得渾身顫抖跪了下去,顫聲道:
“鮑將軍!這…這位公子就是那裡領頭的啊!”
這姓鮑的詫異的“哦”了一聲,扯起一根草根懶洋洋的剔着牙齒,大刺刺的斜着眼道:
“你就是一直衝在前面的隊伍的領頭的?怎的這般細皮嫩肉的?看上去似個花旦?”
他這話問得是無理至極,寶玉卻微笑道:
“將軍大人說得是,他們都是我的家丁而已。”
這鮑將軍也頗爲詫異,“哦”了一聲望了望天色道:
“既然如此,本將軍已經吃飽了,你就帶着你的人馬上啓程在前面開路吧,現在我們身處這等兇險之地,還是早些趕路爲妙。等脫離險境後,本人一定擡舉你一場大大的富貴!”
這廝只以爲自己吃飽,精力充沛,旁人便都同他一般——也不想想一夜混戰,他乃是被部下包圍在正中,何曾經歷過半分風險?以他的資歷才幹,能做到現在這等位置上,實仗了其妻妹乃是正熾手可熱的六皇子弘興的王妃的權勢。
寶玉目光閃動,微笑道:
“將軍真是深通兵法,精擅謀略,如孫武復生,吳起再世…竟然能想出立即起程的這等絕佳主意。在下馬上便去着手動身。不過…”
“深通兵法,精擅謀略”這八字考語這鮑將軍鮑雄實已經聽過無數次,但後來就連他自己都知道那不過是旁人的恭維之言。不過饒是鮑雄這等酒囊飯袋,也對寶玉麾下的強悍戰力留下了深刻印象,這八個字自寶玉口中說出來,落在鮑雄的耳中,實在是正搔着癢處,喜得心花怒放,忙喚人打賞十兩銀子,不過想想又有些肉痛,旋即又改成五兩。忽然聽得寶玉話後面還帶了個尾巴,忙不肯罷休的問道:
“不過什麼?”
寶玉又一笑,他的牙齒很潔白,在場的軍官卻感受到了一股危險至極的強烈威脅霍然襲來!
“不過在此之前,求借大人的頭顱一用!”
此語一出,在場的十餘名軍官無不驚駭莫名,頓時站起身來,呵斥着拔刀出鞘,又見似是文弱書生模樣的寶玉身邊只帶了一個半截身子入土了的糟老頭子,膽氣陡升。
——反應得最慢的卻是尚且沉浸在喜悅中的鮑雄。這廝苦思了半日頭顱是什麼東西,後來終於明白過來:
“頭顱似乎就是腦袋。什麼!這兔崽子竟然想要我的腦袋!他可是不想活了?”
在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寶玉已霍然拔刀在手,出手如電!一刀劈下了身旁離他最近的一名偏將的腦袋!
——他拔的是卻正是那偏將的刀!
血怒激!那無頭屍身兀自聳立,雙手胡亂在空中揮舞了一番,這才頹然轉動着倒地,只有頸項鮮紅慘白的斷面上,殷紅的鮮血激射出丈餘高,落下來恰好滑滑膩膩的灑了鮑雄一身。嚇得那傢伙殺豬一般的慘叫起來。
寶玉一擊得手,也不趁勢進襲心驚膽戰,手忙腳亂的其餘人等,他又笑了笑,潔白的牙齒映着鋒利如鏡的雪亮刀鋒,分外有一種懾人心魄的寒意。
他們處身的地勢較高,稀稀拉拉散佈在周圍的三千餘名士兵擡眼便能將一切盡收眼底。一個個都驚得呆了,聚賢莊中人卻在吳用的指揮下,迅速的扼住了接近那平臺的路口,接連斬殺了百餘名企圖上去救援的親兵後,控制住了場面。
——在這三千餘殘剩士兵的心目中,這支凶神惡煞的隊伍的戰鬥力已經被誇張到了一種神化的地步,他們更是士兵心目中生還的唯一希望。因此這整整的三千人竟然爲這區區幾十人的雄渾殺氣所逼住,只能呆呆的望着高臺上事態的進一步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