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全揉了揉腦門,看着身邊疲倦不堪、盔甲破爛的宋軍將士;看着他們視死如歸的眼神、臉色蒼白的面容;無論是老兵或新兵,或許能夠活下來的都是老兵,此時他們早已不抱任何生存下來的希望,他們每個人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死也要拖住元軍的步伐。
每個人,仔細的拭擦他們手中的武器,鋒利而堅固的長刀已經破損,烏黑的長槍透出暗紅,就連身的盔甲,也染了一層擦不掉的腥味,他們用手中的布條費力的摩擦,彷彿要把長刀的最小一個縫隙的灰塵也清理乾淨。
“還有多少人。”唐全沙啞的聲音像破了的風輪般模糊不清,他左臂被蒙古人的長弓射了一個穿洞,如今是動憚不得,但唐全卻不在乎,用一條白布把手臂纏在身,如今手臂已經發白,日後就算是能夠活下來,這手臂估計也就白費了。
“唐將軍,先處理一下手。”李滄是均州學院培養出來,對醫護常識有一定認識,其實軍中也有隨隊軍醫,但可惜昨天戰鬥中被元軍射殺,元軍也狠了心,這兩天來基本沒有停止進攻,就完全是用人命去填,傷亡最多的時候幾乎都能把江水堵住,唐全身爲指揮,給他的時間只能夠隨便包紮一下。
“有什麼好處理,解開了更加麻煩。”唐全搖了搖頭,左臂已經完全使不出力氣,作戰時反而會成爲累贅:“李將軍,你說一下你們的人數。”
“九百三十七人。”李冰是正統軍人出身,向來盔甲嚴整,平日不苟言笑,說話也是嚴謹得很,然而看着這些他一手收攏起來,他的兄弟、朋甚至親人一個一個離開,他再也擺不出謹慎,他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沒流出來:“九千三百二十人,都是好兄弟。”
“頭,還沒把我算。”身旁的鄭大世,躺在地一聲不吭,他右腿被蒙古人的強弓射中,甚至有可能射壞了骨頭,他身也有兩處傷口,而且頗爲嚴重,要不是他跟陸雲練武半年,估計早已赴黃泉,但縱使他身骨子還算不錯,此時也只能躺在地哼哼,看樣子也耐不住折騰。
“不要說話。”李滄壓住鄭大世,他在李冰身邊時間雖然不長,但卻是非常喜歡這個直爽的漢子,又加鄭大世對均州軍向來沒有任何的偏見,所以頗得李滄的尊重:“你一動傷口就裂了,傷口裂了又麻煩了。”
“頭,你、你別把我丟下。”也不知道鄭大世哪裡來了力氣,突然大叫了一聲:“老子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戰場。”
“那當然,我們同生共死。”李冰挪了一下身體,他被流箭擦傷了腿,幸好傷勢不嚴重,要是拼命的時候也算可以行動,竟然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臉:“我們相處了多少年來了。”
“頭,我不記得了。”鄭大世苦皺着臉,他本來就是丟三落四的人,再加傷勢太重,整個大腦都是混混沌沌,別說記長久的事情,就算是最近發生的事情也記不起來。
“十六年九個月零八天。”李冰眼中充滿了感激,握住鄭大世的手,一字一頓說道:“若不是你把我從濟南救出來,冰早就死了,要不是你這些年陪着我,就算是我身邊只有一個人時你也不放棄,冰也早就死了。”
“少主……”鄭大世鼻子一酸,眼淚哇啦啦的流下,他是李璮的親兵,看着李冰從小長大,視之如子,眼看自己的兒子將要赴死,他再也忍不住流下眼淚。
“所以,我不會再讓你去死,至少不是現在。”李冰說到這裡,右手突然微微動了一下,只聽見“啪”的一聲,鄭大世卻是暈倒過去。
“何必這樣”唐全嘆了一口氣,道:“這樣,鄭大世也一樣會內疚一輩子,這樣活着跟死去還有什麼區別?”
