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安高山有山谷曰布水谷,上有田有池,羣山外環,內有一道溪流直通懸崖飛瀑而出,其聲如雷,氣勢驚人,其景緻十分壯觀。
布水谷內,又有茅屋三兩間,涼亭一處。涼亭兩旁的柱子上掛着一幅木製的對聯,寫道:抱膝梁父吟,浩歌出師表。
“好大的口氣,旁人不由暗中驚訝。”若是沒有見過寫此對聯之人,自以爲此人口氣還真不小,接諸葛亮隱居待時之意,表澹泊明志,寧靜致遠的胸襟抱負。此時,雖正值夏日酷暑,但布水谷內依然清涼可爽,涼亭之中,兩個儒服學子,悠閒自得的品茶論道。
“特立兄,道之大原出於天,神聖繼之。堯舜而上,道之元也;堯舜而下,其亨也;誅泅鄒魯,其利也;鐮洛關閩,其貞也。”
“分而言之,上古則羲皇其元,堯舜其亨,禹湯其利,文武周公其貞乎中古之統,仲尼其元,顏曾其亨,子思其利,孟子其貞呼近古之統,周子其元,程張其亨也,朱子其利也。孰爲今日之貞乎?未之有也,然則可以終無所歸哉?”說話之人正是吳澄,年輕的學子隨口道來,這是他十九歲那年所作,如今看來雖是狂妄,可他自認爲自己有這份狂妄的資本。
道統論儒家道統說,始於唐代古文家韓愈。韓愈爲了闢佛反老,特提出儒家聖人傳道的道統。此說一倡,遂爲後世儒家所祖述,道統也就成了儒學名流自謂得孔門心傳。
坐在他對面的人叫鄭鬆,鄭鬆年輕時應鄉試中選,入無閒居不仕,專意研究經學,對經學亦頗有研究,這也是吳澄願意搬到布水谷和他論道的原因之一:“韓愈的道統始於堯舜,董公所言‘道之大原出於天’,應視天爲道統之原,堯舜繼之。”
“《周易》言元、亨、利、貞,把道統的發展過程分爲上古、中古、近古,期間又分元、亨、利、貞,乃幼清兄所創,幼清兄大才,某不及也。”
吳澄搖了搖頭,道:“此乃年輕時直言,特立兄過譽了。”
“幼清以‘貞’自任,當得起諸子之列,天生豪傑之士不數也。夫所謂豪傑之士,以其知之過人,度越一世而超出等夷也。”
“戰國之時,孔子之徒黨盡矣,充塞仁義若楊、墨之徒,又滔滔也。而孟子生乎其時,獨願學孔子,而卒得其傳。當斯時也,曠古一人而已,真豪傑之士哉”
“孟子沒千有餘年,溺於俗儒之陋習,yin於老、佛之異教,無一豪傑之士生於其問。至於周、程、張、邵,一時迭出,非豪傑其孰能與斯時乎?又百年而朱子集數子之大成,則中興之豪傑也。以紹朱子之統而自任者,果有其人乎?”
這段話原本是吳澄自己所說,鄭鬆在這裡說出來,是對吳澄的讚許,吳澄年少得志,學識磅礴驚人,鄭鬆對他確實頗有敬仰之心。
果然,吳澄臉色有喜,輕聲說道:“澄之韶此時,惟大父家庭之訓,是聞以時文見知於人,未聞道也。及知聖賢之學,而未知能學也。”
“於是以豪傑自期,以進於聖賢之學,而又欲推之以堯、舜,其君民而後已。實用其力於斯,豁然似有所見,坦然知其易行,而力小任重,因未敢自以爲是,而自料所見愈於人矣。”
孟子繼承儒家道統並將儒學發揚光大,然而朱子之後尚無他人承傳道統,那時不時應該由自己來繼承呢?自己當仁不讓,捨我其誰。
吳澄確有驕傲的資本,他五歲那年,家裡人從外地聘請了一位老師,專門爲吳澄授課。吳澄穎敏異常,即使是一千多字的篇幅,只要讀上兩三遍,就能夠牢記不忘。七歲時,對《論語入《孟子》以及“五經”(《詩》、《書》、《易》、《札》、《春秋》都能全部背誦,而且還學會了做詩,又能寫作進士賦。九歲那一年,他幾次參加鄰邑課試,都是名列前茅,後來又事兩程,學得一身本領。
兩人談天說地,自然是吳澄說得多,鄭鬆說的少,不過兩人都收穫匪淺。
此時,高山之下,一個花甲老人,氣喘吁吁,手執一支奇特的三叉柺杖,走一步歇一會,真讓人心急。
“程老,”身邊一個年輕的後生,把一個綠色的水葫蘆遞過去,道:“程老,天氣太熱了,還請程老上轎子,可好?”
