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廣應山,峰巒起伏的羣山之下,坐落着一個小村子。村子背靠蒼山,前臨湖水,湖邊種植有一排青青柳樹。
時值六月,正是應山的好時節,湖光山色美不勝收。但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打破了山村原本的寧靜。他們是來抓捕楊漣的東廠番子。
汪文言在供詞中指出熊延弼賄賂楊漣、左光斗、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顧大章等六人,魏忠賢以此爲依據,下令到全國各地逮捕早已經告老還鄉的東林黨人。
當地的村民並不配合指路,番子們費了好大力氣纔在山腳下一間不起眼的破屋舍中找到楊漣。
一進房子,番子們本要按慣例推倒一些瓷瓶架子,以增加聲勢,但進屋後,他們發現觸目所及之處並沒有任何的瓶罐裝飾,空落落的房中只有幾樣必要的傢俱孤單地放着。他們面面相覷,難以相信這竟是一個曾經朝廷高官的房子。
他的妻子最先聽到動靜,看到來人之後失聲尖叫一聲,跪倒在地上。面色煞白的兒子摟住母親的肩膀,一起跪坐在地上。形銷骨立的楊漣從內屋慢步走出來,沉靜地看着來人。
領頭抓捕楊漣的役長執行過的抓捕任務兩隻手的數不過來,是魏忠賢手下的得力助手。他罵罵咧咧地指揮着手下給楊漣戴上刑具,楊漣聽從擺佈,面色坦然,毫不驚慌。
役最看不慣這種正氣凜然的表情,他不屑地“呸”了一聲,“裝什麼大無畏,等你到了錦衣衛的監牢裡面,見到他們的刑具,看你還能不能如此。”
楊漣恍若未聞,並不理睬他的冷嘲熱諷。
役長對手下喝道:“還不快點帶走!”
東廠的番子自然不會禮遇楊漣,他們動作粗暴地扯着楊漣向外走去。
役長走在最前面,他出了楊漣家門後,才發現外頭不知何時被村民們圍了起來,男女老幼都有,許多青壯男子手中還拿着沾土的農具,他們的農活做到一半,聽聞此事後就匆匆趕了過來。
楊漣被押着出來後,村民們見到楊漣戴着刑具的樣子,騷動起來。包圍圈漸漸縮小。
役長將手按在佩刀上,指着村民們道:“看什麼看?想幹什麼?”
他“哼”了一聲,吩咐將楊漣關進刑車內。
抓捕的東廠一行人紛紛上馬,策馬朝百姓中騎去。
楊漣在刑車內對百姓們喊道:“快讓開,莫要讓東廠走狗傷了你們,楊某沒事。”
役長罵道:“楊漣是朝堂的罪人,貪污銀錢一萬兩,九千歲老爺爺秉公執法派我們來抓捕他,你們蓄意阻攔,視法令爲無物,難道是想要造反不成?”
百姓們憤怒地擡頭盯着他,無聲的憤怒從他們眼中迸發。忽然,從人羣中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音:“魏忠賢是騙子,大騙子!”聽起來像是個小孩。
役長大怒,他抽出刀,在馬上衝着村民揮舞,喝罵道:“是誰說的這大不逆之話?滾出來!”
楊漣在刑車中冷笑道:“什麼時候起,罵一個太監變成了大不逆?你將魏忠賢視作皇上,這纔是真正有造反之心。”
役長被楊漣抓住口誤,無法反駁,面上很不自在,舉着刀放也不是揮也不是。他惡狠狠地對楊漣說:“閉上你的嘴!”訕訕轉頭吩咐:“我們走!別耽誤了時辰。”
村民們終究還是不敢與東廠的特務們直接對抗,在役長的壓迫下,人羣逐漸往兩邊退開,讓出了一條狹窄的道路。
刑車從百姓們面前緩緩經過,刑車裡的楊漣一身洗得乾乾淨淨的破舊長衫,形容枯槁。
楊漣位居高官多年,依然一貧如洗,回到家鄉後,寧願自己縮減衣食也不讓村民捱餓,村民們將他的好都看在眼中,記在心裡。
一想到楊漣此去凶多吉少,他們不禁悲從中來,不捨哭號。
東廠一行人出了村子,身後哭聲震天。
一個女子鬆開捂在孩子口邊的手。
這個孩子便是剛纔罵魏忠賢是騙子的人。他擡手一抹眼淚,不解地問母親,“魏忠賢是騙子!難道我說錯了嗎?爲什麼不讓我說話?”
