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暴雨傾盆,雷電交加。
這座佛寺不知存在了多久,古老的不成樣子,房檐屋角開始滴水。
偏殿的角落裡,用方木簡單的做了一張牀,上面鋪着舊褥子,薄薄的兩條。牀腳擺着一個破痰盂,接着漏下來的雨水,牀頭的一處已經快被雨水砸出了坑。
子清出去尋找可以接雨的物件,好一會兒了還不回來,外面又下着那麼大的雨,還響着雷,莫不是出了什麼事?羑安心裡有些不安,這兩三年,他與子清一步步活過來,已經誰也離不開誰了。若是子清再出了什麼事……
羑安掀開身上的薄被,從牀上下來,撫着心口咳嗽了起來。
“子清。”他一邊喊着,一邊往外走。
頭重腳輕的,每一步都走的分外艱難。這幅破身子,也不知還能撐着多久。有的時候他都想一死了之,這樣也不用再拖累子清。可是子清求着他,哭着他,求他跟他一起活下去。
就算是爲了我吧,羑安,我一個人沒辦法在這裡活下去,你可憐可憐我,陪着我罷。
面對這樣的子清,羑安只能落淚,他說子清,我陪着你,如果老天爺不收我這條命,我就一直陪着你。地獄也好,噩夢也好,我都跟你一起。
走到外間,便聽到了聲響,似乎還不只一個人。
羑安心裡一緊,他站在原地,死死的盯着拐角處。很快,子清的身影出現在視野裡。他臉上掛着笑容,眉宇間的神采,脫胎換骨一般。
“快進來。”子清這般說着,眸子裡閃動着清麗的光輝。
羑安屏住了呼吸,看着那個被子清牽進來的青年男人。
在看見羑安的那一刻,趙永晝幾乎又落下淚來。生活如此艱難,竟把當年那個鮮豔驕傲的蝴蝶變成了如今這般模樣。蒼白瘦削的面頰,微微弓着的身形,毫無生氣的眼睛。
趙永晝哽了哽喉頭,露出微笑:“羑安,我回來了。”
羑安朝他伸出手,眼睛筆直的瞪着。趙永晝被他的神情嚇着,直到子清拉着他走過去。
冰涼的手在他臉上顫抖着,從眉頭,鼻樑,到面頰,下巴,一一撫過。
“你都長這麼大了……”羑安喃喃出聲。突然他捂住嘴,劇烈的咳嗽起來。
趙永晝將他打橫抱起,放到角落那張牀上用被子包裹住。子清忙着去端早就晾在一旁的藥,兩人扶着羑安服下。子清將另一條被子捲起來,墊在羑安的背後。
羑安慢慢平復下來,其間他一直握着趙永晝的手。
“怎麼病成這樣。”趙永晝看着羑安的模樣,不忍的出口。
子清說:“在那裡落下的病根,逃出來後,也不敢去請大夫,只能隔三差五的去偷着買點藥回來。”
趙永晝忽然想起了什麼,他趕忙拉過子清,撩開他的手臂,雖然蒼白瘦弱,不過什麼斑點污痕也沒有。他放開子清的手,盯着他的臉道:“我去河館找你們了,豆子跟我說了個大概。”
子清一笑,似乎有所的苦難都在這個笑容裡煙消雲散。
“那段日子的確難熬,很難熬。秋盡就是堅持不住,他沒那個福分。我和羑安相互扶持着,咬着牙,好歹活下來了。說來,我們也是幸運的呢。”
子清拿了一個小凳子坐在趙永晝前面,手覆蓋在他的膝蓋上,通過這種方式獲取一些力量和溫暖。他說的斷斷續續,說道某些地方,明顯的不願意去回憶。整個過程裡,羑安都只是安靜的握着趙永晝的手。
“……羑安被他們折磨的快不行了,那個時候他幾乎也要變成第二個秋盡,我用了很多種方法,去求那些人,可是他們根本不把我們當人……”
“張大人是個好人,他用了一些法子,好歹把羑安弄了出去。”
“……我就快撐不住了。我也想活下去啊,我想見我的白兒,我想着你,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子清緊緊的抱住趙永晝的膝蓋,趙永晝也彎下腰摟住他的肩膀。
“羑安託張大人給我送進來一瓶藥,我就知道他還記掛着我。我把那藥塗抹在脖子和腰上,大腿上,那看起來真的很噁心。”子清自嘲的笑起來。
“那些人不願意碰我,我裝作一副很虛弱的樣子,不漱口,不洗澡,吃喝拉撒全在牀上。過了大概有半個月,他們以爲我沒救了,把我丟去了亂葬崗。”
“白兒,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死人,我害怕極了。可是我想到你在戰場上,說不定比我所面對的更可怕,更無助。你那麼小,要怎麼在戰場上活下去?我想着你,然後我從腐爛的屍堆裡爬出來。那地方真亂,又亂又大。我走了好久,心裡又怕被人看見,怕被那些人發現……”
趙永晝把滑坐到地上的子清扶起來坐在牀沿,子清捂着臉,不停的搖頭。他揉搓他的肩膀,“好了,沒事了,以後都不會有事了,我回來了,沒事了。”
偏殿裡一時沉默,只能聽到子清痛苦的低泣聲。
過了一會兒,趙永晝問羑安:“爲什麼不接受張玉明的幫助呢?”
