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早晨但天已風和日麗,沈忠正在長安城外沈莊的後花園湖畔練習橫刀劈砍,說是練刀,卻有一搭沒一搭的想着心事。
自從二弟千鈞一髮下將自己從刀下救起,兄弟倆相認,大噓兄弟之情自不必說,可是,天意弄人,兄弟倆分屬不同陣營,每每相談甚歡時難免有樂極生悲之感,風花雪月之時也儘量不去涉及敏感的話題,總覺得不暢快,有股隔閡在兄弟二人心中,但誰也不去說,也不願說,這斷兄弟情來之不易啊,沈忠知道自己一個念頭,這道隔閡就會消失無蹤,但沈忠有他的堅持,背主投敵,亡父至死都不曾做,自己如何能污了門風,尤其對方還是亡父所保的楊氏遺族。
想着想着,沈忠手中的橫刀便偏了方向,一劍沒有劈到木樁,卻劈到湖畔青石上,“當”的一聲大響,火星飛濺,震得沈忠一個趔趄,手中橫刀脫手而出,飛出老遠,竟“噗”的插進了粼粼波光的湖水中
沈忠怔怔的望着湖面,甩着生疼的胳膊,打眼微微掃了眼四周,自己剛纔的突兀舉動似乎驚動了不少人,樹上、屋頂上、假山甚至土裡都星星點點的露出不少黑影,那是二弟用來保護和監視自己的屬下,自己如今就像個囚犯,只不過牢房換成了大宅,平日又有嬌美婢女錦衣玉食而已,成了一個逍遙不問事的富家翁,但對於沈忠而言,卻沮喪到了極點。
正在此時,一身錦衣大袖的沈賢飄飄而來,沈忠遠遠打量,見這個二弟今日臉色鐵青,面色很不好,來到近前,也是紋絲不動的站着,怒氣衝衝的看着自己。
沈忠自然將自家弟弟的臉色看得分外清楚,卻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看你臉色不好,怒容滿面的,出了大事了,該不會小皇帝被刺殺了吧。”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沈賢臉色不變,但眼神一沉, “大哥,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你之主公仍躲在暗處翻雲覆雨,擾亂天下民生,禍亂蒼生不覺有損陰德麼?”劈頭便是冷冷一句斥責。
沈忠不禁恍然笑道:“原來二弟如此不悅,是因爲此事啊,看來我家主公又做了甚麼了不起的大事了吧,該亡者早亡,當興者早興,二弟也不必在意,又何來有損陰德之說,凡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此也算彰天道顯人事了嘛。”
“大哥如今修身養性,倒口角伶俐,學的狡辯詭詐,虛言令色了。”沈賢冷冷一笑:“大哥難道就不怕聖上雷霆一怒,將大哥斬首以儆效尤麼?”
“哈哈哈,大哥不僅是沈忠,更是錦衣衛指揮使的大哥,何來斬首之說?”沈忠平靜的微笑着,似乎真的絲毫不在乎生死。
沈賢找了一塊青石就在沈忠一旁坐下,雙手撐着膝蓋,也不再言語,沈忠揶揄笑道:“出了甚麼事了,不會真的天翻地覆了吧。”
沈賢想笑,卻嘴角只是抽搐了一下:“大哥真的一無所知?”
