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賢掃平了一切障礙,開始大肆屠殺東林黨人。
天啓四年七月,閹黨官員門克新、郭興治、石三畏、卓邁彈劾熊延弼,馮銓以《遼東傳》誣陷熊延弼。
八月,朱由校大爲惱怒,魏忠賢趁機矯旨下令將熊延弼斬首,並將其首級在北方多處軍鎮傳遞示衆。
取了熊延弼的性命後,爲了討好九千歲爺爺魏忠賢,御史樑夢環上疏彈劾熊廷弼侵盜軍費十七萬兩,御史劉徽也說熊廷弼家產價值百萬兩銀子,應該沒收充作軍費。正中魏忠賢心意,他矯詔命令嚴加追贓,不得姑息輕饒。
因爲這一道命令,這幾日對熊延弼的家人來說如同煉獄一般。
這事鬧出來極大動靜,消息靈通的外城的百姓早便得知消息,慢慢地就在外城區流傳開了,每當市井中人聚集在一起時,皆會談起這事。
今日的茶館中,議論熱度也沒有減少分毫。
最先開口的自然是那個消息最靈通的精瘦年輕人,一對招風耳豎得高高。他像說書先生那樣擺着頭道:“熊大人呀,說來可真是讓活着的人操碎了心,錦衣衛抄盡了他的家也沒搜出一百萬兩銀子來,於是他所有的親戚家,還有妻子的家族,盡數被查抄,弄得他的親人竟也開始怨怪起他來了。”
一片唏噓的聲音在小茶館中響起,人們不斷搖頭嘆息。
嘈雜的人羣中,坐在最角落的一個年輕人沒有隨着衆人一起嘆氣,緊緊握着手中的茶杯,顴骨緊繃,面色難看至極。
另一人忽然出聲,衆人看向他,他風塵僕僕,神情疲憊,看起來像是遠方的來客。他的話驗證了衆人的猜想,“我來北京之前從更南方的地兒聽說了另一件事。”
大家看着他,他撇撇嘴,同情道:“江夏知縣大人爲了討好九千歲爺爺,向熊大人的兒子熊兆珪勒索貂裘、珍玩,一旦他不從,就到熊大人府中鬧事打人。熊兆珪不堪其擾,自殺身亡。”
百姓們不勝感嘆,有心腸軟的婦女感同身受,開始抹起了眼淚,各個漢子們心中不平,但礙於魏忠賢的權勢,不敢出聲爲其打抱不平。
那旅人接着道:“熊兆珪的老母親看丈夫死了後兒子也隨之而去,心魂俱失,對着知縣大人哭喊冤枉,但知縣大人不爲所動,還扒光了她兩個貼身丫環的衣裳,分別打了她們四十板。”
所有人都懂熊延弼的親人爲何會遭此厄運,但畏懼權勢,誰也不敢提出那個名字,滿室的人低下頭,搖頭暗自爲了這位已逝的遼東將士嘆息,不再有人出聲。
忽然有一人打破了沉默,“在下怎麼聽說,熊延弼大人是因爲與努哈赤勾結,纔將山海關以北的地方都拱手讓了出去,若是事實真是這樣,他便是罪有應……”
所有人因爲他的驚人言論而目瞪口呆,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時,角落那個年輕人將手中茶杯重重往地上一砸,茶杯粉碎四濺,強制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
“你懂些什麼?”年輕人指着剛剛說話那人的鼻子,臉漲得通紅,高聲質問道。
這個年輕人是東林黨人左光斗的學生史可法,二十三歲,正是年輕氣盛之時。他受老師左光斗的影響,東林思想深植心中,十分同情遭受迫害的熊延弼。
在北京城待久了的百姓們都有一定眼力,那人看史可法身穿國子監的服裝,不敢與其爭辯,立即住口不言。
史可法怒瞪他許久,拂袖而去。
天啓四年十月,魏忠賢矯旨斥責楊漣“大不敬”、“無人臣禮”,將其革職爲民。
紫禁城這一頭,張嫣拜託燕由去保護楊漣平安回到湖北家鄉。