“你說的沒有錯,只是真話有時候說不得。”女子摸摸他的頭。
“爲什麼?”孩子不滿意母親的話,“您不是教導我不能騙人嗎?”
母親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是流着淚不停搖頭。
“楊大人每日都給我們家送糧食,爲什麼那個大騙子要害他?”孩子憤怒地踢了一旁的一個男子一腳,“楊大人也給你們家送糧食。”他避開母親來抓他的手,指着周圍幾個人,“還有叔叔和伯伯,你們整日都說楊大人也是大恩人,那爲什麼還眼睜睜看着他們抓走楊大人?你們都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嗎?”
“我們都記得,我們都記着……”母親抱住孩子,泣不成聲。
在壯年時期做知縣的楊漣,爲官清正廉潔,一心爲民,常常一身青衫布履,深入田間、民舍,微服察訪民情,清名遠播。當下得知楊漣被定罪的消息,人人皆爲其鳴不平。
同情楊漣的遭遇,感念楊漣的忠義,江湖上身負武功的壯士劍客私下聚集在一起,想要從東廠手中劫刑車之人不下千人,只可惜統統敗在東廠高手的手中。
沿途數萬百姓夾道哭送楊漣,所過村市,綿延萬里,百姓都焚香建醮,向蒼天祈禱楊漣能夠生還。
(當其舁櫬就徵,自雲阜抵汴,哭送者數萬人,壯士劍客,聚而謀篡奪者幾千人,所過市集,攀檻車看忠臣,及炷香設祭祝生還者,自豫、冀達荊、吳,綿延萬餘里。)
證詞中所指的六個人陸續被抓入錦衣衛詔獄中,由許顯純負責審問。
汪文言的證詞是僞造的,由這份僞造的證詞來審被指證的人。
太可笑了。
魏忠賢也沒打算要審出什麼來,他給許顯純的命令是,逼得他們認罪最好,讓全天下百姓看看嫉惡如仇的東林黨也會貪污,若是他們寧死不屈,就暗中殺掉。
這正符合許顯純的心意,他並不那麼喜歡殺人,只是喜歡將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楊漣、左光斗等六人,每五日到詔獄中的審訊處進行嚴刑拷打。
暗無天日的詔獄中,沒有人性。
很快,楊漣的下顎被打得掉落,無法合上,牙齒也盡數被打掉。而許顯純一個字都沒有逼問出來,迴應他酷刑的,只有罵聲。
很快,楊漣渾身的皮肉在鋼刷下碎裂如絲。而楊漣毫無屈服之意,對許顯純罵不絕口。
在無邊的黑暗中,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楊漣用血寫下《告嶽武穆疏》。
他寫道:“身非鐵石,有命而已。”
他寫道:“仁義一生,死於詔獄,難言不得死所。何憾於天?何怨於人?”
他寫道:“大笑,大笑,還大笑!刀砍東風,於我何有哉?”
沒有痛苦,沒有恐懼,只有坦然,只有從容。
暗無天日的詔獄中,仍有人性。
史可法快崩潰了。
最尊敬的老師左光斗被錦衣衛抓入詔獄數十日,如今生死未卜。
汪文言進詔獄後的下場誰都知道,由此便可知,此次被抓進去的六人即將面對什麼。
但就算老師難逃最終的命運,史可法也想見老師最後一面。可錦衣衛爲防止獄中的情況被外人得知,連銀子都不收了,說什麼也不給人進去探監。
數次碰壁後,史可法想起汪恪曾說過的燕大俠,他抱着試一試的心態,到詔獄門口,對獄卒說找燕大俠。
那兩個獄卒對視一眼,並沒有像從前那樣趕他離開,其中一人二話不說就進去找人了。
不一會兒,一個形容英俊的年輕人從詔獄內走出,史可法聽過汪恪的形容,一眼就確認眼前這人必是燕大俠無疑。
他當即跪下,懇求道:“燕大俠,若能讓我再見老師一面,我史可法什麼條件都能答應你!”
