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君王掩面救不得(二)
孩提時,我跟隨娘進宮,他那時還是太子的長子,剛出生數月。..我清楚記得他的模樣,可真小啊,小小的頭,睜不開的小眼睛,只能塞進拇指的大小的嘴,笑起來沒有牙齒。
萬曆末期,太子的地位本就岌岌可危,更沒有人會重視太子的孩子,我作爲奶孃的孩子,每日與皇子同吃同住也沒有人理會。
從小我就很像一個女孩子,娘一直不喜歡我,在無人時動輒打罵。我不明白爲何娘那麼疼愛哥哥(客印月之子侯國興),對我卻總是這副樣子。偷偷躲起來哭了不知多少次,有時我也會趁沒人時對着他哭,他那麼小,還在牙牙學語,根本就不懂我在幹什麼,但他會用他幼嫩的手輕抓住我的手,涼涼的,很舒適,每次看着他的臉,我就忘了原本的情緒。
在宮殿裡住得久了,宮中發生的事多少我也能看見一些,比如他的娘王氏總被李選侍欺負,那時候還不懂爲什麼大人之間也存在這種強弱關係。
後來漸漸明白了,後宮中女人的擁有的一切都是男人給的,太子願意去李選侍的房中,卻許久也不願意來王氏的宮中看看皇子。
過了些時日,他長大了,三歲四歲的樣子,我六歲。我的磨難還沒結束,他的磨難已經開始了。雖然他娘十分疼愛他,但李選侍因爲自身膝下無子,看見王氏有子,嫉妒不已,總是變着法子來找茬,王氏不受寵愛,根本護不住他。
他的母親王氏生性懦弱,他也同了母親的性子,每次李選侍來生事後,他娘只顧着自己傷心落淚,也不怎麼管他,有時還會呵斥他是來索命的。
從那時起他養成沉默個性,總愛自己呆着,坐在屋子的角落,蜷縮在牀角,藏在桌子下面。宮女都顧着偷懶,根本沒有注意他的舉動。
皇宮外頭的人,吃不飽穿不暖,總以爲皇子生活在錦衣玉食中是最幸福的事,若不是親眼得見他的慘況,或許我也會這樣以爲。後來,他曾對我說過,那時候他心中最渴望的事就是母親能夠在角落找到他,給他一個擁抱,但他的渴望從未實現過。
我常被母親打罵,自然能夠理解他的苦楚。終於有一天,我將他從角落拉起來,帶他去做一些好玩的事,分享給他我的玩具,還有打發時間的做法,如用小刀雕刻木頭。
我們成了最好的朋友,形影不離,一起玩,一起笑,忘卻痛苦,依靠彼此,撫慰傷口。我們在痛苦中選擇了不同的應對方法。時光在他身上停留,就似長不大一般,我卻比所有孩子都要早慧。
那時候雖然難熬,但互相扶持,總算還能夠撐着。直到後來那件事發生,所有的一切都被打碎了。我十六歲,他十四歲。
那日我們看着李選侍不停打他的娘王才人,本來以爲跟往常一樣,很快就會停下來,但那日李選侍就跟發了狂一般,瘋狂地打王氏,直至她倒地不起,她還沒有收手的意思,不停踹她的腦袋。旁觀宮人沒有敢上前去勸的。
到李選侍打累了,宮人才發現,王氏已經沒氣了。
他的父親自顧不暇,完全不知道後院起火,居然發話將他過繼給無子的李選侍。
雖然他早已斷奶,但乳母也有責任照顧他,於是我與孃親跟着他一起去了李選侍的宮中住下。
從十四歲起,到他繼位,不過兩年的時間內,七百多個日子,每一日,他的身上都佈滿傷痕。王氏歿了,他便代替孃的位置,成了李選侍的出氣筒。
看他受傷,我覺得比自己受傷還要難受。李選侍不給他治傷,我便偷了孃的錢,跑去聖濟殿求太監們賣藥給我,在深夜裡藉着月光悄悄替他上藥。
他每日活得戰戰兢兢,走路縮頭縮腦,睡夢中亦常常驚醒,哭着喊“娘”或是“求求您。”隨着驚醒次數增加,他的木工活計反而做得越來越出神入化。
我娘對他比對我要好,畢竟身份還在那兒。他常見我娘對我冷言冷語,我雖然傷心,不過畢竟已經習慣了,但有一次,那麼怯弱的他卻敢在我娘面前強硬地維護我,那時我就知道,這輩子我是不再可能離開他了。
唉,我不怕死,真的,死是一種解脫。但我放心不下孤身留在這個世界上的他。我知道的,如今他雖然貴爲一國之君,仍然還是我熟識的那個孩子。
不知不覺,有淚水在張嫣眼眶中打轉。她本以爲自己再難被觸動流淚了。
