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二孃兩眼微眯,像是算賬的王熙鳳,冷笑三聲:“你這是把妾身當成沒卵的漢子,隨意揉捏,真當會兩手毛把戲,就可以爲所欲爲了?信不信妾身一封狀書遞上衙門,收了你們的法螺。”
“別別別,夫人有話好好說,大家都是混口飯吃的,別這麼凶氣,可千萬別去衙門,”老神棍兩邊告饒,還不斷遞眼色給李達。
親爺爺唉,你可別鬧騰了,
吃飯的傢伙可別真砸了。
李達嘆了口氣,“收人錢財,與人消災,既然夫人這邊談不攏,那便別怪我做生意了。”
趙二孃連話都不想跟這俗人搭,眼色一使,兩腕力爆膨的悍婦就按住了李達的肩膀。
“哎哎哎——”
老神棍急得跳腳,以他的身子骨,連趙二孃都不是對手,心道這隊友找的真坑。
誰知李達雙手一搭,兩壯婦跟抽羊癲瘋似的,擺個不停。
“這妖氣,深山老林的餿味,糊弄誰呢!”
李達當初能控制妖性,是因爲兩種人格間的相互切換,對方哪有這本事,打從一進門,他就感覺不對了。
就像站在野生動物園中,
味忒大!
壯婦身子不斷縮小,臉頰癟起,‘嘰嘰嘰’的亂叫,像是拴住的野猴兒。
李達按住的部位,白煙肉眼可見的冒出來,一股子燒焦煙味。
老神棍雙眼發直,心道我滴個乖乖,這是真大仙顯靈了啊,胸一挺,膽一壯,從什麼心,降妖伏魔!
“呔,你這妖婦,不守婦德,信口雌黃,恬不知恥,男子納妾是天經地義,女人家就該從夫、從子,就算你家夫君要你跪着伺候,你也得翹起屁股,換作老夫那時候,你這都浸豬籠八回了——”
老神棍罵的正爽時,一股力量從後一扯,拖着他出了門,回頭一看,李達面色發黑,往外開溜。
“感覺不對,撤!”
老神棍差點一踉蹌,這降妖伏魔,還得看感覺嗎?
今個兒風和日麗,鳥語花香,
感覺怎麼就不對了?
李達是有苦自家知,固然這道家文科不講究法力真氣那一套,但人講思想感情。
這思想感情,就是與天地間契合的頻率,在這種頻率下,他才能無咒施法、無印做符。
打從一進縣城,這狀態就有點不對勁,但也弄不清是哪點不對勁,現在他終於明白了。
觀神法的‘元神’狀態,像是一下子被削弱了五層。
以往巔峰時期,他能打出十道符篆不喘氣,但現在,才兩張戮妖符拍出來,雜念就像壩上的白蟻,鼓着勁兒的往裡鑽。
堤壩一旦裂開,
洪水將衝潰心湖。
穿過飛檐的走廊,鑽出花園的門洞,在僕人驚訝的眼神中,以冷靜的表情,撒了丫的狂奔。
靜如處子,
動如瘋兔!
老神棍這兩條老腿,在這一刻,重新注入了青春活力。
汗毛刺骨的感覺在背後越來越重。
妖怪和鬼物,給人感覺是不一樣的。
活人見鬼,就像是吃冰棍,從裡到外,透心涼。
活人見妖怪,就像是在野外見野獸。
李達‘元神’狀態下,感受更細微,尤其是道行的深淺。
普通的妖物,肌肉一緊,汗毛豎起。
有道行的妖怪,脊椎骨上鑽冷汗。
道行高深的妖仙,菊花一縮,心思昏沉,似烏雲蓋頂。
當初附身的黃皮子,是第二種。
而黃老太這種化人形的,便是第三種。
這趙二孃給他的感覺,介乎於一二種之間,屬於能solo的對象。
問題是,李達這職業選手的水準,今個兒一不留神就降到青銅了。
咣!
後門被重重關上。
在無人能看到的掌心,兩道奇異的紅光拍到了門上,耳中喧囂聲吵的自己心煩意亂,腦中嗡嗡作響,視野一陣清晰一陣模糊,無數道黑影反覆疊加,比暈車感還要強上十倍。
李達再也忍不住,渾身一抖,世界索然無味。
最後的目光,便是檐下門縫中刺出的棕色尖毛,瞬息間裹住大半張門,像是蠕動的長毛怪,被符光一照,全部焦黑枯萎。
……
趙二孃到底沒敢在大街上行兇。
二人混在人羣中,彼此互看一眼,同時鬆了口氣。
“嚇死老道了!”老神棍老臉冷汗直流,腿抖的像在跳老年迪斯科。
李達面色蒼白陰沉,不說話。
這才幾日功夫,自家好不容易練出的‘元神’,怎麼就有倒退的跡象。
沒聽說不升級還會下降的,
雖然自家出道即巔峰,
但是也沒強到要削的地步吧。
見鬼了!