“二弟是不相信自己的屬下還是太看的起大哥。”沈忠說完哈哈一陣大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指着周圍埋伏的暗樁。
沈賢心裡落了下來,臉色緩和半帶嘲諷的揶揄道:“誰叫大哥有大志呢,值此太平盛世偏偏要造反打天下,一身武藝又不願貨於帝王家,小弟只能如此了。”
沈忠站起來,在草地上踱着步子,像這樣兄弟倆談話已有很多次了,不歡而散的也有,比這興致高的也不缺,聞言也就侃侃而談道:“二弟如此說,卻是小看了大哥,誰人滅國,誰人國滅,自有定數。大唐如今百業興盛,對外武功赫赫,對內仁政愛民,百姓安居樂業,天道有常,憑一二人,躲在暗中想要東山再起,雪恥振興,怕是要等一百年嘍。”
沈忠思忖有頃,擊掌笑道:“此言大善,大哥,請,我兄弟二人到涼亭中小憩一二,來人,上三勒漿”
兩人到湖邊涼亭對坐,清晨時周圍湖邊楊柳依依帶着淡淡濛濛的氤氳水汽,別有一股賢士雅意,片刻酒來,沈賢頻頻與沈忠舉杯,飲得一時,沈賢停杯笑問:“圖霸天下,獨木難支,一君難爲啊,非值亂世,時勢造人,再得廣地人衆,明君良相,方能成天下大業,大哥既已知曉你之主公行的是一條死路,爲何浪費這一身本事,豈不聞君子識時務者爲俊傑,良禽擇木而棲。已知亡羊,爲何不圖補牢。”
沈忠沒有正面回答,卻只是悠然的一笑,站起來繞着石案急促的轉着,突然止步:“二弟曾說平生所寫第一字乃爲‘忠’,不知可信呼?”
沈賢大笑一陣:“自然可信。”
“那就是了,二弟寫這忠字時,本意是爲了尋找我這個不成器的大哥,大哥心裡甚爲感動,二弟名賢,行的也是忠臣賢子之事,大哥名忠,又如何敢背主,我兄弟二人無論忠賢,這一輩子靠的都是這個忠字行走世間,今日如何能棄之,二弟,你就不要爲難大哥了。”
沈賢頓時愣怔,心中飛快盤算,躊躇搖頭,“大哥愚忠,小弟實不敢苟同。”
又是良久沉默,終於,沈忠喟然一嘆:“大哥知曉。二弟可願聽大哥說一個故事。”
“小弟不勝榮幸。”沈賢滿含期望,這算是打開大哥的第一道心門了。
“大哥自與二弟分別後,僥天之倖入了一個專門從事長途販運的生意人家,做起了家僕。時值天下大亂,那家人顫顫兢兢地防備戰火,護院頗多,大哥有幸能夠學的一招半式的,常年累月下來,倒也習得一身上好的本事,本來若是能出去打拼一下,未必不能闖一番事業。”沈忠說道這裡,微微停頓一下,然後繼續道:“這家人待人極好,是當地有名的大戶善人,很得民心,倒也躲過了一劫,大唐統一天下後,加上他厚待農工,農工也願爲起做工,特別踊躍。商路生意好,土地收成好,生意也就蓬蓬勃勃地發了起來。莊戶不斷擴大,很快便成了當地唯一擁有豐厚田業的大戶,因此求娶那家女兒的人也是絡繹不絕。”
沈賢探了探身,細細聽聞,以他多年的見聞,大致已經猜到下面的情節了。
沈忠看二弟瞭然的表情,笑了笑,繼續釋然道:“相信二弟已經猜到了一點,大哥和那家小姐好上了,那家小姐長的並不美麗,但很賢惠,琴棋書畫針織女紅樣樣精通,心靈手巧的,大哥當時也曾學着風花雪月一陣,不倫不類的,倒是惹得人家小姐捧腹大笑的多,卻沒想一天晚上,那小姐竟和我暗許終身。”
“那她叫甚麼名字?”沈賢試探的問了問。
大有深意的看了看二弟,沈忠沒回答,只是繼續道:“這之後,大哥真的很開心,很幸福,夏天晚上偷偷瞞着她父母將她接出來,帶她去看星星去河邊看我抓蝦摸魚翻螃蟹,她開心極了。唯一不開心的就是她不知該如何向她父母訴說我們的事,而她父母和家裡人又怎能同意?一連串的事,她都應付不過來,甚至大哥我都出奇的害怕。就這樣大哥幸福甜蜜又憂心忡忡的過去兩三個月,終於有一天,她的家人得知我們的事,當天晚上,員外就把我叫到書房,當機立斷的說:‘你配不上我女兒,我給你一筆錢,你走吧。”