此人正是程紹開程及甫,程紹開年輕時在寶祐四年曾伏闕上書萬言,指斥南宋時弊。後來鹹淳四年始中進士乙科,授從仕郎,差臨汝教授,調寧海軍節推,歷禮、兵部架閣。
前年辭官返鄉,自創道一書院,上個月收到謝枋得等一衆老友來信,邀請他到還在創辦的象山大學主講,程紹開提倡合朱陸兩家之說,自然樂意。再說謝枋得的名聲遠在他之上,連謝枋得都說好,他還有什麼可能不說好呢?
於是回信,說自己有一弟子,雖年輕但博學強記,學識無人能及,現在正閒居在樂安縣附近的一個山谷之中,又指出此人正是吳澄。
想不到張貴得知這個消息後,馬上派出郭平率領一個什士卒南下,並責令奎祀營的杜滸提供協助,把謝枋得也鬧了一個糊塗。
“此人乃真豪傑也。”張貴囑咐道:“無論如何你都要把他請過來,就算是擡也要把他擡過來,不過不能得罪他。”
“對了,他若是不願意前來,你把這個本子給他。”張貴找了一會,掏出一本手寫的薄薄的本子遞給郭平,道:“跟吳澄說,除了他之外,請讓他不要給任何人看,他看了之後就會跟你回來的了。”
“嗯,還有一件事,此人乃至孝之人。他父親吳樞性格溫純,對人誠實謙讓,與世無爭,平日樂善好施,熱心幫助人,不妨先去見一見老先生,若能求得老先生幫助,必然會事半功倍。”
“記住,無論怎樣,都不允許得罪他,不過有程老先生在,相信你不會把事情搞砸,要是把事情搞砸了,自己去跟韃子拼命,別回來了。”
郭平跟張貴的時間夠長了,還是第一次見張貴如此慎重,不由奇怪問道:“大人,這吳澄就真這麼重要嗎?江陵有謝枋得謝老,已無人能出其右,還有屬下聽說吳澄還不到而立之年,張大人爲什麼如此看重此人。”
張貴嘆了一口氣,道:“郭平,有些話我可以對你說,你卻萬萬不可對他人言。”
郭平鼻子一酸,差點沒流淚,只聽到張貴繼續說道:“他人皆知道張某一聲雜學,無人能出其右,自以爲張某什麼都懂,什麼都精。”
“只是,他們並不知道,這些知識都是老子在夢中所學,這夢中的世界有很多知識,我想說給你們,但是卻說不明白,這吳澄或許是這個世界唯一能懂的人了,去吧,去吧,早去早回,最好能夠趕在象山大學完工前回來。”
郭平遲疑了片刻,向張貴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尊重說道:“大人請放心,末將一定完成任務。”
郭平突然感到,張貴其實並不是如他表面一樣看起來無拘無束,無憂無慮,其實,他內心的負擔,遠比自己大得多。
郭平並沒有去追究張貴所謂的夢中世界,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夢,自己也曾經夢見地獄和天堂。
程紹開今年六十有四,身體雖然不再硬朗,但卻不願意坐轎子,他平日在家裡待得時間夠長了,這次難得有人照料,搖頭道:“走走,再走走。”
身邊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也歇了歇腳,接過郭平的水葫蘆,喝了一口水,眼睛一亮,忍不住再喝一口,道:“也不知道澄兒怎麼就躲在這山裡頭,你說家裡好好的呆着不是更好嗎?可憐的澄兒,說不準在這裡連一口水也喝不上。”
“這水怎麼這麼好喝呢?”中年人暗中吃驚,又喝了一口。