悲慘的經歷沒有讓他變得殘暴,反而鑄造出了一個善良心軟的孩子,他誰都不想傷害,只想安心過自己喜歡的生活,可惜偏偏上天讓他投胎到皇室。
他幾乎沒見過父親幾次,母親也不喜他,好不容易熬到長大後,成爲掌控權力的人中之人。但這個位置上沒有自由,做什麼事都受到大臣們的監管,信任幾人的都是心懷不軌之人,甚至妻子都在處心積慮要殺掉他。
這一切,究其根本,也說不出到底是誰的錯?張嫣想,或許,這真的是宿命吧。
她於心不忍,勸已經接不上氣的高永壽道:“你快別說了,休息下罷,本宮這就去叫醒皇上來看你,你等着……”
“叫他……我知道……他會來的……當然會。”高永壽忽然變得哽咽,“即便到了……這個狀況……娘也沒有來看我……”淚水不斷從他的眼角溢出,狀態又恢復孱弱,方纔滔滔不絕說的那一通話的似乎並不是同一個人。
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那麼美,美得驚人,梨花帶雨的樣子,只怕西施再世也不過如此。只是稀世的寶石逐漸暗淡光彩。剛纔的迴光返照用完了他全部的力氣,提着他性命的最後一根弦隨時就要繃斷。
張嫣的殺意完全消失,她抿着嘴忍住眼淚,奪門而出,吩咐人立即將朱由校叫醒。
朱由校沒有與人說話,沒有絲毫停歇,衝回高永壽牀前。張嫣親自替他們將門輕輕關上,將這最後的時光留給他們兩個人。
在門口聽不見他們有沒有說話,斷斷續續透過門傳出來的,只有朱由校悲愴的抽泣聲。
張嫣呆呆站在原地,無神的雙眼盯着虛空處。高永壽的結局即將到來,她不敢面對朱由校的反應,但她全身上下都透着深深的疲憊,根本提不起離開的腳步。
此刻,她最想念燕由。
“不要!不要!”朱由校突然喊道,“不要走!”他的聲音顯示出他已經接近崩潰。
“不要——”撕心裂肺的悲號在乾清宮內爆發。聽着這彷彿山林野獸一般的嚎叫,宮人驚訝的面面相覷,誰都難以想象這是皇上發來出的聲音。
朱由校的悲號穿破天際,撼動人心,張嫣再忍不住,合上雙眼,淚水脫線而下。
對不住,永壽,我必須要殺掉你愛了一輩子的這個人,若你將來真的要恨我,那便很吧,我不爲自己辯解。
災變後,舉國上下一片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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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能夠解釋爲何會出現此等情況,若是火藥庫爆炸,不可能不傷草木;若是地震,不可能將人與屋子捲上天,於是便有了“天譴”的說法。
這等說法一出,以迅雷之勢傳遍全國,所有人都把此次天災歸結於閹黨專權,殘害忠臣,甚至以有膽大的人公然說這是蒼天爲了懲罰朱姓當權者。
一時間衆說紛紜,民衆怨聲載道,朝野內外皆人心惶惶,魏忠賢更是怕得連門也不敢出了。
只是所有一切似乎都與乾清宮中那個心灰意冷的人沒有關係。
朱由校完全不理會外界的天翻地覆,每日躲在乾清宮內,對着高永壽的棺材借酒消愁,高永壽的死似乎讓他一夜之間長大十歲,畢竟那個保護他的人已經離去了。
張嫣想起高永壽死前的模樣,不忍看他最後這段日子被世人謾罵不休,出言建議朱由校下“罪己詔”(“罪己詔”是古代的帝王在朝廷出現問題、國家遭受天災、政權處於安危時,自省或檢討自己過失、過錯發生的一種口諭或文書),大赦天下,表示要親自赴太廟恭敬地以三牲大禮來祭天。並指示所有的臣子穿樸素的服裝,務必痛加反省,以求平息事態。
但這些舉動收效甚微,因爲大爆炸後不久,京師洪災爆發,江北與山東還分別出現嚴重的旱災與蝗災。民間反閹黨之風愈演愈烈。
魏忠賢根本不敢再動蘇州的民衆,完全沉寂下來,躲在府中,拒絕出門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