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酒入愁腸
已經許久不見此等大臣下跪、逼迫皇上的場面了,消息很快便傳開,百姓們對此事衆說紛紜,鬧得整個北京滿城風雨。
朱由檢居於宮內,自然一早便聽說,今日正逢他給哥哥朱由校請安的日子,養母李莊太妃勸他最好不要去,避開風頭,以免被捲入而致惹出事端來。
朱由檢不言語,只放下書卷,如常對養母行禮告退。出了慈慶宮,直朝乾清宮而去。
他明白養母是一片好意,擔憂他被捲入宮廷鬥爭,但客魏二人橫行霸道,殘害妃子,還與曾虐待自己的李選侍交好,加之朝中與魏忠賢結交之人越來越多,貪腐現象也日趨嚴重,他早看不過眼。若不削弱他們的勢力,只怕以後勢力擴張後,會更加無法無天。
孫子有云,“進而不可御者,衝其虛也”,現下如此好的一個機會擺在眼前,怎能輕易放過?
到了乾清宮門口,大臣中只有少數幾個眼尖的認出他來。直到隨行太監報:“信王殿下到——”他們才集體恍然。
朱由檢早明白,繼承權不在他身上,就沒有人會花時間來留心他。朝臣們日日盯着哥哥的一舉一動,宮人們也是如此。他本以爲這種情況會持續一輩子,直到最近,才遇上了例外。
張皇后寥寥幾句指點讓他如醍醐灌頂,日日如飢似渴地翻閱書史,他從書中看到了更大的世界,看到了更多的選擇;他明白過來,很多事可以爲人力所改變,明白過來,有些東西需要自己去爭取。這半年裡來,他想通的道理比以往十一年加起來都要多。
因而他今日纔有此一行。
朱由校一直躲在宮中不肯出來,此時忽見朱由檢出現,大臣們的眼中迸發希望,即刻懇求信王殿下替他們說服皇上。
反魏一派的大臣們降低了原先的請求,只盼能朱由校能收回大權,並不欲讓朱由校處置魏忠賢。而另一派的大臣們卻固執無比,絲毫不肯退讓。
在大臣面前,信王微笑着一一應下,待進了暖閣內,立即冷下了一張臉。要放過魏忠賢?第一個不答應的就是他朱由檢。
於是在哥哥面前,他用了另一套說辭。“朝臣們希望皇兄將魏忠賢逐出宮去,但臣弟想,皇兄十分喜愛他,當是不同意。”
朱由校急促地搖搖頭又點點頭,張口結舌,說不出話。朱由檢看懂了,“臣弟想到了一個兩全的法子,不知皇兄可願一聽?”
朱由校大喜,連忙催促他說。朱由檢畢恭畢敬道:“保留其職位,責令其在家思過一年,無事不得外出。”
朱由校感到爲難,“這……一年期限,太長了些……”
“皇兄若不願如此將就,只好將其逐出宮去。”朱由檢不願讓哥哥有多餘時間思考,催促道:“皇兄意下如何?”
朱由校進退爲難,閉眼勉強道:“六個月!”
“懲罰太輕恐不足以服衆,只能讓他們說您有意包庇魏忠賢。”
朱由校使勁抓着頭髮,最終求道:“十個月!十個月夠了嗎?”
朱由檢見哥哥這幅樣子,知已觸及他底線,再迫下去恐傷兄弟情分,得不償失,不好再迫,便順道:“或許可以一試。”
朱由校面色十分不好,“那另一事……”
“要委屈皇兄了。”朱由檢知哥哥對女人無甚興趣,但這是他身爲天子的無可奈何,除了表以同情,也沒有辦法。
朱由校見他如此,知再無迴旋餘地,便無力地揮揮手,表示同意。
夕陽西下,方成盛踏着夕陽走出乾清宮大殿門口,對跪了一日的朝臣們高聲宣佈皇上的決定:魏忠賢恃寵而驕,責令其即日起閉門思過十個月,無事不得外出。後宮久無所出,皇上深感失責,月內便會召妃嬪侍寢。再從國庫中撥一筆銀子給受災地的百姓們救助。
兩派的要求都得到了迴應,一時間,身心俱疲的大臣們又如同打了雞血般精神,“皇上英明”的呼聲響徹乾清宮。特別是反魏一派的大臣們,忽得聽此意外之喜,自然喊“英明”喊得最大聲。
自大明開國以來,宋元盛極一時的瓦舍逐漸沒落,如今北京城中唯餘一處最大的瓦舍,內設勾欄,正熱火朝天地演着傀儡戲,供北京城內的百姓閒時消遣。
勾欄不設限制,因此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燕由一身黑衣,一壺酒,低調坐在觀衆席的角落,毫未引起他人注意。
他雖耳力好,但在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中也根本聽不清檯上在唱些什麼,坐在身後那兩人的對話倒是聽得清楚極了。
“據說這傀儡戲是國舅爺從南邊傳過來北京的。”一人喊道。
“不對不對,我咋聽說是張皇后帶了一支戲班子入宮表演後纔在北京城內傳開的?”另一人回道。
兩人就此事爭論不休,燕由聽得厭煩,直想離去。他們忽然一轉話頭,“聽說了嗎?咱們的皇上被大臣逼着與后妃同房,皇上沒辦法,就答應了。”
另一人的聲低了下去,“那麼久沒有孩子,是不正常,我聽說,皇上不喜歡女人。”他不放心,又補了一句,“我聽來的消息,作不得準的。”
“其實,我也聽說了,只是誰也不敢到處亂說,不知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的話,那麼紫禁城裡面那些好看的妃子們豈不悲慘?”
