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一個人影從花房內間出來,而在孟桃花出現的那一刻,一個身高目測起碼將近兩米的魁梧傢伙,繃着一張萬年不變的憨厚神色,帶着天生具備的威嚴和壓迫感,按刀推門而入——歸海一刀。
望見歸海一刀,孟桃花的面色漸漸冷了下來,深深的看着歸海一刀,忌憚的偏了偏身子,微微退了半步,沒有說話。
“如果我記得沒錯,這位便是歸海大統領了,多年不見,歸海統領給人的壓迫力也讓人刮目相看。”
歸海一刀眯了眯眼,這個時候的歸海一刀出奇的沉穩。轉身低頭對李治凜然拱手道:“陛下,臣留不住她。”
“哦,是嗎?”李治詫異道。
“但三刀之內,用臣的一隻手,能換她一輩子連把菜刀也握不住。
“你不妨試試。”孟桃花冷笑。
“朕可捨不得,”李治揮揮手:“一刀,不要胡鬧,下去?。”
“喏!”?歸海一刀拱手迴應,警告的瞪了一眼孟桃花,眼神凌厲的像把未出鞘的絕世狂刀,看的孟桃花瞳孔不由的縮了縮。
大門重新被關上,孟桃花轉過身來,譏諷道:“難怪你天塌下來都不怕,搜攏一個絕代武夫在身邊,即便我對上她,不出十招,也是我死他重傷的結局。”
李治緩緩站起身來,緩步上前,走到女人面前,離得那般近,微微頷首,望着女人鋒銳的秀眉,搖頭哼笑:“不管你信與不信,朕都當他是親人,談不上拉攏。好了,說吧,你來幹嘛?”
孟桃花道:“無人叫我來,再說,誰敢叫我來。”
“武順在你手裡。”
“在,也不再。”
李治緩緩皺起眉來,低聲說道:“桃花,你明不明白你在做甚麼?你又明不明白你面前的是甚麼人。”
孟桃花睜大眼有恃無恐的答道:“當然明白。‘
“你要和朕作對?”
“大唐皇帝,你言重了,小女子哪敢。”
李治目光陰沉如海,有絲絲怒氣和冷意從他身上散發出來,許久許久。
“桃花,朕不是說笑。下江南,朕可不是風花雪月,是殺人來了,很多人。再說一次,朕可以容許你胡鬧,但關鍵時候,真的,乖一點,行嗎?”李治湊近女人的耳邊近乎一字一頓的道。
“憑甚麼要乖一點!”
孟桃花倔強的擡起頭來,可眼神漂移不定,根本不敢和此時此刻的李治對視,她是一個女王,可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貨真價實君臨天下的大一統皇朝名正言順的帝王,一個統領一百七十萬處於巔峰狀態的唐軍的人。
太多的人,往往在他開朗的笑聲中,忘記了這是個可以輕易讓生靈塗炭百業俱毀的危險人物。
李治聞言緩緩轉過身,背對着她,語氣很輕,以只有附近的人才能聽清的聲音不屑的說道:“桃花,你平心而論,你族七十萬僚人,可夠朕殺得?”
霎時間,好似一倒霹靂猛的砸在頭頂,孟桃花整個人愣在當場,她愣愣的張開嘴,不可置信的看着李治,她想說什麼,卻感覺嗓子似乎被人堵住了,想說說不出,屋裡落針可聞。?許久,只聽砰地一聲,李治重新坐下,只是這次,孟桃花再沒有先前的氣焰了,眼眶通紅,像是要哭了。
一起一落間,翻雲覆雨,如此面目的李治,怕是武大姐見了也會大氣都不敢出,瞠目結舌吧。
孟桃花語調低沉,沙啞的沉聲問道:“我若反,你當真如此。”
“桃花,”李治輕聲說道:“朕是全天下的皇帝,可朕從沒有忘記,是誰讓朕有如此地位的,這個叫李治的男人如果他是一艘船的話,那載起我的便是每一個寒舍裡十年苦讀的普通漢家士子,是田裡汗滴禾下土最尋常的農夫,是來來往往爲生計奔波的百工,是南來北往周旋買東賣西的漂泊商旅,是指望着能帶給他們勝利果實封侯萬里的每一個大唐兵士,不是突厥人,不是人,更不是你們僚人,所以朕首先得學好如何做一個漢人皇帝,然後纔是天下,明白嗎,你的舉措已經快接觸到朕的底線了。”
“我早該懂的。”孟桃花向對面看去,李治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無一毫波動,在他身上,很難再看見小時候的相貌,這本不奇怪,就不許男大十八變?可此時此刻,孟桃花卻覺得很滑稽,好一句我首先是漢人的皇帝,然後纔是天下的,全然忘了當初是誰在父親的刀下救了他的生命。
孟桃花漸漸絕望了,她望着這個越來越成熟的皇帝,望着這個牽掛了十二年的少年,一字一頓沉聲的說道:“以血還血,以牙還牙。”這個誰也不服的女王強硬的迴應了李治,繃緊了臉,紅着眼睛倔強站在那裡。
