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三年正月初二丁未。【西元09年2月3日】
天陰着灰色的雲層一直延伸到視線不及的遠方。南方的地平線上幾縷黑色的煙柱直上雲霄最後與雲層交融在一起再也分辨不清。
昌國縣城南門中開趙瑜、至善率衆出迎。
逶迤而至的援軍刀槍混雜隊列散亂在官道上帶出一卷塵煙。五百人的隊伍前鋒已接近城下殿後的卻還在地平線上挪動。
城門前。侍立在趙瑜身後趙武低聲誇口着“給俺一百人半個時辰就能把他們全滅掉。”經過昌國一戰他眼界寬了心氣高了再也看不起原來的那些只知跳幫打劫的同伴。
擡肘給了趙武一記“找死啊這話也能亂說。”
趙瑜頭也沒回只當沒聽到。但趙武的話還是說到他心裡去了。眼前這些沒經過整訓的海盜一對一時絕不輸人乘風破浪也是一把好手但一旦列陣野戰恐怕昌國巡檢司的兩百土兵也能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現下佔了昌國擴軍備戰已是必然。不過若還是這樣的散兵遊勇就算招募了三五千人也絕當不住明州城中區區一個指揮的宣翼禁軍【注】力一擊。
看來依然只能棄陸就海揚長避短。
援軍越走越近可見到人人臉上帶着喜氣。一早被派去聯絡的陳五打頭領路緊跟其後被一隊健卒簇擁着的一人正是浪港寨大當家趙櫓。
趙瑜和至善疾步迎上前去。走到趙櫓近前趙瑜拜倒至善彎腰“見過爹爹(大哥)”
趙櫓對至善還了半禮又衝趙瑜一擡手“起來罷”疲憊的聲音中有掩不住的興奮。
至善直起腰看着趙櫓的臉有些動情“大哥見老了”
趙櫓豪爽一笑“海上風霜大自比不得你在城中好吃好睡。”這個黑圓臉、矮個子的壯漢雖然剛過四十卻已有五十歲的滄桑。
“吃得再好睡得再香也比不上跟兄弟們一起在海上時的痛快啊”至善感嘆着“只恨我這身子骨……”
趙櫓拍拍至善的肩膀也感慨道“我的身體也不比往日了不然這次攻城也輪不到小字輩出頭。”他轉頭看着趙瑜上下打量了一下略一點頭淡淡說道“這次做得不錯的確出息了。”
“謝爹爹誇讚。”趙瑜低頭謝過心中恨‘出生入死就只換了句不錯’不過這也無可奈何他跟趙櫓父子感情淡薄是不爭的事實。畢竟他有前世幾十年的記憶跟趙櫓相處起來總有些尷尬。這感覺就像成年後守寡的老媽突然給自己找的繼父怎麼也不可能親近得起來。
藏起眼中恨意趙瑜擡起頭問道“爹爹怎麼不見二叔和大哥?”他有些奇怪既然趙櫓都到了爲何不見二當家蔡禾和長兄趙瑾的身影。
“鄭家來人提親他倆在後面陪着。很快就能趕上來。”
“鄭家?”“提親?”至善、趙瑜同時叫了起來。至善驚問“可是莆田鄭九【注2】?”
“除了鄭九東海上還有哪個鄭家配跟我趙櫓聯姻?”莆田鄭九、昌國趙大兩人一南一北皆是東海赫赫有名的豪傑。在海上海狼【注3】鄭九的威名不比趙櫓稍遜。
趙瑜聽得大喜笑道“早聞鄭九叔有一十四歲的獨女溫柔賢淑才貌過人。只比三弟大上兩歲兩人確是良配。”趙瑜幼弟趙琦與他一母同胞比起嫡子趙瑾兩人要親近得多。
趙瑾在寨中勢力壓過趙瑜一靠戰功、二靠母家撐腰。現在趙瑜戰功已反其兄如果再有趙琦的岳家幫忙趙瑾就只有被打壓的份——蔡禾、至善二人肯定會站在趙瑜這邊。
趙瑜興高采烈但趙櫓卻當頭給他一盆冷水。“我有說過鄭海狼是要三哥兒當女婿嗎?”老海盜盯着次子臉上的表情變幻目光如刀一般犀利。
“被提親的是大郎”陳五從旁插嘴。
晚間。
慶賀勝利的歡宴已經持續了近兩個時辰縣衙大堂裡熱氣蒸騰四溢着烤肉和剛熱好的黃酒所散的香味。浪港寨的三位當家——趙櫓、蔡禾、至善坐在上暢敘離情時不時出一陣歡笑。
被鄭九派來提親的喚作鄭廣的年輕人緊挨着上坐着嘴角掛着笑容眉眼間有着福建人特有的精明。幾個頭領輪番上去敬酒他酒到杯乾神色絲毫不亂。
趙瑜同樣緊挨着趙櫓與鄭廣隔着大廳相對而坐在他身旁就是長兄趙瑾。這個剛滿二十歲的青年全然不同於趙家人特有的圓臉矮個身材頎長、劍眉星目是個人見人誇的俊俏郎君。兄弟倆坐在同一條桌前兩人各喝各的酒互不交言。偶爾的出於禮節碰一下杯總會不出意外地在對方眼裡看到一絲掩不住的厭憎。