“至少他能夠活得時間更長,我們李家欠他太多,能保住他一條性命,也算是我李冰最後的遺願了。”李冰扭過頭沒有再看一眼,在數百米之外,那是一道簡易的防線,那裡被血渲染,那裡被死亡淹沒。
“其實,事至如今,你們沒有必要再隨我一起赴死。”唐全站起來,他身邊同樣是疲倦不堪的將士站起來,一萬多人只剩下不到一千人,準確來說是七百三十二人,他們或是相互攙扶,或是用手中的長槍支撐欲倒的身體,他們身盔甲破損,他們的傷口還往外滲血,但卻沒有一個人退縮。
“你們,都可以選擇留下,你們做到了任何人也做不到的事,你們完成了任何人也完成不了的任務。”唐全緩緩轉過身,左臂還有感覺,他能清晰的感覺到生命在緩緩流逝,他狠狠的咬了一下舌頭,環視看了一圈,彷彿要把每個人的摸樣都刻入腦海之中:“你們已完成了任務,你們是我大宋的英雄,你們註定了名留青史,你們都可以選擇離開,我不會責怪你們任何一個人、而且你們任何都不會因爲這次離開而玷污你們的戰績。”
“將軍,事至如今,還說什麼呢?兄弟們都死了,我們活下來還有什麼意思,不如死去。”一名老兵,用剩下的一隻手,高舉烏黑的長槍大聲嘶喊:“不如死去。”
“不如死去……”
“殺”阿刺罕變得煩躁起來,他向來自詡穩重,但往日的穩重早已在過去的數天裡變得煩躁起來,此時他嘴脣乾裂,喉嚨嘶啞,甚至連頭腦也變得混沌不清,這數天來的急躁、煩躁讓他反應遲鈍了不少。
“殺,無數的漢軍擡着簡易的木排衝進了寒冷的江水,他們被擋在南岸已經數天,漢軍的傷亡已經超過了三萬人,然而這寒冷的江水將這一切化爲烏有,根本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就算是死去的兄弟,也因爲收攏不及時而隨江水飄過。”
“兄弟們,這次無論如何都要挺住了。”老兵咬緊牙齒,身體如柱子一般,不是非常堅實的肩膀抗住了木排,一條木排大概一丈長,需要百名士卒才能坑住,再加衝鋒的蒙古騎兵和寒冷的江水,不少人都挺不了一刻鐘便暈倒過去,然後飄走……
生命凋零。
然而,現實比想象更加殘忍,還不到半刻鐘,老兵卻已是雙腳顫抖,他費力的睜開嘴巴,卻是大聲喊道:“兄弟們,挺住啊。”
彷彿奮力嘶喊,能夠給老兵帶來無限的榮耀和希望,然而迎接老兵的依然是無盡的冰冷的江水、還有肩膀的木牌越來越重,老兵心生怯意,他知道宋軍的弩箭很快就會如蝗蟲一般把他們射殺。
“再堅持一會?丞相說了過江後每個人都有十兩銀子的獎勵。”老兵雙腳用力的踩着江底,江底的泥濘讓他感到噁心,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只要宋軍的弓箭一旦出現,他很快就會潛水離開,離開這個鬼地方,自己不過是爲了填飽肚子、養活家人而已,並不是真的願意把性命隨江水漂流,他有這個能力,他的水性在軍中數一數二。
在老兵雙腳幾乎麻木之時,宋軍的弩箭終於稀稀拉拉出來,雖然看到了宋軍的弓箭,但老兵卻是不能下定決心了,那十兩銀子可以讓他們一家人過一年的溫飽日子,雖聽說十兩銀子只是宋軍一個月、甚至半個月的餉銀,但他究竟是懷疑,再加宋軍的弓箭彷彿只是對準木排之的蒙古兵:“莫非……”
只有一個原因,對岸的宋軍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已經沒有能力對水手的漢軍進行壓制,他們斷然是抱了必死的信心,只是把弓箭對準木排的蒙古兵。
肩膀突然一個重壓,一個蒙古兵直愣愣的向他倒過來,老兵一愣,突然腳底故作一滑,竟然瞬間消失在江中。
老兵的消失並沒有給大軍帶來多少影響,越來越多的元軍越過木排,向着對岸殺過去,身後不遠的阿刺罕,終於難得露出了一絲笑容。
突然,一個慌張的副將衝了過來,他身後跟着一個全身溼透的蒙古兵,蒙古兵見到阿刺罕,“噗通”的一聲跪下去,哭泣道:“也先不花舉城而降,大都落入宋軍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