終於,一聲低嘆緩緩傳來,她渾身顫抖,李治冷冽的聲音稍稍緩和。
“桃花。”
李治輕聲喚她,可是她卻裝聽不了,她陡然發現屋子竟是這樣冷,冷的讓人心脈巨寒,冷得讓人如墜冰淵?。
李治伸出手,猶豫了半晌,終於還是收了回來?,屋子又沉寂下來,燭影悠長,窗子上卻看不到任何影子?。
她知道,李治在望着自己,如果她不出聲,他一直都會如此,他就是這樣固執的人,小的時候第一次跟她學刀法,那麼繁雜的功夫,他卻硬是半個月內學會了,通宵的練,手腳都磨得起了水泡,卻不停歇,他的心裡一直裝了太多沉重的世人不懂的東西,是甚麼呢,沒人知道。
眼神漸漸冷寂下來,她突然下轉過身徑直撲進了那個堅硬冰涼的懷抱中?。
感受到她體溫的那一刻,李治突然就愣住了,他沒有想到她會如此,可是感覺到那雙纖細的手臂緊緊地抱着他的脖子,他才頓時反映過來,隨即更用力的回抱住她?。
“桃花,”李治低聲的嘆:“朕知道,傷你心了。”
女人伏在李治的懷裡,緊緊地抱着李治,卻並沒有說話,下一刻一把推開了李治,似乎已經汲取到了讓她能撐下去的一絲溫暖,李治有點尷尬的保持那個張開手臂的動作,滑稽的收回來,低聲說道:“桃花,朕並非猜忌你,也更不怕你反叛,只是你的身份讓朕不得不慎重對待,要叫你明白一個朕很小的時候就懂的道理。”
“甚麼?”
李治擡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說道:“我們活着,可我們都是爲別人活着的。”
孟桃花面色很冷,皺緊眉頭。
“三哥有沒有跟你說過朕是如何登上皇位的?”
李治的問題讓孟桃花徹底疑惑,世人皆知的“運氣”,值得再問嗎?
“你一個蠻夷頭人的位子便要流血一地,這天可汗天下至尊繼承人的寶座,你當靠點運氣就成?”李治搖頭,啞然失笑,“等來日王方翼裴行儉請來我三哥,朕讓他告訴你,朕登上你眼中這狗皇帝寶座,到底付出了甚麼。桃花,朕真不是一個壞人,也一直都在努力學做一個好皇帝。知道你不信,要不給你說點好玩的故事。”
“你說。”孟桃花道,李治,最後一次機會,可莫要再欺我了?
李治自己站起來整理一下衣服,然後端正坐好,在孟桃花的眼裡,氣質大變,真有點寶相莊嚴的恭謹。
“故事的名字很溫馨——《父與子》
有那麼一個孩子,僥天之倖出生在皇室,本來應該是充滿喜劇人生的,可老天爺在他出生時開了一個不算大卻絕對談不上小的玩笑,並且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生而能言。
“昔在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登天。?《黃帝內經》開篇便是這一句。”孟桃花清淡的念道。
“不過,多年不見有長進啊,知道嗎,對面有個叫東瀛的島國有個叫聖德太子的,《日本書紀》稱他‘生而能言,及壯有聖智’,所有這種神蹟,朕似乎也不缺同伴的。”李治頗爲好笑的搖頭,連孟桃花也有種想笑的衝動,都啥子人嘛。
“後來呢。”
“後來啊,他所有的兄弟、朝中所有的王卿臣公、宮中所有的嬪妃太監,見到孩子的時候,嘴上誇得似乎下一刻就頭上頂個光環立地成聖了。”
“人心叵測,每個人心裡都各有一個想法。是吧。”孟桃花喃喃道,不自覺把自己帶入了情景。
“嗯,於是那個小孩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惶恐,他能清楚感受到周圍每個人看自己的眼神,都那麼大有深意,包括他的父親,以及偶爾晃着搖籃皺起眉頭輕聲嘆氣的母親。你也許不相信,也許那個小孩真的是個妖孽,他似乎生下來就有意識,能感受認清周圍的一切。
你能想象嗎,當你在搖籃裡安睡正香的時候,突然,一個陌生的太監或者宮女的黑影驚醒夢中的你,他們悄悄的摸到你的牀前,伸出一雙手,可那雙手卻不是要抱你,一隻手捂住了你的嘴,另一隻手,卻捏緊了你的鼻子。而你,脆弱的連哭泣也變得無能無力。桃花,你能想象那種在搖籃裡眼睜睜看着自己即將被骯髒的謀殺掉的滋味嗎,刺激的一塌糊塗,簡直他孃的挑戰你的神經承受的極限。
可這種事,孩子經歷四十四次,每一次每一個過程孩子都記的清清楚楚,過程那叫一個波瀾壯闊,而且回想一下,這數字忒他孃的吉利。知道朕爲甚麼如此寵愛小桂子嗎,甚至心裡真的把這個以前看不起,男不男女不女的太監當作親人嗎?”