但在張嫣沒有料到的是,燕由離去後,局勢與日俱下。東林黨人心灰意冷,主要骨幹吏部尚書趙南星,內閣大臣左光斗請辭告老還鄉,朝內殘餘人員再成不了氣候。
而唯一擁有扭轉局勢之力的張嫣被限制了手腳。楊漣安全的代價是她沒有逃脫的機會。僅憑她一己之力,根本敵不過客印月和魏忠賢兩人聯手給她安排的裡三重外三重守衛。
宮外,東林黨的盟友,首輔葉向高隱忍不發,他記得前朝奸宦劉瑾也同樣權勢滔天,但最後也被韜光養晦的大臣李東陽設計除去。他想成爲本朝的李東陽。
但幾日後,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大羣太監,每日不分晝夜地在葉向高門口大吵大鬧。葉向高已是六十八歲高齡,根本經不得如此精神折磨。
他最終在無奈中放棄了抗爭,除下代表無上身份地位的衣冠,離開京城。
離去前他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北京城,他心中感嘆,劉瑾好歹還識幾個字,懂得凡事留三分餘地,但買賣妻女兼之迫害恩人的魏忠賢,並不是劉瑾。即便手握重權,官至高位,他仍然是多年前的那個地痞無賴。
葉向高請辭離去後不久,內閣大學士韓癀也接着辭職,魏忠賢手下的重要人物顧秉謙接任內閣首輔之位。
至此,朝廷中樞完全淪落在閹黨控制之下。
燕由安置好湖北的一切,回到北京城後,已是冬季。
這是張嫣經歷過最冷的一個冬天,室外呵氣成冰,許多普通百姓挨不過去,就被無聲無息地凍死了。
很快,天啓四年邁入天啓五年。
很快,許顯純開始審訊汪文言。
魏忠賢不允許張嫣壞他的事,暗中調用了東廠的人來看守皇后。如此一來張嫣甚至無法與燕由會面。
只要朱由校一日沒有想起張嫣,到她的宮中走動,張嫣的困境一日無法解除。
但客印月自然不會給朱由校這個機會,她變着法子吸引朱由校的注意力,成功地讓朱由校迷上了拆建房子,無瑕顧及皇后。
詔獄裡的景象氛圍令人極度不適。除去受刑人的斷斷續續發出的哀嚎呻吟聲外,血腥味混合着排泄物的臭味刺入鼻中,明滅的火光照出牆面上、地板上乾涸的斑斑血跡。
詔獄的最深處,汪文言被捆綁在粗糙的木柱上,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錦衣衛北鎮撫司指揮許顯純——魏忠賢最得力的走狗——將已經失去了熱度的烙鐵丟給手下,走上前,仔細端詳汪文言臉上被烙得捲起來的壞肉,滿意地咂咂嘴。
他笑問道:“你到底招不招?”
汪文言唾了他一口,但並未正中目標,而是有氣無力地滴落地板。
許顯純撇撇嘴,轉身接過鞭子,猛地一把就往他臉上抽。
這是數不清第多少次審訊了。但與其說是審訊,倒不如說是爲了滿足許顯純變態的折磨欲而行刑。如今汪文言連慘叫的力氣都所剩無幾,鞭子接連抽到他身上,他不過是悶哼了幾聲。
“你到底招不招?”許顯純沒剩多少耐心,下手越發重了起來。
在一旁的獄卒別開頭,不忍再看這幅場景,這些日子一直看着許顯純非人的折磨手段,在詔獄裡用事許久的他都覺得難以忍受。
他知道,許顯純想讓汪文言給出楊漣等人貪污的口供,好讓魏公公可以污衊清廉爲官的東林黨人。但他不知道的是,汪文言爲何遲遲不願合作。在他的印象中,汪文言並非什麼有原則有骨氣的人,他長袖善舞,唯利是圖,爲何卻不願意用簡單一句話來換取生路。
當下,許顯純不斷抽打,不斷重複問他,“你招不招?你招不招?”
