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中記
宣和圓年四月十六,癸未。西圓1119年5月28日
已是雨過天晴,天藍得透亮,陽光明媚異常。除了洶涌翻騰的復州河,以及草甸上的一點積水,已經看不到半點昨日暴雨的痕跡。
一羣羣戰馬被契丹和奚族的牧人驅趕着,從幾裡、十幾裡、幾十裡外的放牧地向復州河聚集。放眼望去,在一望無際的平原草甸之上,淨是萬馬奮蹄的場面。
回覆州河岸,北信口處的金人大營處已是一片狼藉,營柵七零八落,千百頂帳篷盡數扯倒,旗幟兵甲散落滿地。一隊隊奴工在士兵們的監視下在營地中出入,搜尋着女真人殘留下來的戰利品,並清理營地。營地之外,一溜女真兵的屍。幾個手持利斧的東海兵,逐個把級砍下,殘屍就近被丟入復州河,級則被撂齊碼好,等候計點。
昨日午後,野戰二營從北信口渡海登陸,駐紮於此的女真猛安出寨迎擊。千名女真鐵騎夾着風雨而來,卻被戰船上的火炮堵在半里之外,眼睜睜地看着東海士兵在北信口渡頭下船結陣。當東海軍陣中射出第一波弩箭,金人就再也沒有了機會----就算在暴雨之中,木製麻弦的神臂弓仍能保持七八成的威力,而金人所用的角弓,卻在雨水中變得鬆軟無力。
在炮火和箭矢中倒下了近兩百人後,女真人終於失去了繼續作戰的勇氣,調轉馬頭向北方逃去。於路上,這些敗兵還想帶走散佈在草甸上的戰馬,但契丹和庫莫奚的牧馬人卻先一步被串通,早把馬羣遠遠的驅離大路。到最後,這支女真騎兵就只帶着區區兩千餘匹戰馬抵達神機營埋伏着的山谷。
當入夜後,這羣急急如喪家之犬、惶惶似漏網之魚的敗兵在浮渡河邊的官道上淌水的時候,山谷兩側地坡地上。守候已久的神機營突然動了攻擊。此時已是雨收雲散,藉着月色,千支火槍輪番射。山谷洪流滔滔,就算在岸邊的官道,也淹上了近兩尺深。趟着湍急得河水,女真騎兵在彈雨中艱難跋涉,最後僅僅只有百餘騎得以逃出生天,而他們所攜帶的馬羣,卻盡數被留在了山谷中。
浮渡河之戰結束。在遼南。金人的勢力已徹底被掃空。除了被困在復州河南岸的一支女真千人隊,完顏婁室所率領的連同民夫在內總計五萬人的大軍,已徹底覆滅。而要解決掉最後的那一千人。也就是一兩天之內地事了。
沿着綠草茵茵、蒼翠欲滴地復州河岸,趙瑜信馬由繮。在他身後,神機營都指揮使朱正剛正向他彙報着昨日的戰事。當聽到昨日清晨。與第一都交戰竟然是金國南部都統完顏斡魯時,趙瑜忍不住搖頭惋惜:“可惜了一條大魚啊”
“完顏斡魯太狡猾,見了戰局不利掉頭就跑,第一都沒有配馬配車,追之不及,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逃掉”朱正剛也是遺憾非常,若是能活捉或是擊斃女真僅有的幾名勃極烈中地一名---哪怕是排名最後的一個----那功勞也足以讓他胸前的四枚銀月變成一顆金星。
“到底是老江湖。風色不對轉身就走。這進退自如地本事當真非同一般。當年在海上做買賣地時候。我可沒這水平”趙瑜笑道。
朱正剛不知該說什麼話好。只能陪着笑。東海國地上層基本上都是海盜出身。現在一個個爲官爲將。對舊日地醜事卻都諱若莫深起來。很少再有人在公開場合吹噓當年跳幫打劫時地故事。
不用回頭。趙瑜也知道朱正剛地尷尬。笑了笑。轉過話題:“昨日之戰。神機營斃傷女真殘敵數百。最後只讓幾十人逃出。他們夾裹地戰馬也都截下了。雖說是伏擊。但戰果如此輝煌。也算是難得地大勝。朱卿家指揮有方。功勞不小。”
“先有大王定策。後有衆將士用命。方得此勝。末將哪有半分功勞。”朱正剛謙遜着。“我這也是撿了二營地便宜。若不是二營在北信口先行擊敗他們。神機營也不會勝得那麼輕鬆。”他一邊要竭盡全力地控制着馬。與趙瑜地坐騎保持半個馬身地差距。一邊還要陪着趙瑜說話。一心二用下。額頭上地汗緊張得撲簌簌地直往下落。就算被趙瑜誇讚。也沒心情自滿。
趙瑜哈哈笑道:“朱卿家太過自謙了。這麼大地功勞你推不掉。”笑了一陣。他又正色說道:“不過……真要說起功勞。今次戰果功績如此輝煌。其實主要還因爲對上地是女真人。並不是說他們不強。論起兵強馬壯。軍力雄厚。金國還在我東海之上。”
不等不服氣地朱正剛反駁。趙瑜繼續道:“只是他們今次之敗。第一敗在廟算。完顏婁室將兵五萬。想用獅子搏兔地雷霆手段把長生島一舉拔掉。這種戰略不可謂不謹慎。但他們不可能知道。從火燒遼南諸城時起。他們就已經落在我東海地圈套之中。除了時間上有些提前。金人地反應都一如參謀部地預測。我們在暗處算計金人。而金人卻懵然不知。這場仗還沒開戰他們就已經輸了八成。這與軍力無關。與智計無關。只是因爲我軍地目地出乎金人預料:不爲財帛、不爲子女、不爲土地。我只要個名聲----殲滅女真鐵騎地名聲----一切戰略謀劃以此爲主。外人怎麼可能想得到?”