“據說皇后也很是好看,美得跟仙女一個模樣,才被皇上相中當上皇后的。”
“你這就亂說了吧?不管美不美,估計咱皇上看起來都一個樣,怎麼會因爲她美而選她當皇后呢?”聲音越發低了下去,“只是我很好奇,皇上會先與誰同房?”
“那還用說,當然是皇后啊!中宮……”
燕由回過頭,嘴邊帶笑,“你們,說夠了沒有?”
這是兩個富貴人家的子弟,忽然被人打斷,本能地想罵回去,結果一擡頭,其中一個人立即發起抖來,扯住了身旁的人。
“燕……燕大俠……”那個發抖的人結結巴巴地說。
旁邊的人聞言吃了一驚,也臉色發白。
燕由初到北京城時便出手教訓了幾個胡作非爲的紈絝子弟,那幾人背後的家族都大有來頭,父親是朝中大官,然而燕由來頭神秘,身手極高,平日裡行蹤又飄忽不定,因此根本尋不到他來報仇,反而又被他趁夜潛入府中教訓了一頓,打得那幾個少爺敢怒不敢言。
燕由的名聲就如此在北京城內傳開了,北京城那些欺壓百姓的富家少爺都收斂了許多,有些許個叫囂着不怕的,一般第二日就再說不出同樣的話——被教訓服帖了。
燕大俠的名號如芒刺在那些少爺們背後抵着,但少人見過他的真容,今日這人恰好在朋友被教訓是見過他一次,這才認得出。
燕由此刻衝他們溫和笑着,他們反而更是害怕,他們都聽聞燕由出現在人前時總是面帶微笑,但你根本不知道他下一刻會不會就笑着一劍刺過來。
“不要再給我聽見你們說起皇宮裡的事。聽明白了嗎?”
兩人背上寒意陡生,根本不敢直視燕由的眼睛,只是忙不迭地點頭。
燕由無心再在勾欄裡打探消息,起身走出瓦舍,轉身向東四牌樓而去。踏上本司衚衕,直向北而行,拐了一個彎,即到了演樂衚衕中。此地所屬禮部的教坊司,也是教坊(備註2),但又不同於尋常教坊。這裡拒絕尋常百姓入內,只供朝中官員和富貴人家享樂。
此前魏忠賢給他假造的錦衣衛身份讓他可以自由出入此處,而現下就算關係破裂了,魏忠賢也不敢主動將此事給捅破,讓虎視眈眈的官員有機會抓他的漏子,所以燕由依然在此處暢通無阻地。他邁着有些刻意的步子,走進了平日裡最常去的那一間教坊。
燕由出手闊綽,器宇不凡,英俊過人,雖然是逛教坊,舉止卻依然有風度,頭牌姑娘葛妙吟很是中意他,日日盼着他來。此刻一見他走進店裡,目光早已移不開,但爲着矜持不好走出來相迎。
然而燕由衝她溫柔一笑,她的矜持立即全化作滿腔春水。抑着喜色吩咐了酒水,從二樓款款而下,坐到燕由身邊。
妙吟不理解爲何燕由從不肯上去房間裡坐,總愛呆在人頭攢動的大廳。大廳裡全是低等的朝臣,每日裡喝醉了盡大嚷些朝事,妙吟聽得十足無趣,但燕由似乎很喜歡這樣的熱鬧,常常放下酒杯認真細聽,她也只好自降身份,在這裡陪着他。
很快,妙吟便發覺今日的燕由好似有些奇怪,一坐下來,什麼也不說,只是可勁兒喝酒。這兒供的酒是最好的,入口醇香而後勁極大,他酒量雖好,但如此一杯接一杯,最終還是撐不住趴倒桌上,頭埋在手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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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吟見狀,心內狂喜,燕由平日裡只來這兒喝酒,卻從不對任何女子做那兒事,雖然姐妹們暗地裡都稱他是難得的君子,但仍然笑說實在是可惜。今日莫非自己能夠降下他來?
妙吟用勁扶起他的上半身,燕由的臉也隨之擡了起來,燕由從前總是掛着散漫的笑容,但此刻,他雙眉緊鎖,五官都扭曲了,妙吟從未見過如此悲傷又痛苦的表情,如同經受着極大的痛楚,她吃了一驚,不自覺鬆開了手,不敢再亂動燕由。
*備註1:趁敵人無法防備時攻擊,敵人就無法抵擋
備註2:明朝時的教坊即是俗稱的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