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凰女傳 56.生殺予奪之人
夜幕低垂,一輪皓月當空,星子遍佈蒼穹。
因着宵禁,宮人們都各自回到住所,偌大的紫禁城,寬闊的宮道,只餘寥寥幾個巡夜侍衛無聲的身影。夜色中的紫禁城,如同巨獸安然沉睡。
高近一丈的宮牆上,孑然立着一個身姿挺拔的男子。
男子遠眺那座雄偉的宮殿,一步一步沿着宮牆向前走去,在無法甚至容人站穩的宮牆頂部,他走起來卻如履平地。他越走越快,身披星光月色,行動間衣袂飄飛,踩在脆弱的琉璃瓦上,而僅發出輕微的聲響。
能夠在宮闈禁地來去自如,除了燕由,再無人有這等身手。
跟魏忠賢宣告合作破裂後,他每隔一段日子仍會進宮中,只不過理由完全變了。
少焉,那座宮殿已近在眼前,然而當他逐漸接近目標,邁出的步子反倒越發猶豫。
他嘴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重複走腳下這條路足足半年有餘,心底那條路仍然塞着。
幾個飛躍間,燕由到了坤寧宮西暖閣旁的矮牆上。從這裡,可以聽見暖閣內的一舉一動,自身卻絕不會被發現。半年的暗中陪伴。關於她的一切,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的嫣兒,變得不愛說話。他的嫣兒,在夜深時會哀婉嘆息。
因此今日甫一靠近,燕由就發覺情形不對。入夜尚不久,而暖閣內的燭火已全熄了。而他知道,她並不曾這麼早睡過。
燕由靜靜聽了一會,暖閣內一絲聲息也無。
他當機立斷躍下矮牆,潛行到窗口前,接着月光向裡看去。只見地上軟倒着一個宮女,燕由認出這是張嫣的貼身侍女。而室內再無其他人。
燕由先是心中一顫,轉而又想起前兩次張嫣穿着宮女服飾獨自出現在宮後苑中,這於宮規不合,想怕是她自作主張地瞞過宮女溜出來的。
用力嗅了嗅,室內飄着一股極淡的曼陀羅花香,更加確定無疑。
燕由笑了笑,他想起從前那個小姑娘,怕自己練武過度傷身,用那麼匪夷所思的方法——從二樓跳下來——來阻止自己。嫣兒她從小就這樣,爲了達成目的,全不計較所用手段。
釋然了幾分,雖然很多事物都變了,畢竟還不是全部。
燕由轉身朝另一個方向離去,雖不知她今夜去了哪,但去宮後苑尋一尋總是沒錯的。
當他到了堆繡山下,沒有看見他要找的那個少女,卻驚疑地發現,堆繡山腳下的那個山洞居然消失了。
地下,九宮八卦陣處。
邱貴領頭,張嫣隨後,空闊的地底空間中只聽得見鞋底的磨擦聲。
張嫣瞧着邱貴在亂石堆中穿梭的純熟模樣,便知他曾如此走過許多次。
穿過暗門,又一次走進這座“坤寧宮”。時隔近一年,故地重遊,張嫣不禁放慢了腳步,舉目四望。現在看來,地上地下兩座宮殿的構造果然一模一樣,只是擺設略有不同。
邱貴領着張嫣到明間內,張嫣敏銳地發覺,坤寧宮內基本再看不見什麼灰塵了。她心中早有預料,也就不以爲意,神情自若地坐下了。
曼陀羅花的勁效還在,走到現在仍覺腦袋昏昏沉沉。邱貴不知從哪兒找出一個茶壺來,給張嫣倒了一杯。從茶嘴涌出來的液體看起來不像是茶,張嫣凝望邱貴,他解釋道“娘娘,這是薄荷葉煮的水,可以剋制曼陀羅的毒性。”
張嫣大大方方接過喝了,反正邱貴若要害自己的話,早就可以下手了。
從坤寧宮出來至此,張嫣的好奇之心由盛漸衰,到了地底,反而不着急了。她徐徐喝下去幾口,當即見效,待一杯飲盡,她放下杯子,直盯着邱貴。
他恭敬道:“娘娘請再稍等一會。”
等什麼?還有人會來麼?張嫣面帶詢問看着邱貴,隨後她才驚覺過來,這裡並不是地面上,不需要防備被人偷聽。
然而她剛剛想出口問邱貴時,明間門口乍然出現了三個人。偷眼看邱貴表現如常,張嫣便知這些個就是要等的人。
三個人徐徐走進點滿花燭的明間內,走近張嫣。張嫣纔看分明,這是三個男人,皆身着暗色斗篷,年紀都不輕,相貌無甚特點。可這三個不起眼的男人中,有兩位頭髮夾雜銀絲的老者,擁有奇特的氣質。若真要形容,那是一種‘談笑間,生殺予奪,檣櫓灰飛煙滅’的氣質。
張嫣看向邱貴,他卻全然不理自己,只恭敬地彎腰對着來者。張嫣被來者氣勢所懾,也不由自主站起來相迎。
他們走到跟前,先對邱貴點了點頭,他彎腰退開,離開了明間,從外面將門關上。
張嫣面色不改,帶淺淺笑意看着這一切,實則全身暗暗緊繃,十足防備。
站在最前面的一個老者伸手道:“請坐吧,張皇后。”他的語氣既客氣又冷淡。
自當上皇后,就很少有人和她如此說話了,只不知爲何,張嫣竟覺得無法不從,於是依言坐回圈椅上。他們也在張嫣的對面展袍坐了下來。
龍涎香氣盈鼻,燭火無聲地燃燒,張嫣也沉默地看着他們。
最左邊的那位身形較爲魁梧、氣質粗豪的中年男子率先開口:“我們接下來要說的話,你或許很難相信……”
張嫣不願一開始便佔下風,便出言打斷他,“諸位不願先介紹一下自己的身份嗎?”
