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便在這暗流翻涌間迅速過去,今日早上一開始,人人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這隻因爲今天乃是幾位皇子狩獵歸來的日子,屆時將選取一位皇子的獵物用以祭祀他們愛星覺羅的祖宗,其包含的意義深遠,幾乎是變相決定太子了。
而在此事上,雍正的考驗不謂不苛,出外狩獵的皇子除了應帶的手下之外,只備足了一日的口糧,用以考驗他們統領軍隊,治理內務的綜合能力。而寶玉的心中更是有些忐忑,要知道若是他在驍騎營中做手腳一事爲人所發覺,舉發到雍正面前,那後果則是非常嚴重了,只怕再沒之前的運氣。
列位皇子乃是依次歸來,並不是一同迴歸。首先回來的便是八皇子,他容色疲憊,而麾下的士兵也一個個面色憔悴,渾身上下骯髒不堪,顯然是受了頗大的挫折。看看他呈在身前的獵物,也不過數十餘件,且多是些鹿,兔子之類的東西,想來大的野物都被用以果腹。不過接下來的清點人數,竟然一個不落,有數十名受傷之人,八皇子也下令將其揹回。
緊接着回來的是六七皇子,這對同母兄弟聯袂而歸,一行人馬拖得老長,馬背上的獵物也是沉甸甸的,看上去氣勢都殊有不同,但行近一看,這兩位皇子麾下士兵的模樣比八皇子還要慘上許多,其中大約有半數不是身上帶傷,便是滿面病容,顯然連站立都頗難。整支隊伍像是逃難的多過打獵的。而且清點人數後發覺,還有二十餘人失了蹤,雍正看了看花名冊,面無表情地道:
“這些人去了哪裡?”
六皇子若無其事地道:
“兒臣心懷父皇。因此今日一早便急不可耐的自外面趕回,傷員將他們暫時安置在營地有專人照料。待稍後空時再將他們接回。”
雍正知道自己這兒子口是心非,什麼專人照料,分明爲求速度。將之丟棄在野外。但他乃帝王心性,絕不會因爲這二十餘人的生死而介懷,只是擔心這兒子的作爲會不會引起軍方的反感。當下也不置可否,淡淡的哦了一聲。
六皇子未料到雍正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自己的隊伍中少了些人,還在此點上大做文章,心中正有些忐忑,見雍正不加以追究。大喜之下將手一揮,一干部屬魚貫而出。將獵獲的各色動物一一呈上,只怕不下數百餘隻。當真是琳琅滿目,應有盡有。八皇子在旁看了面色微變,眼神裡也充滿了嫉妒,只是這嫉妒之色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恭敬。在旁邊以一種真心實意的語氣誠摯道:
“六哥斬獲如此巨大,看來勝者非君莫屬了,小弟等只能恬陪末坐,甘附驥尾。”
六皇子弘興自矜一笑,口中卻謙遜道:
“哪裡哪裡,還有二哥和十四弟他們未歸,怎當得上非君莫屬這四個字?”
其實他也在老二和老十四部隊中安插有眼線,對於他們手中的獵物數目也自是心中有數。知道除非是其中有一方肯無私奉獻,學弟弟七皇子那般將獵物轉贈給自己,這纔有可能青出於藍,只是看老二與老十四那一般的心高氣傲地脾性,又怎肯做出這大犧牲?
——兩個原則相類,陣線相似,理想相近,目標卻是相同的人,一旦碰面,那便必然會發生衝突,更何況無論是再豁達的人,當目標物是成爲那九五至尊的皇位之時,也絕對不會妥協地!
弘興略帶了幾分惡意的想着,不意雍正已在向自己地弟弟發了問:
“老七,緣何你面帶傷感之容?可有什麼不順心之事?”
