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臣者不能輔助君王,不能匡扶社稷,要之何用?”
李東陽自乾清宮出來以後心中一直迴盪着這句話,他走的很慢,儘量將每一個步子都踏穩,但是朱厚照那句話卻彷佛一道晴天霹靂一般給了他極重的打擊,李東陽身體搖晃了一下險些倒在地上。
“老師。”“賓之!”一直跟在李東陽身後的曹元和靳貴將李東陽扶住。
靳貴有些惱怒地說道:“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
“充遂!”李東陽緊緊地握着靳貴的手,他搖搖頭道:“此言不妥啊,切勿再說了。”
賓之是李東陽的表字,而充遂則是靳貴的表字。一般情況下二人都不會如此稱呼對方,多數都是稱“李大人”或者“靳大人”,聽起來似乎有些生疏,但實際上這是一種姿態。
二人一個掌管六部之首的禮部,一個是內閣首輔,若是太過親密必然招惹非議。不過實際上二人乃是孝宗時期的老臣子,同朝爲官多年,又加性格脾性相投,所以本身其實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李東陽忠心耿耿爲朝廷,最後卻被皇上冠以“要之何用?”的名頭,靳貴深深的爲李東陽感到不值。方纔那一番“飛鳥盡,良弓藏”的言論已經算得上是大不敬之語,故而李東陽連忙阻止。
靳貴惱怒不已,他重重地跺了跺腳,激動地說道:“不值,不值啊!”
李東陽微微一嘆,笑了一下,任誰都能看得出來他的笑容裡面包含了無盡的苦澀。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李東陽搖搖頭,整個人彷彿放下了什麼東西一般,他推開曹元扶着他胳膊的手,一邊朝前走去一邊說道:“是非成敗,善惡忠奸,自有後人評論,罷了罷了。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啊......”
七位內閣大臣離開沒多久,朱厚照也立刻出了皇宮。河南蝗災被江夏一語言中,現在朝廷上上下下沒有人能拿得出任何行之有效的解決辦法,朱厚照第一個想到的人便是江夏,興許現在只有問他恐怕才能找到一個行之有效的解決辦法吧。
朱厚照急急忙忙地趕到逍遙山莊,而江夏此刻則拿着一本《中庸》在那裡研讀着。不過江大少爺即便讀書也沒忘記要好好享受着,他躺在大花園的那篇杏林中的一張自制沙發上,前面是一名侍女在給他按腿,後面是一名侍女在給他捏肩,身旁還有一名侍女給他喂着水果。
而江夏口中則唸唸有詞:“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大哥。”突然一聲呼喊打斷了江夏的讀書聲,江夏扭頭一看笑着道:“喲,老二來了,這幾天忙啥呢都沒看見你過來。”
朱厚照揮揮手對三名侍女道:“你們先下去吧,一會兒再過來。”
“是。”三名侍女應了一聲後退下,朱厚照蹲在江夏那沙發旁邊道:“大哥,我可找到你。發了,發了。”
江夏一聽“發了”,立刻從沙發上坐直身子對朱厚照道:“那怎麼分?四六,還是五五?”
朱厚照愣了愣道:“河南發蝗災,我跟你分什麼?”
“靠。”江夏立刻又躺回沙發上,“我還以爲你發財了呢。河南發蝗災而已,這早就在我們的預料之中啊,我不是提前給你說過了叫你預防嗎?怎麼?還是沒能預防得住?”
朱厚照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你的確是跟我說叫我大伯提醒皇上預防來着,但是你沒有說該怎麼預防啊,所以河南那邊現在蝗災一起勢不可擋。並且這一次的蝗災規模十分大,百年難得一見。大哥你快想想辦法,現在該怎麼做?”