他一拍腦袋,恍然道:“是這個理!”說罷看向旁邊兩個年紀更大的老者。看他們點頭後,他才繼續說:“在下張維迎。”
張嫣瞪大了眼睛,眼前這個中年漢子,是第八代最高世襲公爵、英國公張維迎?
他們對張嫣的震驚視而不見,坐在右邊那老者臉上掛着讓人反感的笑容,有禮道:“在下張易,不過一介布衣草民。”
中間那個老者揚眉簡略道:“張世倫。”
“小女張嫣見過三位……長輩。”聽完他們的自我介紹,張嫣越發一頭霧水,除了注意到他們三個人同姓‘張’之外並沒有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張嫣被心中疑問折磨得受不了,自覺還是主動發問較好,“請問三位長輩,‘一切的真相’……究竟是什麼?這地底宮殿……你們又是……?”疑問實在太多,張嫣的話說得又亂又急。
張世倫似乎在三人中較有地位,出言不耐道:“你爲何能當上皇后?”張嫣沒想到他突然問這話,又聽他繼續道:“王安和東林黨爲何要幫你一個小丫頭當皇后?”
張嫣驚了驚,對方竟然知道這個瞞過了整個內廷的秘密。底氣頓時泄了,小聲道:“因爲他們需要有人制衡客印月,防止客氏亂政。”
他不屑地“哼”了一聲,“那時候客印月的勢力還不穩,制衡的法子多得是,爲何偏偏要從中宮皇后入手?”
張嫣使勁回憶當時王安對她說過的話,卻一無所獲。她發覺,自己的確從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張世倫見張嫣無話可說,接着道:“大選統共八輪,你一點銀子都沒耗費,宮裡那些見錢眼開的太監宮女爲何容你一輪輪通過。”
張嫣經歷了三月選秀,自然清楚知道同行的秀女們是如何一擲千金爲前程,她有些動搖了,但仍勉力找解釋,“他們或許認爲小女來日會記得他們的恩情,給他們帶去好處。”
“那你又爲何偏偏於此時入宮?”
“那時新皇登基,宦官挨家挨戶尋訪適齡秀女,小女恰好符合選美條件。”
“選美入宮前途難測,並不是沒有大戶人家將自己家中適齡女兒藏起來。”
張嫣語塞,因爲她回想起當初,自己對父親說不想離家進宮,平時縱容自己的父親卻嚴厲地對自己說,不許躲起來。
對方抽絲剝繭,步步緊逼,張嫣只覺在這逼問下無處可逃,無路可退,只好緘口不語。
張世倫細細觀察張嫣的反應,似乎很是滿意,頓了一會兒,才緩聲道:“你自小學奇門八卦,學兵法堪輿,學治國處事,是我們的安排。你參與選美,一路過來並未花錢打點,一路扶搖直上,也是我們在背後周旋。最後,爲保你地位穩固,便引導東林黨的人想出那個法子,借他們之手扶持皇后。”
張嫣聽得心驚不已,卻又覺得一切都合情合理,失聲問道:“你們究竟是誰?”
三人同時露出了笑意,在燭火下無端顯得有些詭異。
“我們?”張世倫莊重道,“我們是張氏家族。不過我們更喜歡自稱爲‘歷史的推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