而下面的小頭領們就放肆了許多各自摟着從縣中官吏家抄來的女子上下其手大呼小叫划拳賭酒熱鬧非凡。
大廳裡有位歌妓——她是城中僅有的一家青樓的臺柱——正撥弄琵琶婉轉而歌。然而在熊熊爐火、觥籌交錯和醉言亂語的喧囂覆蓋下沒人能聽清她到底在唱些什麼。
從熱水中撈出酒壺給喝乾的酒碗滿上一仰脖子趙瑜一口把酒灌下。
“二弟”坐在一旁的趙瑾笑着勸誡修眉俊目中藏着得意“你有傷在身別喝得太猛。”
“多謝大哥提醒。”趙瑜漫聲應着又斟滿了一碗。舉碗對着趙瑾“還沒恭喜大哥定下一門好親。”
趙瑾也拿起酒碗悠然道“既沒換帖又沒下聘現在賀喜……早了點。還是爲二弟你這次的功勞喝一碗罷。”說完便一飲而盡。
趙瑜卻放低了持碗的手搖頭道“我哪有什麼功勞?若非兄弟們拼命我早死在城頭上了。這碗酒……應該敬給戰死的兄弟”手一翻深色的酒漿潑灑在地面立刻就滲了進去。他甩手把酒碗丟在桌上不理臉色鐵青的趙瑾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向趙櫓告個罪便向門外走去。
外面的庭院分外空寂溼冷沉重的空氣彷彿幕布把喧鬧都堵在了大堂中。前面遠處的大門上燈籠高掛兩個守門士兵擠在一起默默地吃着晚餐。雖然兩人看上去有些慘淡但比起身後的美酒佳餚趙瑜更願意同他們一起喝着冷酒。
他拍拍因酒精開始脹痛的左腿隨後準備起步離開。
“二郎。”有人叫了一聲。趙瑜轉頭是追了出來。
趙瑜朝他笑笑“機會難得怎麼不多享受一下?”
“那二郎你爲什麼要出來?”
“裡面太熱太鬧我又多喝了點酒。”趙瑜笑着“在大哥身上嘔吐可不是件有禮的事。”
沉默着突然嘆了口氣“……不過是大郎要跟鄭家結親罷了何必耿耿於懷。”
“呵呵……兄弟你都這麼想那大哥也不會懷疑了。”看看瞪大眼睛的趙瑜笑得更加燦爛“我有那麼小氣嗎?”
“原來二郎你都是裝的”
“不全是。”趙瑜回頭看看燈火通明的大堂拉起“我們還是邊走邊說罷。武兄弟帶人守着鐘鼓樓恐怕孤單的緊。”
扶着趙瑜慢慢走在去鐘鼓樓的路上。
跟擦身而過的巡城兵士打個招呼問道兄弟在你看來爲什麼鄭九突然要跟我家結親?”
“……是因爲我浪港寨幾年來勢力大漲罷?換作是三五年前那條吃人不吐骨頭的鯊魚會拿正眼瞧大郎一眼?”
趙瑜皺眉搖頭“雖然在東海上鄭海狼跟爹爹齊名但他畢竟只是在暗地裡指使人打劫商船並未像我浪港寨一般公開扯旗造反。現在跟我家結親他良民的身份還要不要了?……聽說他還花錢買過個官身是鄭大官人吶”
“那現在我們佔了昌國他會不會因此退親……”說着卻又搖搖頭直接否定自己的猜測“這兩年我們跟兩浙沿海各州的水軍很是打了幾仗反賊的名聲早出去了鄭九不可能不知道。”
“沒錯……這種情況下他都要貼上來其中定有隱情。”
“是啊憑鄭家能給出的嫁妝鄭家大娘恐怕進士都搶着要何必要便宜大郎?肯定是迫不得已。”
兩人在石板路上踱着步子苦思着。突然同時擡頭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他要落草了。”
趙瑜越想越覺得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若非如此鄭大官人何必要跟個海盜做親家。他笑着搖頭“落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別看鄭九現在勢力大一旦他要放棄老家的基業公然下海做賊到時會有多少人跟着他可就不知道了。”
“既然如此那這門親事就不一定是大郎的助力說不準還會拖累大郎。”
“那也難說……故且看着便是”
注宣翼禁軍據《宋史兵志》宣翼軍共一百七十四指揮分駐各路州。明州有一指揮。
注2鄭九北宋末、南宋初時的福建土豪以海爲生。紹興時其被收捉在官其屬鄭慶、鄭廣雖‘本皆良民’卻因此‘下海做過’橫行莆、福間。《宋會要》有載。
注3即爲鯊魚的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