朱正剛皺眉思考起來,趙瑜話音停了停,等神機營都指揮使消化完這番話,他又接着說道:“而金人第二敗是敗在他們沒有與步兵軍陣交手的經驗。契丹立國幾近兩百年,與我漢家步兵交手無數,上上下下都知道不擊堂堂之陣的道理。但女真人以前見識的都是契丹、渤海的那些沒錢買馬的雜兵,從來只要縱馬一衝,就可以趕在潰軍之後,用狼牙棒一個個把人腦袋砸碎。他們從沒有與真正的精銳步兵較量過,所以當遇上我東海軍時,只把我軍看作是比那些雜兵略強一點的軍隊。如此託大,我軍當然勝得輕而易舉。不過……經此一戰。女真人受到教訓,以後再跟他們開戰,肯定會吃力很多了……”趙瑜嘆了口氣,“吃一塹長一智的頭腦,女真人應該不會缺。”
跨下地坐騎突然停步,一條小溪攔在面前。趙瑜看了看渾濁翻騰的溪水,勒馬退了數步,然後縱馬前衝,一躍而過。在小溪另一邊。看着朱正剛和親衛們小心翼翼地淌過溪水。趙瑜拍了拍愛馬,得意而笑。
他胯下的戰馬本是完顏婁室的坐騎,比尋常戰馬高出半尺有餘。全身慄毛,唯有額頭一點白色,內眼角的黑紋如同淚槽。卻是傳聞中妨主的的盧馬。如從掛在長生鎮城門上的完顏婁室級來看,這種小說家言也非無稽之談。不過趙瑜倒並不在意,這匹馬身材出衆,又溫馴聽話,確是一匹上等良馬。更重要的是這隻三歲大地小公馬,並未被閹割。等一個月後,它就能在濟州島地牧場過上一日七次的幸福生活----東海國剛剛設立的軍馬監,最缺地就是優良的種馬。
天下最精明的就是商人。大食商人尤其精明。趙瑜曾多次想購買有名地阿拉伯馬,給一匹阿拉伯公種馬已經開出百兩黃金的價格。但大食商人給他帶來的仍是被閹割的公馬。既然如此,趙瑜便很乾脆放棄對阿拉伯馬的追求----雖然如果價碼再高一點。說不定會有哪個貪財的大食商人獻上兩匹,但畢竟不值----繞過印度,組織四條戰船去阿拉伯走一趟的軍費也不過十萬貫,只要在岸邊某個城防不嚴的小城進出一次,幾百匹好種馬唾手可得。
不過現在,趙瑜還沒有精力去阿拉伯找麻煩,而有了眼前地這三萬多匹戰馬,幾年內,也沒必要去跟大食人過不去。
這些戰馬中,多爲閹馬---自幼被閹割地公馬,性格柔順,容易調教,又不會情,不論女真還是契丹,都喜歡拿來騎乘---不過,母馬的比例雖不高,但也有四五千匹。至於未閹割地公馬,趙瑜估計最多隻有幾百匹。
無論中原還是北地,當公馬長到了三四歲將要成年時,馬主便會進行挑選,只有性格溫順,體格健碩的良馬纔會被留下來做種,其他地素質不夠的,都會被閹割掉。而趙瑜所繳獲的這些未閹公馬,自然都是上品。
有這幾百匹公馬,加上四五千匹母馬,已經能撐起新成立的濟州牧場----一個馬羣中,公馬和母馬的比例達到十比一,就足以繁衍後代。等兩三年後,這個位於高麗南方的海島牧場,每年將會有兩千匹好馬供應軍隊。
回望望復州城北這一片一望無際的草甸,趙瑜遺憾的嘆息。如果能有派駐一萬精兵駐守北方,這裡將是最上等養馬地。只可惜他最多也只能抽出兩千兵。遼南的草甸,他不得不放棄。
趙瑜再向南望去,越過洶涌的復州河,幾十裡外還有一千女真駐紮在南信口對岸,只要把他們消滅,等河水稍落之後,就能驅馬渡河。再向南百里,便是後世被稱作大連的蘇州。這數萬戰馬將會從現在正在被東海奴工們緊急搶修的蘇州港上船,被運往南方。
再解決最後一千人,遼東的事就可以告一段落了。趙瑜想着,也該回去了,再過一到了颱風季,路可就難走了。
正想間,身後馬蹄聲急促響起。趙瑜回頭看去,卻是在北信口忙碌着戰後收尾工作的朱聰。
“大王……”馭馬來到趙瑜身邊,朱聰氣喘吁吁,“大王,南信口的女真人離營了”
趙瑜一奇,南信口大營中的女真兵,向南是死地,向北是復州河,向西是大海,向東卻是山脈:“他們能去哪裡?”
“他們正向東往山中逃竄”
一千女真騎兵在平原和丘陵間奔馳,前方的山麓越來越近。完顏活女行在隊尾,當越過最後一條溪流,他駐足後望,對着失去了父親、失去了弟弟、失去了無數族人的土地大聲吼叫:
“我會回來的我一定會回來的”
他拼命嘶吼着,淚水在臉頰上縱橫,但吼聲轉眼就隨風而散,只剩嗚嗚的風在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