此人真是吳澄的父親吳樞,吳樞性格溫純,平日樂善好施,熱心人。有一年,家鄉瘟疫流行,醫生懼怕疾病傳染,居然不敢爲患者治病,以至於病災日益嚴重,弄得有些人全家老小臥牀不起。
吳樞遍尋民間秘方,連日上山採集藥草,親手煎成湯藥,挨門挨戶送給病人服用,鄉里有些窮人死後無錢辦喪事,吳樞便慷慨解囊,盡力賙濟。一個人做幾件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吳樞終生以助人爲樂,由此深受他人尊敬和愛戴。
郭平找到吳樞,把象山大學的事細細給他說了一番,請求他的幫忙,並且代表張貴邀請吳樞前往江陵遊歷。
“莫不是韃子心腹之患的張貴張大人?新任荊湖置大使張貴張大人?”吳樞吃驚的看着郭平,問道:“郭將軍可是張大人身邊猛將郭平?”
郭平想不到自己的名聲還有人知道,連忙拱手道:“不敢,不敢,張大人身邊猛將如雲,屬下不過是盡力而爲,盡力而爲而已。”
“郭將軍過謙了,”吳樞笑道:“在下有一侄子在均州剛回鄉,郭將軍之事在下並非有意誇大。”
郭平這才明白過來,張貴每有事情,都是帶自己一起外出,旁人不明白,自然把自己當作張貴身邊的親信猛將。
不過想來也是,張貴對自己的栽培,甚至遠在他親弟弟張順之上,自己現在已是沿江招撫副使,均州軍副指揮使,而張順還在水師熬日子。
吳樞很爽快的就答應了,並且吩咐妻子收拾行李,只等接到吳澄之後就跟郭平前往江陵,用郭平說的話就是:“您兩老過去江陵就當散散心,住得舒服就住下去,不舒服就回來,反正張大人是保管接送的。”
“吳老爺子,”郭平尊敬道:“吳先生怕是不樂意別人騷擾,躲在這山裡做學問了。”
三人走一路,歇一路,兩個老頭難得出來一次,又有郭平率魁字營的士卒服侍左右,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恐怕早已把找吳澄的任務拋之腦後了,這樣一來更加不願意坐轎子了。
郭平也不心急,優哉遊哉的跟着兩個老人遊山逛水,他平素軍務繁忙,一切瑣碎的雜事幾乎都是他一手包辦,至於張貴和牛富等人,是不願意管。現在難得有機會出來,更是樂意藉助公務之便遊山玩水。
如此一來,到了日中時分還沒到布水谷,郭平請兩老休息,讓隨行的士兵清理一個場地,然後拿出兩個鐵盒子,抱歉說道:“吳老爺子,程老先生,現在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只能委屈兩老吃點伊府麪了。”
誠如郭平所說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有東西吃已經讓兩人高興,連忙擺手說道:“無妨,無妨,有得吃就很好了,倒是難爲郭將軍了。”
兩人還不知道郭平所說的伊府麪,好奇的看到郭平又從布囊拿出兩個乾的湯餅,又有一些用紙包住的臘肉和魚乾,先是用匕首把臘肉削成一片片薄片,郭平的手很穩,臘肉削得跟紙差不多,隨後又把魚乾撕開,撕成一條條細小的絲。
最後才往鐵盒裡灌了一點水,程老先生仔細看了一下,這盒子做得非常奇怪,像是有兩層。果然,只見郭平往鐵盒灌了水之後,又往鐵盒下層繼續灌水,然後蓋住鐵盒子。
程老先生疑惑問道:“郭將軍,難道這樣就行了嗎?”