這七皇子弘準果然面帶戚容道:
“兒臣念及此時正是深春,乃是草木繁盛,鳥獸繁衍的時刻,我等兄弟爲了一己的**,將之肆意搏殺。實在心中傷感。唉,此番閒話,也不必多說了。”
雍正因爲這第七子幼小時候害過幾場大病,心下也着實憐惜,加上前些日子他遇刺傷勢尚未痊癒,因此與他說話都分外親切些,不料這素來渾渾噩噩的兒子竟忽然說出這麼一番大道理來,精神一振道:
“你且將話說完,朕想聽聽。”
弘準眼裡閃過一絲不爲人察的得色,朗聲道:
“兒臣前日讀史,讀到商朝創業之初的商湯王征討夏王桀時,在商湯王舉兵其間,他的臣子祝在野外四面結網後,對商湯王說:“天下四方的東西被將我一網打盡。”商湯王見狀說道:“啊,這樣一來會都打光的呀…”於是,祝馬上撤網三面,只留一面,商湯王地這番言語使諸侯國明白商湯王無趕盡殺絕之心,將其他與夏朝有交往的諸侯國的疑慮打消掉,瓦解了夏朝豎立在商朝面前的諸多對商朝有敵意的諸侯,令天下人敬服相向於商王朝的領導。兒臣以爲,此事乃是避免困獸猶鬥、魚死網破的典範。”
他言語間略說得快了些,嗆咳了兩聲,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紅暈,雍正聽了竟難得耐心地叫人給他端了把椅子來,要聽他將話說完:
“…因此兒臣在狩獵數日後,心中忽生憫念,覺得上蒼既有好生之德,也大膽想學一學前賢的榜樣,將捕來的獵物全放掉了,請父皇責罰”
這事來得實在突然,大臣中頓起一陣議論聲,而寶玉站在人從中,以手托腮,他的神情既似在苦苦思索,又彷彿是參透了一局乾坤妙局的玄機。
此時卻見雍正望着自己這個七兒子,眼中的神色差不多是說得上是慈祥了,此時的他像一個父親多過像一個皇帝。事實上,這還是寶玉第一次見雍正在臣子面前露出這等表情。
但是他卻在心中嘆息。
嘆息這個機關算盡的七皇子與帝位無緣。
——這隻因爲眼下這個帝位絕不是靠仁字就能坐上去的,老七就算能以這仁字打動得了雍正一時,但頭腦發熱的父親總有清醒的時候,清醒的皇帝絕不會糊塗到將皇位交到一個只會說漂亮話而無實際成就的中庸之才手上。
接下來其餘皇子陸續歸來,見了六皇子弘興面前堆積如山的獵獲物之後,都意興闌珊地說了兩句交差了事。雍正也不爲己甚,安慰兩句便讓他們侍立一旁。
看看已是近午時,遠處塵土飛揚,又歸來一隊人馬。只見這隊人馬精神飽滿,士氣高昂,人人都是昂首挺胸,獵物都一色的拖在馬後,端的是雄赳赳氣昂昂。歸來的正是十四皇子的部下。
諸位大臣見了這等陣容,先在心中叫了一個好字,無論如何從軍容來說,這位十四爺的觀瞻便要好上許多。而弘興面上笑嘻嘻的似無所動,可寶玉已留意到他的手掌已握成了拳頭。
弘櫟一身金甲,“嘩啦”一聲跳下馬來,大步行到雍正面前,單膝跪下稟道:
“在獻上獵物前,兒臣有事啓奏。”
雍正淡淡道:
“准奏。”
“驍騎營第三,第七統領不從軍令,兒臣已將他們軍法處置!”
在場的人自然知道軍法處置是什麼意思,連雍正也有些動容道:
“第三統領不是阿濟布?他是鰲拜的兒子,乃父於我大清有極大功勞,他犯了什麼軍法,惹得你要殺了他?”
不待十四皇子回話,他身後有十餘名兵士已鼓躁起來,面有不平之色,顯然其中大有隱情。寶玉與弘興面上同時露出會心的微笑。雍正卻見事不協,喝道:“此時乃是田獵的受祭大典!其餘事以後在議!”頓時以無上君威將之強行壓制了下來。
接着向着自己這個十四子冷冷道:
“你的獵物呢?”
弘櫟面沉如水,將手一揮,自然有人將一頭頭洗刷得乾乾淨淨的獵物呈上。數量卻是不多,大概只有十餘頭。弘興見狀心中大定,在旁邊忍不住笑道:
“十四弟先是殺人立威,但還是隻得這點東西,可見阿濟布白死了。”
弘櫟冷冷地看了這個六哥一眼,這一眼只能用四個字形容,目中無人。反脣相譏道:
“總比有的人弄虛作假,濫芋充數的好。”
這一下正好刺到了弘興的痛處,他像被戳了一刀也似的跳了起來,怒道:
“老十四,你有話說清楚,不要藏頭露尾的糟蹋人!你派來行刺我的刺客首級我還留着的!”
雍正見自己這兩個兒子又在下面衝突起來,而且相罵的話更是不堪入耳。雍正心中的無名怒火頓時升騰起來,怒喝道:
“你們兩個畜生,自己看看像什麼樣子,成什麼體統!在這等場合上互相攻擊,哪裡有半點皇家的體面?來來來,來朕面前說!要不要朕來給你們評評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