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術一臉愁容,滿以爲大軍壓上,宋軍便會讓道,至少也是結陣自保,沒想到宋軍反而撲上來和大軍攪和在一起,雙方纏鬥一起,更可怕的是宋軍並不畏死,明知道是死也要抱住蒙古兵同歸於盡,倒在地上的將士越來越多,想抽身出來已經不可能,阿術知道大事不妙,敢情宋軍一開始就定下了同歸於盡的計劃,想用死傷拖住自己的行動,而且現在看來宋軍已達到了自己的目標。
“大帥,請下令。”探子已是第三次回報,宋軍的前鋒已出現在身後,而且大軍最快也不用一刻鐘就可以到達,兩軍相持,前後夾攻,自己一點機會也沒有。
阿術狠狠的咬着嘴脣,血從嘴脣滲入喉嚨,慢慢的滑進胃裡,腥味中帶着無奈、帶着苦澀,帶着冷落,即使選擇離開又將如何?僅有的五千騎兵,能躲得過宋軍的圍剿嗎?就算是能躲過宋軍的圍剿,但五千騎兵能起什麼作用?再說放棄正在和宋軍拼命的同袍,自己真能做得到嗎?
“大帥,別管我們,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還請大帥日後爲我們報仇。”八十八顯然是看出了阿術的顧慮,他大聲嘶喊,身邊的宋軍奮不顧身的向他撲過來,就算是死也要給他增添一份麻煩,他身邊的親兵十有**已經傷亡,身邊僅有親兵三人緊緊護住他,然而宋軍奮不顧身的搏殺,八十八屢次遇險。
“殺”八十八大怒,鬚髮張揚,他是從兵搏殺出來的將領,從搏殺,死後餘生,憑功勞登上高位,如今雖已到中年,但卻是一個人一輩子最輝煌的年齡,他的體力雖已弱,但是他的經驗無人能比,狹長的馬刀在他手中幻出一道奇異的光芒,砍、刺、挑、掃信手拈來,彷彿給馬刀增添了無盡的生命力。
“殺”數名宋兵靠近,他們雙眼爆紅,身上的盔甲也破爛不堪,臉sè蒼白,身上粘滿了血跡,顯然蒙古兵給他們增添了不少麻煩,但他們並沒有退卻的打算,反而向着蒙古的萬戶將軍八十八衝過來,明知道迎接他們的是死亡,但他們卻永不後退,永不後悔,這是自己的國度,這是美好的國度,這裡有他們的親人、有他們的朋友,有他們生死與共的同袍。
“當”的一聲,鋒利的馬刀輕易的刺破了宋兵盔甲胸前最薄弱的地方,然後輕輕的刺進去,血瞬間往胸口涌出來,順着馬刀流到八十八的手中,帶着熱氣的鮮血,彷彿美味的晚餐,八十八冷笑,手中的馬刀用力一轉,宋兵體內的零件瞬間被他搞得破碎。
眼前的宋兵卻露出了詭異的笑容,他不知哪裡來了一股力氣,身體突然往八十八衝去,雙手瞬間抓住八十八握住馬刀的右手,用力一拉,馬刀輕易刺破他的身體,然後從背後冒出來,而他整個身體幾乎撲到了八十八的身上。
宋兵臨死的力量,八十八大將軍一個踉蹌向前衝去,差點摔倒地上,然而正在此時,宋兵向他僅存的三名親兵衝過去,每個人都是抱着同歸於盡的打法,死死的抱住八十八的親兵滾在地上,就算是死也如八十八身前的宋兵一樣,死死的抓住親兵的手,抱住親兵的身體,咬斷親兵的喉嚨,撕下親兵的耳朵。
事情變化得太快,等八十八回過神,三名親兵全部落地,也不知道生死,而此時卻還有兩名宋軍向他撲過來,八十八大吃一驚,大腳向握住他右手的宋兵踹去,然而這員宋兵臨死的爆發力又豈是他可以輕易掙脫,眼看宋兵的大刀來到跟前,八十八發狠,用力向起撲倒,連同那一員早已死去的宋兵一起倒在地上。
八十八感覺右手一輕,宋兵才鬆開了手,八十八大喜,沒想到倒地反而掙開了右手,還以爲上蒼對他照顧,沒想到剛纔撲過來的兩名宋軍簡直就是一個瘋子,見八十八倒地的同時也撲了上去。
“啪、啪”兩聲,八十八被震得幾乎體內五臟六腑幾乎移位,兩名宋兵,一人抱住他的後半身,另一名壓住他的上半身,他們手中的武器也不知什麼時候丟掉,壓住他上半身的宋兵反應非常快,落地的瞬間已抱住了八十八的脖子,一股巨大的力量從那一員宋兵的手肘中傳來。
“去死、去死。”宋兵神志不清,大聲嘶喊,手中的力量卻一點也不放鬆,八十八想掙扎,但兩人卻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把八十八壓得一動也不能動。
空氣越來越少,八十八覺得頭顱就如裂開一般,他的眼睛突然變得迷幻起來,彷彿看到了翠綠的草原,那一望無際的草原,然而無盡的草原,爲何卻沒有自己的家?