“史可法?”燕大俠伸手把他扶起來,“你的老師是誰?”
史可法本想待他答應後再起身,但對方的力氣極大,他毫無反抗之力,被拖了起來。
“左老師,內閣左浮丘老師。”(左光斗別名左浮丘。)直呼老師姓名是大不敬,但現下事態緊急,史可法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燕大俠皺着眉思索了一會兒,他將史可法拉到無人處,低聲道:“許顯純在裡頭,你今夜子時過後再來,換件破爛點的衣服。”
史可法得到允諾,大喜過望,滿口答應。
子時一刻,在燕大俠的帶領下,打扮成獄卒的史可法輕而易舉地進入詔獄。
詔獄裡氣氛壓抑無比,周遭的空氣中混雜血腥味、屎尿味、燒焦味、還有許多難以分辨的惡臭,如同凝固了一般。
燕大俠掌着燈,帶史可法走過一排又一排監牢。
在史可法的想象中,牢獄中本該有不停斷的叫屈聲,而如今真正身臨其中,卻只聽到痛苦的低吟和氣若游絲的呼吸——犯人們都被酷刑折磨得沒有力氣了。
史可法不敢看監牢裡面那些犯人的樣子,更不敢想象老師的模樣,他壓抑不住緊張的心情,捂着胸口急促喘氣。
走在前頭的燕大俠停住腳步,舉起燈確認了一下,“就是這兒。”他把手中的燈交給史可法,掏出鑰匙,輕輕打開鎖,讓開給史可法,“進去吧,儘早出來。”
史可法推開門,長了鐵鏽的牢門在安靜的詔獄中響得尤其刺耳。史可法穩住門,一步一停頓,走進牢房中。
有個人窩坐在黑暗的角落裡,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看不清虛實。史可法嚥下口水,難以將這個人與平日裡侃侃而談天下大事的老師聯繫在一起,他懷着一絲僥倖之心想,燕大俠會不會帶錯地方了。
他一邊想,一邊慢慢靠近那人,他可以清楚察覺到從那人身上傳來的腐敗氣息。
史可法蹲下來,他看終於清楚了眼前的人。
那人身上觸目驚心的鞭痕自不用多說,原本兩條腿的地方已經沒了,筋骨脫落殆盡,僅剩下一點殘餘的爛肉。臉上是烙鐵反覆燙過的痕跡,面容盡毀,但史可法還是認出來,這是自己的老師左光斗。
史可法的嘴合不攏,下顎不住顫抖。他聽過汪恪描述汪文言的慘狀,他以爲自己做好了準備面對一切,但真實看到如此慘狀,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他雙腿發軟,根本站不起來,於是他爬着接近左光斗。
左光斗聽到動靜,從喉嚨裡發出嘶啞的聲音:“是誰?”——他的雙眼已瞎,看不見來人。
史可法再忍不住,伏在左光斗原本腿的位置,雙手捂臉,失聲痛哭。
左光斗從哭聲中辨認出了史可法的身份,他怒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居然來此?”(此何地也,而汝前來。)
史可法喚道:“老….老師……”接着再說不出話來。
左光斗連呼吸都費力,但他此刻被氣得咳嗽,“大明已經被魏奸人弄到這等地步,我們被關在牢中,這種時候,你若是被也被魏奸人抓住把柄,一併入獄,外頭還有誰能擔當起拯救大明朝的重任?快滾出去!”
左光斗用殘缺的手去摸索地上的鐵鏈,惡狠狠威脅史可法,“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就親自殺了你!”(撲殺汝)
史可法明白老師的意思,他給左光斗磕了一個頭,流着淚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