郭平笑了笑,道:“還需稍等片刻,老先生先喝點酒解解喝。”
“呵呵,老夫不喝酒。”程老先生搖了搖頭,又有點不好意思問道:“剛纔那個水葫蘆就很好了。”
“那是果汁。”郭平笑了笑,道:“這種果汁製作不易,剛纔已經喝完了,現在就剩下酒和水了。”
郭平問了一下吳樞,吳樞笑了笑,道:“也好,走了這麼長時間,喝點也好。”
郭平又從布囊拿出一個鐵杯子,先是用水衝了衝,最後又拿出一個水葫蘆,往杯子倒了半杯,道:“老爺子先嚐嘗味道,若是合適再多喝一些,這酒不傷身體,還提醒得很。”
吳老爺子聞道一股很清酸的味道,先是品嚐了一下,有點酸,有點甜,還帶有一種淡淡的酒味,忍不住昂頭喝下去,一股酸甜的酒味,漸漸擴張開去,像是要把酷熱的寒暑驅趕出去,吳樞忍不住讚歎:“好酒,好酒。”
一邊的程老先生見狀,倒是好奇,忍不住問道:“時發,怎樣?”
“及甫兄,此酒非酒也,喝上去舒服啊。”
郭平笑了笑,又拿出一個鐵杯子,給吳老爺子倒了半杯,然後把水葫蘆交給吳樞,笑道:“在下來得匆忙,這梅子酒沒帶多少,到了江陵,保管兩位喝過夠。”
程紹開好奇的結果杯子,小心翼翼的品了一下,一下子精神過來,也連聲叫好。
等兩人喝了一杯梅子酒,伊府麪在兩人的驚訝中終於變成了湯餅,冒出了陣陣香味,比往日吃的湯餅不知道要香多少,兩老品嚐了梅子酒,胃口大開,又聞到陣陣香味,竟然忍不住要自己動手。
郭平連忙喊住兩人,從布囊掏出幾個小個子的鐵罐子,有油、有鹽,還有亂七八糟的好幾個瓶子。
“我說郭將軍,你這就不怕麻煩啊。”程紹開想不通:“爲了一點吃的東西,至於帶這麼多瓶罐。”
郭平笑了笑,道:“平素沒有這麼麻煩的,這都是行軍打仗的便餐,這次出門,張大人特意拿出來給我的。”
“這伊府麪製作可不容易,先是用雞蛋和好面,然後放到鍋內煮熟,最後放到熱油裡炸成金黃色,最後晾乾。”
“至於這鐵盒子也不簡單,”郭平把鐵盒子上層取下來,道:“下層裝的是石鍛,石鍛遇到水之後就會發熱,把水煮好。”
“聽說張大人一身雜學非凡,莫非這都是張大人折騰出來的?”程紹開彷彿聽天書一樣,忍不住問道。
郭平笑了笑,把拌好的面遞給兩人,笑道:“除了張大人,誰還能折騰出來。”
一股香味直衝鼻子,吳樞忍不住吸了一口氣,也不怕熱,吃了一口:“香,太香了。”
吳樞是地主出身,平常吃的東西海多了,想不到一個簡單的麪條竟然能把他樂成這樣,若是回到江陵,恐怕這老爺子整日都呆在酒館裡了。程紹開忍不住也跟着吃了一口,這下子哪裡還能忍住,兩人也不說話了,就往嘴裡送麪條。
“程老先生、吳老爺子,你們別吃怎麼急。”郭平見連人狼吞虎嚥的,有點擔憂。
“好吃,好吃。”程紹開支吾說道:“郭將軍你們真是有口福啊,行軍打仗還能吃上這樣的好東西。”
郭平苦笑,往日自己吃伊府麪吃得想吐,現在給程紹開一說,更是有點想吐的感覺,連忙搖頭:“程老先生慢點吃,就是湯餅,張大人還能做十幾種呢?每樣都要比這伊府麪要好。”
“啊?”程紹開差點喊了起來,郭平連忙說道:“別急,別急,待會在下給兩位好好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