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西江月>雲: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爲偏僻乖張,哪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絝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這一首西江月,卻是金陵中好事人所爲,詞中譏諷之意呼之欲出,卻偏偏好生文采,將那人描繪得惟妙惟肖.雖是畏懼賈王史薛四大家族勢大財雄,只能暗中流傳,哪知言者有心,聽者亦有意,不多時便在金陵城中悄然滋生開來.聞者無不絕倒扼腕噴飯.
如今這首詞,便平平的擺在一名威嚴濃眉,身材雄壯的中年男子的面前!他面色鐵青,越看越怒,最後按耐不住,用力拍擊了一下面前的精雕紅木書桌,只聽得嘩啦一聲巨響,連壁上所懸的待漏隨朝墨龍大畫都微微顫抖,而小廝剛呈上來的那盞內盛新沏的老君眉的成窯五彩小蓋鍾自不必說,彈落在地下跌得粉碎.
小廝們聽到響動,也不敢作聲,看主家復又跌坐與椅上後,躡手躡腳的行了進來,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惶恐將地上料理乾淨了,又陪着小心退了出去.
人人均知這幾日二公子受了老爺一頓打後,初時尚無事,後來竟發起高燒來,眼見得就同那年賈珠大少爺的病勢一模一樣.面紅氣弱,額頭滾燙,這幾日眼見得竟是出氣多進氣少了.人人均知老爺這幾日心情煩悶,行事間小心翼翼.饒是如此,也有三人侍侯不周.在東壁外罰跪了半日,如今誰還敢蹈那前車之鑑?
病的不是別人,卻正是詞中譏鋒直指之人.
賈府二公子,
賈寶玉.
說來也怪,此病來得猛烈自不必說,症狀也奇特非常,上半身如火燙,下半身卻冰寒難當.看看三日光陰,已是氣若游絲,閤家人口無不驚慌,都說沒了指望,忙着將他後世的衣冠都治備下了.賈母(寶玉奶奶,賈政之母),王夫人(寶玉之母,賈政之正妻),,襲人(寶玉侍妾)這幾個人更比諸人哭得廢餐忘寢,覓死尋活.趙姨娘(賈政之妾),賈環(賈政之三子,妾出)等自是稱願.
到了第四日早間,賈母等正圍着寶玉焦躁哭泣時,只見寶玉忽然睜開眼道:
“從今以後,我可脫離這地方羈絆了.
說完又昏迷了過去.
王夫人,賈母等人聽了,心中當真是痛楚難當.趙姨娘此時卻喜不自勝,強忍笑意,勉強擠出幾滴眼淚勸道:
“老太太也不必過度悲痛,寶玉這模樣已是氣若游絲,看樣子是不得好的了,何不讓他安心去?這話說出來,不但王夫人怒目相向.賈母更是照臉呸了一口唾沫,罵道:
“你這混帳東西,就只管拿些瞎話來堵人!他若去了,你們一個也別想好過!
一面罵,一面哭,賈政在旁邊聽了這些話,心中越發難過.本來鬱積於心,因那<西江月>起的煩惱都化作舔犢之情.看一看雖在病中外斡瓤±實謀τ?再看看縮在趙姨娘背後,形容猥瑣,面黃肌瘦的賈環,兩相比較,長嘆一聲,心中亦覺往日對這個兒子也過分嚴苛.當下便喝退趙姨娘,自己上來委婉勸解.
好容易勸得賈母心中稍事平靜,一時間又有人來回:
“棺淳備齊了,請老爺出去看.”
賈母聽了若火上澆油一般,便罵:
“是誰做了棺材?”
一疊聲只叫把做棺材的先拖來打死.正鬧得天翻地覆,不可開交.卻見本來安靜臥在病榻上的寶玉頸項上那塊通靈寶玉,驀然間閃耀出五色彩光,繽紛環繞,美不勝收!
還未等諸人回過神來,卻有一道柔滯綿密的橙**光芒自牀頭虛空中氤氳而出,將通靈寶玉所耀出的光芒團團包繞,兩者相互流淌,融會,在寶玉身軀周遭緩緩環繞.