“爹,你怎麼在這裡?你的腳……”八十八失神的看着自己的父親,那一年冬季,嚴寒可以輕易的奪取生命,爹爹、可憐的爹爹,頭人的下人,爲了尋找一隻失蹤的羔羊,凍傷了雙腳,族裡的祭司在奪取他家裡最後一隻羊、最後一個女人,然後幫爹爹砍斷了雙腳,那一次的冬天,特別的寒冷。
“兔崽子,別以爲你長大了就不是我家的奴隸,竟然敢打你少爺。”一個憤怒得五官擠在一起的年輕人,手中的馬鞭狠狠的抽打在自己身上,那一刀明亮的短刀,在眼前晃悠。
“死去、死去、給少爺死去。”短刀向着木然捱打的少年刺去,眼看短刀就要落到胸前,那個木然的少年突然伸出雙手,一把搶過少爺手中的短刀,毫不猶疑的撲了過去,那把鋒利的短刀,幾乎把那個白嫩的少爺脖子砍斷。
那是八十八第一次殺人,殺人,竟然是這樣的簡單,比牧羊簡單得多了,於是八十八開始逃亡,開始殺人,他從軍之後殺的人最多,無論是老人還是孩,無論是該殺還是不應該死,他都殺了,乾淨利索,比死鬼史權下手更狠。
等八十八當了百夫長後回到族裡,父親早已在他逃亡的那一年,被族長活活的凍死在野外,八十八尋得父親的骨頭然後埋了起來,然後孤身一聲,手執長刀,把族裡三百七十二人全部殺光。
族長該死,你害死了我的爹爹;祭司該死,你砍斷了我爹爹的雙腿,搶走了我的孃親;所有人都該死,你們見死不救,你們看不起我們,你們讓老子如狗一樣的活着,如今老子活着回去,你們死去,老子曾如狗一樣活着。
這是八十八的殺人之道,如今殺人者恆被殺,自己難道也逃不過被殺的命運你嗎?枯黃的草地,看起來讓人噁心,乾枯的草地,需要自己鮮血的滋潤,這裡明年一定會長起一片茂盛的草地。
迷茫之中,八十八彷彿看到了長天生的祝福,一股熱血順着他頭顱流到他的嘴角,有些腥味、有些甜味,八十八不由伸出舌頭添了添,喉嚨的手肘一輕,新鮮的空氣瞬間涌入他缺乏氧氣的心臟,八十八的五臟六腑彷彿受到了無盡的刺jī和祝福,每一個細胞都歡悅的跳躍。
“將軍,”一名兵扶起八十八,八十八深吸了一口氣,寒冷的空氣滲進他體內的每一個細胞,他全身覺得振奮,死而復生難道就是這個感覺嗎?擡頭看去,正是阿術。
此時的阿術,雙眼爆紅,他手中的馬刀汩汩的往下滴血,八十八還沒來得及說話,阿術嘆了一口氣,道:“殺吧。”
八十八點點頭,轉眼看了一圈,不由大吃一驚,只見騎兵竟然殺進了大陣,也不分宋軍還是自己的同袍,凡是擋住了騎兵去路的人全部砍倒,幸運活下來的蒙古騎兵再次上馬,跟在阿術身後往返殺戮。
“大帥,”八十八眼睛一紅,夕陽西下,他看到了蒙古騎兵的末日。
等郭平率領大軍來到這一道簡陋但如長蛇一般的防線,鮮血染紅了這一片草原,夕陽西下,一隊數千人的騎兵圍着數十人拼命殺戮,但這數十人彷彿受到了上蒼的眷顧,彷彿是天地間最厚實的力量支撐他們,永遠也沒有倒下,他們殺戮、他們沒有倒下,即使是死,他們也不願倒下。
郭平眼睛一紅,將旗往前揮動,雙腳用力,戰馬如風一般向着蒙古騎兵衝過去,大聲喊道:“殺光、殺光、殺光。”
這是不死不依的戰爭,阿術不知道最後的數十人爲何還沒有倒下,爲什麼、爲什麼還沒倒下,砍斷他們的腳,他們用雙手死死抱住馬蹄,砍斷他們的頭顱,他們雙腳依然牢固的站在大地之上,彷彿永不倒下的大山一般,甚至將他們攔腰砍斷,他們的喊聲依然充滿了不屈。