江夏點了點頭後道:“現在呢可以做的事情大概有三件,第一是立刻調集大量的雞鴨到河南,牧雞牧鴨,仍由它們去吃掉蝗蟲。第二是馬上去找盧節草,越多越多,將其混合半夏、天南星還有川烏一起研磨成渣,然後煮成水,接着就運往河南大量噴灑。這第三嘛就是派人趕緊去江南這些盛產糧食的地方收購糧食往河南運送,河南遭逢如此大災必定糧價上漲。”
聽到江夏竟然有如此縝密的方案用以應對,朱厚照興奮地揮了揮拳頭,他立刻起身道:“多謝大哥指點,我立刻去報告給我大伯,再會了大哥,過兩天來好好找你喝兩杯。”
江夏看着朱厚照的背影笑了笑,繼續讀自己的書。
當天下午,劉瑾得知朱厚照對李東陽的評價後終於難掩興奮。作爲一個太監,他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去坐那個獨一無二的位置,但是至少自己也得去做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吧。
手掌東廠,同時又是司禮監掌印,整個大明朝敢不給他劉瑾面子的人不多,而李東陽就算作是其中一個。
如今朱厚照對李東陽不滿,劉瑾立刻準備決定要再去踩上一腳,要踩得李東陽永世不得翻身。
早在一個月以前劉瑾就開始收集能夠使得李東陽再也翻不了身的各種證據,東廠的番子幾乎全部出動,他們梳理了一邊李東陽的各種關係,重新收集了李東陽所寫的各種書籍、書信以及書法。包括李東陽名下的財產,東廠的人也重新計算了一遍,看看符不符合他的俸祿收入。
不得不說李東陽是一個嚴於自律的人,無論是他自己還是他的直系族親,基本上就沒有犯過任何大錯。就算三年前他親大伯的兒子不慎將他打成重傷,李東陽不僅沒有包庇,反而還寫了一封書信去當地縣衙,叮囑縣衙的人必須秉公處理,如有半絲偏頗他將上稟吏部將其撤職查辦。
整整接近兩個月的時間,劉瑾愣是沒有挑出任何一絲李東陽的毛病。
他算是重新認識了一遍李東陽,在東廠衙門的大堂之中,四十幾個東廠的人正在逐字逐行的翻閱李東陽所寫的書籍以及書法畫作。劉瑾坐在椅子上盯着,他心裡其實對李東陽已經有了淡淡的敬佩,難怪此人能壓我一頭這麼久,果然厲害。
突然,一名東廠的檔頭興奮地叫了一聲:“找到了,找到了。”
劉瑾目光一亮,立刻走過去,那名東廠的檔頭拿着一本翻開的書遞給劉瑾道:“廠公您看,這處。”
劉瑾先看了一眼書的封面,此書名叫《大明文武集》,書的內容其實很簡單,無外乎就是記錄一下大明自開朝以來各個文臣武將的豐功偉績而已,一方面表達對前人的敬仰,另外一方面同時抒發自己的志向,暗示自己一定要做一個類似於這樣的文臣武將。
這本書是李東陽還在任做侍講學士任太常少卿的時候所寫,那已經是弘治二年的事了,距今已經差不多有二十一年的時間。
劉瑾看了看那檔頭所指的地方,開口唸道:“至正三十一年,徐達將軍率軍自潼關向西,討伐一再擾亂蘭州的擴廓貼木兒,在沈兒峪戰鬥中徹底消滅了元軍,徐達軍隊佔領了定西並連續攻克沔州、興元,平定了甘肅南部,至此,大明統一,元滅。”
劉瑾看過以後仔細回憶了一下,他對於歷史方面並不太熟悉,但至少這開國曆史還是有所瞭解的。特別是徐達,這開國功勳第一家中山王的故事廣爲流傳,戲文裡都經常說起。
劉瑾想了想後疑問道:“這裡似乎並沒有什麼問題啊,歷史就是這樣的嘛。”
那檔頭搖了搖頭,低聲對劉瑾道:“廠公,這裡有問題,並且是大問題。您想想看,至正三十一年......至正有三十一年嗎?太祖皇帝是在至正二十八的時候登基稱帝的,這上面寫的至正三十一年應當是......”
劉瑾倒吸了一口涼氣:“洪武三年!”
“廠公大人英明,這李東陽乃是我大明的臣子,編寫史集的時候不用大明年號而用前朝年號,這豈不是想要造反?”
這一下包括劉瑾都有些愣住了,他原本只是想讓李東陽永世不得翻身,能夠整死他是最好的。不過眼下從這本書上面發現的錯誤,劉瑾十分明白這意味着什麼。
文字獄!
大明一朝文字獄並不少見,但每一場文字獄帶出的都是一場腥風血雨。如果劉瑾將此處捅出去,那麼恐怕要死的不僅是李東陽一人,更加還有李東陽直系族親以及當初印刷,販賣這本書的所有人。
劉瑾捏了捏手中的《大明文武集》,他低聲道:“無毒不丈夫,李東陽,這一次你可就怪不得我了。”
說完,劉瑾立刻拿着這本書出了東廠。
而此時此刻的李東陽完全還不知道一場大禍正朝着他逼近,他心中懷着死死落寞,正在自己的書房之中寫着奏摺。奏摺的內容十分簡單,全文只有一個意思,致仕乞休。
李東陽看的很清楚,他已經到了必須要退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