緊接着,室內溫度遽然大降,更有一記霜降也似的雪色寒光攜了凌迫之勢霍然閃起,直逼入觀者的眼中!
待到眼前那茫茫的白色散盡以後,通靈寶玉所發出的五色光芒早已消失殆盡.
雪色光芒與**光芒在半空中飄溢半晌,終於漸漸歸入牀上所臥的寶玉的身軀中,消逝不見.
這等匪夷所思的異象,繞是賈政飽讀詩書,賈母見多識廣,卻還是聞所未聞,實乃平生所僅見.人人面面相覷,也不知道此徵兆是兇是吉.更不明瞭在這位素來頑劣的二公子身上究竟發生了何等事情.
忽然,一陣“得得”聲傳來,惹得衆人回頭注視.原來卻是服侍王夫人的丫頭喚作惠卿的,因天熱貪涼,身上只着了一件桃紅紗花衫,不料室中遽然陰寒無比,她本稟賦虛弱,雖然強自忍耐,但還是禁不住牙關上下相擊.不住寒顫.
見她如此,賈母等人此時方纔覺得此屋中寒意徹骨,一瞬間便好似從六月天轉入了數九寒冬.當下只得退出屋外,加衣的加衣,喚人的喚人.加上又見了方纔的那番異象,本對寶玉的病勢絕望的心中卻又燃起了希望.
賈政臨行前一看,發覺本來几上所置的熱茶竟已凝結成冰.心中訝異,卻又不願表露出來,只得長嘆一聲,皺眉而去.
…………..
那感覺!
那熾熱得若被烈烈焚燒的鮮血浸泡的感覺啊!
在這厲烈的痛楚中,眼前卻始終是漠漠茫茫的鮮紅黑暗!
那樣無盡的傷心,那般相忘的----
相望!
徘徊在這漫無邊際的痛楚裡,殘破的回憶碎片浮光掠影的逼掠而來,衝入腦海中,母親的溫柔,外公的嚴厲,還有對素未謀面的父親的濡慕在腦海中交錯雜合,一十八年來的經歷在這剎那間融會貫通,然後轟的一聲炸裂開來向着一個莫名的地方宣泄而去!
那是何等絕望無力的遠離,那是何等不願忘卻的滄桑!
然而忽有激揚而起的清寒光芒一掠而起!
頓時,記憶的消亡緩緩停滯,而感覺也不再虛無飄渺,只覺得腦海中忽然多了些突如其來的東西.
以及疲憊.
那種身心精神都被重創過一般的疲憊.
於是他昏了過去.
間中有幾次昏昏醒轉,只覺得口中被灌入了一些苦澀芳香的液體,勉強將之嚥下去以後復又睡去.只是腦海中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在天人交戰,一時間紊亂非常,精神上異常疲累,難以承受,便只得在這昏昏沉沉中勉力掙扎着.
到後來,只覺得自己時而是一名衣衫襤褸的桀驁少年爲了生存與各種奇異生物搏鬥不休,時而又化作一名風度翩翩的俊秀公子周旋於衆多少女之中!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識在腦海中相互交戰,輪迴的佔着上風.
一個疑問嫋嫋盤旋而出,頑固的亙在心中,幾令人艱於呼吸!
“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
“我”
“是”
“誰?!”
這念頭在心中熬煎了數日,終於逼得他再難承受,頭腦幾乎都要爆破開來.一股凜冽的寒意驀然醍醐灌頂一般的涼遍全身,之後更出現一種溫暖纏綿的意味眷戀的包繞着他靈魂.少年時候的往事記憶又紛亂的迴流回腦海中裡.
他一剎那終於醒覺,胸膛劇烈起伏着,口部一張一合,呼吸聲也益發粗重激烈艱難.
“我……我的……名字是……..石…….石柳!”
這口脣蠕動所發出的輕聲,剎那間竟似洪鐘大呂一般的當頭棒喝!一切牽連的往事與羈絆矛盾,都爲這輕輕一聲所盪漾,溶解消去!