沈忠說道這裡呼吸都急促起來,忍不住握緊拳頭,虎目圓睜,沈賢只是低頭喝茶,等大哥心情平靜了再說。
好一陣,沈忠才繼續,“本來以爲會就這麼斷了,大哥也知道當時自己配不上他,心裡發虛,可是她卻不願放棄,瞞着家裡人和我交往,她相信她一定不會看錯的,她說只喜歡我,她的父親也一定會喜歡的,說甚麼,‘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大哥沒讀過書,哪知道甚麼意思,後來能知道了,又不想去知道了。”
頓了一下,沈忠慨然一嘆:“這人啊,窮則變,當時大哥也急了,又被幾個同是護院的漢子教唆,在一次約她出來後,大哥就一把從後面抱住了她,她想講話,不過卻被大哥堵住嘴了。”沈忠在說到這裡眼睛裡露出深沉的幸福,嘴角也裂開了,仰着頭灌了一大口三勒漿,無限的滿足。
“莫非大哥企圖想要……”沈賢張大嘴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這個老實的大哥,面對喜歡的女子,自己大哥如此狂放。
沈忠臉紅了紅,夢囈道:“我當時喝了一大壇的酒…壯膽。”
“哦……”沈賢八卦的怪叫了一聲。
不理二弟,沈忠感慨的道:“她當時一把推開了我,說很晚了,想回家了,大哥也只是仗着一股酒勁,泄了就提不起來了,不想勉強她,只好送她回家。路上問她爲什麼要拒絕。她說‘想在洞房夜交給自己’,說起來慚愧,年輕氣盛啊,當時一聽有點生氣,就說:‘難道你認爲我是個隨便的人,這麼長時間了,你對我還不瞭解?’,她心裡很難過,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本來事情到了這裡也就算了,無非是私奔抑或棒打鴛鴦,只是後來大哥和人街頭鬥毆,受傷了,她就偷偷來看我,悉心的照顧,一個人孤孤單單習慣了,突然感覺有個家,心裡別提多開心了,所以在她起身時,就拉住了她,強行……就這樣,在那個夜晚,她一個富家千金完完全全把第一次交給了我。躺在我的懷裡,臉色寧靜。
大哥當時血氣方剛的,常出入勾欄院子的,她知道後,臉色很不好看,有種被欺騙的感覺,眼淚都不禁得流了下來,大哥只有向她保證,今後再不去那種地方,出息了,就去她家娶她。她相信了,可是命運竟是這樣作弄自己,緣分擦肩而過。
狐朋狗友的多了,難免會學壞,在一天晚上,她看見大哥從當地的一個很有名的青樓裡出來,外柔內剛的她就跟大哥斷了,再不肯晚上出來了。”
沈賢放下酒杯,出了口氣,低頭道:“男人風流點本也沒錯,但大哥面對如此待你的女子…也確實過了點,男兒一諾千金重,既已諾言在前,大哥食言而肥在後,不是豪男兒所爲。”
沈忠捏了下鼻子,一陣唏噓,竟是虎目含淚:“大哥也曾經幻想着和她生一雙兒女,能把她養的白白胖胖的,讓她父母看看,然後陪着她到老,然後慢慢看着我們的孩兒長大………一切的一切,都毀了,大哥就一直等她,直到有一天聽說她有懷孕了,當時大哥高興的徹夜大醉三天,去找她時卻發現家裡竟辦起了白事。”
沈賢驚道:“莫非她爹爹竟忍心將女兒浸豬籠……”
沈忠搖搖頭,玩着手裡的青玉酒杯,聲音低沉:“她爹得知後,被活活氣死了,大哥我…再沒敢去見她。”
“那大哥你……?”沈賢頓時一驚,好烈性的老爺子。
沈忠苦笑,眼淚都遞進酒杯裡,合着酒一口飲幹,杯落見底。
