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必須要做的事
聽聲響,外頭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室內依然悶得人心發慌。
張嫣從家族遷往遼東開始說起,說起他們如何處置宮中的密探,說到寧遠之戰時在寧遠城的發現,直說道派人來行刺之事:“……於是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張嫣頓了頓,“家族在通敵。”
他愣了一瞬後,焦躁起來,身子不自然地晃動,急道:“你在騙我!敵人說的怎麼可能是真話!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我不會……”
“你好好想一想。”張嫣打斷他,“在寧遠城時所見的一切,還有他們對你說的話。”
他無意識地張開嘴,一幅六神無主的模樣,張嫣不知此刻他腦海中記起了什麼,但可以確定他也陷入了猜疑。
“命你來刺殺我之前,他們是怎麼對你說的?”張嫣問道。
他遲疑着說:“長老只是下命令,從不會做出解釋……但因爲此次事關重大,六叔特意問了長老,長老說你意欲脅持皇帝,垂簾聽政,把持朝政,妖媚禍國。”
意料之中,張嫣戲謔一笑,“那你親眼看過後怎麼想呢?”
“我不知道……或許你只是做個樣子騙我……”他的信念還在垂死掙扎。
“跟我去看一眼真相吧。”張嫣堅定道,“我也不願相信自己的推論,或許其中存在什麼誤會,所以,親眼去看一看。”
他避開張嫣的目光,不吱聲,內心的煎熬在臉上表露無遺。
張嫣沒有打擾他,走到桌旁,倒了杯茶,兀自喝了起來。
燭光幽幽,茶香嫋嫋。這麼多天都對峙過去了,還差最後這一點兒耐性嗎?
“好吧!”他妥協了,語氣神情都如釋重負,“我叫天青,張天青,今年虛歲十七。”
張嫣笑了,跟猜測得差不多,“我叫張嫣。”
“我知道,族中不少人對你恨之入骨,雖然我不太明白理由是什麼。”
“道不同罷了。”張嫣無所謂地攤開手。
“你相信嗎?”天青突然問她。“太平盛世。”
張嫣沉默了很久,頷首鄭重道:“太平盛世終會到來,不管要花上多少年的時間,數十年,數百年,都不緊要,或許要走很多彎路,經歷很多艱難險阻,也不緊要,反正終點就在那兒等着我們。”
“什麼?”朱由檢少有地流露出激動的情緒。
他的正對面,張嫣一襲鶴氅式新衣,傲然站立,即便站在空闊的房間中央,依舊氣勢逼人。她重複道:“懇請皇上賞賜一個恩典。”理所當然的語氣反而顯得朱由檢的吃驚更爲反常。
朱由檢快速平復情緒,放下手中奏章,站起身來繞過書桌,走到張嫣面前,“皇嫂,你究竟明不明白你自己在說什麼?”
“明白。”張嫣從容道,“哀家(死了丈夫,所以要自稱哀家。)要去遼東,此外需要一支兵,一百人左右就足夠了。”
“你一介婦人,視禮數爲何物,荒唐!”朱由檢瞪着張嫣,太陽穴旁的青筋不斷抽動。
張嫣迎着他的目光看去,毫無畏懼之色,“正是哀家這個不識禮數之人助皇上取得龍椅,皇上就把這事當作給哀家的回報吧,請皇上先聽一聽理由再下決斷可好?”
朱由檢道:“這種荒唐的事,朕不想聽理由,朕也絕不會應允你的。皇嫂現在立即離開,朕或許還不會追究你語出大不敬之罪。”
張嫣不甘示弱:“皇上,哀家若真的想離開,自然有法子,只是哀家相信皇上,這纔開口來求您。”
“你語氣這也叫求朕?朕看你是在威脅朕。”朱由檢氣極反笑。
張嫣聞言,不慌不忙跪下,“那哀家這便跪求皇上,懇請皇上賜一個恩典。”
朱由檢被弄得毫無辦法,拂袖轉身,回到桌前繼續看他的文書,不理會跪在堅硬地面上的張嫣。雖然讓長輩下跪實在有違禮數,但此時他實是怒極,她愛跪便讓她跪去吧,反正這件事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跪在地上的張嫣膝蓋發麻,心中卻是另外一番想法:唉,由檢還是個孩子,怎麼他頭上已經多了這麼多白髮?定是晝夜不分地處理朝政,過度勞累,他當皇上對江山大概有益處,可對他自身卻不是啊。
朱由檢手中的這封文書讓他眼前一亮,都察院的楊所修上疏批駁崔呈秀、陳殷、朱童蒙、李養德。朱由檢早把閹黨的底兒給查清了,被提及的四個人都是閹黨的骨幹,貪污受賄的頭號人物。