“爲甚麼?”孟桃花汗毛都炸了開來,四十四次,孟桃花的心都跟着顫抖起來了,他是如何挺過來的,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會瘋的。
“有一次,孩子的四哥來看孩子,結果中途孩子的母親有事出去了,孩子的四哥就唱着自以爲動聽的搖籃曲,抱着孩子到興慶宮的臺階上,抱起孩子在空中轉風車,然後腿一滑,便一個‘失手’把孩子扔到半空中了,甚至在空中往下墜落的時候,孩子還能看見他的四哥在古怪的笑,是那個被吩咐伺候孩子的小太監,當時才十三歲的小桂子,大叫着拼死衝上前,磕掉了自己一顆大門牙,接住了孩子,兩人滾了七十個臺階才停下來,可惜不是個美少女,要不場面肯定香豔。孩子當時真的以爲這次鐵定翹辮子,還得找閻王爺辦理一次投胎手續,所幸孩子人品報蹦,皮都沒蹭破,就連小桂子也跟着氣運暴漲,大門牙都能二次發育,重新長上來。
還有那四十四次,知道朕是如何逃過來的嗎?”
“一定很難吧。”孟桃花道。
“一點不難,孩子妖孽啊,認準了除了老孃,就是那個叫小桂子自己還是孩子的小太監,其他人誰也不要,一看到奶媽就哭的震天響,要是敢把丟嘴裡立馬開咬,喝奶咱只要自家老孃的,就是味道不太好。”
“怎麼會不太好,不都一樣嗎?”說道哺乳,孟桃花眼神有點異樣。
李治欲言又止,猶豫了一會兒,才吭吭哧哧的道:“嗯,就是有點酒味。”
孟桃花目瞪口呆,隨即恍然大悟,也跟着神色古怪了起來,好半天,才微微臉熱的問:“後來呢。”
“後來就簡單了,孩子成了大明宮唯一一個喝足了皇后奶水長大的皇子,他的那些兄弟姐妹加一塊還沒有孩子喝的邊角料多,氣死他們,值得一提的是,孩子喝了整整兩年。”
“好厲害。”孟桃花驚歎道。
“是挺厲害的,不過這不是迫不得已嘛。”李治臉紅尷尬的回道。
“我是說孩子他娘厲害。兩年的奶水啊。”孟桃花鄙夷的冷哼了聲。
這下李治就更害羞尷尬了,低聲道:“事實上,孩子後來是搶了他妹妹的那份兒,才差不多填飽肚子的。”
“……。”
孟桃花暗地裡輕嘆,實在不想再說甚麼了。
“好了,陰雲已經差不多過去了,孩子終於長大了,並且走上了一條一騎絕塵國士無雙的大道,他覺得世間天上地下再沒有任何東西能攔得住他,那麼多次暗殺都逢凶化吉了,這氣運,嘖嘖嘖,知道這意味着甚麼嗎?”
“甚麼?”孟桃花如他所願的接口。
“這意味着孩子很有可能是老天爺的繼父,哪怕他不喜歡他,看在他孃的份上,也要讓孩子牛哄哄才行。”李治誇口大笑。
“你就沒有變得陰森森,換了其他人,一次次怕是早發瘋了。”孟桃花不可思議。
“因爲他此時血管裡流的是鋼鐵,”李治正色道,孟桃花一愣,咀嚼着這句好冷的比喻,對面的李治瞬間崩潰,笑道:“戲言,開個小玩笑。”
“再之後就人所共知了,那個孩子成了大明宮一霸,整日裡不務正業,坑蒙拐騙,整個大明宮雞飛狗跳的厲害,無形中,宮中哪個宮女太監見到孩子不是遠遠繞道走,人人都覺得這個孩子頑劣不堪,日後必定廢物一個,三四歲就知道偷摸到宮女姐姐們牀下,然後半夜裡溜進她們的被窩,再然後被大搖大擺的走出來,到父親李世民那裡主動覺得翹臀,領罰,一套流程下來,最後幾乎一看到孩子,他父親李世民便會笑問,稚奴,今天又睡了哪個宮女?”
“不錯的父親。”孟桃花公正的給了一句評價。
“是挺不錯的,就是嚴了點。”李治靠在躺椅上,唏噓的不得了。
“你不說是《父與子》嗎?”孟桃花突然想起來皺眉哼道。
“這不是鋪墊一下,先煽下情嘛,藝術表現手法,要不然男主角就不傳奇了。”李治鄙夷的看了爭鋒相對冷眼看自己的女人,隨後,搖晃着躺椅,悠閒釋懷的笑道:“桃花女王,坐好,且聽朕娓娓道來——《父與子》。”
下意識的,孟桃花直了直身子。