“她家人丁不旺,但老爺子有大志改換門庭,使家族從世代商人的身份中擺脫出來,成爲士大夫貴族世家,她氣死了父親,又是未嫁先孕,面對的壓力可想而知,也許是愧疚,抑或其它,她獨自背起了她父親一生的遺願,振興家族,讓肚裡的孩兒有朝一日也能成爲世家子。”沈忠說道這裡再也說不下去,九尺漢子竟然嗚咽痛苦起來。
“很難吧。”沈賢忠心的佩服這位已經死去的大嫂,換位一想,哪怕一個老爺們兒面對這樣的事也要欲哭無淚的。
雖說商人在隋唐年間已經不再像明清時公然被人蔑視,但在官署與世人眼裡,卻終究是言利的小人,君子羞與其爲伍。
沈賢雖未經商過,但當年有力天下,看到不少睿智通達的行商,走南闖北時遇到的某些歧視,旁人看了都有痛徹心肺的體味,所以反而沒有一般人鄙視商賈的想法。
如今朝廷竭力拔高商賈地位,狀況好上許多,但放在建國初期,百業凋零,一介商賈,別說與高車駟馬的王公顯貴們有天壤雲泥之別,即便是清貧的寒門士子或郊野尋常百姓農夫,提起時也是常常不屑,中間不乏一些仇富嫉妒之心,而一個敗了門風的富家千金,卻要擔起如此重擔,淒涼仿若在眼前,可以佐杯中之酒了。
用手拭了拭淚,沈忠繼續道:“後來我就一直暗中保護她,不讓她被人欺負,可是我終究只是一個有點功夫的小護院,後數月,她出外採購絲綢茶葉,不知哪條溝渠沒有滲到,得罪了誰人,別人竟要驅逐她這個有孕的女商。
她憤而爭執,最後鬧到了官府裡裁決。那府中大人官聲頗好,她也滿懷希望,誰知進得府中,那些個官員小吏們都氣昂昂進去了,她一個待產的女子卻被府吏擋在院中等候,嚴令不許走動窺視那是個冬天啊,北風呼嘯的能凍死頭牛,她整整站了一個時辰,渾身凍得僵硬,也不能到廊下避風處,更不要說到客廳取暖。
那時侯,我就在院牆上偷看着,恨啊,一個漢子活到這個地步,屈辱啊,暗暗對天發誓,一定要殺了那個名聲不錯的官,將來也一定要讓我們的兒子入仕做官,永遠不要做這種富而賤的商人完成那死去的老岳父和她的夢想。”
“後來呢……”沈賢細聲問道,他明白結果快出來了。
“後來我就真的殺了那個官,然後天涯海角的逃着躲着不敢見人,做起了見不了光的賣命殺手,直到遇到了二主公,被二主公賞識,以二主公出身清河崔氏,被譽爲天下第一姓,除皇室外的公認天下第一世家,動用了屬於他自己的關係網,那個關係網大哥是沒權知道的,但讓一個小子入仕當官,改換門庭自然是件小事,但對我來說卻必須用命去償的天大的恩情,以死報之。二弟,大哥的故事說完了,你懂嗎?”沈忠平靜的看着自己手握大權的二弟,意味深長。
沈賢站了起來,轉身就離開了,他懂了,他已經從大哥這個私人故事裡得到了很多的信息,只要找到那被刺的官員,就能找到自己“大嫂”家,就不難找出那個幫助自己侄兒的官員,順藤木瓜,以錦衣衛恐怖的滲透力和辦事能力,一個關係網很快就會出來,至於這個關係網大到甚麼程度,到時候又如何抉擇,那就是陛下的事了。
“大哥啊,其實你報的不是恩,是情啊,放心,你擔心的弟弟我都明白,也知道該怎麼做,放心吧。”沈賢說出一句安了大哥心的話,然後又笑道:“等一切塵埃落定了,我向陛下爲大哥請功,將功贖罪,陪大哥衣錦還鄉,看看嫂子。”
沈賢匆匆走了,現在有許多事等着他辦了,沈忠重重的喘了口氣:“二主公啊,忠只是說個故事而已,不能怪我啊。”
沈忠從嘴裡後槽牙關中扳出一粒小蠟丸,那是萬一自己受到嚴刑拷打撐不過去沈忠爲自己最後留下的禮物,現在用不上了,沈忠大笑着將手裡的小蠟丸猛地擲進湖裡,心情舒暢。
小蠟丸帶着一條美麗的弧線,墜落湖中,不一會兒,碧綠的湖水中浮起無數條大大小小的金魚,森白森白的,倒也着實詭異而又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