“壞了,忘了通知趙官人了!”老神棍一拍大腿,滿臉懊悔,也不知是在後悔沒救到人,還是那三兩銀子沒到手。
他把希冀的目光望向李達。
“你覺的以我現在的狀態,還能救人嗎?”李達冷着臉反問。
“那自然是不能的,不能的,”老神棍訕笑道:“調整感覺,調整狀態。”
“那趙二孃有些不對勁,不大像是完整的妖上身,姓趙的既然之前沒出事,現在也死不了,”李達長吐了口氣,道。
“可惜了,早知道先收定金了,”老神棍嘀咕。
過了片刻,老神棍見李達面色漸漸好轉,探頭問道:“接下來怎麼辦。”
“出城取裝備,再想辦法。”
結果二人就在城門口,看着一條長長的隊伍,陷入沉默中。
“小哥,這是咋回事,怎麼排了那麼多人,”老神棍發揮自己嘴皮子優勢,到處打探情報。
“嗨,聽說江寧府來了位大人物,所有府、縣、衛全數戒嚴,再過幾日,連城都不讓進了,我這種的菜可得趕緊賣掉,不然可就黃了。”
“大人物,六部的,還是督察院,東西廠?”
“都不是,好像是什麼大法師,皇帝陛下都要尊稱的厲害角色,叫什麼真君來着?”附近一位皮貨商插嘴道。
大法師?
李達面色微變,這大法師可不是隨便就能稱呼的。
道家法度森嚴,受籙道長、開壇法師、祭天法師,層層往上,只有祭天法師纔有資格被尊稱一聲大法師。
而就算加他在內,白雲觀有史以來練出道行的三人,都只能當個受籙道長,這不是本事上的差距,完全就是地位不同。
小廟是容不下大菩薩的。
“呼,總算是排出來了,”老神棍擦了擦頭上汗,看着在城門兵丁的指揮下,黑壓壓的一片,吐槽道,“這陣仗,跟一品大員出巡一樣,對吧,大兄弟。”
李達卻沒有理他,表情帶着些奇異。
“感覺又回來了!?”
在老神棍看傻逼一樣的眼神中,李達又排進了入城的隊伍。
搞了半天,感覺,是排出來的嗎?
……
樹蔭底下,老神棍一邊乘着涼,一邊啃着剛買來的青棗,翹着二郎腿,偶爾看一眼黑壓壓的人羣,優越感十足。
“我明白了!”
李達滿頭大汗的從人羣中鑽出,一身單衣像是從水裡擰出來的,滿頭大汗,他卻渾然不覺,甚至還有些興奮。
“大兄弟,你這都排三次了吧,先來顆大棗解解渴?”
李達這才感到口乾舌燥,雖然南方二月的天氣還有些微寒,但架不住這人擠人的火氣,連忙啃了三顆棗,這才緩了緩。
“你知道這修道人士爲何都住在山上嗎?”
老神棍琢磨了下:“吸取日月精華,吞吐天地靈氣?”
“屁,海拔越高,能呼吸的氧氣越少,再說天地六氣最多跟時辰有關,跟山上山下有個毛關係。”
老神棍想了想,也對,道家的六氣是指朝霞、淪陰(晚霞)、沆瀣(北方夜半氣)、正陽(南方日中氣)和天地、玄黃氣,的確跟山沒多大關係。
“修身養性?”
“確切來說,是待在城裡無法修身養性!”
李達在這縣城裡只待了一日,便就感到渾身不舒服,加上之前對付趙二孃的狀態不對勁,讓他差點以爲自己‘功力倒退’。
這高考才結束多少天,這丫退的也太快了點。
現在李達明白過來,原來搞了半天,不是自己的問題,而是環境問題。
單從文科,不,是《觀神法》的角度,修道之人,感應到某種天地頻率,是畫符唸咒的基礎。
而人越多,這種感應越雜,在鄉村還好些,頂多百來號人,而整個縣城數千口人,量變足能引發質變。
自己‘調頻’的能力被人爲干擾了。
“怪不得道家都說什麼茫茫苦海、沉淪罪業,十有九八也是跟自己感覺到的一樣,本來是105.8的頻,硬生生給調到恐怖廣播裡了。”
做爲唯物主義者,李達更願意從現象研究本質,而不是從現象牽扯到道德,所以他倒沒有半點畏懼心理,反而有些蛋疼。
“還是山裡好啊。”
“山裡?大兄弟,你原來是在那座洞府中修煉的?”老神棍八卦道。
“洞府,”李達嗤笑一聲:“窮道士才住洞府,有錢人都住山頂別墅的好吧。”
外行,
真外行!
洞府,顧名思義,你要先在山上挖個洞,再搭個窩。
這能聯想到什麼?
沒錯,
山頂洞人。
事實上,洞府,那只是給沒混出頭的同行住的。
比如歷史上某幾個著名道人。
山中宰相陶弘景,上清宗一代天師,剛上茅山時也是‘結廬隱居,開丹爐,建丹竈’,不過當傍上大款,支持粱帝蕭衍稱帝后,皇帝動用民夫上萬,在山中建了座超級道院朱陽館供奉,送銀送錢送糧,就差送女人了。
再比如,全真祖師王重陽剛傳教時,苦逼到挖穴而居,還自書榜額‘活死人墓’,不過當他徒兒丘處機給金世宗主持萬春節大醮,全真大興後,便在山東大興宮觀,盛極一時,丘處機更是主持長春宮,一統北方道門。
更有,明成祖爲了供養張三丰,命工部侍郎、隆平侯張信、駙馬督尉沐昕,徵調農夫三十多萬,所費百萬計,大興土木,在武當山建三百三十三處宮殿,分八宮、二觀、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巖廟、十二祠、十二亭、三十九橋,又遣道士兩萬多人供奉。
所以說,別誤會,真的別誤會,道家大牛都是以住山頂別墅爲目標。
只有李達這種苦逼道士纔會鑽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