但重點並不在被彈劾的對象上,楊所修彈劾他們的理由是“不孝”,這倒是稀奇。無法瞭解楊所修上疏背後的目的,但這無關緊要,朱由檢笑了笑,提筆洋洋灑灑將這人罵了一通。
這封文書送往乾清宮之前經了魏忠賢之手,寫完批註後,還會再讓他看見。時機未到,必須隱忍。
他處理完這封文書約莫用了一盞茶的時間(換算等於十分鐘),他擡眼看了看張嫣。
她身姿挺立,雙目卻無神采,似在神遊一般,不知在想些什麼。她膚色白皙,從前大紅服飾很襯她的皮膚,但如今用白綾配桑色綾,製成氅衣,看起來也別有一番秀美之色。不知不覺她也到了花信之年(女子二十四歲),容貌卻跟初見時並無二致。
思緒一來,停也停不住。朱由檢強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埋頭於文書公事中。
專注做事時總會忽略時間流逝,不知不覺就過了兩個時辰。朱由檢擡頭時發現,粘稠的夕陽從窗縫漏進房內,潑在張嫣身上,將她半邊身子籠罩在溫暖的亮色中。
她仍然跪着,姿態依然高貴無匹,彷彿不是在跪着,而是在接受衆人拜見。
朱由檢的氣消了,語氣也和緩下來,“皇嫂,起來吧。”說着他親自上前,彎腰扶住張嫣的手臂。
張嫣不肯從,夕陽讓張嫣的聲音也變得有幾分溫暖:“皇上,哀家保證,絕不會給皇上添任何麻煩。
朱由檢看她這麼倔強,心中嘆了一口氣,“皇嫂從沒有給朕添過任何麻煩,但此事的問題不在於添不添麻煩。”
“可是,一定要去……必須要去確認一些事,很重要的事……”
“什麼事?”朱由檢脫口問出。
話音未落他已發覺不對,同時他還發覺,張嫣眼中閃過一絲狡黠。
“關於國家未來的命運。”張嫣認真道。
既然都開了頭,朱由檢便將想問的問了出口:“跟你的秘密有關?”
張嫣點頭,“哀家懷疑有人在外通後金,必須要去確認一把,能說的只有這麼多。”
“你將對方的事告訴朕,朕直接派兵除去細作即可,何必這麼大費周章?”
“不行,萬萬不可!”張嫣搶道。
“這又爲何?”
張嫣不能說出他們是自己族人,支吾道:“一切還未能確認,不能誤殺好人。”
爲了防止朱由檢再度發問,張嫣急着道:“皇上,哀家知道你一直都不放心慈慶宮這邊,等哀家回來後,無論皇上安排多少人來監視,哀家都甘願領受,餘生定將平穩度日,再不干預朝政,求皇上還臣妾一個恩情。”
張嫣的話正戳中朱由檢的軟處,他的確不放心張嫣,這女人太過能幹,曾經能夠算計皇兄,以後就同樣能算計自己。他想要安插人監視她,卻又怕被精明的她發現,這事一直困擾着朱由檢。
他放緩了語氣,保留幾分餘地,“你有秘密,朕尊重你,但此事還是太荒唐,就算朕接受,天下人又怎麼可能接受?”
張嫣早做好萬全準備,侃侃而答:“慈慶宮地處偏遠,本宮與先帝衆妃嬪交情淺淡,平日裡更是無人往來走動。哀家的身份今時不同往日,只需對外宣稱得了傳染性的病,便可避開宮中人,哀家的婢女十分忠心,也懂得掩護,若是皇上願意加派人手就更好了。”
朱由檢一言不發地聽着,面無表情,看不出他的想法。
但張嫣立即看出有戲,快速道:“吳襄昨日被皇上任命爲遼東總兵,過幾日就要帶兵駐守錦州城,皇上只需命我爲百夫長一職,讓我有調動軍隊的權力即可,哀家會女扮男裝。”她狡黠一笑,“就像花木蘭一般。”
“你一介文弱女子,真的要領兵出戰?”
張嫣笑得意味深長,“什麼出戰,皇上說到哪裡去了,並非直面後金大軍,不過是確認一下奸細的存在,一百士兵不過是爲了保障萬無一失。”
“皇上就賜哀家這個恩典吧,就當哀家暗中籌謀那麼多年,只爲這件事,哀家以自己最重視的人發誓,日後絕不會再提出其它要求。”
你最重視的人是誰,朱由檢差點問出口,又硬生生收住了。
張嫣繼續用言語鼓動他:“對方很可怕,若是國沒有了,皇上此時費盡心思鞏固皇位皆是白費,紫禁城與魏忠賢的對抗就讓皇上親力親爲,遼東大地深處的蛀蟲就讓哀家去清理。”
朱由檢看着她,看到她眼眸的深處,那神秘不見底的汪洋。他彎下腰抓住她的手臂,“你起來吧。”
“皇上這是答應了嗎?”張嫣要他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朱由檢的頭緩緩點過一個極難察覺的弧度,低聲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