這來自異世的少年石柳,終於尋回了自己的本來,並將眼下這具身軀的記憶承襲了開來.而本來擺放在胸前的那塊熒然剔透的寶玉已經失卻了光芒.
窗外清冷婉約的月光透入,照在這少年的額頭上,只見他的眉心正中,卻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點精巧的朱痣
少年石柳終於鼓起勇氣睜開了眼睛.此處乃是一所極精巧的小室,四面牆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了牆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綠鑿花,左面是一具雕空紫檀板壁穿衣鏡,側面是一道琢朱碧紗屏風.一個窈窕的身影便倚在屏風後,似是在低聲飲泣.
他微微**出聲,那身影忽然醒覺,徑直撲到牀前,驚喜道:
“你醒了?”
石柳定睛見眼前這女子鬆鬆挽了頭髮,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着蔥綠抹胸,一痕雪脯,一雙秋水似的眼睛裡盡是欣喜之色.這少年平生罕有人對他如此關懷,雖然知道她關心的其實並非自己,卻還是忘卻了頭痛,感動道:
“襲人,辛苦你了.”
這襲人本是賈母之婢女,本名珍珠.賈母因爲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盡心竭力之人.素喜她心地純良,克盡職守,遂予了寶玉,寶玉因知她本姓花,見前人詩句中有花氣襲人之句,便將之改名爲襲人.不想今日卻便宜了這少年石柳!
襲人因是他的侍妾,行動間也毫無避忌,聽他說口渴,便徑直喚人溫了盞獨蔘湯,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慢慢飲下.
此時鼻中嗅的是佳人溫熱的體香.身上倚的是柔若無骨的滑膩**.石柳在原來的世界裡,過慣了朝不保昔,顛沛流離的艱苦生活,只覺恍然若在夢中一般.
當下聽說二公子甦醒過來,全府又好一陣折騰,賈母,王夫人,賈政等紛紛前來探視.見寶玉神智清楚,應對得體,無不歡喜萬分.只有趙姨娘聽了,氣得連摔了兩個花瓶.
紛擾了半日,夜已是極深了.衆人才零星散去.襲人勞累了數宿,如今見寶玉無事,不久也在他身旁沉沉入眠,石柳見她柔媚嬌俏,若如海棠春睡,又回想起方纔靠在她懷中的那股難言滋味,心中不禁一蕩.
一轉念間回憶起平生一十八年來所接觸的女人,除了母親端整秀麗以外,非老即黑,竟連此處的一個老嫫嫫都及不上,心中頓時明白過來,自己當是若母親所言的與父親的遭遇相若,去到了另外一個時空當中,並且,這個時空似乎正是自己曾經讀過的一本書中的世界.
那本書的名字就是:
紅樓夢!
一念及此,石柳輕輕起身,踱出房門,想來身體尚虛弱異常,腳下着地就好似落在棉花堆中一般,絲毫使不出半點力氣.
月華如水,外間樹影疏離,倒映在影壁上直若畫上一般.石柳望着天上那輪皎潔,嘆息了一聲,此時他的心中才完全確定,自己誠然已經離開了生長了一十八年的家鄉!
因爲在他的故鄉,月亮早已毀滅於自天外飛來的一顆小行星的猛烈撞擊中!
眉心正中的奇特熟悉感覺一陣陣的傳入他的心底.石柳伸手撫摩着額頭上那一點朱痣
--這也是他的外公遺留給他的唯一財產.
-那名老人在去世之前聚集全身的能量將歷代相傳的寶劍溶入他的**.
--事實證明,這個正確的決定屢次拯救了他的外孫.
兩行清淚自這少年的面頰上滑落下來.他緩緩的閉上了眼睛,當再睜開雙眼的時候.先前那種迷惘軟弱的神色已然消退而去,淚痕宛然下,代之的是一種剛毅的堅強.
“既然命運要我來做賈寶玉,那麼我就做一個全新的賈寶玉給他看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