這是什麼樣的一羣人?阿術心灰意冷,他知道大元朝、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大元朝,永遠也沒有機會征服這個原本懦弱的國度。
“哈哈,兄弟們,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張徹左手拿着鋒利的馬刀,他的右手自肩膀以下不知什麼時候被砍斷,也不知道哪裡來得力氣一直支撐他沒有倒下,看到郭平大軍出現的瞬間,張徹不由昂天大笑。
被將士們死死的圍在中間的張芳,不由淚流滿面,他不知道哪裡來了一股力氣,手中長刀向蒙古騎兵扔過去,昂天長嘯:“殺”
“騎兵、衝鋒。”郭平一馬當先,他從來沒有像今日一般想殺人,想殺掉眼前的每一個蒙古騎兵,戰馬迅速奔跑,乾枯的草地上飄起了一股塵土,郭平眼睛爆紅,握住手中的馬刀忍忍發抖,他想躲開地上同袍的遺體,但他卻沒有任何辦法,英勇的宋兵,他們用xìng命去拼殺、他們用意志去殺戮,他們緊緊的抱住蒙古兵,然後同歸於盡,他們用手、用牙齒,用身體的每個地方和敵人拼命,他們寧死不屈,他們就算是死,也要抱着敵人一起死去,他們就算是死,也要用牙齒咬掉敵人的耳朵,啃斷敵人的喉嚨,扯掉他們的手臂……
“騎兵、衝鋒。”郭平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握住馬刀,鋒利的馬刀在夕陽下泛出異樣的光芒,郭平昂天長嘯,鋒利的馬刀,在空中劃出一道明亮的光芒。
“大帥,戰吧。”八十八看着阿術,自言自語說道:“蒙古、我們的蒙古,天下的蒙古。”
“嗯,我們的蒙古,天下的門術緩緩地擡起頭,手中的馬刀已砍破了幾個缺口,他的心也如破開缺口的馬刀,看着不斷加速的宋軍騎兵,接過身邊的號角,吹了起來,悲涼、蒼勁的號角聲,在異地、在遠離家園的地方、在枯黃的草地上,響起。
那蒼翠的草原、那一望無垠的綠sè的海洋,彷彿離他們越來越遠,天空飛翔的蒼鷹在無奈的嘶叫,草甸深處的狼羣在愉悅的長嚎,僅存的數千蒙古騎兵,他們開始衝鋒、衝向了兵力遠在自己之上的敵人。
這一瞬間,沒有計謀、只有殺戮,赤裸露ǒ的殺戮,每個人都不知道躲避究竟是何物,或許說他們已經懶得躲避,他們的人還沒死,但他們已經心死;宋軍也沒有躲避,就是這樣赤裸露ǒ的殺戮,你砍我一刀,我砍你一刀,他們的人即使死了,他們的心還活着。
他們守衛自己的國家、保衛自己的親衛,他們爲死去的同袍而戰鬥,他們爲活着的親人而戰鬥,他們爲憤怒而生,爲憤怒而死。
生、死,豈能有定律?若沒定律,那究竟是誰決定生死。郭平衝了過去迎着刀芒,堅硬的盔甲爲他擋住了一次又一次攻擊,鋒利的馬刀,輕而易舉的砍下每一個擋在他面前的蒙古騎兵,他彷彿回到了多年前,他還是軍中的刺頭,他喜歡拼命,他願意拼命。
血,在飛揚,無數的斷臂、頭顱在飛揚,這一片枯黃的草地,很快就被鮮血而染紅,夕陽西下,如血的光芒,映照出每個人臉上的殘暴,殺人、被人殺,彷彿這個世界永恆的定律,乾枯的草地,被鮮血彙集成溪,然後向着溝壑流去。
那是血嗎?不,那是生命,生命循環,他們用血澆灌這一片土地,他相信來年,這一片土地上一定會開出鮮豔的紅花。
郭平見過這種大紅花,很大,很紅,那就是生命,只不過是另一種方式罷了。