汪文言的嘴脣微微嗡動,獄卒發現了,忙出聲制止許顯純,“汪大人似乎要說話。”
許顯純停下鞭子,大喜道:“說吧,說吧,只要說出楊漣貪污,你就可以恢復自由。”
汪文言用盡力氣,在幽暗狹小的審訊室中發出生命的絕響:
“世上哪裡有貪污的楊大洪呢?”(楊漣號大洪。)
獄卒爲他的信念而震動,但也清楚他最後的命運,於心不忍。
許顯純暴怒,又打了汪文言一通,打得他自己沒了力氣才作罷。他喘平氣後,陰陽怪氣一笑,“既然如此,”他命令獄卒,“拿紙筆來。”
待紙筆拿來後,他獰笑着吩咐,“在他面前寫證詞,讓他看清楚,就算他不認,我也有辦法僞造。”
獄卒的手不住顫抖着,但對於許顯純的命令一絲也不敢怠慢,他咬着牙,強迫自己無視汪文言的憤怒,一筆一劃地寫下許顯純吩咐的話。
汪文言眼珠上翻,盯着許顯純,形貌嚇人。他用盡殘餘的力氣道:“你不要亂寫!否則就算我死了,我也不會放過你!”
許顯純完全當其爲死物,待獄卒寫好僞造的供詞後,他一把搶過紙,命令獄卒帶走牆上掛着的火把離開,把絕對的黑暗留給汪文言。
當日夜,汪文言被殺於獄中。
《明朝那些事兒》中對汪文言的評價:
混社會的遊民,油滑的縣吏,唯利是圖、狡猾透頂的官僚汪文言,爲了在這醜惡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他這一生,都在虛僞、圓滑、欺騙中度過,他的每次選擇,都是爲了利益,都是妥協的產物。
但在這人生的最後時刻,他作出了最後的抉擇:面對黑暗,決不妥協。
付出生命,在所不惜。
追逐權位、利益至上的老油條汪文言,經歷十幾年官場沉浮、爾虞我詐之後,拒絕了誘惑,選擇了理想,並最終成爲了一個正直無私的人。
歷史記載:歙人汪文言有智術,負俠氣,入京輸貲爲監生,用計破齊、楚、浙三黨。察東宮伴讀王安賢,傾心結納,與談當世流品。光、熹之際,外廷依劉一燝,而安居中,以次行諸善政,文言交關力爲多。
魏忠賢既殺安,府丞邵輔忠遂劾文言,革其監生。既出都,復逮下吏,得末減。益遊公卿間,輿馬常填溢戶外。大學士葉向高用爲內閣中書,韓爌、趙南星、楊漣、左光斗、魏大中皆與往來。會給事中阮大鋮與左光斗、魏大中有隙,遂與給事中章允儒定計,囑同官傅櫆劾文言,並劾大中通文言爲奸利。魏忠賢大喜,立下文言詔獄。御史黃尊素語鎮撫劉僑曰:“文言不足惜,不可使縉紳禍由此起。”僑是之。猶詞無所連,文言廷杖褫職,牽及者獲免。
已而魏忠賢勢益張,盡逐諸正人趙南星等,樑夢環遂再劾文言,下詔獄。鎮撫許顯純自削牘以上,趙南星、楊漣、左光斗、魏大中、李若星、毛士龍、袁化中、繆昌期、鄒維璉、夏之令、王之寀、顧大章、周朝瑞、李三才、惠世揚等,無不牽引,而以漣、光鬥、大中、化中、朝瑞、大章爲受楊鎬、熊廷弼賄。時顯純逼令文言牽引諸人,文言五毒備至,終不承。顯純乃手作文言供狀,文言垂死大呼曰:“爾莫妄書,異時吾當與爾面質!”顯純遂即日斃之於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