他大概能猜到,羑安和子清從張玉明那裡逃走了。
羑安說:“我們跟他,始終是恩客與小倌的身份,我們是商品貨物。他能發發善心,救我們一回。如果我們賴着他,將來又如何呢?”
“……是師兄讓你們住在這裡的麼?”趙永晝問。
羑安點點頭。
“念一師父不嫌我們是髒污之身,還將這佛堂偏殿打掃出來讓我們住下。”羑安的眼眸裡閃着光輝,“那段時日,晨昏聽他誦經唸佛,真是一種救贖。”
趙永晝能想象到那樣的場景,他笑:“師兄念起經來,是有點呆的。”
他又坐了一會兒,外面的雨已經停了。
“跟我走吧。”趙永晝忽然說道。
兩個人不作聲。
趙永晝問:“不願意麼?”
子清緊緊的捏着他的手,“不,我想要跟白兒在一起。只要白兒不嫌棄我……”
“我怎會嫌棄你。”趙永晝道:“子清,你可曾記得,我當年承諾過,不僅自己要走出河館,我還會帶你走出去。”
子清點點頭:“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趙永晝看向牀上的男子,“羑安,跟我走好麼?”
“羑安。”子清也看着他。
羑安沉默良久,然後說:“我不瞞你們,我這個身子,只怕活不了多久。我之所以一直撐着,是怕子清一個人寂寞。現在好了,你回來了,我也可以放心去死了。”
子清一下哭出聲來。
趙永晝擰着眉,“那你也得跟我們去京城。你可以死,可以死在去京城的路上,可以死在驛館裡,可以死在船上,甚至可以待會兒就死在我帶你走的路上。你當然可以選擇死。但是有一點,只要你活着,你就必須跟我們在一塊兒。你就是死,也得死在我們眼前。”
“你又來這套,激將法,七年前你剛來那會兒,也是這麼對我說話,沒大沒小的。”羑安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
“去不去?”趙永晝盯着他。
羑安嘆了一口氣,“去。”
再說不去,也未免太自私了一點。
雨已經停了。趙永晝揹着羑安走在溼漉漉的路上,不快也不慢,子清跟在他身後。那時天快黑了,又沒完全黑。邊陲小鎮像是籠罩在一層暗濛濛的紗之下,剛被大雨洗禮過後,田埂上青黃相接的眼色格外清晰。
羑安身上裹着一牀花被褥,喉嚨裡時不時的會發出忍耐的聲音,手緊緊的揪着趙永晝的衣服。
“想咳就咳,憋着做什麼。”趙永晝出聲道。
羑安便捂着嘴,輕輕咳一陣。
張府上張燈結綵,人來人往,張家人正忙的不亦樂乎。趙永晝揹着人從小側門進去,繞過廚房,來到安靜的後面,樹上綁着幾隻紅燈籠,在木門和窗戶上都籠上一層暈紅的微光。
方將人安置在牀上,張玉明就從忙碌的前院趕來了。進屋一看,轉身對門外吩咐:“快去請寶芝堂的李老先生。”
門外管家道:“爺,這點兒李老爺子怕是回家去了。”
“那也得去請,重金請。”張玉明道。管家去了,張玉明走到近前來,趙永晝正拿了一件乾淨衣服,讓子清給羑安換上。
張玉明幾次欲言又止,還是沒說話。羑安對他露出蒼白的笑容,“張大人,羑安辜負您的恩情了。”
他指的自然是當初不告而別的事。
“回來了就好。”張玉明看着他的眼睛,感情複雜的說了一句,自此二人再無話語。
張玉明吩咐下人準備了熱水,先讓羑安洗個熱水澡。不時管家回來了,帶着一個老先生進了屋。老先生給羑安把脈,也不問他之前是做什麼的,“沒什麼大毛病,就是身體耗損的太快,年紀輕輕的身子骨就跟老人家差不多了。得長時間調理,幾十年也就好了。”
提筆唰唰開了一張方子,遞給趙永晝,收了一錠銀子,樂滋滋的走了。
“這不是庸醫吧?”趙永晝擰着眉問,他心裡打定主意回了京城要請御醫來給羑安仔細看看。
張玉明連連擺手,“誒,李老先生是有名的神醫。”
子清也跟着點頭,說:“李先生開的藥很管用的,我之前也想去求他,可是他收的診金太高了。”
晚飯用畢,張家人繼續忙裡忙外。羑安服了藥已經睡下了,子清梳洗完畢後,站在小門邊,有些擔憂的望着坐在外屋的趙永晝。說是要看書,可是一頁也沒翻,坐在那裡整整一個時辰了。
趙永晝看到了他,說:“你先睡吧,我等人。”
子清點點頭,白兒長大了,當將軍了,自然有正事要做。他回屋躺下,兩年來他已經習慣與羑安同睡一張牀,今夜白兒說要讓羑安好好休息,子清又不願離得太遠,就讓人又臨時搭了一張牀鋪上。子清睡到後半夜的時候,聽到外面有動靜。似乎是白兒等的人終於回來了。他不禁有些好奇,是什麼人讓白兒等這麼晚。
他悄悄起身,走到雕刻着花紋的畫壁後面往外看。
屋裡站着一個蒙着藍色面紗的女子,從那雙露出的眼睛看來應該是個美麗之人。她身後跟着一個行爲有些拘謹的人,低着頭,勾着背。子清覺得這人有些熟悉,待得仔細一看,竟然是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