赤裸露ǒ的殺戮,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英雄草地之戰因死亡太大而沒有被載入史冊,英雄草地之戰因殺戮太慘重,向來以敢言的《大宋戰地報》也不吭聲,每個人不約而同的想掩蓋這慘無人道的殺戮,但更多的人都在研究,爲何來年的紅花會開得這麼鮮豔。
直到多年後,這一次赤裸露ǒ的殺戮才被揭開,他們仔細的研究了江陵紀念堂上的名字,發現每一個死亡的人,他們的名字都在上面。
殺戮,終於停了下來,郭平眼前再也沒有一個可以站立的敵人,不,還有一個,那個身材強壯、鬍鬚飛揚的蒙古大將,那個圍困襄樊數年、身經百戰的徵南將軍,那個“南征北討四十年間,大百五十戰,未嘗敗衄”的河南王。
阿術扔掉手中的長刀,然後下馬,靜靜的看着他面前數以千計的宋軍騎兵,敗了、蒙古騎兵敗了,向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蒙古騎兵敗了,徹底的敗了。
赤裸露ǒ的殺戮、赤裸露ǒ的對抗、赤裸露ǒ的死亡……
阿術看着滿地的屍體,即使受傷的士兵,也在此時閉上了嘴巴,只有偶爾嘶叫的戰馬,讓人覺得這個寧靜的戰場,剛發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殺戮。
阿術輕輕的拍了一下站在他身邊的戰馬,矯健的戰馬也安靜下來,他不明白主人面對敵人爲何不再進攻、不再殺戮。
郭平也跳了下來,扔掉手中的武器,他心翼翼的跨過地上的遺體,無論是宋兵、蒙古兵,他們都用自己的殺戮表現了自己的尊嚴,這是值得愛護的同袍,這是值得尊敬的對手。
“你是均州軍的將領?”阿術坐下來,用手拂去地上的血,像是爲郭平騰出一片空地,然而殺戮的世界,哪裡有空餘的地方。
郭平也坐下來,看着阿術,點點頭,道:“我是均州軍的郭平。”
“哦,我知道你。”阿術突然笑了笑,彷彿身邊的郭平就如他自家的侄兒一般:“聽說收復兩淮是你的手筆,還有王惟義、黑楊也是你勸降?”
“嗯,還有建康,董士選、呂文煥都是你的功勞,你的功勞可不啊。”
“我只是均州軍的兵,是張貴的部下。”郭平淡淡說道:“我沒有任何功勞。”
阿術再次笑了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也沒有任何離間你們的打算,因爲這根本做不到。”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收復中原?”
郭平看着阿術碧藍sè的雙眼,從他眼裡看到了死心,人未死,心已死,點了點頭,道:“一切都是按照計劃進行,想必、想必不會很長時間吧。”
“一切都是按照計劃進行?”阿術有點不解,但他並沒有繼續問下去,卻問道:“有酒嗎?”
“均州軍軍中不得飲酒,”郭平看着阿術略微失望的表情,突然笑了笑,道:“不過你碰到了我,均州軍的酒不是用來喝,而是用來清理傷口。”
郭平揮了揮手,讓親兵把均州烈酒遞上來,先喝了一口,笑道:“這叫做均州烈酒,不過在北方的名字我不是很清楚,但絕對是同一種酒,說不定北方的還要好,不過聽說價格買的不便宜。”
阿術喝了一口,點了點頭,道:“然來如此。”
“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